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這是民國十七年的五月下旬,北京正當春夏之交,滿城槐樹俱已開花。這時節天氣漸熱,最易起大疫,民間忌諱最多。忌糊窗,忌搬家,不剃頭,不曬床,都指望着到端午那天避了毒惡,才好整治。所以老百姓都叫惡五月,一到這月份,一準得有點幺蛾子。
今年大暑未起,倒來了一陣大風。這風張牙舞爪聲勢極大,裹挾着漫天的沙塵蓋過潭柘寺,罩住香山,一路浩浩蕩蕩地往城裏頭瘋灌,一連好幾日不停歇。那可真是塵霾蔽日,觸目皆黃,整個四九城跟放久了的老照片似的,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城牆,街上走的都是灰蒙蒙的行人和騾馬,搞得人心裏也是灰蒙蒙的。
北京每年都刮沙塵,可多是在春天。今年這風格外邪性,居然挑在惡五月。老一輩兒的人說這風有來歷,叫作“皇煞風”,專門克皇上的。崇祯爺上吊那年,北京刮過一次;袁世凱死那年,也刮過一次;再往後,宣統帝被馮玉祥攆出紫禁城那年,這風又來了。所以今年皇煞風一起,又趕上惡五,北京的老人心裏都犯嘀咕,恐怕……這又要改朝換代了吧?
黃克武手裏抱着個寶藍皮兒的包袱,順着天壇根兒一路往西踉踉跄跄地跑去。在這樣的大風天裏,又是頂風前行,饒是他十七八歲的精壯身子骨,都得弓着腰低眉斂氣。稍微跑得快了點,一張嘴就是滿口沙子,一喘氣就一鼻子嗆灰。可事急如火,黃克武哪顧得上抱怨天氣,他把氈帽檐拉得更低一些,腳下片刻不停。
他剛過虎坊橋,勁風忽起,比胭脂粉還細的黃土面兒洋洋灑灑地飄旋而起,頓時散成遮天蔽日的土霧。別說遠處的前門塔檐和近處大栅欄的招牌,就是街對面栓的騾馬,隔開幾步都看不清楚。黃克武眯着眼睛只顧低頭狂奔,不提防前頭突然從土霧裏冒出個人影,他收不住步子,“哎喲”一聲跟那位重重撞了個滿懷。黃克武身上有功夫,往後退了幾步,拿樁站穩了,對方卻倒在地上。黃克武趕緊俯身去攙扶,剛一貓腰,不由得暗叫不好——那位身上穿的是藍灰軍裝,頭上紮着條髒兮兮的繃帶,手裏還拿着杆遼十三式步槍,這是奉天兵!
奉天兵是張作霖帶來關內的東北軍,軍紀很差,老百姓私下裏都叫胡子兵。自從十七年初南北再次開戰以來,張大總統在山東、河南的戰事一片糜爛,北伐軍一路北上,北京城裏的奉軍傷兵越來越多。上頭不管饷,這些傷兵手裏除了一條槍什麽都沒有,于是三五成群,逢人就搶,見店就砸,警察都不怎麽敢管。
黃克武不願在這裏多生事,拱手匆匆說了聲抱歉,轉身想趁着沙塵天氣溜走。不料那個奉天兵從地上爬起來,“嘩啦”一聲拉動槍栓,把手裏的步槍對準黃克武,厲聲喝道:“媽了個巴子!撞了老子還想走?”黃克武只得原地站住。那奉天兵一瘸一拐過來,劈頭先給黃克武一個大耳光:“小兔崽子!你眼睛讓狗吃啦?”黃克武咬着牙,瞪着槍口一聲不吭。奉天兵斜眼看見他身上的包袱,眼睛一亮,嘴裏嚷着:“老子懷疑你是叛軍的奸細,拿過來!開包檢查!”伸手就要去拽。這包袱幹系重大,黃克武哪肯讓他碰,身子一旋,輕輕避了過去。
奉天兵大怒,罵了句“不識擡舉”,擡槍就要扣動扳機。黃克武情急之下上前半步,右手抓起他的槍管朝上擡,左手迅捷如電,一記手刀切他的脖頸。“砰”地一聲槍響,子彈擦着黃克武頭頂飛去半空,奉天兵軟軟地昏倒在地。
