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

來出題吧……”他掃視一圈,最終把視線停留在曲尺櫃臺後頭,伸直胳膊說,“就它吧。”

劉一鳴和黃克武同時擡頭,看到許一城指尖的延伸線上,是茶館二櫃後的一座神龛,龛裏供着一塊包着紅紙的木牌,正面貼着绉金紙剪的五個字:天地君親師。

“這、這有什麽可說的?”黃克武一愣。

天、地、君、親、師五個字,是儒學認為需要拜祭的五位對象,象征了倫理綱常。這五個字古已有之,到了雍正年間定下次序,供奉這個五字牌位的地方多了起來。無論是私宅中堂、私塾、祠堂、書房、商鋪、衙門還是茶館,都得給它準備個位置。任何一位老夫子,都可以就這五個字的意義喋喋不休地說上一天。

這道題,未免太簡單了吧?

許一城指頭在半空一劃:“我給你們出的題,不是那個牌位,而是牌位上的字兒。”他們倆一聽,又把視線挪過去,想看出有什麽端倪。許一城站起身來,掏出一把銅元付了茶錢,“我正好還有點東西要準備,你們倆慢慢琢磨。半天以後,咱們還在這兒見。”然後就走了。

劉、黃二人顧不上跟他道別,全聚精會神研究那五個字。這字是館閣體,但寫得有點醜,“天”“地”二字扁扁的,跟後面三個字大小不搭。那個“君”字底下的口封得拘謹,“親”和“師”甚至缺了幾筆,整個看起來潦草得很。可這是寶題,跟真假沒關系,不是找破綻,而是尋道理。

兩個人從小長在大家族裏,這五個字不知看過多少遍,真不知道這裏頭又能有什麽奧妙。

“你看出來沒有?”黃克武問。劉一鳴搖搖頭,仍舊盯着那字看。黃克武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淡而無味的茶水,卻捏在手裏不喝。過了好一陣,劉一鳴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問黃克武:“你記不記得,五脈的祠堂裏貼的那張是怎麽寫的?”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黃克武把杯子重重擱下。

兩個人連忙離開茶館,跑去五脈的祠堂。讓他們驚訝的是,家裏祠堂前供的五字紅紙木牌,雖然書法比天彙軒強得多,寫法卻極其類似。“天”“地”二字渾扁,“君”字拘謹,“親”和“師”少了一筆,而且連缺少的位置都一樣,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兩人大為吃驚,又去別處轉了幾圈,甚至還去了國子監,發現京城裏的五字牌位,大部分都是這樣的寫法,也有不是這麽寫的,但多是新立的牌位。

有些東西太過習以為常,反而會視而不見。他們從小看得太多了,所以對這五個字從來沒仔細留意過,一經提醒,才發現居然這裏頭還隐藏着從未發現的細節。他們蹲在國子監的集賢門前,神情沮喪。若是因為一道簡單的寶題而不能參與許叔的大事,那可是要抱憾終生的。

黃克武猶豫道:“要不咱們去問問別人?”然後趕緊又擺了擺頭,“不成不成,這不就是作弊了嘛。”聽到這句,劉一鳴鏡片後的眼神一閃,他拍了一下身旁的石碑,開口道:“你說許叔為什麽給我們出寶題?”

黃克武愕然,他不知道劉一鳴為何問這個問題。劉一鳴也沒打算等他回答,自顧喃喃道:“如果許叔不想我們插手,直接出一道真僞鑒別的難題,咱倆就沒戲了,可他卻出了一道寶題。寶題是作什麽用的?不是辨認真假,而是教你道理的……”他說到這裏,猛然跳了起來,“我明白了!許叔不是要拒絕咱們,而是想借着出題,讓咱們明白這五個字裏隐藏的道理!”

