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見到了一抹再熟悉不過的緋色身影
見喻青嫣眼瞳震顫, 喻青荷忽而像是被取悅一般大笑起來:“你既看了那些信,也大抵應該知道她是個什麽人物。和你那出身書香門第知書達理的娘親可不一樣, 她只不過是個任人踐踏的娼妓。我娘跟你爹跟得早, 才十餘歲便離開芸香樓從了良,人人都說她找了個好夫婿,不嫌棄她的過往, 一門心思要娶她,甚至連她自己也這般認為。
沒想到要不了多久, 他便找了藉口說要下江南歸家看望老母, 這一去,便是十幾載未回來。你爹與你娘恩愛兩不疑, 舉案齊眉之際, 可有想過我娘挺着大肚子, 只身在馬房哀嚎着将我生下。因為太過饑困瘦弱,擠不出奶水, 竟割了自己的手将血喂我。你可知當初我們娘倆漂泊在外, 無名無分,甚至連個像樣的居所都沒有。
這般苦日子,怕是自小養尊處優, 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你, 永遠不能體會到的。”
喻青嫣手指蜷了蜷,終究沒有出言打斷她,只聽得她繼續道。
“若不是你娘因病去世,你爹尋上門來。若不是我被退了親, 心氣高地哭鬧着要尋個更好的人家, 我同我娘又怎會甘願回到你們喻家看人眼色?
你房中那根簪子, 的确是我偷的, 如不是下人攔着,我定會将它毀個幹淨。你說你厭惡我,巧了,我對你的厭惡也不會少半分。憑什麽你一開始就擁有我得不到的一切,還做出一副我搶走你東西,楚楚可憐的嘴臉。”
“倘若你是個安分守己的倒也罷了,可你偏偏要跑到你爹面前将我與我娘趕出家門。你也別怪我下手狠毒,若非如此,現在怕是沒了命的人就是我。”
喻青荷眼底流露出一絲恐懼。
“你以為陸秦雲是個什麽樣的人,溫潤如玉?還是謙謙君子?都不是,他的心肺才是石頭做的,比狼狗還要硬上幾分。那日意圖輕薄你的二表哥徐任,你可知他是個什麽下場。他被人用繩子綁在後院裏,被一片一片剜了肉,連骨頭都敲碎喂了狼狗。
而你的好夫君陸秦雲,就風度翩翩地端坐在那石凳子上,在那徐任的哀嚎聲裏不慌不忙地飲着茶,與人談笑風生,像是在賞着一臺好戲。”
“我怕啊,我既怕他又愛他,我怕他知道你不是被徐任輕薄後自缢而死,而是我們母女二人合謀殺了你,我怕落得個和徐任一樣的下場,”喻青荷全身都抖起來,目光有種神經質的瘋狂,“既然我和我娘之間一定要有個人要以死謝罪,那那人也不該是我。她這輩子過得這麽苦,我不想她連死都要受到陸秦雲的折磨,于是我便趁着熬藥,偷偷在她的湯藥裏摻了毒,親手遞給了她……”
她的聲音發着抖,不忍心再繼續說下去,輕輕阖上了眸子,過了一陣,嘶啞地自嘲道:“沒想到這些事在我心裏頭積壓了這麽久,最後能夠傾訴的人,竟然是你。”
喻青嫣靜靜地看着她,一時無言:“喻青荷,你總是羨慕我,羨慕我自小有個殷實的家境,有個自幼定親的青梅竹馬,可也許你不知道,我也時常羨慕着你。羨慕你的娘親對你的偏袒維護。她在時,甚至連一句重話都不忍對你苛責,生怕你在喻家過得不如意。也許即便是在彌留之際,她心裏頭念着的,也是要将你遞來的湯藥用完,不辜負你的一片孝心……”
“別說了!我讓你別說了!”喻青荷尖利地吼叫了一聲,掙紮着往旁邊挪去,似乎她是一頭什麽洪水猛獸。