黃克武摸了摸腦袋,臉色煞白。自己若是慢了半步,恐怕已被莫名其妙地打死在街頭。堂堂帝都,首善之地,什麽時候已經亂到了這地步?他怔怔呆了幾秒,猛然想起還有要事在身,急忙丢開步槍,把包袱重新背緊,轉身鑽進漫天黃沙中。過不多時,幾個影影綽綽的行人靠近,見奉天兵昏迷不醒,便一哄而上,把他衣服扒了個精光,連步槍都扛走了。
黃克武擺脫了奉天兵,一氣跑過宣武門,直到了儲庫營胡同東頭的太原會館門口才停下來。這段距離可不近,他覺得肺裏頭跟澆了一勺開水似的,辣心辣肺,不得不稍微停下來,雙手扶着膝蓋大口大口喘氣。他一擡頭,看到一個戴着圓框眼鏡的白淨後生站在胡同口歪脖老槐樹下,顯然已等候多時。
“拿來了?”那後生問。
黃克武小心翼翼地把藍包袱皮捧住,愛惜地摸了摸:“這一路上波折不少,差點沒給弄壞了。”
黃克武正要解開,白淨後生沖他丢了個眼色,示意噤聲。黃克武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在太原會館附近站着不少巡警,他們三三兩兩站在黃塵中,像是午夜墳地裏的陰魂,看不清形體和相貌,卻透着凜凜惡意。“慢慢走,別跑,別回頭。”白淨後生壓低聲音叮囑了幾句,然後兩人并肩往胡同裏頭走去。
走進去十幾步,黃克武這才急不可待地問道:“劉一鳴,到底出什麽事了?”被叫了名字的年輕人扶扶眼鏡,吐出四個字:“大難臨頭。”黃克武氣得猛推了他肩膀一把:“我跑了半個北京城,還差點挨了一槍子兒,你就不能把話一次說完?到底是誰要對付五脈?”
劉一鳴知道這家夥性子急,嘆息一聲,又吐出三個字:“吳郁文。”黃克武一聽這名字,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吳閻王?”
劉一鳴點點頭。吳郁文是京師警察廳偵緝處長、奉系軍閥在北京城裏的一條惡犬,為人陰毒狠辣,動辄将人滅門破家,外號吳閻王。去年警察廳在西交民巷京師看守所絞死了二十幾個共産黨,據說為首的李大钊就是吳郁文親自動的手;前年《京報》主編邵飄萍被槍決,也是吳郁文下令執行的。他手裏的人命,只怕比府前街南邊的烏鴉還多,老百姓一提到這名字,沒有不哆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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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克武放慢了腳步,一臉疑惑:“他抓人,咱們五脈鑒寶,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想幹嗎?”
劉一鳴拍拍他的肩膀:“你整天練武,偶爾也該看看報紙。國民革命軍已經打到山東,張作霖在北京沒幾天好日子了,盛傳要跑回東北去。吳郁文是張作霖的走狗,做了這麽多惡事,主子一走,他也慌了。”
“他不會是臨走前想搶咱們的古董吧?”
“不是搶,而是賣。”劉一鳴咬着這個賣字,臉上都是諷刺。
黃克武知道這家夥是個說一藏十的慢性子,催促道:“別賣關子了,快說快說,怎麽個賣法?”