“這不是回到老問題了嘛,咱們不知道是啥道理啊?”黃克武絲毫也不興奮。

“你第一次被大人問寶題,是怎麽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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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克武回憶了一下說:“我爹拿了一把誡子椅讓我坐,我說不出道道兒,又怕挨打,只能到處去問,最後問到沈家二哥。他家是青字門,精通木器。我幫了他做了三天木工活兒,他才告訴我,說這椅子是訓誡小輩坐姿,象征君子正襟危坐。”

劉一鳴一拍腦袋:“對呀!就是這樣!寶題的用意不是為難你,而是逼着你主動去找、去問!這樣學來的東西,比老師教記得更牢。許叔出寶題,就是讓我們去尋找其中道理——不正是要請教別人嗎?”他想通了此節,撒腿就跑,黃克武也趕緊跟了上去。

半日之後,許一城重新回到天彙軒,劉一鳴和黃克武已經坐在對面,滿面笑容。許一城一坐下就問:“那五個字兒你們弄清楚了?”

劉一鳴朗聲道:“‘天’‘地’二字寬寫,取天寬地闊之意;‘君’字下方口字封嚴,寓意君王口不亂開;‘親(親)’字目無底,寓意親不閉目;‘師(師)’無左撇,意為老師不當撇開。”

許一城輕輕鼓了一下掌:“完全正确。誰告訴你們的?”兩人面色都是一紅,劉一鳴道:“我們問了好幾個人,最後是國子監邊上一個遛彎兒的老學究告訴我們的。”

許一城喟嘆道:“這五個字的本意是要講清一番道理。可惜現在世風日下,很多人光知道這五個字,天天頂禮膜拜,卻不知其中深意,可謂是買椟還珠。”他看了兩個小家夥一眼,豎起指頭,“其實每樣東西裏頭,都藏着一個道理。看透它的道理,可比計算其價錢更有意義。”

劉一鳴反應快:“考古與鑒寶的差別,即在于此。所以您想告訴我們的是,調查東陵之事,出于公心,與其中古玩值多少錢沒有關系。”許一城的方正面孔上浮現出笑容,對他的回答很滿意。

黃克武不管這麽多彎彎繞繞,甕聲甕氣道:“這麽說,我們可以幫您喽?”許一城故作無奈:“我現在就算不答應,你們也不幹吶。”兩人一陣歡呼,引得周圍茶客紛紛看過來。

“那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麽?”劉一鳴眼神閃亮,摩拳擦掌。

許一城把目前的調查進度略作解說,然後開始分配任務:“克武,你一會兒跟我去趟裴翰林家。”黃克武一聽,一下挺直腰杆,滿眼喜色。許一城又看了一眼劉一鳴:“至于一鳴你,回五脈去吧。”

劉一鳴先是微怔,旋即嘴角微翹,面露興奮,仿佛覺察到了對方意圖。許一城大笑:“真的是什麽都瞞不過你。”他從懷裏掏出一疊信紙,雲邊紅格,上頭密密麻麻許多墨字,“我叫你回五脈,不是信不着你,而是請你幫我暗中調查一件事。”

“這是?”

“這是淑慎皇貴妃墓裏的陪葬品名錄與特征,富老公親自寫的。你回到五脈,設法搞清楚市面上最近是否有名單上的東西出現過。”

沈默已經表态,五脈不參與此事。許一城讓劉一鳴回去,自然是想要偷偷利用五脈人脈,裏應外合。劉一鳴想到自己成了許一城安插在五脈裏的間諜,心中一陣竊喜。跟随許一城去調查不算什麽,憑自己本事作出巨大幫助,這才是劉一鳴想要的。

“可是,咱們不是有銅磬的下落了嗎?為何還要去追查其他物件?”劉一鳴問。

“你再仔細看看。”許一城道。

他打開信紙,忽然發現一共有兩張,明顯是兩份名單,不由得一驚。許一城低聲解釋了幾句,劉一鳴“哦”了一聲,把信紙鄭重其事地疊了兩疊,揣到懷裏,恢複到滴水不漏的沉靜神态。

“事不宜遲,盡快開始,預祝咱們馬到成功。”

劉一鳴和黃克武一聽,連忙要拱手,卻看到許一城笑眯眯地伸出右手過來。兩人對視一眼,也各自伸出手臂,三只手緊緊地握了握。他們倆覺得這禮節頗新鮮,比拱手更顯得親近。

握罷了手,劉一鳴帶着名單高高興興離去,留下黃克武一個站在原地,腰杆挺得筆直,就是眼神總往左右掃視,頗有些局促。以往都有劉一鳴出主意,他照辦就是。現在兩人分開行動,黃克武單獨面對偶像,多少有點緊張。

許一城端詳他片刻,後退一步,突然伸出右掌朝他輕輕一推。黃克武平時拆招拆習慣了,下意識地左臂一彎,身子輕轉,連消帶打。兩人過了三四招,許一城收住招數:“架勢不錯。你們黃家,歷來是文武兼修。你的形意拳,練了多少年了?”

