第17章 一部分虛構,一部分真實,難道這是在暗示什麽? (5)
在敵軍的咽喉上。
這次計劃,因為他的支持,得到通過;又因為他的英勇,取得了圓滿的結果,使聯軍在非洲戰場上,一點一點扳回了劣勢。
那次突襲,扭轉了整場戰争。
只是,他無法站起來了。
全美最高明的醫生會聚一堂,盡全力保住了他的雙腿,但它們已永遠無法行走。
但這已經是個奇跡了,他的十三名隊友們,全都在墜機的那一刻壯烈犧牲。也許,像他這麽奪目的男子,連上帝都不忍心帶走。
他贏得了所有勳章,從十字勳章到榮譽勳章。但亞當斯一點都不快樂。看着自己的雙腿,他的笑容中有一絲自嘲。
從此,他連一次光榮地殺死自己的機會都沒有。
他坐上了第一批送傷員回國的船只,轉過好望角,向紐約行去。
那時,《深閨疑雲》仍然像一股飓風卷過整個美國,随處都可以見到他狂熱的影迷。等待他的,将是沒有任何巨星能夠達到的巅峰。他不僅僅是偶像,而且是國家英雄,是整個民族的榜樣。但,他面對這些的時候,沒有絲毫欣喜,面容陰冷。
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卡爾欣喜若狂地迎接他。
他的名氣伴随着他的英雄事跡,在世界上迅速傳播開。他的名聲爆炸般擴散着,十倍,百倍。每一天,他的影迷數都在瘋狂增長。他成了美國最好的象征,英俊,強大,英勇,敢于犧牲。
邀請他去演講的信函像雪片一樣多。高傲的好萊塢制片人們在他面前簡直像仆人一樣聽話。他們甚至為他更改劇本,将所有的主角都換成了坐在輪椅上的英雄。不止一位著名的導演籌劃将他的真實事跡搬上銀幕。他的名字只要一出現,就會激起無數人的感嘆。
所有關于他的負面新聞全都消失了,人們無法容忍任何對于他的诽謗。《時代周刊》《每日美國》在忙着澄清自己以前對他的報道,以求得讀者的原諒。
加裏·亞當斯,已成為了一個現象,一個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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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棄了電影事業,拒絕了好萊塢天價般的報酬,巡回美國演講。他的每場演講都是義務的,不收取任何費用。他呼籲将演講所得的款項全部用于救助在戰争中失去父母的兒童。這使最苛刻的批評家都不得不承認,他就是天使。
從沒有一個人,将如此多的贊譽集中在一起。他的一舉一動,事無巨細,都充斥着報紙版面,并被不斷美化。全美民衆都幾乎相信一件事——他是時代之子,由上帝派遣到這個戰雲籠罩的世界,給民衆以最深的慰藉。
但他的面容日益冷峻。因為,他所做的這一切,只想讓一個人看見。但,在他的聽衆之中,唯獨沒有這個人。
這一天,宛如命運注定的一般,他又來到了紐約。主辦人為他選取的演講地點,是這個世界上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帝國大廈。
他一如既往地在卡爾的幫助下登上講臺,展開溫和而迷人的笑容,在鎂光燈的聚焦下,開始他的演講:
“我一向認為曲線是最美的。剛下過雨的清晨,陽光透過還未消散的烏雲,照下一道道筆直的光帶,這固然美,但,如果陽光是曲線的話,那會是什麽?
“是彩虹。”
他揮筆,在黑板上畫出了一道彩虹的痕跡。這時,一聲短促而清脆的呼喊響徹了整座大廈:
“Cary!”
所有人都回過頭來。凱瑟琳臉上充滿了驚喜,站在大廳的入口處,看着亞當斯。她的雙手情不自禁地在胸前合十,似乎是在感謝神明,讓她實現了那個願望。
亞當斯的臉色,在那一刻突轉陰冷。他臉上迷人的笑容,變得有些陌生。但幸好那只有一瞬間,他随即恢複,繼續道:
“一道彩虹從天上照向你,另一道彩虹從你照向天上。不必懷疑,如果沒有你所散發出的這道彩虹,天上的那道彩虹也會黯然失色。正如,你若是不快樂,就算我說這個世界再美麗都沒有用,所以,你心中的彩虹才是最重要的。”
所有的聽衆都坐正了身體,聆聽演講。他們瞬間忘記了入口處那個失态的女孩,因為在他們心中,世界只有一個人是重要的,那就是加裏·亞當斯。
凱瑟琳困惑了,彷徨了。亞當斯見到她的反應,讓她仿佛感到心中被刺了一刀。她看着他,能夠感覺到,他離她越來越遠。如果她不能把握住這個機會,那麽,她将永遠都不會再有機會。
“Cary,是我啊,凱瑟琳!”
