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直直從城樓上一躍而下
穿雲騎中确有這樣一條軍規, 是為了避免将士因優柔寡斷而錯失良機，也是為了避免成為俘虜後遭受更多的折磨。
戰場上總有人犧牲, 做出的每一個抉擇都需權衡利弊。
若他是賢臣, 此時應該當機立斷，舍一人穩軍心，将國君救下才是顧念大局。
然而重烨聽後卻遲遲未動, 他的手按在腿側的長弓之上，手上青筋暴起, 力道大得快要将那張弓給捏碎。
愛人與家國, 他在很早便已說服自己該有所取舍，也正是如此, 他小心克制, 不敢靠近不敢染指, 生怕會給那個心愛的姑娘帶來災禍。
可即便已經如此謹慎，也終究還是逃不過這一日。
重烨咬牙閉目, 動作極為緩慢地一點一點将手臂擡起, 平常可以輕松提起的弓如今仿佛重若千鈞，随時要将他寬厚的肩膀給壓垮，瞄頭幾番偏移, 最終定格在了城牆邊沿那道嫩粉色的身影上。
喻青嫣不知何時已被孫禮壓在了垛口邊, 半個身子都懸在了半空中。
“看來重将軍心裏頭，已有了決斷，為了一個窩囊廢皇帝，選擇犧牲自己最心愛的女人, 将軍之魄力, 咱家佩服, ”孫禮扯出一個嘲諷冷笑, 望向周圍，“你們這些呆子還愣着做什麽，還不趕緊為将軍的大公無私好好頌德歌功一番？”
衆人聞言立馬振臂高喝：“将軍高義！”
孫禮有些得意地微微擡起下巴，他之所以做出此舉，并不是真的要讓他在喻青嫣和衛文帝中選出則個，因為他了解重烨的性子，家國之重，重過情愛，甚至重過他自己的性命。
可惜鐵打的人也會有弱點，若是喻青嫣真的最終被迫慘死他手，那麽他與衛文帝之間的隔閡算是一輩子都無法消弭了。
聽着身邊此起彼伏傳來的稱頌，重烨的心頭越發覺得刺痛，恍惚間他又望見了那雙熟悉的清冷柳葉眼，帶着一如從前的溫柔堅定，不斷驅使着他放開搭在弦上的手。
就在重烨繃着臉，狠下心一閉眸決定松手射出那一箭時，憑空飛來另一支箭，不偏不倚，正好将他的那支箭射落在地。
弓箭順勢擦過他的虎口，他大拇指上那枚特地包金修補好的玉扳指應聲裂開，從指間滑落，滾落到沙地上。
這一次甚至連修補的機會都沒有留下，那枚玉扳指落地直接碎作四分五裂，連碎片都無法再拾起。
重烨目無焦距地怔怔垂下眼，盯着自己被利箭劃破，正在慢慢滲血的拇指，心也好似随着那枚扳指一并破碎了，空落得要命。
也只有他自己心裏最是清楚，這支箭到底有沒有真正瞄準喻青嫣，即使是沒有人阻擋，最終也絕對傷不到她。
重烨苦笑了一聲，重新擡起頭來，眼中的那一點淚意已經悄然退去。
也好。
這一箭，算是徹底劃清了他與喻青嫣之間的界限，令他再也沒有資格能夠站在她的身側。
重烨右指不斷地摩挲着那張弓，掩下自己洶湧的情緒，扭過頭來生硬地誇贊道：“世子的箭術真是深藏不露，比起草民的還要準上三分。”
慕策之用那雙熔金色的琥珀眼睛淡淡掃了他一眼，冷聲開口道：“我并不是你軍營中人，也不知道你們在恪守着什麽不成文的規矩。不過不論你有什麽大義凜然的理由，還是有着什麽迫不得已的借口，我肯幫你的唯一條件便是，絕不能夠動她。”
他朗聲毫不客氣地舉起弓來向着人群示意：“誰要敢再動手，我的下一支箭就會立馬射穿他的腦袋。”
重烨的眼睛劇烈一閃，嘴巴蠕動了一下，最終依然什麽都未吐露。
喻青嫣早在聽到慕策之聲音的那一刻便動容不已，在心頭堆積了多時的重壓終于決堤，淚珠控制不住地順着臉頰滑落。
她的目光從孫禮身上挪開，頗為吃力地扭過頭，逡巡掃過旁邊滿面灰敗，瞬間蒼老了好幾倍的衛文帝；再到渾身緊繃着，手已經輕輕搭在腰間的劍柄上，随時蓄勢待發展開營救的衛山衛卓二人。