“十一年了!”黃克武回答。

“哦?童子功?不得了啊。師父是誰?”

“大興宋世容。不過五脈有規矩,習武不是正業,所以我們師徒相稱,卻不列入山牆。”黃克武說到這些武學話題,神情就輕松多了,“怎麽您也會這個?”

“我這就是花拳繡腿,健身而已。”許一城擺了擺手,雙眼朝遠處望去,“接下來不知會碰到什麽樣的敵人呢,我不能分心,就靠你保護了。”黃克武一挺胸膛大聲道:“您放心!有我在,絕不會讓別人碰掉您一根毫毛。”說完以後,警惕地左右看去,許一城笑着說你也不必這麽緊張,咱們這還沒開始調查呢。黃克武撓撓頭,不太好意思地笑起來。

兩人離開茶館,許一城問黃克武聽沒聽說過裴翰林,黃克武老老實實答道:“聽我爹提過,說那個老頭子又蠢又頑固,腦袋比盧溝橋的獅子都硬——咱們怎麽對付他?”許一城一拍衣衫:“我已經有了幾個法子,不過既然有你在,咱們先這麽試一下。”黃克武看到那衣衫高高隆起,似乎裏面藏着什麽東西,大概就是許一城這半天準備出來的。

許一城忽然問:“哎,你演過話劇沒有?”

“那是啥啊?沒參加過。”黃克武呆愣愣的。

許一城嘿嘿一笑,猛拍了下他的肩膀:“這次你可以試試。”說完他邁步開走,不明就裏的黃克武趕緊跟上。

裴濤裴翰林家在東直門,臨街不遠,雖不是豪門宅邸,但門面相當敞亮,兩邊還貼着一副館閣體的對子:“海東日南就瞻王會,佛書道藏依據聖言。”橫批:“玉堂清秘。”玉堂是翰林院的雅稱,清秘是翰林的別號,可見這位老先生對自己前清翰林的身份十分自得,唯恐旁人不知。

門口的大楊樹下常年都蹲着幾輛黃包車,車夫們都知道,時常有人去裴翰林家賣古董,出來都帶着真金白銀,心情好,坐車願意多打賞幾個錢。

這不,一個車夫正斜靠在車座上,布毛巾蓋臉正犯着瞌睡,忽然被同伴捅醒。他揉揉眼睛起來,同伴說快看快看,裴翰林又有買賣上門了……喲!這回新鮮嘿,是個小孩兒。那一群車夫定睛一看,看到一個穿着綢子衫的少年懷揣着布包,探頭探腦地到了裴府門口。

這個少年虎頭虎腦,在門口轉了幾圈,幾次想走,走了幾步又轉回來,一直猶豫不決,腦袋一直低着,生怕讓人瞧見。車夫們在旁邊看得不耐煩了,開始吹口哨起哄,少年吓了一跳,臉色一紅,這才下定決心去扣門環。

過不多時,裴家的一個胖丫鬟打開門,一看是個抱着布包的年輕後生,就知道大概又是給老爺獻寶的,見怪不怪。丫鬟問他名字,少年漲紅了臉不肯說,翻過來掉過去就一句話,說要見裴翰林賣東西。丫鬟沒辦法,回去禀報老爺,裴翰林聽着一樂,說叫他進來吧。結果少年又不肯,說深宅大院進去就出不來了。裴翰林哭笑不得,不過獻寶之事不拘身份,脾氣越怪,東西說不定越好,于是他親自來到門口。

