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鵲白
夜似潑墨,桃樹攏着朱紅小橋,湖如玉砌,湖心小樓像柄鳳凰劍。
“醉雲間”三字豎匾高懸,不是金雕細刻,而是水墨書寫。那字極好,筆勢遒勁勝寒木古松,卻在勾連間逸出醉頹逍遙的雲煙,似有只鋼筋鐵骨的野鶴從匾中飛出。
它落在樓頂,居高睥睨,目光踩在祝鶴行胸口。
風吹湖面,漣漪泛起,祝鶴行本是随意一瞥卻不料一眼入神,心瀾驟生。
入城之後,少年好心提出請祝鶴行來玩,兩人去車行租了馬車,此時正同坐車內。聽見祝鶴行微微抽氣,少年當即用“我看穿你了”的語氣說:“你是在看字嗎?”
“是。”祝鶴行沒舍得挪眼,“你的字‘仙’為首,這字‘狂’更重,都美。”
少年笑道:“撥弄祝大哥心神的大家姓甚名誰,一問便知。”
挎在祝鶴行虎口腕間的玖玉串“嗒”的一聲,車窗合攏。祝鶴行率先下車,踩上地衣,少年在他身後摸索着下了馬車。
“今早怎的喜鵲盤樓飛,原是夜間有貴人大駕!”迎候的上前問禮,一把幹淨嗓子掐着恰到好處的殷勤,“詩酒花茶琴棋書畫、歌舞雜耍吃喝玩賭,點一本‘行樂冊’,自有人伺候。”
他後退兩步,側身道:“兩位郎君,請移尊步。”
淄色雲紋地衣觸感柔軟,花萦橋欄,像兩溜穿紅梳妝的妖童媛女,在湖面諸多花燈的漂影中綴着霧蒙蒙的胭脂色。
祝鶴行愛花,寬袖微揚,拂過其中一簇豔海棠。他問:“寫門匾的是哪位?”
迎候的側身回道:“是我家九爺。”
祝鶴行端出難得一見的莊重模樣,說:“靈犀一點,我心有意,願以貴樓主人所好,求字一帖。”
“九爺從不給外人寫字,不過,”被美色惑一惑不丢人——迎候的秉承自家爺的處世之道,多了句嘴,“九爺是個随性的好脾氣,若您對他的眼,這規矩就是雲煙。只是自醉雲間開立,數不清的人上門求字,九爺還沒搭理誰。”
好脾氣?
祝鶴行想:不像真的。
朝天城是座銷金窟,寶榭層樓,高閣縱橫,豪商競駐,寶騎争馳,沒有根基的商賈哪怕家財萬貫也難擠占一席,醉雲間卻在五年前橫空而立,很不一般。
樓主人“九爺”更是神秘。
起初傳他是靠賣屁/股發家,買方從朝天城的豪紳望族一路數到宣都的達官顯貴,詳細得能就地畫十八春/宮。
惡言傷人的主謀是當時城中第一賭坊的老板,賭術奇高卻連輸九爺三局。場子和家産輸光了還沒完,這賤嘴子在出城那日被扒了褲子、屁/股朝外地挂在自家門匾上,階前擺破碗一只,裏頭銅板一枚,生動形象地賣了回屁/股。
這九爺是随性,脾氣好不好卻得另說。
但祝鶴行似乎并不知曉這段趣事,只說:“那我便争一争,做這第一人。”
雕花朱門已在近前,迎候的聞言笑而不語。
朱門大開,樓外可觀流光漂影,華燈耀目,入內才能見袍裙翩跹,繁花三千。迎候的挑起一角青绡繡簾,意味不一的目光順着盈盈浮現的恬淡茶香吹過來,祝鶴行好似不覺,徑直上樓。
他聞出這茶香是“翠微飄雨”,宣都千金坊的鎮店之一,只賣坊主順眼的客人,否則千金不換。
四面樓相向,正中大堂妖歌曼舞,羅裙飄轉。二樓朝門的紅欄前擺着張美人榻,玉蕊靠背斜倚,粉白裙擺綴在腳凳,白皙指間寶石相連。
她手中的煙杆輕輕一敲,看迷了眼的小丫頭慌忙收回視線,面紅耳赤地替她點了煙。
“宣都的魏紫名不虛傳……當真是牡丹簇澄霞,豔光殺人眼吶。”玉蕊看着祝鶴行,口中呢喃,可當跟在祝鶴行身邊的少年稍稍側臉,露出真容時,她不禁狠狠地抽了口煙。
迎候的将兩人領上三樓東面的雅間,門前的梨木吊牌寫着“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1】。
屋中茶香清淡,祝鶴行在內窗前的方墊落座,微微斜身,玖玉挎在掌間。少年聽見細聲,問:“祝大哥,什麽在響呀?”