劉一鳴擡手一指胡同前頭:“他今兒過生日,請了京城裏有名的幾十位商人來赴壽,說自己無心仕途,準備歸隐家鄉。手裏有幾件上好的古玩,願意忍痛割愛,轉贈給有緣之人……你明白了?嗯?”他說話總喜歡押尾帶個反問的音,像個教訓學生的老夫子似的。
黃克武瞪眼大叫:“什麽忍痛割愛,這不就是拿假貨訛錢嘛!”劉一鳴嘿嘿冷笑:“誰說是假貨?人家吳閻王請了咱們五脈,要當場鑒定估價,以示公平。”黃克武停下腳步,神情駭然,這才明白劉一鳴說的“大難臨頭”是什麽意思。
五脈是京城古董界的泰山北鬥,許、劉、黃、顧、藥五家聚為一朵“明眼梅花”,掌的是整個古董行當的眼,定的是鑒寶界的星。吳閻王請五脈來鑒定,顯然是打算借重“明眼梅花”這塊金字招牌,把價格擡上去。
對五脈來說,這是個極為棘手的兩難局面。吳閻王擺明了要用贗品訛人,五脈若實話實說,吳閻王一翻臉即成滅頂之災;可若是昧着良心把假的說成真的,賤的擡成貴的,五脈的金字招牌可就徹底砸了,以後誰還敢找?
左右都是死路一條,這根本就是一個絕戶的局面!
“那……家裏派誰來掌眼?”黃克武皺眉道。
劉一鳴嘲諷地一揚手臂:“沈族長、藥伯父、你二伯、我三叔,來了十幾個人,家裏高手都到齊了,這會兒正在二進宅子裏商量到底該派誰去。你推我,我推你,半天沒個章程,幾家子人,沒一個有擔當的!”
劉一鳴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厭惡毫不掩飾。黃克武腦子裏浮現出的情景是一群關在鐵籠子的猴子,做猴腦的大師傅拎着菜刀一過來,猴子們互相推擠,拼命把同伴往外推。
他無奈問道:“哎,大劉,你主意多,有啥辦法沒有?”劉一鳴在他們這一輩裏,算是深有謀略,平時鬼主意不少,黃克武最信得過。不料劉一鳴搖搖頭:“這個局面,誰來也救不了。”
黃克武憤憤道:“張作霖都要完蛋了,我就不信他吳閻王還敢這麽嚣張?大不了跟他拼了!”劉一鳴給他潑了一頭涼水:“就算張大帥明天就走,吳閻王想收拾咱們,一晚上就夠了。人家手下幾百個帶槍的警察,五脈就是一群書生,拿什麽跟人家拼?嗯?”黃克武被問住了,瞪着眼睛噎了半天,一拳砸在胡同牆壁上,半截仁丹廣告和磚皮噼裏啪啦地掉下來。
“大争之世,筆不如槍。五脈傳承千年,也許就到今日了。”劉一鳴拿下眼鏡用衣角擦了擦,老氣橫秋地感嘆道。
“別瞎說,多不吉利!”黃克武捶了他一拳,拳勢卻有些發虛。劉一鳴嘿嘿一笑,也不多說。
這條胡同兩側是太原會館和成都會館,平日裏車水馬龍,聚着各地的商人學子,可如今八扇軒敞門前幹幹淨淨,幾乎沒人,似乎都嗅出了什麽風聲。兩人穿了大半條胡同,來到胡同西邊一處大宅子門前。這大宅院氣魄不小,一道垂花門,兩墩抱鼓石。兩扇漆黑的銅環大門緊緊閉着,兩個奉天兵守在兩側,看那姿态好似墓道前擺的陰森石像。一股難以言喻的煞氣浮在宅子上空,連皇煞風都吹不散。
警察都被派到胡同口,守門的則是奉天兵,看來吳郁文今天是鐵了心要以勢壓人。
守門的士兵早接了指示,今天吳隊長的壽宴,來的賓客許進不許出。他們看見劉、黃二人到了,也不阻攔,推門讓他們進去。兩人繞過照壁進了院子,黃克武一愣。
這種刮風天,院子裏居然還擺了七八張棗木圓桌。桌上潦草地擺着一壺茶,幾盤果品,大風一起就落滿灰土,也沒人碰。每張桌子邊都坐着五六個人,個個愁眉苦臉,垂坐在椅子上也不言語,如同泥塑。沒有知客的管事,也沒戲班子唱曲兒,只有十來個士兵站在東西兩廂門口,擦着槍,抽着卷煙,不懷好意地盯着他們,好像野貓盯着老鼠一樣。
劉、黃二人從席間穿行而過,黃克武左右張望,能認出差不多七八成的賓客,都是京城裏叫得上號的大商人。這些家夥平時穿的都是綢面,今天卻特地換了身布衫,那點小心思不言而喻。
本來這些大商家背後都有政界的靠山,吳郁文平時也不敢惹。可如今局勢大亂,那幫子高官自顧尚且不暇,哪有空管這些人。吳郁文自己打算一跑了之,不怕得罪人,所以才想把他們拘過來,做筆一錘子買賣。黃克武雖然憨直,腦子卻不笨,這個局面很快就想明白了。
忽然一個人從席間猛然站起,奉天兵們的長槍嘩啦一下都擡了起來。那人吓得連忙擡起雙手連聲解釋:“我就是跟他說個話,說個話……”然後扯住了劉一鳴的袖子。劉一鳴認出來他是正德祥的老板,跟自己算是半個熟人,客客氣氣道:“王老板,您有事兒?”
