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兄弟

顧珏醒來時,天花板的燈似乎壞了。它微弱地明滅閃爍着,與監控生命體征的儀器發出的嘀嗒聲和着音。

他想開口叫人,随即發現自己嗓子啞了。

聲流經過氣道時如同刀鋒撕裂開肉質,痛得他急忙噤聲,手忙腳亂地在周身尋找呼叫鈴。

“他醒了。”一道女聲随着推門的吱呀聲漸近:“您可以進來了。”

皮鞋貼地的腳步聲,顯得沉重、淩亂并毫無章法。

顧珏動不了,他竭力瞥向門邊的方向,只見父親顧天忠神色悲痛,手臂上戴着黑紗。

顧珏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逆子!”父親沖過來撲向顧珏的床沿,歇斯底裏地抓住顧珏的肩膀。

不知道哪裏的傷口被帶動,顧珏痛得幾乎要再度昏迷過去。模糊的意識裏,他看到父親雙目赤紅,兇狠莫名。

護士用盡力氣在一旁拉住顧天忠:“顧院長!院長!患者剛剛才蘇醒,請您保持鎮定!”

顧珏說不出話,他張着嘴,只能發出可憐的、咿咿呀呀的聲音。

顧天忠頭發糟亂,面色青白。眼淚和鼻涕縱橫在他似乎一夜之間爬滿了皺紋的臉上,他沖過來對顧珏大吼:“你這畜生,你開的什麽車,開的什麽車啊!——你把你親哥哥害死了!”

那位護士面部漲紫,艱難地将顧天忠拉開了一些距離:“顧院長!患者聲道受損,現在也沒辦法說話。您先冷靜一點!!”

顧珏呆呆地望着顧天忠,以及顧天忠手臂上那條刺眼的黑紗。

顧瑾,死了?

他的孿生哥哥,在這個世界上最疼愛自己的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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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中突然響起監控儀器尖銳的警報聲。

護士大喊:“搶救、搶救!——”

醫療器械碰撞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漸弱,顧珏失去知覺,再度陷入了一片黑暗的沉沉夢境。

顧珏從來都不夠優秀。比起開朗讨人喜歡的顧瑾,內向不善言辭的顧珏更熱衷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他對除了美術的任何一門學科都沒有興趣,喜歡在課上發呆,或者幹脆逃課。

他身形瘦高,喜歡穿着寬松的衛衣和人字拖,頂着一叢雞窩般的亂發,夾着畫板四處尋找城市裏那些平凡卻美麗的角落。

對着畫板,世界絢爛多彩。至于現實世界?他實在不太關心。

和江平市內大多數權貴子女一樣,顧珏和顧瑾就讀于江平一所頂尖中學。

顧瑾成績優異,顧珏則年年吊車尾。學校裏發生的事情,總能非常輕易的傳到顧天忠耳中。好面子的父親便愈發疼愛顧瑾,對顧珏則完全持放棄态度。

不僅如此,顧珏的分化也來得異常遲緩。顧瑾十四歲時便已明确自己的第二性別,霍景延比他早兩天。

顧珏直到十七歲,毫無征兆地在一節化學課上發了情,才知道自己是個omega。

更不幸的是,那天他的樣子被好事者錄下影像,傳得全校皆知。

那之後的學校生涯,每一天對顧珏來說都是地獄。

即使有顧瑾周到的保護,顧瑾也拜托過霍景延找人将那段影像壓下,但還是會有不懼威勢的二世祖們來找顧珏的麻煩。

漂亮幹淨又沒被人标記過的omega當衆發情,誰看了不是渾身燥得慌。

那些人總喜歡用輕佻的眼神看他,沒事就開一些肮髒而龌龊的玩笑髒他的耳朵。或者把他堵在無人的洗手間裏,問他喜歡哪個alpha來标記他。

顧珏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幾乎只有在顧瑾身邊時才會露出一些原本的開朗。

每次碰到這些人,顧瑾都會跑來救他。唯獨有一次,顧瑾因故沒來學校,所以來的人是霍景延。

霍景延身材高大,體格健壯,在少年時期便已經有了不輸成年alpha的身形。站在人群之中,也已初初顯露如頭狼一般的迫人氣勢。

霍景延父親的膝下只有他一個孩子。那時盛啓集團雖然由霍景延的小叔霍岚暫持大局,但誰都知道,盛啓是一定會回到霍景延手上的。

得罪霍家顯然不是一個好主意。

就在霍景延闖入的那刻,顧珏聞到了他的信息素。

煙草的酸苦味混合着香草的甜,複雜卻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是一種具有強烈侵略性且令人上瘾的氣味。

顧珏先開始并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的味道。

直到他後來遠渡重洋,在異國酒吧的一個迷幻派對中,從一捧燃燒的煙草中捕獲到了類似的味道。

香草曼陀羅,一種可以從中提煉出大量成瘾物質的草植。

顧珏沒有辦法抵抗這個味道。他想要站起來,卻發現一股焦灼的熱從腺體處流竄往他的四肢百骸,他全身脫力,幾乎暈倒在洗手臺前。

他的面色潮紅,虛汗将衣衫浸得透濕。

“喂,你沒事吧?”霍景延走近了兩步,想要扶着顧珏的手臂将他拉起來,碰到他的一瞬間,便觸電般地松開了手。

顧珏顫抖得身體都在發燙。他愈發無地自容,卻也不能任由自己這樣下去。

他從唇縫中溢出幾個零碎的字:“包……裏……”