這裏到處都是孫禮的耳目，僅憑城樓上埋伏着的寥寥幾人，想要帶着他們突破重圍，簡直可以稱得上是難如登天。
她不願再看見有人再為她枉送性命，即便是将她順利營救出去了又如何，只要孫禮還将衛文帝控制在手中，所有的努力都将功虧一篑。
若是此次起義失敗，無論是慕策之還是重烨，亦或是現在站在城牆下的這千千萬将士，面臨的結局都只有死路一條。
如果方才重烨的那一箭将她射殺，便足以表明自己的立場，孫禮也再無理由繼續制着衛文帝。
倘若孫禮之後反悔不肯交人，便是徹底坐實了弑君的罪名，可以随時征兵讨伐。
反之，現在重烨并未得手，兩名統帥現下還因她起了些許沖突意見不一，即使現在将士們還是一副面色凜然的模樣，大概心裏也會痛恨她是個在關鍵時刻攪亂時局的禍水紅顏。
她必須要扭轉當下處于劣勢的局面！
喻青嫣背在身後的手驟然用力，原本綁着她的繩子開始漸漸松動。她顧不上手上被勒出的深深紅痕和尖銳的疼痛，拼盡全身的力氣奮力一掙，只聽極輕的“啪嗒”一聲，繩子終于應聲斷裂。
沒有關系。
喻青嫣在孫禮的手下艱難喘息着，潮濕的汗水混雜着淚水一并落下，濕漉漉地打濕了她的面龐。
這裏的一切都由她而起，也終将都會因她結束。
喻青嫣因疲憊而變得有些虛焦的眼睛微擡起，今晨第十次望向來時的那個方向，像是在特意等待着什麽人一般。
快些來吧。
她快要沒時間了。
“看來喻姑娘還真是福分不淺啊，”孫禮沒有注意到她的小動作，而是正望着城樓下二人莫名變得有些劍拔弩張的氛圍，哈哈大笑出聲，“枉咱家還以為這次真要馬前失了蹄，沒想到他們二人間竟先起了內讧。”
喻青嫣勉強動一下嘴角，眉目間滿是嘲意：“這不就是你想要見到的嗎？最好是不費一兵一卒就能令起義軍彼此猜忌，潰不成兵。我猜，從最一開始，你就已經知道重烨不會犧牲我和陛下任何一個人，所以才用了這般下作手段，不論他的選擇是什麽，都會變成裏外不是人。”
孫禮對此不予置評，而是帶着點賞識的目光重新打量起她來：“你方才一心求死，倒讓咱家對你有些刮目相看。倘若重烨真的不管不顧射出了那一箭，恐怕此刻咱家無法穩坐高臺，還要吃上不少的苦頭。”
聞言，喻青嫣的唇角不由得挂上了一抹譏笑。
她的餘光終于如願瞥見了一道急急趕來的緋紅色身影，微微側過臉，輕聲反問道：“督公這定論下得還是過早了，這苦頭吃還是不吃，倒還未可知呢……”
孫禮下意識皺起了眉：“什麽意——”
話還未說完，便見喻青嫣忽然将背在身後的手用力一掙。
孫禮猝不及防，還以為她是要反抗，忙不疊地想要将手縮回來。
然而喻青嫣并不讓他如願，而是出乎意料地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手牢牢困在了她的脖頸間。
這樣一來，倒像是她主動将命遞到了孫禮的手中。
孫禮發覺她并無反抗意圖後，先是松了一大口氣，随後心頭很快劃過了一絲不妙的預感，下意識想要抽回手。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很快他聽到從身後傳來一聲低沉而又陰鸷的問候：“義父，您這是在做什麽？”
孫禮背脊驀然一僵，一時竟然不知該作何辯解，還未等他想好該如何整理措辭向他極為器重養子解釋現下是何番局面，便見他手下制着的喻青嫣不知何時已經引着他退到了城牆邊沿，趁勢柔弱帶淚地高喝一聲：“子舟，救我！”
說罷，她驟然松開抓着孫禮的手，竟直直從城樓上一躍而下。
一時間從四面八方傳來了好幾道不同的急呼聲。
