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半夏與桑枝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楚修辰能進宮的機會甚少。此時此景,主仆三人不知期盼了多少遍。

兩人福身悄然退下。

前一世,兩人最後的對峙,正是在大婚的雨夜。此時她胸口不知是隐疾,亦或是當真有些觸動,竟又抽痛起來。

雖是重回了賜婚之前,可彼時的她,衆人已然知曉她對楚修辰的情誼仍是匪淺。

姜知妤擡了擡眼,眼睫微微顫動着。

“幾月不見修辰哥哥,別來無恙。”

她也不知心底為何會陡然産生這樣子古怪的念頭,若是此番平息邊境戰亂中,他以身報國了,該多好。

或許,就沒有兩年後的事情。

“今日是殿下生辰。一時局促準備不周……不知公主可還滿意臣所送之物?”

直到楚修辰回應了一句,自己才漸漸拉回思緒,方才覺察自己的臆想過于虛妄。

楚修辰的姿态依舊如往昔,挺拔英俊,光映照人,濯如春風柳。

他只需站在原地,便是最惹人矚目的一位。

姜知妤仍是不寧,卻又不得不稍微佯裝得相似一點。

還記得大婚的雨夜裏,他手執雪煞,也是這樣子站在自己面前。身處高位,生殺與否,寡淡涼薄,似乎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她展着笑顏道:“修辰哥哥送的,我高興還來不及。我聽父皇說,你在疆場幾次身處險境,還好還是化險為夷,定然是我先前在佛香寺替你求的平安符的功勞,甚是靈驗呢!”

當真這麽靈驗嗎?

姜知妤原先扆崋并不信佛,對佛法禮節也了解甚少,而當時去佛香寺的唯一期盼,僅僅是為了他。

如今心裏卻依然如原先那般反骨,若是不靈驗,也成的。

她認為自己可以佯裝得滴水不漏,頓了頓道:“不知修辰哥哥對我可還有什麽話說?”

先前兩人交集,大多是因她而生,言談的內容,也悉數由她而起。

如今,除了唏噓,她真真未曾想好此時此刻,能與他說些什麽。

“既然如此……”姜知妤朝他走近了一步,語氣裏嘲弄意味,除了她自己,并不會有人聽出弦外之意。

“阿歲就先走啦!”

兩人迎面交錯而行,姜知妤走得急促了些,很快兩人便拉開較大一段的距離。

輕撫心口,往事還歷歷在目,正在一點點啃食着她一般。

還記得在佛香寺裏,她詢問住持自己的姻緣。住持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

的确自己當時未曾細細思量。

前一世,父兄的結局仍然令人存疑,盡管她不知是何人暗中動的手,但她也大致知道有哪些人會涉及其中。

至少楚修辰脫不了幹系。

“修辰!你怎麽在這裏?”

身後的聲音爽朗洪亮,貫入耳中。

楚修辰這才将視線從一眼望去早已空了的青石磚路上收了回去。

許兆元與他年齡相仿,也有着數年的交情,大顯這些年來,凡事楚修辰領兵出戰之際,許兆元作為同僚,定然也是向聖上請命,一同出生赴死。

許兆元瞧着楚修辰側身轉來,連忙揮了揮手,随後便朝他小跑而來。

他身着一玄色長袍,但論起容貌也是在今日宴席中的佼佼者,只是在楚修辰面前稍顯遜色,劍眉星目,灑脫如脫兔,臉上總是帶着一抹笑。

楚修辰的目光停滞在許兆元身上良久。

腦中猶如繃緊的一根弦在此刻忽然斷裂,那句話在他腦中回響不絕。

“修辰……我這一輩子,都輸給你了……”

楚修辰定了定神,目光偏轉,嘴裏的話斟酌了良久,頓了頓,“你等都去了後花園?”

許兆元回了聲是。

楚修辰語氣稍稍緩和了些,“我适才貪杯縱懷,恐在衆位皇子面前失言,故另尋他處醒酒。”

許兆元将小跑時揚到身前的烏發随意地向後一抛,遺憾地嘆息着:“哎,若不是這次的一戰中,陛下升了我的職,我本沒機會入宮的。”

許兆元說這話時神情閑适,舉手投足間未曾發覺楚修辰正顏厲色盯住了他。

只不過臉上的嚴肅很快轉瞬即逝。

許兆元撇了撇嘴,“不得不說這陽春三月的後花園,實在是花團錦簇,你是沒看見那——”

許兆元啧啧兩聲,雙手環着胸搖搖頭,“我倒是忘記了,你來宮裏的次數,當是比我多的。”