王老板面帶焦慮:“你們五脈,到底打算怎麽辦?”劉一鳴道:“這不是還在裏頭商量着嘛。”王老板突然一拱手,刻意提高了聲音,讓周圍的一群賓客都能聽見:“明眼梅花的名頭,京城裏人人皆知。去僞存真,明察秋毫,那是半點不會含糊的,有他們在,咱們盡可以放心!”周圍的泥塑們聽見這話,紛紛活了過來,也七嘴八舌誇贊起來。
劉一鳴聽出來了,這幫商人不敢頂撞吳郁文,只好向五脈施加壓力。他也不多說,只向四周一拱手:“五脈一定會給各位一個公道。”然後拽着黃克武趕緊往裏面走。
過了月門,黃克武低聲道:“你說這吳郁文,直接要錢不就得了?何必打什麽古董買賣的旗號,這不脫褲子放屁嗎?”劉一鳴道:“直接要錢,那算敲詐;現在是做買賣,估價的是五脈,他照價收錢,挨罵也是咱們在前頭頂着——嘿嘿,吳閻王分寸可拿得很準呢。”
“大劉你看得倒是明白,可沒啥用啊?”黃克武埋怨。
“所以你以後別老催我說……”劉一鳴揚首望天,口氣悠悠,“多說無益,嗯?”
說話間兩人進了二進的小院子。院子裏沒有圓桌,只有幾條長凳。十來名長衫男子或坐或站,有的背着手在院子裏踱步。黃克武掃了一眼,老态龍鐘的族長沈默端坐正中,默然不語,旁邊一個四十多歲的長衫男子面無表情,負手而立。五脈各家的長輩圍在四周,還有幾位被族裏寄以厚望的年輕高手在後頭站着——五脈的精英,差不多都來齊了。
這些人加到一起的學問,能把吳郁文羞出幾條大街去。可人家手裏有槍,所以他們只能在這小院裏坐困愁城。
劉一鳴走了幾步,突然輕輕發出一聲“咦”,似乎覺出什麽異樣。黃克武側頭問他怎麽了,劉一鳴搖搖頭沒說什麽。
他出去接黃克武時,這些人正争吵不休,可現在不知為何都安靜下來。他們的神情雖然還是皺眉不展,但眉眼之間帶着微妙的如釋重負。才離開短短十分鐘,到底發生了什麽?劉一鳴疑窦大起。
看到劉一鳴、黃克武來了,衆人讓開一條路。兩人走到族長沈默跟前,黃克武把包袱解下來,躬身說:“大爺爺,東西送到了。”沈默雙手拄着拐杖,低垂的眼皮只是微微扯動了一下。他旁邊那名男子開口道:“那就往裏送吧,別讓人等急了。”
說話的人叫藥慎行,他本家精通瓷器,其他幾行也十分精通,此人長袖善舞,擅長結交人物,是族裏公認的下一任族長的人選。他代表族長發號施令,也算正常。
劉一鳴眼神一眯。藥慎行這話聽着有意思。往裏送?這麽說,家裏派去給吳郁文掌眼的人選,已經定了?