少年見了裴翰林,也不作揖,直通通地說我這裏有件東西你買不買。古董行的一般不說買賣,說收讓,這家夥上來就來了一句“賣東西”,一聽就是外行人。裴翰林捋了捋花白胡子,笑着說你要賣什麽,讓我先看看。

少年把布包一打開,裏頭擱着一個木魚。這木魚脊圓中空,兩側彎成雙龍銜首,腹部卧虎,雕工相當精美。裴翰林見這個木魚雕工不凡,先有了幾分喜歡,他從少年手裏接過去,伸手摩挲了一番。這木魚質地是紫檀木,不過表皮灰白暗啞,像是日積月累磨蝕而成,只隐隐透着幾分檀木光澤,看上去頗有些古意。

裴翰林聽別人說過,瓷器看釉,木器看漆。但凡是木器,老物的漆暗而剝,新物的漆亮而油。他自負是鑒寶聖手,伸手去蹭這木魚上的表皮,觸感有些毛刺刺的,這是漆面長年累月破蝕成極小的細縫所致,若是假的,碎不成這麽均勻,只會裂成大塊。于是裴翰林立刻判斷,這木魚的年份肯定不近。

他放下木魚,問少年你這東西哪裏來的,少年臉色又漲紅了,說你要買就買,管我哪裏來的。裴翰林一捋胡子,語重心長道:“你這孩子,幸虧今日碰到老夫,不妨教誨你一下做人的規矩,賣人器物,須得說清來歷,不然這若是賊贓,豈不是陷老夫于不義麽?孔子尚且不飲盜泉之水……”

少年一聽盜字,臉色大變,一把奪回木魚說我不賣了,轉身要走。裴翰林一看,趕緊一把拽住,說老夫不過是打個比方,又沒說你。兩人正在拉扯,從街對面跑過來一個男子,身材颀長,臉色蠟黃,戴副小圓墨鏡,手裏拿着根文明棍。少年一看是他,吓得立刻把包裹一卷,矮身要跑,卻被蠟黃臉一把拎住衣領,破口大罵:“不長進的東西,又偷家裏東西賣!”劈手把那包裹奪了下來,揮起文明棍狠狠抽了他一下。少年跟被火燎了似的,猛一蹦高。

旁邊圍觀的車夫一陣起哄,都興奮得不得了。

蠟黃臉打完少年,沖裴翰林歉意一拱手:“這個兔崽子把家裏的傳家寶偷出來換煙土,家門見辱,讓您見笑了。”裴翰林一聽,頓時感同身受。他那個兒子也是抽大煙上瘾,上個月就因為偷人家煙土,差點抓到牢裏去,眼前這又是一個偷自己家東西出來的家賊。

蠟黃臉把布包一卷,轉身要走。裴翰林趕緊攔住他,說這位先生,你剛才說,這是你們家傳家寶?

那個木魚雖然看着古,但畢竟就是件木器,裴翰林覺得值不了多少錢。如今聽說它居然是一件傳家寶,可見背後必有名堂。裴翰林一向自況撿漏高手,于草莽間救回無數至寶,哪肯放過這個機會。

蠟黃臉猶豫了一下,說沒錯,這是我們家傳的寶貝。裴翰林道:“老夫忝為前清翰林,經眼過不少古物。适才略作賞鑒,恕我眼拙,沒看這木魚有何家傳之妙哇?”蠟黃臉一聽,頓時不幹了。他把布包重新打開,指着木魚道:“您老年高勳著,可不能亂講話。這個木魚,當年可是唐明皇在明堂禮佛時用過的。”

“唐明皇?”

“對啊,唐明皇給楊貴妃建的明堂嘛,戲文裏不都寫了?”

裴翰林哈哈大笑,手指點着那人:“這可真是贻笑大方了。明堂乃是武則天所建,後有天堂,中有大佛,後來毀于大火,跟李隆基、楊玉環有什麽關系?無知,無知甚矣!”

蠟黃臉大驚:“真的假的?”

“我一個翰林,還能騙你不成?”