亞當斯手中的筆折斷。他的演講猝然中止。慢慢地,他驅使着輪椅,轉過身來。他的目光落在了凱瑟琳的身上,看着她軟弱卻堅強、忐忑而又勇敢地站在自己面前,宛如在大庭廣衆之下喊出他的名字,已經受盡了教養的折磨。
他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諸位,請容我介紹。這位就是班尼迪家族的大小姐,凱瑟琳·班尼迪。”
凱瑟琳的身子猛然僵住。亞當斯的聲音中充滿了冰冷。
“這位大小姐曾經約我在帝國大廈見面,那時,我剛拍完了第一部影片,只是個初出茅廬的新人。你們猜猜,這位小姐給我的是什麽?
“是一張支票。一張空白的支票。她說,我可以填上任何我想要的數字,代價是我要到她的別墅裏住上一段時間。
“結果大家也很清楚,我去參軍了。
“現在,這位大小姐又來了。這次,她帶來了什麽呢?”
他的目光,卻在這一刻溫柔了下來,宛如那個午後,在瑪麗王後號布滿灰塵的露臺上,他深情地看着她。
“凱瑟琳,如今,我既是位影星,又是國民英雄,你要用什麽價格來包養我呢?”
所有的光線在凱瑟琳眼前炸開,将她轟得幾乎站不住腳。她想要辯解,那不是她做的,那是她哥哥羅伯特做的。但,羅伯特做的跟她做的有什麽分別?都已經給他造成了難以彌補的傷害。
如果可以,她很想将心撕開,給他看看。
但她不能。
她只能凝視着他,凝視着他蘊含了憤怒、傷心、失望、仇恨的臉。這張臉曾經多少次出現在她的夢中,卻從來沒有這樣冷漠過。
這,都是自己造成的。
凱瑟琳雙肩抽搐着,卻沒有哭出來,只是轉過身,慢慢向外走去。穿過每個人鄙夷的目光。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她的願望。她向流星許願,她想見他一面,一面就夠了。現在,她已經見到了,她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她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
亞當斯站在講臺後面,注視着凱瑟琳的背影。這一刻,他品嘗到了報複的痛意。他報複了她,報複得很徹底。由于他現在所背負的光環,不僅僅是凱瑟琳,連她的哥哥羅伯特,也不得不為當初的作為感到後悔。
但他忽然注意到,凱瑟琳身上穿着的衣服,是件很普通的棉布做成的襯衫。這,非常不符合班尼迪家族大小姐的身份。
他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陷入沉思。
演講匆匆結束了,聽衆們都意猶未盡不舍地散去,只有記者們欣喜地在讨論着方才聽到的爆炸性新聞,考慮到底要從哪個角度挖掘,才能最吸引民衆眼球。
亞當斯換上了一件普通的衣服,用墨鏡将臉遮住,悄悄自側門出去。
卡爾早就給他打聽好了凱瑟琳離開的方向。
他慢慢驅動着輪椅,不多時,就見到了凱瑟琳的背影。她的腳步有些踉跄,雙手交替掩着面,似乎是在哭泣。她根本沒有注意到有人在跟蹤,甚至,連街上有些什麽人都完全沒留意。
亞當斯慢慢跟着她,跟着她走進了一個偏僻的小巷。那不是班尼迪家族豪華的莊園。
在一幢陳舊的公寓面前,凱瑟琳停了下來,用襯衫袖子擦了擦眼睛,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她走了進去。
他悄悄地靠近了窗子。
不多會兒,凱瑟琳的聲音響了起來:“多年以後,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她在朗讀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
只是,她的聲音中帶着一絲抽泣,讓這部滄桑的巨著倍感蒼涼。過了一會兒,一個老婦人的聲音響起:“親愛的,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不,坎貝爾太太,我沒有事,我繼續給您讀。”
“孩子,你不要勉強自己。我們每個人都會遇到一些自己克服不了的難題。”
她語氣中的溫暖,讓凱瑟琳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坎貝爾太太善解人意地沒有說話,讓凱瑟琳盡情釋放着郁積多日的眼淚。
凱瑟琳慢慢收住了哭聲,滿懷歉意地說:“對不起,我耽誤了您閱讀的時間。”她翻開書,目光盲目地在字裏行間搜索着,卻無論如何找不到上次停止的地方。
坎貝爾太太寬容地笑了笑:“孩子,放下這本書吧,我倒想聽聽你上次給我念過的那個劇本。”
凱瑟琳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從背包裏拿出一個厚厚的筆記本。
這是她離家出走的時候,唯一帶走的東西。
她将筆記本翻到中間,裏邊貼着一頁揉皺的紙,邊沿有鋸齒般的痕跡,顯然是從另一個本子上撕下來的。
她撫摸着褶皺的紙張,輕輕念誦着那些無比熟悉的句子:“他們相約六個月後,在帝國大廈重逢……”
坎貝爾太太打斷了她:“這一段我聽過了,我想知道後邊發生的一切。他們在帝國大廈上相遇了嗎?”
