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乘風來(5)

她所在的新聞頻道是省級地面頻道,頻道內容顧名思義,以新聞為主,她是九點新聞的記者。

梅秀菊三十五歲,年紀不算大,五官很清秀,可眼神透着蒼老,見人時背是駝的,講話輕聲細語。

她求助的事情是離婚。

她的丈夫叫曹榮,比她大一歲,兩人有一兒一女,兒子小學二年級,女兒還在念幼兒園。曹榮貪杯好賭,十賭九輸,以前還薄有家底,但褲兜漸漸比臉幹淨,如今只能勉強維持生計。

更甚至他有家暴傾向,數次将梅秀菊打得鼻青臉腫。但這兩點都不是梅秀菊要求離婚的主因。

梅秀菊的小女兒得了重病,她是全職家庭主婦,曹榮是個建築工人,家中拼拼湊湊勉強過了五位數,杯水車薪。聽人介紹可以衆籌看病,他們馬上在網上發起衆籌。

這世上始終善良的人多,很快衆籌到十二萬七,足夠小女兒的前期治療費用,梅秀菊只有初中學歷,家中大事她向來由丈夫做主,比如經濟大權。

她說她丈夫曾經念過大學。

“大學肄業,不知道念的是什麽雜牌大學,幸虧他沒拿到文憑,否則還能稱得上是個高學歷人渣。”施索如今想起,仍義憤填膺。

舍嚴聽她說到這裏,順着常理推測:“曹榮把衆籌款項挪用了?”

“沒錯!”

十二萬七到了曹榮手裏後不知去向,小女兒還在醫院裏等着救命,曹榮不肯把錢拿出來,梅秀菊再想發起衆籌也不可能,四處求助無門,某天她靈光一閃,想到求助媒體。

“我知道他有點重男輕女,但沒想到他能這麽狠心,朵朵才五歲啊,明明還有的救……”梅秀菊對着鏡頭痛哭流涕,鏡頭背後她告訴施索,雖然曹榮的缺點罄竹難書,但身為父親他是合格的,她能忍受這麽多年,也是因為曹榮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一直都給予兒女最好的。

可如今危難才是試金石,原來連慈父都是假面。梅秀菊束手無策,想通過媒體向丈夫讨回衆籌款,如果這筆錢已經被賭輸了,她希望能追回賭資。

她還想要兩個孩子的撫養權,她學歷低,但知道常識,她沒工作,很難争取到這個權利。

施索當時對她刮目相看,都說為母則強,梅秀菊看着懦弱沒主見,關鍵時刻她依舊咬牙挺起了胸膛,而且條理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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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采訪曹榮時受到不少挫折,曹榮對着她破口大罵,拒不承認事實,他推倒鏡頭,威脅不準播出。

新聞最後仍然成片了,梅秀菊的女兒還收到了部分愛心人士的善款,可惜不是人人上電視都能得到完整的救助,有時要看運氣。

那點善款也就如毛毛細雨。

事情到此為止,稱不上皆大歡喜,但施索也盡了自己的本分。

可事實上,就在新聞播出第二天,曹榮說到做到,竟然沖到電視臺,氣勢洶洶要揍她,罵她造謠污蔑,弄假新聞。

當時施索真的差點挨到拳頭,曹榮暴力傾向嚴重,連保安都拉不住,她那會兒怒氣沖天回了一句:“有本事你就告我!”

誰知曹榮真的請了律師,發來了律師信。

舍嚴視線在施索臉上打轉,從臉到脖頸,到手腳和腿,所有裸露在外的地方都掃過一遍。

施索沒走心:“看什麽!”

舍嚴搖了下頭,想了想問:“官司輸面大?”

施索抿唇,提起就有氣:“關鍵是梅秀菊反口了,她說是受了我的誘導,而我做采訪的時候,并沒有真正采訪到曹榮,缺了曹榮的說辭,臺裏說我嚴重失職。”

舍嚴聽出她語氣中隐含的委屈。可施索高傲慣了,從不輕易叫屈。

“只告你,不告電視臺?”舍嚴問。

“對。”柿子挑軟的捏,雖然施索從不認為自己是軟柿子。

“所以你準備坐以待斃,連律師都不見?”舍嚴一語中的。

“有什麽好見的,輸贏也就這麽回事。”施索見舍嚴眼神瞟來,抱臂道,“傷不到敵還自損八百,我知道,可我高興!”

“嗯,你向來這樣。”舍嚴并不奇怪,他回頭又給施索倒了一杯水。

施索已經不能憑自己對舍嚴的了解來猜測他的語氣,她接過杯子問:“你這是諷刺我?”

“沒有。”舍嚴認真道。

看他也沒這膽,施索潤了潤喉嚨,喝完小半杯水,她道:“就這麽回事,我都說完了。”

“還有。”

“嗯?”

舍嚴指了下床上的筆記本電腦:“為什麽把他們截圖?”圖片上是剛才交通事故中的那對中年男女。

“哦,記住他們的臉,下次再碰到他們訛人,我能先下手為強。”

舍嚴搖頭:“我能看出你什麽時候是在胡說八道。”

施索鼓掌,一只手沒空,她只能手敲玻璃杯:“好棒,恭喜你猜中了!”