喻青嫣看着她雙目猩紅,整個人歇斯底裏地縮到凳腳邊,一邊拿頭磕牆,一邊眼裏不斷淌着淚水:“我也是沒辦法……娘……我真的沒有辦法……”
“姑娘……她這……”一旁的穿雲騎皺緊了眉頭,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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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青嫣神色絲毫未變:“還是按照我之前和你說的,封閉住她的五感,将她抛進一間全黑的屋子裏,除了送飯之外,不要讓任何人見她。”
末了,她道:“人世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法,這不是你将怒火與怨怼施加給別人的理由。當初你如此待我,此仇,我必親手報之。”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間房子。
一路快步走到連廊轉角,喻青嫣才像是松懈下所有的心力,整個肩膀垮下來,疲累地抵着檐柱,探眸去看滿街盛放的紅梅。
她看了好久,終于伸出手去,拂落積在那梅瓣上的一團雪。
看見那梅枝輕盈舒展,她心頭的重壓也驟然一松,臉上終于露出點松快的笑意。
幾個穿雲騎出身的年輕兒郎拉拉扯扯地從街尾而來,手上拿着幾個滾燙的烤紅薯,其中一人喻青嫣也識得,化名喚作秦歡,他手上拿着的紅薯個頭最大,被燙得險險在手上翻了幾翻,最終一把遞到了喻青嫣的跟前,笑意朗朗:“姑娘,要不要吃一個,可甜了。”
喻青嫣道了謝接過來,冰冷的指尖被滾燙的紅薯熨得生出一股暖意,她掰下一塊來放進嘴裏嘗了嘗,稱贊道:“确實不錯。”
她難得胃口好,和幾名穿雲騎躲在別人家的房檐下,用了大半個紅薯,直到感覺胃都有點撐了,才停了下來。
“對了,”秦歡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封信,嚼着食物含糊不清地說着,“先前姑娘你吩咐接應的那兩位姑娘已經都安頓好了,其中一位還特地寫了一封書信,吩咐我千萬轉交給姑娘的手中。”
聞言,喻青嫣頓時眼睛一亮,飛快地将信給拆開,一目十行地将裏頭的內容掃了一遍。
裏頭的字跡有些粗陋,秋霜識得的字不多,寫的話也是極為簡單明了,塗塗抹抹,随意至極。喻青嫣連讀帶猜,也從她簡短的話中得到了一些近況。
她說自己已藏身于一家農戶,暫時沒有人找上門來,只是雪下得極大,幾乎快淹沒了地面。她無事可做,正同那戶人家的嬸子學做黍米羹湯,還說自己頭一次在炕頭煨了幾個鮮菇子,滋味香濃,新鮮得很。
她是汴京大戶人家的家生子,幾乎沒見識過農間的收種,也沒見過這般鵝毛大雪,這幾日躺在雪堆玩了個盡興,幾乎快要樂不思蜀。
雖只是一些瑣碎的小事,但喻青嫣也從字裏行間讀出了幾分溫暖來,她微微勾了唇角,露出個明媚的笑容。
秦歡餘光見了,将鼓起嘴巴嚼的動作放緩了,他愣愣道:“姑娘接下來有何打算,若不然我同暗樁報一聲,讓他們告知将軍一聲,将你接出衛國?”