“不。”凱瑟琳搖了搖頭,聲音又開始哽咽,“女孩被家人控制起來,送到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當她逃出來時,已經是夜晚了……”
說到這裏,她有些失神。她想到那一天,她飛過半個地球,去赴這個六個月前的約定。靠在飛機的舷窗旁時,她焦急地追逐着每一縷落日餘晖。這個橢圓的星球沿着回歸線締造出一個美麗的奇跡——每跨越一個千裏,時光就逆轉一線。幾個小時的旅程,她靜靜地坐着,一動不動。她的手空着,卻仿佛捧着一個無形的玻璃瓶。她要将那些用千萬裏距離換回來的點滴光陰潛心收藏,祈求它們能給自己一個奇跡。
“然後?”坎貝爾太太靜靜地看着她。
凱瑟琳這才從回憶中驚醒,繼續講下去:“當女孩回到紐約時,正是傍晚。她穿着婚紗,飛奔過擁堵的大街,來到帝國大廈。可這時候連電梯都停止了運營,管理員正準備關門。她只好從樓梯一步步爬上了頂層……可一切都晚了,他已經離開了。”
“哦,錯過了呢。”
坎貝爾太太若有所思,又說:“那第二天呢,他們為什麽不第二天再見?”
凱瑟琳搖了搖頭,聲音中有無限的傷感:“從那天以後,女孩每天都會去帝國大廈等他,但他再也沒有出現過。”
“為什麽?如果我是他,會連續在帝國大廈頂上等一個月的。”
“因為她傷了他的心。”凱瑟琳自責地低下了頭,“女孩後來才知道,她的哥哥知道了他們倆的事,于是在那天來到了帝國大廈,将在天臺等候的男孩狠狠羞辱了一頓,并讓男孩以為,這一切都是女孩安排的。男孩憤怒地撕碎了他們的信物,之後他離開了紐約,參軍去了。”
坎貝爾太太長長地嘆了口氣,沉默了片刻,又問道:“那他平安回來了嗎?”在她看過的大多數愛情小說中,軍中一去往往就是永別。
凱瑟琳點了點頭:“他回來了,成了國家的英雄,可是……”忍不住心中一酸,落下了眼淚。
坎貝爾太太輕輕撫摸着她的頭發:“他不肯原諒你嗎?”不知不覺中,她改換了人稱。這意味着她已猜到,這個劇本就是發生在凱瑟琳身上的故事。
凱瑟琳沒有否認,她一面哭泣,一面斷斷續續地向坎貝爾太太說出了今天遭遇的一切。坎貝爾太太聽得不住嘆息。
最後,她忍不住道:“他這樣對你,你為什麽還不離開他呢?”