黃克武站在原地,卻沒人接他手裏的包袱。那些精英人物都不經意地把臉別過去,裝沒看見。藥慎行說了把包袱往裏送,可沒明确提出讓誰去送。劉一鳴心中冷笑,家裏這些長輩一貫如此,他們怕會被連累,連送包袱都不敢。他一扯黃克武的包袱:“老黃,沒聽見族長說的嗎?咱們走。”
“一鳴,回來,你去湊什麽熱鬧!”劉一鳴的三叔在人群裏喝了一句。旁邊黃克武的二伯斜眼道:“你家劉一鳴不去,憑什麽讓我們家克武去?”兩人眼看就要争起來,沈默不耐煩地頓了一下拐杖:“吵什麽吵!一鳴、克武,你們一起去。你們年紀輕,諒人家也不會為難。”
劉一鳴聳聳鼻子,一分鐘都不願意跟這些人同處一院,一拽黃克武,兩人并肩離開那一群各懷心思的人群,來到三進院子。
“大黃,你看到了吧?這就是五脈如今的德性。”劉一鳴低聲說,難得地從神色裏漏出幾滴激憤。黃克武不知該怎麽接話,只能讪讪道:“長輩有長輩的計較,你也別生氣。”劉一鳴擡起頭來:“他們的計較?他們的計較就好比這天氣,灰蒙蒙,黑壓壓,教人窒息,逃都逃不……哎,算了,不說了。”他擡腿徑直走入三進,黃克武愣了一下,連忙跟了過去。
這宅子一進招待富商,二進招待五脈,再往裏走過一個小門就是吳郁文的內宅。朱漆門半開,兩只防風大紅燈籠吊在兩側,如同一頭饕餮瞪圓了雙眼張開大口,等着吞食。黃克武瞪着眼睛擡頭望望天空,仍是一片昏黃混沌,晝夜難分。
“你猜會是誰在裏頭?”黃克武突然問。
“無論是誰在裏頭,他這輩子已經徹底完蛋了。可惜他替五脈受過,卻只有兩個年輕後生給他送行。”劉一鳴扶了扶眼鏡,半是嘲諷半是感嘆。
他雖然只是家中年輕一代的子弟,見事卻極準。對五脈來說,這次絕戶局面,唯一的破法就是壯士斷腕,指派一人去鑒寶,幫吳哄擡高價,渡過這一劫,然後再把他開革出家,給那些富商一個交代。以一人聲名,換五脈平安——說難聽點,就是背黑鍋。
之前争吵,就是因為誰也不願意犧牲。現在這個背黑鍋的終于選出來了,自然是皆大歡喜。可劉一鳴剛才數了數,院子裏的人都在,一個不少,那麽最後被推出籠子的猴子到底是誰?
兩人前腳邁過木門檻,後腳還沒邁,先聽到屋裏傳來一陣長笑。
這笑聲陰恻恻的如蛇頭吐信,兩人都聽出來這是吳郁文的招牌笑聲。京城有俗諺:寧聽老鸹叫,莫聞閻王笑。吳郁文一笑,必見血光之災。他們對視一眼,急忙掀簾進屋,先入眼的是占了半個房間的旗人磚炕,修成架子床的模樣,上頭擱着個張梨花木的矮腿寬沿炕桌,桌上擺着一副象棋。棋盤兩側坐着兩個人。
左邊的人塌眉尖颌,顱骨形狀從皮下凸起一圈,胸口挂着張作霖親自頒發的文虎勳章,正是人見人怕的吳閻王。他盤腿正坐,眼睛盯着棋盤,右手把玩着一把銀手槍,食指時不時去輕撓一下扳機,隐隐的殺氣充盈屋間。右邊的人卻在喝茶,他放下茶盞,微微側頭,昏暗的電氣燈照亮了半邊臉頰。
“許一城?”