“可我們家世代相傳,就是這麽說的啊?你看,底下還有花紋呢。”他忙不疊地把木魚翻過來,裴翰林這才注意到,木魚底部雕有一些玄妙花紋,覺得有幾分眼熟,可又說不上來。蠟黃臉道:“您看,這花紋是梵文芬佗利華,意思是大白蓮花,那不就是楊貴妃在蓮花池裏頭嗎?”

裴翰林又好氣又好笑:“古史古物,就是被爾等半通不通的人搞亂的。什麽蓮花池,那叫華清池!能和蓮花聯系到一起的,只有武則天!她自稱是彌勒轉世,有蓮花相伴。這蓮花标記的法器,既然是供奉在明堂裏,是給她用的才對。”

“啊?您是說,這是武則天的?”

裴翰林點頭,心中大為得意,自己慧眼通識,又斷了一樁公案。蠟黃臉摸着木魚喃喃自語:“我說怎麽祖上說這木魚不可丢棄,原來不是楊貴妃在華清池裏泡着的,是武則天明堂用的——哎,裴老板你知道哪有帶蓮花紋的磬沒有?”

裴翰林沒計較他稱呼錯誤,反而心中一頓,皺眉道:“你說什麽?”

“我家祖上說的,說明堂裏除了這木魚,還有一個磬,都是蓮花紋的。叫我多多留意,如果能湊成一對,就有大功德……”

裴濤聽在耳裏,心中頓時劃過一道閃電:哎呀,不會這麽巧吧?我上個月為了去贖那個敗家子,送了一個武周時期的銅磬給吳閻王,好像上頭也有蓮紋。他連忙又把木魚讨過來,反複看那蓮紋,越看越像,越看心裏越着急。

釋門弟子在誦經禮忏時,木魚銅磬兩件法器并用,以節制經頌,所以這兩件物品,向來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古玩講究成對,一套茶具,齊全的比缺一只的得貴上數倍;一對屏風,比兩扇單屏的價格高出許多。裴翰林腦子裏心念電轉,這武則天明堂用過的木魚和銅磬倘若能湊成一對,将是何等的至寶啊!

吳閻王不懂古玩,那個銅磬說不定還能贖回來,再把這個木魚收了,我就又拯救了一件國寶!

想到這裏,裴翰林咳了一聲:“君子不奪人所好,但老夫曾經在菩薩面前發過誓願,要供奉一百個有佛緣的木魚,如今就差一個就圓滿了。不如你成全老夫,價格你開。”

蠟黃臉卻連連搖頭:“孩子胡鬧拿出來賣。家傳的東西,豈能随便出賣。”裴翰林再三要求,蠟黃臉就是不從。最後裴翰林說你找到我府前,也算緣分,咱們不談買賣,進府裏坐坐總可以吧?莫非我前清翰林的面子,還不夠嗎?

蠟黃臉無奈,只得答應。裴翰林把他領進書房,引着他看自己的收藏。不過這蠟黃臉顯然是個白丁,不知其中精妙,評價只一個标準,凡是大的就好,凡是小的就不好。裴翰林無論拿什麽出來,他就四個字兒:“挺好,挺大。”

裴翰林解說了一陣,覺得實在是對牛彈琴,索性也不說了,只拉扯些閑話。談了一陣,裴翰林覺得火候差不多了,長長嘆道:“如今是斯文掃地,道統淪喪,古董一道被一群無知的商賈之徒把持,他們讀書少,偏又愛信口雌黃,黨同伐異。倘有外人指斥其非,就群起而攻之。老夫雖然苦心孤詣,搶救了不少,奈何世風日下……”他拖了個長腔兒,慢慢睜開眼睛看着那男子,“實不相瞞,這東西我是真心喜愛,不如讓給我吧。”

蠟黃臉有些尴尬,說這是祖傳之物不能出讓,上個月有人出高價要買,他都沒答應。裴翰林一聽是四月份,頓時上了心,那個銅磬他也是四月份買的,忙問是誰要買。蠟黃臉說是什麽鋪子的人又好像是哪個店裏,嗯啊了半天也沒說清楚,裴翰林着急了,問是不是墾殖局的。

蠟黃臉一聽,立刻點頭說:“對對,那人個頭也不算高也不算矮,長得挺有意思,是姓……哎,姓什麽來着?”