凱瑟琳止住了哭泣,輕輕道:“因為,我還愛他。”
窗外,亞當斯冷峻的臉禁不住動容。
坎貝爾太太不住地嘆着氣,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孩子,或許你應該回一趟家,讓家人來向他解釋。”
凱瑟琳怆然一笑。誰來解釋?她的哥哥?她的父親?他們是那麽獨斷專行,從不會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
“不,我永遠不會回去了。我已經和他們斷絕了關系。”
坎貝爾太太有些憐惜地拾起她的手,撫摸着上面一道道的擦痕。像她這樣的大小姐,原本是不必來做這樣的苦工的。
“孩子,你必須去找他,告訴他這一切。畢竟,這不是你的過錯。”
“不。坎貝爾太太。他受了傷,毀掉了自己的事業,這些都是我害的。既然他讨厭我,我就不會再去纏着他。過段時間,他會把我忘了。那時,他會有更好的前程,也會找到更好的女孩。我只求他能夠平平安安的就好。”
“你真是個善良的孩子。”
亞當斯眼前禁不住閃過凱瑟琳的面容。是的,她是個善良的孩子,從來沒有變過。
“坎貝爾太太,我不能要您的錢。我這次的工作非常不好,如果還要您的錢,我會良心不安的。”
“孩子,今天的事不是工作。你被解雇了。但這點錢,是一位老祖母給親愛的小孫女的零花錢,你要是不拿着,她會生氣的。”
“坎貝爾太太,我想我又要哭了……”
“可憐的孩子……”
亞當斯慢慢地移開輪椅,躲在樹叢後面。不一會兒,凱瑟琳從公寓裏走了出來,沮喪地低着頭,沿着牆角向前走着,就像是做了錯事的孩子,躲避着每一個經過的人。她的眉頭緊緊擰着,不時抽泣一聲。
經過了兩個街區,她走進了一間比坎貝爾太太的寓所還要破舊的公寓,沿着狹窄的樓梯,走上了自己租的那個閣樓,往床上一撲,用枕頭将自己的頭蒙住。
她已不想哭了,只是覺得很傷心。傷心到呼吸都是一種困難。
突然,傳來一陣輕輕的叩門聲。
她急忙從床上跳了起來,雙手胡亂地擦着淚痕,有些迷糊地沖到門前,慌亂地說着:“房東先生,請您再寬限兩天,我馬上就準備好房租……”
房門打開的時候,她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面容。
Chapter 8 當愛來臨時 When You're in Love
凱瑟琳目瞪口呆,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
還不待她說話,亞當斯将她擁入懷中。她跪在他的輪椅前,将臉深埋在他膝上。閣樓裏突然安靜下來,只有淚水墜落時若有若無的細響,溫暖而寂靜。
他知道她是在哭。
亞當斯輕撫着她柔軟的長發,擡頭打量着眼前這個昏暗、狹窄的閣樓。
僅有的一扇小窗緊閉着,窗臺上布滿灰塵,似乎很久都沒有開啓。床上堆着淩亂的床單和幾件舊衣服。
離床不到三尺的地方,有一張破舊的圓桌,一條腿已經瘸了,用麻繩綁好。桌上擺着一小塊面包,和一盤用冷水攪開的玉米糊。
那還是他在船上教給她的做法。
她一出生,就過着養尊處優的生活。要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學會照顧自己,實在是太艱難了。
亞當斯心中湧起一絲憐惜,将她抱得更緊。
凱瑟琳似乎想到了什麽,掙脫了他的懷抱。她擦了擦眼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對了,有一件東西要還給你。”
她回頭向床邊跑去,卻不小心絆在凳子上,差點摔倒。她尴尬地沖亞當斯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然後就鑽到床上翻找起來。那幾件舊衣物被她扔得到處都是。
她還是老樣子。
迷糊,笨拙,不谙世事。
一個沉迷在中世紀騎士小說裏、看書看得連走路都會撞到人的書呆子;一個對豪華游輪供應的甜點都感到難以下咽的富家小姐,竟然在這樣的環境裏,獨自生活了這麽久。
亞當斯看着她手忙腳亂地翻找着,不禁久久沉默。
終于,凱瑟琳翻出了一個厚厚的筆記本,小心翼翼地遞給他。