黃克武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身邊的劉一鳴也露出了驚訝之色。
許一城是五脈裏許家的嫡系傳人。許家號稱五脈正宗,可一直人丁稀薄,到這一代只剩許一城一個。此人天分奇高,沈默本把他當族長接班人來培養,但他行事離經叛道,頗為五脈人诟病。後來不知出了什麽事,他終于離家而去,從此游移于五脈之外,幾乎沒什麽來往。對劉一鳴、黃克武來說,許一城神龍見首不見尾,更像是個活在“聽說”中的人物。
想不到來為吳閻王掌眼的人選,居然是他。劉一鳴心中一盤算,剛才院子裏沒他,肯定是十分鐘前剛到的。不知他是被那群人推出來的,還是毛遂自薦——無所謂了,反正結局沒差,劉一鳴同情地想。
許一城和吳郁文對響動恍若未聞,兩人只看着棋盤。吳郁文沉吟許久,挪動一步。許一城輕輕一笑,拈起一枚車,往九宮前一擱,說道:“将!吳隊長,您的大帥再不跑,可就來不及啦。”他的嗓音清脆,态度閑雅,似乎對這盤棋的勝負并不是太在意。
吳郁文剜了他一眼,覺得這小子話裏有話,可又不好發作。他盯着棋盤琢磨了一陣,心裏不知為何,被那句話攪得越來越煩亂,索性一推棋盤:“不下了,和了吧。”
許一城這才擡起頭來,看了兩人一眼:“你們來了?”兩人讪讪不知如何作答,許一城對吳郁文道:“這是黃家和劉家的兩個小家夥。”
吳郁文連眼也不擡:“東西拿來了麽?”黃克武上前一步,把寶藍皮兒的包袱遞過去。許一城接過去擱在炕上,随手解開,裏面露出一卷黑布。他把黑布一攤,頓時射出一股金銳之氣。連如老僧坐定般的吳閻王,都不由得擡眼看過來。這布上襯着一扇亮褐熟牛皮,牛皮側面烙着一個四合如意雲的小印,且不是尋常錦緞上的四合如意雲紋,中間多了一輪日頭,如破雲而出,頗為搶眼。牛皮上別着一排小巧精致的工具,有鈎有鏟,有刺有鑽,質地黝黑精鋼,黃楊木的雲邊握手,一式俱是五寸長短。
“好利器。”吳閻王贊道。
許一城從黑布上取下一把小鏟,五指靈巧地來回撥弄,讓人眼花缭亂:“這套玩意兒叫海底針,是乾隆年間一位名匠打造出來的,用來鑒定古器極為便當。五脈把這套當作傳家之寶,輕易不示人。若不是吳隊長你面子大,沈老爺子還不肯借呢。”
“現在海底針既然到了,那就麻煩許先生你趕緊給掌掌眼,估個價吧。”
這時候劉、黃二人才注意到,炕的另外一頭擱着大約有二十來個人頭大小的布包。布就是一般的藍細布,裹得嚴嚴實實,不知裏頭是什麽。這應該就是吳郁文打算賣的“寶貝”了。正經買賣古董的人,都是拿錦盒木椟盛着物件,只有那些急着把賊贓脫手的小偷,才不知珍惜,胡亂用布包着寶貝賣。
劉一鳴、黃克武在旁邊沉默地站着,想看看這傳說中的許一城會怎麽辦。許一城是許家唯一傳人,萬一惹急了吳閻王被一槍崩了,五脈可就要絕了一門。不知道是沈默老頭子自己犯糊塗,還是被人撺掇——五脈裏看不慣許一城的人,可着實不少。
“那些人,還是窩裏鬥最在行。”劉一鳴心中冷笑。