“姓孫?右眼下有顆黑痣?”裴翰林道。

“對,對,您也認識他?”

“孫六子嘛,哼,他出高價買?他自己就是個窮鬼,哪出得起錢收古董。”裴翰林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想,他湊近對方,心跳開始加速,“他還說了什麽?”

“他說自己手裏有個啥銅器,正需要我的木魚湊一對。不過我沒理他。”

“蓮花紋的銅磬?”

“啊?對,您見過?”

裴翰林捋髯道:“你沒答應就對了。這小子經常來我這兒賣東西,假的居多。那個銅磬前一陣他也拿來給我看了,一看就是假的。”他看了蠟黃臉一眼,語重心長道,“敬惜祖傳的寶物,這是對的。不過這木魚流傳了一千多年,能和原來那銅磬湊一對的可能有多大?還不如老夫幫你收着,供在佛前,還有幾分功德可賺。”

可這蠟黃臉脾氣夠倔強,任憑裴翰林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就是不松口。僵持了半天,裴翰林拗不過,說你給我留個地址吧。男子接過筆去,一下子沒抱穩,那木魚“啪”地摔在地上,竟然裂成了兩半。

兩個人一時之間都有些愕然。那蠟黃臉俯身把木魚拿起來,哭喪着臉說現在怎麽辦。裴翰林見這寶貝居然摔開了,頓時意興闌珊。他生怕這小子借機訛錢,一揮手,說這是你自己摔的,與我無關,請你快快出去吧。

蠟黃臉失魂落魄地離開裴翰林家,走出去不遠,突然收起窮相,迅速拐進附近一條小胡同,鑽到一家成衣鋪裏。剛才那少年正等在裏間,一見他,急忙問套出來沒有,男子摘下墨鏡,掏出手帕把臉上的蠟黃都擦掉,露出熟悉的從容笑容:“得手了。”

少年是黃克武,這個蠟黃臉的人自然就是許一城。

許一城把手帕疊好揣進口袋,坐到藤椅上拿起茶杯,咕咚咕咚一口飲幹:“這個裴翰林真夠可以的,我進門跟他唠了那麽久,連杯茶都舍不得沏,渴死我了。”

黃克武對許一城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才進去裴邸沒一個小時,就把消息探出來了。許一城放下杯子,擺了擺手:“其實這事說來也簡單。裴翰林這個人眼高于頂,太過自負,聽不得別人的勸。所以你得喂着話,讓他覺得所有的判斷都是他自己做出來的,就好辦了。”

“從前我只聽人說過上杆子,沒想到許叔你玩得這麽熟。”黃克武欽佩地說。

“上杆子”不是古玩行裏的術語,而是天橋黑話。要布這種騙局,騙子先拿話鈎住目标,故作疏遠,讓目标主動湊上來,非要上杆子進套。一般人覺得,越是不願意賣的人,越不可能是騙子,不知不覺就會着了道。

許一城往椅子後一靠,十根修長的指頭交叉在一起,唇角微翹:“這是我不想騙他,才故意摔碎木魚。要真想騙錢,後頭還有一連串手段,想把這宅院拿過來都不難。”

黃克武聽了暗暗咋舌。他印象裏許一城是個溫文儒雅之人,想不到也有如此桀骜的手段,如此霸氣的一面。他又問那個木魚怎麽弄來的。

許一城一指成衣鋪後頭,那裏有一面新牆,用布簾擋着,地上擱着一個髒兮兮的石灰木桶,說這事再簡單不過:先找一個大小合适的檀木木魚,泡到石灰水裏,幾分鐘就能泡出灰白顏色,再用成衣鋪裏常用來蠟染的英國蠟抹上一遍做舊,最後拿海底針裏的小刻刀在木魚底部工出蓮花紋就得了,前後花不了半天工夫。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賣古玩三分靠鑒,七分靠嘴。只要你言語上能把對方忽悠住了,什麽破綻他都看不出來,再假的東西都賣得出去。”許一城說到這裏,看了一眼黃克武,語調嚴肅,“現在你明白為何五脈老祖宗定下‘絕不作僞’的家規了吧?五脈在贗品這個領域的經驗太豐富了,如果真沒了約束,只怕整個古玩江湖都要大亂。”