這個筆記本,亞當斯已見過兩次。一次在羅伯特手中,一次是在坎貝爾太太的窗前,他知道,這裏邊夾着他們當時寫下的劇本的最後一頁。
亞當斯随手翻開。他發現這本夾着紙頁的筆記本,比上次見到的時候要殘破多了。亞麻裝訂線崩裂,又重新縫上,厚厚的牛皮封套也撕扯出裂痕,似乎這個本子經歷了一場戰争,好不容易才劫後餘生。
毫無疑問,凱瑟琳曾為了它,和自己的哥哥有過一場激烈的交鋒。
亞當斯正要說什麽。凱瑟琳卻搖了搖頭,示意他翻到下一頁。
他輕輕掀開紙頁,一枚拼接好的郵票映入眼簾。
那是一枚價值五英鎊的國王郵票。她和他相約的信物。
她沒有爽約。在他們相約的那一天,她排除萬難,趕到了帝國大廈。他甚至能想象,穿着婚紗的她,跪在燈影斑駁的天臺上,執著地摸索、尋找着,一次次拾起郵票的碎片。
她身後,是七彩斑斓的輝煌燈火,全世界最美麗的夜景,浮世繁華的見證。而她眼中只有這些支離破碎的紙屑。每找到一片,她滿是悲怆的臉上就會閃過一絲欣喜,仿佛她一點點收束的,不是一張郵票,而是一次未完的承諾,一顆破碎的心。
凱瑟琳仰頭看着他。他沉默多久,她就看他多久,仿佛永遠都看不夠。
他誤解了她。她費盡一切力量,趕赴他們的約定。而他以為她只是戲弄自己。
亞當斯心中有一絲歉意:“對不起……”
凱瑟琳急切地搖了搖頭,止住了他的話:“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說着,她跪直了身子,靠近他,将郵票上的一塊米粒大的缺損指給他看:“只有這一塊,我怎麽也找不到了。我在露臺上一直找,找了一整夜……
“第二天日出的時候,鐘聲響了起來,栖息在露臺上的鴿子飛走了,晨風冷到刺骨……我突然明白,那塊碎片一定是被風吹走了,永遠也找不到了……”
說到這裏,她郁積多日的悲傷完全爆發出來,伏在他懷裏,放聲恸哭。
亞當斯輕輕撫摸着她的頭發,任由她伏在自己膝上哭泣。
他們身後,晚風卷起夕陽,悠然穿過閣樓的窗隙,信手翻動着書頁。
一陣沙沙的碎響。
突然,粗暴的敲門聲響起,打破了閣樓上寧靜的感傷。一聲高過一聲,幾乎連那扇衰朽的門板都要拍碎:“凱瑟琳小姐,你如果再不交房租,今天就必須搬出去!”
凱瑟琳吓了一跳:“房東先生,請再寬限一下……”她掙紮着要起身開門,卻被亞當斯輕輕一拉,重新拉入懷中。
他回過頭對着門口,用一種不容商議的語氣說:“不必了,我們一個小時後就搬走。”
凱瑟琳大驚,阻止他說下去:“不,我不能搬走,這是我唯一能負擔得起的住處了,離打工的地方也很近。”
亞當斯:“這裏不适合你。”他笑了笑,半開玩笑地道:“王後應該住在宮殿裏,而不是陰暗的小閣樓上。”
“我早不是什麽王後了。”凱瑟琳搖了搖頭,偎依在他懷裏,抓住他的衣角,“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寧願做個最普通的女孩。”
她的聲音很輕,但亞當斯注意到,她抓住他的雙手都因用力而指節發白,因為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東西了。
她愛他。她為他放棄了家庭,地位,幸福,未來。
亞當斯低下頭,輕吻着她的發際,他明白她已經一無所有,只有他了。
這一瞬間,他做了決定:“凱瑟琳,我要帶你回去。”
“回去?”凱瑟琳臉上現出驚喜,卻又突然泛起紅暈,“回去?不,還不行……”她尴尬地搖着頭,不知道要怎樣向他解釋。
亞當斯當然明白她的想法。
不是不想和他在一起,但她所受的教育,讓她一時還不能接受他的提議。和他同居?這實在有悖于她的道德。或是借他的資助去租一套更好的公寓?在正式結婚之前,她不想過于依靠他。
他也不想這樣。
帶她走很容易。以他現在的名望,他能輕易地給她一所房子,有溫暖的壁爐,有手織的地毯,有碎花窗簾,有一個開滿薔薇的院落……安定而寬裕的生活。對于一般女孩,這些已經足夠了,但不是她。
她有着最好的出身,理應匹配一個繁花似錦的未來。而他呢,他應該怎樣?以愛情為名,粗暴地切斷她和家族的聯系?讓她一生都得不到親人的祝福?他不能。不能因為自己,讓她失去理當擁有的一切。