霍景延會意,迅速地從他的書包裏翻出一支抑制劑。

那是顧珏的第二次發情——在他暗戀的人面前。

那之後的事情,顧珏記不清了。

記憶中霍景延的臉扭曲成一道模糊的光影,随後氣味消散,顧珏伸手去抓,卻只抓到一捧空氣。

顧瑾……霍景延……

“滴——滴——滴……”

顧珏再度睜開眼睛。

床邊的身影先是重疊而模糊的,很快合而為一。他擡眼看去,是之前那位攔住顧天忠的護士。

護士在病床邊替顧珏調節着輸液速度。見到顧珏醒了,松了一口氣:“你真是命大。”

顧珏看着天花板出神,片刻後,他拉扯着嘶啞的嗓音問:“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嗎?”

“重大車禍。”護士回答:“你被搶救回來了。”

“副駕駛上的人呢?”顧珏不死心地追問。

護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眼中的憐憫一覽無餘:“對不起,請節哀。”

顧珏:“車呢……”

護士在報紙上見過新聞:“爛得不成樣子,應該已經銷毀了吧。”

顧珏清楚地記得他踩不住剎車的那個瞬間。

顧珏接着問:“今天是……第幾天?”

護士說:“距離事發已經一周了。你來的時候慘不忍睹,能醒過來,真是個奇跡。”

護士離開了病房,走之前在他的臉兩側掖了紙。

顧珏躺在病床上,無聲地痛哭着。他的眼淚很快将臉側的紙濡濕了,可他依然無法停下。

每一次呼吸時,他的肺部都會隐隐作痛。他放肆地縱容着,幾近自虐地哭着,似乎要靠這種痛來懲罰自己的大意。

如果那天不離開家裏,也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這像一場永遠不會醒來的噩夢。

在顧珏昏迷的這一周中,霍景延已來過許多次。他原本身處國外,得知消息後便立刻飛了回來。

終于趕到迎光醫院總院時,他卻被嚴密的安保系統攔在了樓下。

他的眼下有一道青色,整個人顯得風塵仆仆。但即便被攔在醫院外,也并未失去風度。他禮貌地自我介紹:“我是霍景延。”

“抱歉。”安保負責人自然認得出這個風度翩翩的青年,他遺憾地搖了搖頭:“我們也聯系不上顧院長,還請霍先生海涵。畢竟……出事故的是他的兩個兒子。”

“兩個?”

車禍後,為了避免顧氏股價動蕩,顧天忠将這件事秘而不宣。霍景延皺眉回憶了片刻。

前些日子顧瑾的确告訴過他,顧珏也要回來參加婚禮。不過對顧瑾這個一直在海外生活的弟弟,霍景延實在沒有什麽印象了。

“是的,都在盡力搶救。”安保負責人說。

霍景延在來的路上已經了解過國內所有的醫療機構,迎光醫院的專家是目前能找到的最頂尖人選。

“好。”霍景延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大樓:“請轉告顧院長我來過。”

未婚夫生死未蔔,霍景延并未崩潰,甚至也沒有傷心。

他向來不會為沒有到來的事情付出多餘的情緒。距離事發已經有兩天,顧瑾此時還在搶救,其實是一個好消息。

顧天忠在一扇窗前目送着霍景延的車馳遠,随後頹喪地深陷在院長辦公室的沙發椅裏,雙手抱頭。

這幾年間,顧氏集團的財務狀況不容樂觀。

迎光醫院是顧氏集團最能夠創收的事業版塊,為了吸納更多的財富,他們瘋狂地擴張,使連鎖網遍布全國。

然而樹大招風,迎光醫院連鎖點位的醫療水準參差不齊,導致惹上許多官司,負面輿論在競争對手的火上澆油裏膨脹起來,很快又被政界人士盯上。

顧氏集團來回打點、賠償,融資又向銀行借款,非但未能力挽狂瀾,還使顧氏集團的壞賬越積越多。半年前,他們的資金鏈徹底斷了。

債務的利息越滾越多,可賺回來的現金全不足以支付其債款。

顧天忠每日生活在巨大的壓力之下,硬扛着,等待顧瑾和霍景延結婚的那天。

顧瑾與霍景延私交甚好,他得知顧氏困境,于三個月前突然上門提親,并且承諾顧瑾進霍家第一日,顧氏集團短缺的資金鏈就會被補上。

可是現在,顧瑾死了。

除了顧瑾,還有誰能挽大廈之将傾?活着的顧珏?顧天忠冷笑起來——那是個扶不起來的廢物。

顧天忠突然緩緩擡起頭來,看向辦公桌上顧瑾與自己的父子合影。

他的這兩個兒子,是少見的同卵雙胞胎。他們長得一模一樣,就連DNA和血型也完全一致。

顧天忠驟然意識到,這場死局,其實尚有一線生機。

換句話說,一對兄弟,一死一傷。

只要知情人保持沉默,外界誰會知道,死的究竟是誰?

作者有話說:

1:霍景延的信息素其實就是TF-Tobo Vanille的味道。

2:“瑾”字的意思是“美玉”,“珏”字的意思是“合在一起的兩塊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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