“你們将軍如今正埋頭苦戰,還是不要給他添亂了,我們先去遼北,再回蒼洲,等到接到秋霜夏蘭,再做打算。”喻青嫣一錘定音。
距離她逃出汴京已過了幾日,陸秦雲的人依舊沒有追上來,也許他們已失了方向,也也許是陸秦雲有事耽擱着,暫時顧不上她。
不管怎麽樣,對她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為了保險起見,她決定在除夕夜動身,屆時陸秦雲定被宮中繁雜的庶務纏身,又要赴宮宴,定然無暇再顧及到城外之事。
于是除夕這日,喻青嫣同李嬸她們一塊過了節。她特地将那只雞給炖了,焯水後往雞肚子裏塞了紅棗與板栗,還特地加了一塊花膠,慢火煲了快一個時辰,揭開鍋蓋的那一剎,雞肉都已經軟爛,湯底濃郁,可謂是香氣撲鼻。
阿舜早就眼巴巴在她身旁守着,迫不及待見她盛了碗湯來,立馬狼吞虎咽咕咚喝了好幾口,燙的舌尖發麻也不肯停下,連聲道好喝。
李嬸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百般同她解釋阿舜平日裏飯量就比其他人大,今日又同其他夥伴去玩了雪,有些餓壞了才這般。
喻青嫣被逗得失笑,擺手表示不在意,還特地彎下腰叮囑阿舜慢些喝。
李嬸也坐了過去,一面教訓她,一面用帕子給她擦拭額間的汗。
喻青嫣的目光落在她們二人的身上,略有些失神。
忽然記得從前祖母在時也是這般,一面斥她頑劣,一面又叮咛下人們給她淨了手,虎着臉給她的碗裏添了個大的雞腿。
可惜現在,她的祖母已長眠地底,她也從一個不谙世事的少女,被迫成為了一個懂事自立的姑娘。
她看得眼角漸漸濕潤了起來,連忙不着痕跡地用手帕擦拭了一下,笑道:“你們可別光顧着喝雞湯,好歹也要留着點肚子,後面還備着好幾頓好菜。”
李嬸下午一直在忙活,備了滿滿一大桌子菜肴,只她們三個定然是用不完,于是喻青嫣便喊來了秦歡他們一起。
幾個少年郎特地抱了兩壇好酒來,秦歡能說會道,不過短短三言兩語,便逗得李嬸連連發笑,臉頰通紅。有酒佐菜,席間一片其樂融融。
酒過三巡,阿舜已經撐不住,早早去房內睡了。
喻青嫣啜飲了一杯薄酒,眼底也微微浮現幾分醉意。餘光見李嬸偷偷摸摸坐到她身側來,不由分說拿了一條紅繩輕輕系在她的腕上。
“姑娘,莫怪嬸子唐突,這紅繩是我們這個小地方的舊風俗,除夕守歲時佩一根紅繩,可保一年都平平安安,鴻運當頭。這繩子本是我給阿舜編的,見姑娘腕間空落,于是又額外給姑娘也編了一根,不是現下時靡的樣式,姑娘将就着戴。”
紅繩系在喻青嫣細白的腕間,更趁得她肌膚瑩白如玉,李嬸誇贊道:“不過姑娘這手,真真是無論戴什麽都好看。”
喻青嫣也甚是喜歡,時不時将這根紅繩從衣袖間拿出來看了又看,一直到秦歡潛到她身側,附耳提醒她該離開了,她才停下摸紅繩的動作,從腰間拿了一個鼓囊的錢袋子,趁着李嬸不注意,偷偷塞到了阿舜的枕下。
做完這一切,她才起身,再不留戀地回身步出門外,翻身上馬,跟着穿雲騎一塊馳騁而去。
茫茫大雪,将他們馬蹄印盡數覆蓋,只餘一片銀白大地。
轉眼間到了正月初五。
喻青嫣帶着穿雲騎去了一趟遼北将秋霜接了回來。小姑娘在農戶裏一看就被養得很好,連臉都圓潤了幾分,只是一見到她就開始掉眼淚,上下摸了摸喻青嫣的身子,直嚷着她又瘦了,得好好補上一補。
喻青嫣在遼北呆了幾日後,又很快啓程,一路向西去了蒼洲。
連日的奔波曝曬将她的肌膚曬得黑了些,不過同樣,她臉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少,不再像曾經在寺□□時那麽寡言少語的。每到一個地方,她便拉着秋霜上街去逛,無論是絹花刺繡,亦或是書畫糖人,都去掃了個遍,就連租來的馬車都快要塞不下了。
秋霜亦被她的快樂所感染,盡量不去提過往的任何事,她想着若是自家姑娘從今往後能夠一直這般肆意地活下去,那她即便是死了也甘願。
不過這份快樂在馬車抵達蒼洲後,很快消弭于無形。
據秦歡來報,蒼洲城內駐紮的兵馬數量是其他城的兩倍之多,可能近期會有重臣前來巡察,就連城外的盤查也比其他地方要嚴格些許。