他不能像《深閨疑雲》中的男主角一樣膽怯。懼怕她父母的反對,就誘她抛下一切私奔而去,讓她一生都在對愛情與親情的取舍中,彷徨掙紮。那樣,即便她陪伴在他身邊,心底也永遠會有一道創痕,一想起來就會黯然神傷。
一個真正的男人,不是在夜晚攀上花園的窗戶,說着甜言蜜語,将女孩從她的家庭裏劫走,而是在婚禮殿堂上,堂堂正正地從她父親的手中接過她。
他握住她的手,堅定地道:“凱瑟琳,我不是讓你跟我走,而是要送你回家。”
“回家?”凱瑟琳有些驚慌,“不,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再也不要回去了。”
“不,不是你一個人,而是我和你一起回去。我要讓你的父親,正式地将你交給我。”
凱瑟琳怔了怔,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一刻,她眼中閃過欣喜的光芒,卻又瞬間暗淡了下來:“可,這是不可能的……”
雖然,他現在是一個國家英雄,有崇高的聲望,但在她父親眼中,這些不過是一晃即逝的虛名。沒有誰比他更明白,民衆的愛有多麽善變了。這個二十幾歲的男子,哪怕一時名滿天下,仍然沒有什麽實際的政治資本,成為他們理想的聯姻對象。
更何況,這次離家出走,哥哥羅伯特也不知在父親面前說了多少他的壞話。
她膽怯地看着亞當斯,不敢将心裏想的一切說出來,因為她怕這會刺傷了他的自尊。
亞當斯的笑容中卻仿佛含着必勝的信心:
“帶我去見他,我有說服他的把握。”
亞當斯靜靜地坐在客廳中,打量着周圍。
這座客廳并不奢華,也不十分寬大,但不知為什麽,總讓他感到一絲局促。這是一座鄉間的小別墅,非常安靜,幾乎不帶有絲毫人間煙火氣。亞當斯并非沒有見識過大場面,卻在這個客廳中有種無處措手的感覺。
似乎,稍不留心,就會犯下某種錯誤。
上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他的經紀人帶他去倫敦參加晚宴的時候了。
亞當斯忍不住笑了起來。也許,每一個拜見岳父大人的準女婿,都會感到局促不安,就連他也未能免俗吧。
遠遠的拐角處,傳來一聲咳嗽。亞當斯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體。
在女仆的攙扶下,一位老者拄着拐杖,慢慢從卧室走了出來。他的頭發已然花白,但精神仍然很健旺,腰身挺直。亞當斯看着他,就仿佛看到了非洲草原上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
他幾乎是本能般地想站起來,迎接這位老者,卻力不從心,他這才想起,自己已經無法起身了。他想露出招牌式的笑容,臉上的肌肉卻有些僵硬。在這位老者威嚴的目光注視下,他竟然無法放松。
老者慢慢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銳利的目光盯在亞當斯身上。
一陣難言的沉默。
良久,老者才緩緩開口:“聽說你想見我,但我只想知道,你是誰。”
這個問題有些出乎意料,亞當斯遲疑了片刻:“我想,凱瑟琳應當提起過……”
老者打斷他:“是的。電影明星,戰鬥英雄,慈善大使……可我感興趣的,正是她還不知道的部分。我要你事無巨細地告訴我,你的家庭,出生,教育,一切。”
亞當斯勉強笑了笑:“加裏·亞當斯。二十四年前出生在俄亥俄州的一個小鎮。母親早逝,父親獨自經營一座小型農場。十八歲那年高中畢業,放棄了上大學,離開家鄉來到好萊塢,從此就再沒有和家人聯系。之後一直在好萊塢闖蕩,演過舞臺劇,跑過龍套。一年多以前得以主演第一部電影,之後在瑪麗王後號上遇到了令愛……”
老者擺了擺手,示意不必贅述下去:“既然如此,你憑什麽認為我會放心把她交給你?”
這一問直截了當。言下之意也十分清楚,無論他的出身,還是所受過的教育,都與凱瑟琳相去甚遠,毫無能令他看得上眼的資本。
但,這樣的問題早在亞當斯意料之中,反而讓他從剛才的拘束中解脫出來,将談話拉回預先設定的軌道。
亞當斯擡起頭,注視着對方:“閣下,因為我能實現你一直的心願。”
老者倨傲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能知道他的心願?