“我的玖玉。”祝鶴行說。
“玖玉?我以前見過一串。”少年語氣很輕,像是陷入了回憶,沒再說話。
堂中舞樂退場,琴師在山水屏風後落座,琴音舒緩流轉,眉清目秀的堂倌端着櫻桃和清水進入雅間。
少年回過神來,坐正了身子。
祝鶴行洗了手,将帕子扔進托盤,嫌道:“臊耳朵。”
醉雲間的琴師彙聚各地行家,此時撫琴的那位還曾去宮中獻藝,得過賞銀——這位客人的耳朵比皇帝還挑剔。
堂倌腹诽着擡起目光,恰好與祝鶴行撞在一起。客人的瞳色像極了他手中的玉,黑得近乎妖冶,那眼狹長,像兩柄華美冷寂的劍,被珍藏匣中藏鋒斂锷多年,反而養出一種不動聲色的鋒芒,輕輕一挑便能剝皮刮骨。
堂倌目光瑟縮,慌忙端穩水盆,埋着頭退了出去。
“你覺得他不好嗎?”少年毛遂自薦,語氣飛揚,“我也會哦!”
“哦?”祝鶴行當他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聞言起了點興致,給他指點了琴的位置,說,“請。”
少年摸索到屏風後,在古琴邊落座,一雙素白纖直的手優美起勢——
祝鶴行閉眼,聽見流水如耄耋老朽走路似的艱難流出,突然摔個大馬趴,滾石似的墜落懸崖,嘩啦咕嚕地将正在河面行走的車隊攪得人仰馬翻;一陣哀嚎叫罵,突然有人扯着喉嚨大吼:“娘嘞!母豬要生了!”,兩頭肥圓的豬随即從車廂滾出來;高亢豬叫響徹天地,引得雷公電母忍無可忍地降下天雷,噼裏啪啦地砸了一耳朵!
“哧!”
琴弦驟斷,暴雨後的蚊子蜂擁而出,嘤嘤聲餘音繞耳。
祝鶴行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被震撼得四肢發麻。
此時一聲怒吼從門外傳進來,“怎麽回事!野豬闖進樓裏了?怎麽還瞎撓琴玩啊?趕緊找人把它逮出去烤了吃了吧,真是糟蹋耳朵,我這剛要作出來的詩啊!”
少年安撫了一把英年早逝的琴,起身叉腰獅吼:“誰讓你往我門前走啦?給你伴曲你都作不出詩來,還好意思叽叽喳,趕緊回家抱着你家老母豬蹭兩手墨水吧!”
客人瘋狂敲門,“哪家孫賊敢這麽和本公子——”
話音未落,兩個堂倌跳出來,一個滿嘴“消消氣”,一個滿臉“別動火”,半是安撫半是強迫地将怒發沖冠的客人架走了。
一人吼一嗓子,祝鶴行耳朵邊的嗡嗡聲倒是被奇異地消解幾分,他看着罪魁禍首嘟囔囔,完全不知自己殺人于無形,甚至周身還隐約冒出一股才華不被世人認可的孤高遺世之氣。
到底多大的孽才能造出這麽個糟蹋琴的玩意兒?
祝鶴行想不明白,語氣驚奇,“你應該去邊境,若有人來犯,保準将人彈得屎尿俱下。”
古有各色刑罰從肉/體折磨犯人,今有神人用琴音催魂奪命,從靈魂擊碎他人。
少年很為難,“可那裏年年大雪,還沒有魚絲面!”
“……那你還是別去了,畢竟大梁軍也不是聾子。”祝鶴行想,這是傷敵一千,自損一千一。
少年可算是聽出了祝鶴行話中的意思,但他并不氣餒,說:“雅、藝繁多,常人哪裏能樣樣精通?‘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雖琴藝生澀,但我舞技超群哦!”