“阿嫣！”
“嫣兒！”
“青嫣！”
“喻姑娘！”
還是慕策之率先反應過來，縱馬疾馳到城樓邊，再也顧不得什麽理智，只想飛奔而去，接住她急速下墜的身子。
然而即便他已經竭盡全力，卻也依舊來不及，只能夠眼睜睜地看着那道纖細的身影從他的眼前墜落。他伸出的手堪堪觸到她衣裳上一條散落的飄帶，很快又從指間滑落。
慕策之微微瞪大了眼瞳，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渾身好似被抽光了氣力。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下了馬，與他往日裏芝蘭玉樹的風儀相去甚遠，甚至可以稱得上是頗為狼狽。
他顫着手将喻青嫣從地上小心翼翼地扶進了懷裏，幾乎不敢用力，生怕一個不小心将她碰碎。
喻青嫣的後腦開始洇出大片的血，她已經沒有力氣再說話了，那雙已然變得黯淡的眼睛在看見慕策之時，卻還是綻放出了一瞬的華光。
慕策之看在眼中，更覺得心如刀絞，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她的名字，再一遍又一遍地将她擁緊。
仿佛只要他攥得夠緊，死亡便不會有機會将她帶離。
喻青嫣肺腑受損，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嘔出血來，她只覺得全身劇痛，那種疼痛是她所熟悉的，也是她所恐懼的。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希望下次再也不要再經歷這份疼痛，就到長眠為止。
喻青嫣吃力地睜開眼，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伸手撫上慕策之的面龐。
她貪戀地看着對方那雙熔金色的眼睛，緩緩勾起一個極淡的笑容來，在心裏無聲道。
別擔心，我的殿下。
我太了解他了，他絕對無法接受我在他眼前死去第二次。
唯有我才能破局。
你說過任何人都不許動我，那麽我也可以用這條殘命來作保，誰也不能夠傷害你。
喻青嫣身上的力氣漸失，眼前也開始發黑。
她有些疲倦地将臉往慕策之懷中埋了埋，仿佛是在取暖一般，随後便安安靜靜地停止了呼吸。
“阿嫣……”慕策之嗓音微抖地喚她，“醒一醒。”
懷中的少女一動不動，已經徹底沒了聲息，他所能觸到的，只有從她身體裏不斷淌出的血，那麽多，好似永遠都淌不盡一般。
随行的軍醫終于連滾帶摔地趕來，但是眼神掃到喻青嫣的第一眼，便知道這已經是神仙難救了，他硬着頭皮道了一聲：“殿下節哀。”
沒想到這一聲卻惹得慕策之勃然大怒，他一把抽出腰間配着的長劍，眼中閃着無機質的冷光，像是忽然間變了一個人一般，無情得像是山巅上的一捧月。
“節哀？為什麽要節哀？再亂說一個字，本殿便要了你的命。”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慕策之冷漠地轉回身去，将地上喻青嫣的屍身打橫抱起，她身上的血污将他那身月牙色的衣袍都染紅了，合着他那副沒什麽感情的表情，活脫像個從地獄而來的惡鬼，叫人看一眼都從心底冒汗。
然而他的目光轉到懷中的喻青嫣，又重新變得溫柔地能滴出水來。
他在她額頭上輕輕印下一吻，輕聲道：“阿嫣，我們回家。”
作者有話說：
下章完結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