亞當斯的語氣謙遜有禮,卻又成竹在胸:“您一直希望,家族中能有人再度當選美利堅總統,讓這個姓氏重登權力巅峰。但您也明白,羅伯特并不是一個合适的人選,自私,暴躁,思維簡單,很難得到人民的支持。”
聽到他這樣評價自己的長子,老者的臉有些陰沉,卻并沒有立即發作,而是等他說下去。
“但,我能為您做到。”
“你?”
“我能勝選。”
老者沉默了片刻,淡淡笑了:“你必須知道,競選不是簡單的事。任何公民都能成為美國總統?那些都是不切實際的傳說,美國夢的一部分。競選需要龐大財團的支持。你作為電影明星,或許已經很富有,但,在總統選舉那巨大的耗費面前,那些也都僅僅是九牛之一毛。總統之位,就是用金錢堆出來的。”
亞當斯點了點頭:“所以,才需要您和您家族的支持。”
老者皺起了眉頭。他的确為未來的競選準備了足夠的金錢、人脈,可這是為羅伯特準備的,眼前這個年輕人非親非故,又憑什麽要求他的支持?這何止是大言不慚,簡直是厚顏無恥。然而,良好的修養讓他克制下怒意,沉聲道:
“即便錢不是問題,還有人脈、聲望呢?你也許會說你還年輕,可以慢慢積攢。但哪怕最順利的情況,你也需要十年的時間來完成這一切,可凱瑟琳呢?她難道要等你十年?在這場只有百分之一可能的賭局裏,壓上自己全部的青春?”
面對他的質問,亞當斯顯得異常平靜:“是的,我不會讓她等待。如果得到您的支持,我準備這一屆就參選。”
老者怔了怔,仿佛聽到了一個笑話:“亞當斯先生,你今年還不滿二十五歲,憲法規定,只有年滿三十五歲的公民,才有參選資格。你總不會告訴我,當你雄心萬丈角逐這個國家最高領袖的寶座時,卻連憲法都沒有讀過?”
亞當斯并不在意他話語中的譏諷,微笑着點了點頭:“我讀過,閣下。而我的結論是,必須設法讓國會為我修憲。”
老者霍然起身,臉上滿是怒容。這實在是太狂妄,他幾乎想痛斥他一番,再拂袖而去,但他最終忍耐了下來。或許是亞當斯此刻目光中的堅定與從容,反而激起了他的一絲好奇,讓他忍不住想聽一下這荒誕不經的想法。
老者沉吟着,緩緩坐下:“你憑什麽?”
亞當斯:“名望。”
老者笑了:“你擁有極高的知名度,又在戰場上獲得了無上的榮譽,這令你有了極大的民衆基礎。但你沒有一點政治資本。你的知名度,是演員的知名度,一位演員,想要做總統,越有名,民衆就會笑得越大聲。
“何況,民意這種東西,有時萬金難買,有時一文不值,完全不能依仗。今年你是國民英雄、時代偶像,可明年呢?也許有了新的英雄出來,他們會立即把你忘記。而你,畢竟失去了雙腿,再也無法演戲,其實也就失去了民衆支持的根本。你總不能指望四處演說,就能維持民衆的熱情與愛吧?”
亞當斯的回答依然是那麽沉靜:“我從沒有這麽想,閣下。”
老者不想再糾纏下去,輕輕揮了揮手:“夠了,我給你最後一個機會,說服我,為什麽你能當選?”
這是一道命令。
亞當斯也漸漸嚴肅起來。
“不錯,年齡是一個問題,如果在和平年代,将成為無法逾越的鴻溝。但如今,我們的國家卻身陷一場戰争。不僅看不到脫身的希望,還有進一步惡化的可能。現任政府中充斥着老邁迂腐的政客,他們碌碌無為,在議會上終日争吵,卻始終無法決斷,亦無法處理與亞洲及歐洲的關系。因為他們的拖延與軟弱,這場戰争不僅沒有給國家帶來想象中的利益,反而泥足深陷,經濟蕭條,這些都讓人民厭倦。這時,人們需要一點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