舍嚴克制住搓她頭的沖動。

話都已經說到這裏,施索也沒什麽好藏着掖着的了。“我這個月新搬到個地方。”她說。

黎州市寸土寸金,她上月房租到期,手頭實在緊張,租房子沒法用花呗,她渾身上下那點現金加起來只夠承擔一個六十平米的老破小,還得是一樓那種最便宜的。

結果住進老破小的當晚,她就在卧室裏看到窗外徘徊的人影。

當時月黑風高,路燈昏暗的像不存在,那影子像鬼魂一樣突然出現,她吓得驚呼,這瞬間烏雲散去,月亮比路燈管用,一下子照清人影——

“是曹榮,”施索到現在仍心有餘悸,“跟個鬼似的,就這麽站在我窗戶外面,我那才搬家第一天!”

曹榮是個睚眦必報的狠人,當初采訪時,透過鄰裏間的支支吾吾,施索就能推測出個大概的渣男形象,如今更是親眼領教到數次。

三更半夜乍然見到這人,施索理所當然感到害怕,過了兩天她休息,在老破小附近又一次看見他,看着對方陰鸷的眼神,大白天她感到一股涼意。

她想過報警,第一次晚上,人很快沒影了,第二次是在家附近,大馬路上人來人往,他也一句話都沒跟她說。

沒憑沒據,警察想管也束手無策。

接着,她又“被放假”了,糟心事一堆,不論曹榮究竟敢不敢對她做什麽,她膽子再大也不想以身犯險去打這個賭。

尤其今晚臺風将入鏡,狂風驟雨中,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

舍嚴盯着她的眼底,問:“一直沒睡過覺?”

“是沒睡過‘好’覺,”施索強調。她用中指撚了撚眉心,難得透出一絲疲憊,“也就住了一個多禮拜,還好,剛我睡了一個鐘頭呢。”

施索做完前期鋪墊,終于說道:“我覺得那兩個人奇怪,但我又擔心自己是被害妄想症。”

她最近得罪的人只有曹榮,那輛面包車先來招惹她,天大地大,出門碰到瘋子的幾率實在不大,沒理由偏她倒黴成這樣,最重要的是——

“那女人一直在鼓動我揍她,當我傻看不出來?”就算最初沒看出來差點中招,之後舍嚴出現,她頭腦也及時冷靜了下來。“可出門找揍,這是什麽報複路數?”施索仍然一頭霧水,想來想去,反而她得被害妄想症的可能性最大。

只是她仍不放心,打算截下車牌和人像以防後患。

舍嚴擰眉沉思,施索見狀,笑了聲:“你糾結什麽,我的事我自己心裏有數,你顧好自己就行了。本來就不想跟你說,你非要問。”

舍嚴幫她把空水杯拿走,沒說什麽,話題跳躍:“飯吃完了?”

“啊,吃完了。”聽舍嚴提起這個,施索語重心長,“對了,你之前怎麽能在那種場合叫我吃飯?多沒禮貌。”

舍嚴把盒蓋上的骨頭倒進飯盒,再把地上的筷子包裝撿起,一樣樣收進塑料袋,道:“他那麽注重時間管理的人,不該介意別人合理利用時間。”

用語這麽書面,施索把他的話在腦中過了一遍,過完竟覺得有道理。

但舍嚴的用詞是“不該”,而不是“不應該”,她做記者多年,寫慣了東西,多數時候對這類措辭很敏感。

舍嚴說出這句話,給她一種……犀利的感覺,又不是純粹的犀利,前面再加一個“乖戾”會更合适。

她詫異于自己的這種感覺,嘴上說:“你不光長個了,還長口才了。”

舍嚴把塑料袋系緊,起身說:“我房間在302。”

“哦,三樓啊……要走了?”施索順手把讀卡器拔|出來還給舍嚴,“呶。”

舍嚴接過,問了句:“為什麽缺錢?”

施索歪坐着,仰頭看舍嚴:“你今天好奇心有點重。我滿足你了,你怎麽滿足我?”

舍嚴捏了下讀卡器,讀卡器邊角尖銳,手指用力變得發白,他居高臨下看着施索。

她換下了之前的吊帶,身上這件黑色T恤寬寬松松,像居家服。沒化妝,眼底有淡淡的黑青色,即使她穿着随意又氣色不佳,可下巴一擡,神采依舊飛揚。

舍嚴垂眸:“休息吧。”轉身就走。

“哎,等等——”施索翻撲到床的另一邊,抓起舍嚴的襯衫。她涼鞋扣沒扣上,長腿一晃,鞋子順其自然掉落。

舍嚴一把抓住涼鞋,她翻回身,他順勢握住她腳腕,把涼鞋往她腳上一套。

這姿勢難讓人坐起,施索一時不查,倒回床上,臉朝天花板,她抽動被舍嚴握着的那條腿:“幹嘛抓我!”

舍嚴捏緊了下,随後松手。

“你的衣服,”施索爬起來。鞋套得不舒服,她重新穿,邊彎腰把涼鞋帶拔出腳後跟,邊說,“诶,要不要我洗幹淨了再還你?”

“……不用。”舍嚴拿着襯衫轉身。

“哎等等——”

舍嚴再次回頭。

“我跟你說的事,你一件都不許跟你叔叔說。”施索警告。

“哦。”

“也不許跟佳寶說!”

“嗯。”

施索說完了,人還在,她問:“怎麽了?”

“說完了?”舍嚴問。

“啊,完了。”

舍嚴這才走,把房門關上。

作者有話要說:嚴嚴:“開開沒滿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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