祝鶴行的耳朵受此大難,他不能再讓自己的眼睛也經歷一遭酷刑,于是立刻說:“我信了,但請你不要擅動——”
堂中琴音驟斷,光影盡歇,一道笛聲猶如天外來客,劃破滿堂暗色,打斷了祝鶴行。少年踩着笛聲慢走幾步,旋身轉出屏風,楚楚登場,在山河地衣中間落坐。
笛聲暫停一瞬,少年下颌微擡,看向祝鶴行。他的目光都藏在玄布後,直白的,朦胧不清的,有點欲語還休的意思。
祝鶴行目光一頓,那點“我的眼睛馬上要瞎了”的危機感落回了肚裏。他觀賞過數不清的翥鳳翔鸾,是開了眼的,此時卻要為沈鵲白注目。
笛聲再起,懷風清遠,少年伸展雙手,撐地起身,寬袖鼓風,襯得他像迎風振翅的胭脂鳥。他很高挑,還生了把有韌勁的細腰,旋身蓮綻池蕩,垂臂柳條抽水,袖袍滑落,腕間細筋似青竹淌銀泉。
從發絲到指尖,一水兒的風情。
笛聲停下那一刻,祝鶴行起身拊掌,面露驚豔,說:“‘高堂滿地紅氍毹,試舞一曲天下無。’【2】尤勝宣都夢歡。”
若不論宮中樂舞坊,夢歡是宣都舞技第一,在大梁頗有美名。
少年起身,氣息微/喘,他說:“我聽過這個夢歡,他是鈴樓的頭牌,鈴樓是南風館。”他頓了頓,因為好奇而尾音上揚,“祝大哥也去南風館麽?”
祝鶴行不去,但館裏的“少爺”有人愛捧,尤其是朝中勳貴。救災捐銀時窮得要變賣家當,上館裏嫖/妓卻一擲千金,他當是什麽絕色迷得老東西們龍精虎猛,夢歡在外獻演時打眼一瞧——嘿,還真是現眼。
而眼前這少年,祝鶴行直言:“一舞驚神。”
“祝大哥好眼光!”少年被他取悅,立刻豪邁揮袖,“來,取酒‘上蓬萊’!”
外面有人應聲而去,片刻後,穿着黃裙、面容姣好的姑娘進了房間。她将托盤放在矮幾上,向兩人盈盈福身,退了出去。
托盤是紫檀木如意紋,祝鶴行看着它,說:“我來醉雲間目的有三,為琴,為舞,為酒。今兒嘗了這酒,見識了你獨一無二的琴和楚楚妙舞,也算如意。”
少年在矮幾前蹲身,雪白的指尖從袖口探出,摸索到酒壺,提壺倒了一杯酒。他雙手舉杯,嘴角彎彎,“宣都與邕州隔了山水三千,你我船上相遇實屬緣分匪淺。小弟敬一杯薄酒,惟願大哥日日如意,歲歲長安。”
祝鶴行的目光順着那胭脂色的袖口往裏,瞧見一雙勁瘦小臂。他伸手接過酒,好奇道:“酒名萬千,為何取了‘上蓬萊’?”
少年語氣希冀,“仙人自要上蓬萊。”
酒杯在祝鶴行指間輕快地轉了一圈,酒水丁點未灑,穩穩落桌,發出輕輕下墜的“啪嗒”聲。
少年的手搭在矮幾邊沿,聞聲有些迷茫地蜷了蜷,不解道:“祝大哥,怎麽了?”
祝鶴行輕撚玉珠,眼尾微挑,突然勾出聲意味不明的笑,“我不欲成仙,欲成鬼邪,這杯酒是不是就該叫‘下酆都’——”
話音未落,他突然掀翻矮幾,人已起身。
同時少年收回陡然攻向祝鶴行面門的拳頭,另一只手臂撐地,翻身越過翻滾的矮幾和潑濺而出的酒水。
酒杯“啪嗒”落地,濕了地衣,沒有表露出有毒的反應。
“啊。”沈鵲白将滾翻在地的矮幾踩正,抽出別在大腿外側的匕首,語氣失落,“被、你、發、現、啦。”
匕首柄上的白玉鷹眼一瞬即過,祝鶴行目光微閃,似是驚詫。
沈鵲白說:“我哪裏演的不好?”
祝鶴行盯着那匕首,沉默幾息後才說:“小騙子。”
這是祝鶴行的誇獎,但他若沒有對危險的敏銳直覺,早就死了千百次。
“酒裏是什麽毒?”祝鶴行問。
沈鵲白說:“沒毒。祝大哥喝櫻桃膏時都得等我先喝下肚,如此謹慎,我哪裏會想給你下毒呢?”
“保不準某人想故技重施。”祝鶴行說,“畢竟我現在可是你的祝大哥了,哪會懷疑你?”