喻青嫣将自己的頭臉特意抹上了細細的香灰,又特地描重了自己的眉毛,這才準備進城。
然而臨近城關才發現,城頭盤查的士兵們手上皆拿着一副畫像,對着進城的平民們仔細對照,這才肯放行。
她的心瞬間懸到了嗓子眼裏,原以為已過了這麽多日,陸秦雲總該是死了心,沒想到他竟還在四處搜尋她,甚至不惜大張旗鼓地派兵駐城。
眼見盤驗馬上便要輪到她們,此時再走太過于刻意醒目,喻青嫣只好硬着頭皮迎上小兵打量的目光,未語先笑三分,極有眼力地偷偷在他的手中塞上了兩塊碎銀:“官爺大哥,草民同賤內都是自冀州而來,急着去見我那馬上要分娩臨盆的妹妹,還望官爺能行個方便,讓我們盡快進城。”
那小兵掂了掂手中的銀兩,敷衍至極地攤開手裏頭的畫像,對照着往她們二人臉邊對了對,竟沒發現任何端倪,直接讓她們過了。
喻青嫣拉着秋霜快步走出了官道,秋霜還時不時驚魂未定地往後瞧,慶幸道:“還好把守城門的都是一群只認錢不認人的庸人,不然姑娘說不定還真要被抓了回去。”
聽得她這樣說,喻青嫣卻依然沒有放松半分,只打入城後,她總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心緒難安。
她怕秋霜擔憂,并未言說出口,只是腳下又加快了幾分,希冀等之後一接到夏蘭,她們便立即乘車離開這裏。
夏蘭暫住之處是一家商戶,藏在西北巷尾,連街坊鄰居都不剩幾個,若是她不出門,怕是沒人會知曉她如今住在這裏。
早前她也托人給喻青嫣帶了口信,說她在此處并不住得太慣,希望她能早些來接她。
只可惜當初在遼北時大雪封了山,不宜出行,他們等化雪可以行路又耽擱了幾日,等到了蒼洲時已過了約定的期限。
喻青嫣心頭微忐,緊緊地握住了秋霜的手,這才上前輕叩了叩青銅圓環。
很快,門被吱呀一聲打開,裏頭探出個圓臉小童,詢問道:“你們找何人?”
“找夏蘭,請問她在此處嗎?”
那小童的眼睛骨碌一轉,對着她們道:“稍候片刻,我去喊夏蘭姐姐來。”
喻青嫣與秋霜相視一眼,眉目皆漫上一絲喜意。
很快,便聽見門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夏蘭一把拉開大門,探出一張清麗的面容來。她二話不說地一把抱住喻青嫣,松開後又一把抱住了秋霜,眼眶都瞬間紅了,埋怨嗔道:“數着日子還沒來,我都還以為你們不來了。”
說罷,她仔細打量了一眼喻青嫣:“幾日未見,姑娘臉上的笑容都變多了,看來離開汴京後,是真的自在了不少。”
“這幾天日日下雪,所以在外頭耽擱了一陣子,”喻青嫣彎了彎唇,替她将跑亂了的發捋到耳後去,“為了給你賠罪,我和秋霜特地給你買了好些玩意兒,裏頭包管會有你喜歡的,要不要進去瞧上一瞧?”
卻見夏蘭反常地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麽,臉色微微一變,她将不明所以的喻青嫣與秋霜往外推拒道:“不必進來了,不是說好是來接我的嗎,我東西都收拾好了,你們先去馬車上等我,我去去就回。”
喻青嫣攔她不及,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将門重重一掩,将她們二人攔在了門外。
她有些無奈地将手中準備好的東西移交到了秋霜手中:“她這般莽撞,指不定要落下什麽物件兒,你在這裏等着,我跟着去看看。”
說完,她推開虛掩着的門,一路匆匆小跑跟着來到了夏蘭所住之地。
喻青嫣在外頭敲了敲房門,并無人應答,于是奇怪地推開門徑自走了進去。
夏蘭正背對着她,整個人俯趴着跪在地上,一副既恐懼又敬畏的模樣。
喻青嫣順着她所跪之處望了過去,見到了一抹再熟悉不過的緋色身影。
那雙細長的狐貍眼中溫和風度盡失,沉眸牢牢鎖着她,裏頭蓄着她從未見過的疾風驟雨。
她的腳步緩緩頓住,指尖泛白地扣入門框,極其清晰地聽到心頭發出沉重的咯噔一聲。
作者有話說:
點擊下章來看陸某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