楚修辰走在一旁,只是默默聽着一向活躍話多的他繼續叨念着,随後臉上并未再顯露任何情緒。

“太子原本是想尋五公主來着。随後他也不尋,也不吩咐人下去找,好幾位公子反而鹹吃蘿蔔淡操心,還被太子戲嘲了一番。你不知道啊,那場面可有意思,我就看着太傅家的兒子被太子殿下說得支支吾吾,不敢接話了。”

“這是皇宮,你第一次來,理應謹言慎行。”

楚修辰肅然,旋即止住了腳步,朝着一旁望去,所幸并無人經過此處。

不然,妄議太子,乃是大罪。

許兆元倒也不傻,知道楚修辰在擔心什麽,立刻岔開話題,“哎,先前也聽說這位五公主生得極美,膚白勝雪,容色絕麗。今日我其實也并未仔細瞧見,那公主便溜個沒影了,倒是很好奇這公主究?蒊竟長什麽樣子呢,你都不知道啊,在席間的時候,好幾位都在言——”

許兆元不知是自己平日裏心直口快了,在宮裏仍舊沒有改正過來,還是自己過于見識短淺了?

總覺得今日的楚修辰似乎有些不悅。說不上來的奇怪。

“哎,你別走那麽快啊,等等我啊!”

·

姜知妤不知為何,心口悶得難受。

與前一世那般心疾有所區別,可也實在是有些難捱,便想着去聽聽琴聲舒緩一下。

這一世,她也想與這個妹妹打好交道。

翠藻殿雖離含光殿不算遠,但含光殿歷代都是宮裏顯貴主子所居住的地兒,三年五載便重新維修一番,而翠藻殿一向是分給宮裏不太受寵的妃子所居。

姜汐寧的生母只是一名樂技,能獨居一殿,其實也算是不錯的安排。

只是聽半夏說了這些,親眼所見卻還是大為震撼,殿內宮人甚少,連陳設也樸素簡陋。

知道六妹在奏琴,姜知妤也特地囑咐外頭的宮女不要通報,自己則以一傾聽者的身份默默行至她身後。

宮裏人人都知道她頑劣,書房的夫子都被姜知妤氣得急火攻心。

前一世貪玩,琴棋書畫女工,她什麽都不曾好好學,如今心裏倒是有些缺憾。

琴聲曼妙悠揚,如溪水潺潺。

“真好聽。”

姜知妤見一曲作罷,也就連忙開了口。

姜汐寧見到面前的女子,瞧着與自己年齡相仿,近來宮裏也未曾有過新的妃嫔,很快便察覺了對方身份,向其微微行禮,“阿寧見過五姐姐。”

姜知妤連忙上前免了她的禮節。

姜汐寧與姜知妤頗有幾分神似,尤其是笑容與臉型,兩人身量也相差無幾,只是姜知妤生得更是明豔大氣一些。

“今日是我的生辰,你怎麽沒有去瓊玉閣赴宴呢?”

姜知妤尋了個話題,不然只讓對方覺得自己來此事出有因。

姜汐寧只有一個貼身侍女,還有一位看上去稍顯得年長的宮女,看着身份倒像是乳母。

那乳母得知自己的身份後,恐也是在宮中拜高踩低的老人,見了姜知妤便笑臉相迎,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

姜知妤接過乳母手中的新茶,淺抿了一口。

雖說翠藻宮較為簡陋,姜汐寧身上的衣料也甚為樸素,像樣的發飾都沒有幾件,但環顧四周,在其他方面,例如琴棋書畫,詩酒茶。姜汐寧雖孤身一人,但倒也是将自己的日子活得斑斓。

姜知妤此刻竟是感到了失意的感覺。

上一世,她只為了捂熱楚修辰的心,卻忘了,原來自己也是有一顆心的。

只可惜,這顆心不留着好好愛自己,竟是全盤托送給了別人。

又是一陣琴音中,姜知妤端坐在六公主身側,微微阖眼,只想竊得那片刻的安寧。

曲朔十八年,也是像今日這般好的春色,适逢皇太後六十壽誕,群臣來賀,八方獻禮,在後花園的空地設宴設宴。

姜知妤滿心歡喜,抱着準備許久的壽禮從後花園的石橋走過。

彼時一位少年,立于不遠處的桃樹下,手執銀劍,衣袂輕擺,破空聲随之往複不歇,不染一絲俗色的錦袍上沾了幾篇花瓣,頭頂的花枝也因着他的執劍萦繞盤旋。

眉宇間的冷疏卻并未因沾染了芳菲而有所更改。

太後與皇帝贊聲連連,皆對這位少年頗為賞識。

那也是他第一次入宮赴宴,便已是最惹人注目的一位。

那時,他尚未有建樹功績,也不曾有征北大将軍的名銜。

而就這麽遙遙一眼。

姜知妤就未曾移開過眼。

作者有話說:

注: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出自《大涅盤經-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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