“可我真沒下毒,祝大哥不信,就把酒杯帶回去驗驗嘛。”沈鵲白嘆了口氣,難過極了,“這一路我有表現出不好的地方嗎?祝大哥怎麽把我想得如此蛇蠍心腸?”
這話耳熟。
祝鶴行看着沈鵲白眼睛上的錦帶,“這條是你的腰封,你此時的腰封原本是你的發帶,而你頭上的繡金繩本是畫軸紮帶。”
“哇。”沈鵲白語氣誇張,“你好聰明呀。”
他雖想殺祝鶴行,卻沒打算在祝鶴行入城前動手,船上偶遇的确是“緣分”。當他在船上看見登船的祝鶴行,便臨時起意,決定先和明瑄殿下認識一下。于是一通操作,變成了“小瞎子”,然後很“不小心”地掉落自己先前畫好的畫。
因為無人不知,明瑄殿下通六藝,擅八雅,是個風流雅致的人。
門外腳步聲響,原是門外的堂倌聽見聲音,叫了人。玉蕊推門而入,見屋裏一團亂象,面色驚變,轉頭就往外喊人,“來——”
沈鵲白身形輕掠,上去就是一掌,玉蕊喉間一哽,白眼翻天,霎時柔若無骨地倒下。沈鵲白扶住她的肩,讓她輕輕躺在地上。
祝鶴行挑眉,“這麽憐香惜玉?”
“沒法子。”沈鵲白聳肩,“我喜歡可人兒,尤其是好看的。”
說罷,他擡腳踹上門,轉身用手臂擦了匕首,猛地攻向祝鶴行,嘴上還在客氣,“好大哥,讓讓我吧。我若辦不好事,回去會很慘的!”
“你不像殺手,也不像是任人差遣的人,你是自己想要殺我。”屏風砸地,祝鶴行被逼至裏屋。他上下掃了沈鵲白一眼,揶揄道,“這麽恨,莫非是你哪次獻舞,我忘了給錢?”
沈鵲白眼睛被覆,行動卻毫不受阻,聞言微微龇牙,反擊道:“大哥金尊玉貴,哪記得腳下塵泥?不過等到大哥的祭日,我不會吝啬,屆時紙錢燒三箱,元寶疊滿堂,教大哥在閻王殿也做只快活鬼!”
祝鶴行退步,腰後一重,原是撞到了裏屋窗欄,此時沈鵲白逼近,被他握住手腕,匕首尖在離他心髒一寸的位置停滞不前。
祝鶴行的目光再次掠過從沈鵲白指間露出端倪的白玉鷹眼,還有刃身上的那株雕刻牡丹。随即盯住沈鵲白,手上猛地用力,他說:“都說家花不如野花香,宣都外的花,确實刺更多。”
富貴水沒将祝鶴行泡成軟面團,他的手有碎骨的力道。沈鵲白手腕劇痛,卻笑道:“大哥若被紮得舒服,記得給賞錢,我好貴的!”
話音落地,他猛地擡膝撞向祝鶴行的小腹!
祝鶴行立刻松手撐臂,擋住這招“斷子絕孫腳”,被震得手臂發麻。
太狠了!
這一膝蓋要是正中目标,祝家二房就得絕後。
角落狹窄退無可退,匕首已裹挾寒光直刺心口,祝鶴行看着緊扣在沈鵲白眼上的玄帶,倏地仰倒,上半身栽出窗外,同時雙腿上擡,絞住沈鵲白的腰,正義凜然道:“心眼這麽毒,大哥幫你洗洗!”
下一瞬,沈鵲白被拽着一起摔出窗,眼上玄帶果然歪扭墜落,一雙眉眼在祝鶴行匆忙輕瞥間掠過月色花光,綴在左眼頭的那顆殷紅小痣血光似的釘入祝鶴行眼中。
這一點當真是神筆,能殺人的豔麗。
祝鶴行呼吸微滞,在這瞬間想到了雅間門前那只梨木吊牌上的詩。
沈鵲白低罵一聲,手中匕首狠狠刺向腰上的腿!祝鶴行立刻松腿,在極速下落那一瞬間抓住沈鵲白的褲子——
“撕拉!”
腰間一松,夜風刮得腿兒涼飕飕,沈鵲白:“……操。”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覺得是現在這個書名好還是《殿下今天守寡了嗎》或《殿下每天都想守寡》好?我真的喜歡剛開始起的書名,可惜達咩用(小豬打滾,繞着地球滾)
【1】宋·晏幾道
【2】唐·岑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