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下

忙了一夜,許夷然的情況穩定了下來。不知是否得了老天的眷顧,那邊的譚向真也暫脫了生命危險,只是陷入了長久的昏迷。

許明安一夜沒睡,守在妹妹床頭。翌日一早,他就請了精神專科的專家,來給她問診。

依舊是墨菲定律在起作用,問診檢測的結果既出意外又不出意外,許夷然果然得了癫痫性精神分裂樣精神病。

單獨談話時,醫生問許明安:“你們家族有長輩得過精神分裂症嗎?”

許明安幾乎已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只能點頭。

“以你的觀察,你妹妹出現這些前兆大概是什麽時候開始的?”醫生将一張紙推到他面前,上面列了十條精神分裂可能會出現的前兆。

那十行潦草的字像刀片,刀尖直沖許明安的心瓣膜反複淩遲。他垂眸,啞聲回答:“失眠,大概是從年前幾天開始的……伴随的也有興趣的減退、情緒的反常……”

其實他留了幾條沒說,那紙上的“反複照鏡子”和“自言自語”都在許夷然身上發生了好幾次。并非要刻意隐瞞情況,只是這個過程對他而言太痛苦了,哪怕之前預想過幾次,也未曾料到會這般痛苦。

“興趣減退……能舉幾個例子嗎?”醫生秉承對病人負責的态度,事無巨細總是沒錯的。

許明安深吸一口氣,再擡眼時眼白已全部脹得猩紅:“在學校她總是逃課……也怪我不夠細心,前幾天才問過她的輔導員,其實從上學期開始,她的成績就很差了。”

“還有……”許明安将右手伸進口袋裏,捏着鋼筆艱難作答,“她以前很熱愛拉小提琴。但是……”

但是怎樣呢?許明安覺得倘若再說下去,自己的心髒一定會爆裂。回憶起來,似乎她很多異常的表現在很久以前就出現過,只怪自己太粗心,竟然毫無察覺。他還一直堅信自己是這個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到頭來,他跟那些冷漠的人根本無差。

醫生不再勉強,點點頭:“我了解到你和她目前生活在上海,所以我建議你帶她去上海找一家好一點的、專業一點的精神專科醫院,為她治療。其實你妹妹的情況算發現得早的,好好治療,是有治愈可能的。”

許明安拿着病歷單,出門時靠在走廊的白牆上蹲了好久。

醫院禁煙,他就只能靠回想抽煙時的感覺來舒緩達到阈值的腦壓。面前往來有人走過,一些人追着迎接新生,一些人趕着面對死亡。

原本,許明安以為,衡量自己世界的天平哪怕在理想那頭傾斜了,也還有許夷然在這頭拉拽。現在看來,似乎兩頭的砝碼都在垮塌,他的世界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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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夷然靜坐在床頭,對空無一物的白牆發呆。

床頭櫃上放着她從阿嗲那裏拿來的小音響,一首接一首地播着評彈。

許明安在門口站了有多久,就從小窗裏偷看了她多久。方寸玻璃裏,她比滿目的白還要透明。

推門進來時,許明安已經把臉上所有有關悲傷的表情都脫卸掉。他步履很輕,說話的聲音也很輕。

“囡囡……”坐到床前,像重複過無數次那樣,他低頭親吻她的額頭,“餓不餓?”

許夷然忽視了這個問題,嘴角一彎,平淡地笑:“哥,我真恨她。恨她選我做女兒,恨她把這個病帶給我,我真的很恨她……我希望她去死。”

許明安低頭,替她掖好腰側的被子。

“我的人生是不是毀了?”許夷然突然伸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背,“我居然得了這個病?我和我最恨的人得了一樣的病……我會不會也會像她一樣發瘋?像她一樣失去情感,變得冷漠無情?會不會像她一樣,每天都想着怎麽弄死我的女兒?”

許明安沉默地向前傾,将下巴搭在她瘦削的肩膀上:“許夷然,你不會……因為你有我。”

“等我徹底瘋了,你也會走的。”許夷然苦笑,開始對他的擁抱産生抗拒。

“你變成怎樣我都不走。”許明安貼上她冰涼的脖頸,反複摩挲。

“囡囡,現在醫療科技很發達,”手掌扣住她的後腦,他用暗力将她往自己懷裏帶,“很多得了這種病的人,後來都治好了,都依然正常健康地生活着。我會給你找最好的醫生,用最好的藥,會一直陪着你……總之我有絕對的信心,你一定會痊愈。”

許夷然和他交頸,話語盡是無奈:“她也治好了啊……可你覺得她像是個正常人嗎?”

“你和她不一樣啊……”一夜未眠的許明安聲音沙啞了很多,充滿着疲倦的顆粒感,“她性格有缺陷,即使不生病也會做出很多不正常的舉動。但是囡囡,在哥哥心裏,你一直是最善良的人。等你治好了,你還會像以前一樣的。”

“哥……我哪裏善良了啊?”她聲線怆然,“我幹了這麽多壞事啊……我以後也會成為你的累贅,你不覺得,帶着一個神經病在旁邊,會耽誤你的人生嗎?”

明安明安,明日平安順遂。他應當有最美好最繁花似錦的前程,為什麽要囿于她的拖累?

許明安心急了起來,死死抱住她:“許夷然,我沒你不行的。你不要說自己是累贅!”

病房裏有淡淡的蘇水味兒,許明安松開懷抱,雙手扣住她的臉頰,逼她望進自己澄亮堅毅的雙眸。

“囡囡,我們都豁出去吧,好不好?”他咬牙,語氣倒不像在問話,而是直接向她遞出邀請。

許夷然瞬時失語,因為她看見許明安在哭。

他痛哭的樣子很克制,目眦盡裂,眼中脹滿紅血絲,額前青筋密布。看她不說話,他更着急:“夷然,你不想回家嗎?哥哥還要帶你回家的……”

回家,回上海,回那個使他們自由的庇護所。他們會一起燒菜,一起在陽臺抽煙;在那張寬大的沙發上做/愛,在每一個新年到來的時刻相擁。

許夷然想到以上種種,露出向往的神色。她以額頭輕輕撞向他的,笑道:“好,你帶我回家吧。”

也許許明安從未設想過,随着時間的遷移,病情越來越重的許夷然會變得多麽可怕。因為在他心裏,這個人會永遠是他記憶裏的樣子……

會永遠是他的家。

病房很安靜,走廊亦沒有喧鬧。清冷天地,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

得過且過,又何嘗不是一種活法?

許明安湊近她,在吻她之前說了一句話——

“我的勇氣和你的勇氣加起來……”

足以對抗一切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結尾的話出自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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