黃克武問咱們接下來去哪?許一城端起蓋碗,不疾不徐地說:“哪兒也不去,在這等!”然後不說話了。

若是劉一鳴這樣賣關子,黃克武早就揮拳打去。可許一城亮出這副做派,黃克武不敢再問,就在後院裏打拳拿樁。許一城端着茶杯跷着二郎腿,看黃克武一招一式練得認真,說其實克武你演技也不錯,不考慮去清華參加個話劇社什麽的麽,那裏的女學生不少。黃克武臉一低,繼續打拳。

“對了,克武,我問你個問題,你可得說實話。”許一城忽然道。

黃克武仿佛受到侮辱一般,一拍胸脯:“我可從來沒撒過謊。”許一城笑道:“一鳴這孩子一直撺掇我去奪五脈族長之位,他是心氣兒高。你跟着他起哄,又是為什麽?”

黃克武怔了怔,開口答道:“我記得我小時候做寶題,每樣物件兒都拿麋子皮仔細擦拭過,我是真喜歡,捧在手裏可經心了。現在家裏風氣變了,好多人張嘴就是錢。我二叔有一次收了兩只秦銅匦,每只都出了大價錢,然後他居然當衆給砸了一個,說全天下就剩這獨一份了,結果那件價格當場翻了好幾番。是,錢是賺大了,可我總覺得這樣不對,很不對……”

許一城看他說得眼神有點發直,知道這孩子心思憨,碰到想不通的事情,容易郁悶。他嘆道:“我當初離開五脈,多少也有這樣的原因在裏頭。”

“許叔您跟他們不一樣,跟着您,我覺得特舒坦,心裏踏實。”黃克武說得特認真。許一城呵呵一笑,還沒回答,外頭傳來腳步聲。随即門簾一挑,進來的居然是毓方,身後跟着毓彭。

毓方不認識黃克武,只當他是小夥計,直接沖許一城開口問道:“您探聽得怎麽樣了?”

許一城道:“問出來了,把銅磬賣給裴翰林的是墾殖局的人,叫孫六子,右眼下面有顆大痣。”

一聽到“墾殖局”三個字,毓方和毓彭眼神陡然一凜。

這個墾殖局聽起來像是個農業機構,背景卻絕不簡單。此局設于民國十年,當時有一個天豐益的商號,偷偷盜伐東陵附近的樹木。毓彭無法阻止,求告政府。直隸省省長曹銳親自下令,嚴加查辦。不料曹銳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打着查辦的旗號派兵霸占了東陵,成立了一個機構叫作墾植局,名為墾植,實為盜伐,一直肆無忌憚地亂砍亂伐。在宗室奔走運動之下,這局在民國十五年被裁撤,但東陵裏的儀樹、海樹被砍了個精光,成了禿山。

毓彭憤憤道:“這些年我可沒少挨這些王八羔子欺負!一個個特別嚣張,全不把咱們宗室放在眼裏。”毓方也黑着臉道:“這幾年墾殖局把東陵糟蹋得夠慘,想不到這些人貪心不足,竟要打陵寝的主意了!”

許一城止住兩個人發牢騷,開口問道:“只要有主兒就好,這個孫六子你們認識嗎?”

毓彭搖搖頭:“墾殖局的人都是從京郊、直隸、天津一帶招募來的流氓混混,盜伐時一擁而上,分了錢就一哄而散,沒有固定編制。到底有多少人,什麽來歷,怕是連他們上司都搞不清楚。”說到這裏,毓彭忽然一頓,“不過墾殖局的賬房先生我倒認識,他管發錢的,說不定能知道。”

毓方斜眼不悅道:“那你還在這裏廢什麽話,不趕緊去問?”毓彭吓得一縮脖子,連聲說好,然後轉身出去了。毓方又對許一城拱手:“等搞清楚孫六子的下落,還得勞煩許先生出手。”

許一城眯起眼睛,沒有回答,反而端起蓋碗,不緊不慢又啜了一口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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