黃克武有些擔憂地推了他一把,指望他發表些議論,劉一鳴卻下巴一擡,示意等着看。
許一城似不着急,點點棋盤:“您真不再琢磨琢磨這殘局了?”吳郁文不耐煩道:“時候不早,別讓外頭人等急了。”許一城微微一笑,把棋盤一拂:“也好,也好,您希望先看哪件?”吳郁文把槍口一撥,點了點手邊的一摞棋子:“就先看看這副象棋吧。”
劉一鳴和黃克武這才注意到這副棋。燈光下,這三十二枚棋子黃澄澄的,上頭木質紋路如雲行江山,江、山、雲層次分明;側面淺刻填金的蕉葉紋,細看那蕉葉下還趴着一只福壽蝠。棋上的字分黑紅二色楷字,鐵鈎銀劃,一看就出自名家手筆。兩人閱歷尚淺,一時之間還真分辨不出來歷。
“這是萬歷年的禦制金絲楠木象棋,說不定還是萬歷皇帝親自下過的,你可得細細估估。”吳郁文陰沉沉地補充了一句。他看人有個特點,低頭含胸,雙目高擡,始終帶着森森的狠意,頗有評書裏司馬懿狼顧鷹視之相。
許一城袖手一摸。旁人還沒看清動作,那幾枚棋子就已經握在手裏。他掂量了一下:“金絲楠木非皇家不能擅用。木質緊實,紋理夾金,确實是宮物的氣度。”吳郁文面色稍緩,不料許一城又道:“說這東西是清宮禦制,有道理;說是萬歷年的,就不太合适了。”
吳郁文臉色愈加陰沉,手裏的小銀手槍又開始轉動:“許先生,你再仔細看看,別走了眼。”許一城對他的殺氣恍若未覺,他拿起一枚紅炮:“錯不了,明代象棋的炮,都是寫成‘包’,一棋四‘包’,二紅二黑。到了清代,才開始寫成‘炮’字。所以這副棋,肯定不是明物。”
劉一鳴和黃克武同時倒吸一口涼氣。這“炮”與“包”的門道兒,任何一個掌眼的人都能看出來,可許一城當着吳郁文的面直言不諱地點出來,卻是要惹下潑天大禍的。
果然,吳郁文“咔噠”一聲打開了槍的保險栓,似笑非笑的臉在燈下映出一片陰狠的陰影:“我覺得您說的有點不對。”
屋內的氣氛一下子緊滞起來。劉、黃兩人的脖頸滲出了汗意。許一城嘴角微翹:“您別着急,這副棋的妙處,原不在這年代上。”吳郁文只當他是找個借口服軟,發出一陣老鸹似的幹笑,讓他說說看妙處在哪兒。劉一鳴與黃克武松了一口氣,心中卻升起一陣淡淡的失望,原來這許一城也不過如此。
許一城拿起那一枚紅炮,放到吳郁文手裏:“您掂掂這棋子,覺得這重量有什麽不一樣?”吳郁文接過去,沉吟片刻:“有點沉。”許一城笑道:“不錯。就算是金絲楠木的質地,這重量也不對勁——因為這裏頭有東西。”
他把那枚炮拿回到手上,左手從海底針裏取出一枚扁頭小鏟,點在棋邊刻的福壽蝠頭上,沿着蕉葉用力一鏟,棋子應聲裂成兩半。許一城又拿出一把小鑷子,輕輕一拔,竟從棋子中間拔出一方晶瑩潤白的石片。吳郁文“啊”了一聲,差點從炕上坐起來。難怪棋子兒握在手裏重量有些古怪,原來這金絲楠木只是外面薄薄的一層皮,裏頭居然裹着一方白如凝脂的厚玉。
這玉片磨得方方正正,再無其他雕琢。許一城把玉片拿起來,就着燈光看了看,對吳郁文說:“您看這玉色通透,內中似有雲氣缭繞,确實是上等好玉。”吳郁文神色有些複雜:“這是怎麽一回事?象棋子兒裏為何要包一塊玉?”
許一城笑道:“外面棋子是圓的,裏面玉是方的,這叫外圓內方,暗合君子之道,所以這副象棋,叫作君子棋。做這套象棋可不簡單,要先拿整塊的金絲楠木雕成棋子模樣,中間挖出大空來,比玉片稍稍窄那麽一絲。然後上火去烤,把大空烤軟,再把玉片塞進去,木縫合攏,就結結實實嵌在裏頭了。匠人再沿木縫雕出蕉葉紋,以縫為葉莖,看起來渾然一體,天衣無縫。”
“可是,把玉包得這麽嚴實,外面根本看不到,何必費這個心思?”吳郁文不解。整人他是行家,古玩他可就是白丁一個了。
“這其中的意義,可深了……”許一城用手指捏着那片方玉,微微眯起眼睛,“這君子棋裏究竟包着美玉還是頑石,從外表無法辨別。除非是撬開棋子才能知道。可它是一體雕成,挖開後再也無法還原,棋也就毀了。所以這東西若要轉手出賣,買家無法驗證,只能信任賣家是個誠實君子。因此這副君子棋,象征着君子之德。只要一念不誠,一疑不信,便再不配為君子。”
吳郁文先是颌首稱是,突然反應過來,臉色一變,“啪”地一拍棋盤,用手槍對着許一城喝道:“那你把它撬開是什麽意思?拐彎抹角想罵老子是小人?”
黃克武吓得差點沖上去,幸虧被劉一鳴拽住。許一城仍是穩穩巋然不動,臉上笑意更盛:“古人制器,無不暗藏大義。悟透了這層道理,這器物才真正屬于你。古董玩賞,實際上就是修身養性的過程——我不是諷刺吳隊長您,而是感慨這君子棋寓意之深、設計之巧啊。”
吳郁文看到他這張淡定的臉,怒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把槍頂着許一城腦門:“管你君子棋還是小人棋,趕緊給老子估價,要是估得低了,老子他媽一槍崩了你!”
許一城兩道淡眉紋絲不動,指頭往棋盤上重重一點,語調陡然變得低沉起來:“吳隊長,這君子棋的殘局,您還看不透?大軍兵臨城下,你的大帥都得跑,剩下一枚過河卒子,還有什麽路可走?”
他的話音一落,外頭一陣大風急嘯,厚沙旋起,屋裏頓時又暗淡了幾分。
吳郁文額頭青筋一跳,似乎被戳到什麽痛處。可他手裏的槍始終頂着許一城:“正因如此,鄙人才不得不變賣收藏,好有點養老的着落——許先生不會不成全我吧?”他眯起眼睛,輕輕扣動扳機,槍後擊錘微微擡起,只要再施半分力氣,許一城的腦袋就得被打成爛西瓜。
這滔天殺意如驚濤拍岸,許一城卻依然不動聲色:“吳隊長你以鐵腕治理京城,仇家無數。若就此放權歸隐,沒了官身,就算是今日多拿了幾萬大洋,又能如何?您的仇家,可不少呢。”
吳郁文替張作霖殺了無數人,如今京城盛傳張作霖要跑回東北,撐腰的沒了,他最怕的就是仇家來複仇。如今被許一城一言刺破心事,他手腕一顫,心神大亂,不由得開口辯解道:“樹倒猢狲散。奉系大勢已去,我又有什麽辦法?”
許一城道:“出路就在眼前,您怎麽不問問看?”一指那棋盤。吳郁文眉頭一皺,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許一城道:“我們玩古董的,特別相信一個命字。什麽樣的命數,得什麽寶貝;反過來說,什麽樣的寶貝,它一定預示着什麽樣的命數。這副君子棋既然在您手裏,說明你們兩個之間必有因果,您如今的前程,不問它又該問誰呢?”
“怎麽問?”吳郁文狐疑地把槍口放低了半分,心裏打定主意,如果這個許一城是個滿嘴胡柴的江湖騙子,就一槍崩了,再換一個五脈的人進來。許一城一伸手,把吳郁文的老帥從九宮裏撈出來,用鏟子一撬,棋子應聲裂成兩片木殼,露出一方玉石。許一城把這三樣東西攤在掌心,送到吳郁文眼前,淡淡道:“這都不擺在眼前了麽?”
“什麽意思?別給我賣關子。”吳郁文的耐心快要到頭了。
許一城把撬開的兩片木殼抛開,只遞給他那片玉石:“雙木雖好,終不如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