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
事?”沈默端坐在太師椅上,有些疲憊,也有些惱怒。許一城把南城貨棧之事一說,沈默初時聽着還算平靜,可一聽到牽涉到煙土,眼神立刻變了。他眼角一斜:“慎行,這可是真的?”
藥慎行連忙恭敬地答道:“是這樣。昨天有一個叫姊小路永德的人來店裏,說是代表支那風土考察團,想找咱們五脈談談合作。他約在南城貨棧,我赴約。至于煙土什麽的,我不懂,也沒注意。”
沈默道:“談合作?日本人找你合作什麽?”
藥慎行道:“日本政府和幾個大財團有意打算斥巨資在中國進行古董收購活動,這個支那風土考察團就是其中一個前期調查的團體。他們知道咱們五脈在古董界的地位,所以希望能跟咱們合作,一起完成這個收購計劃。”
沈默道:“這麽大的事,你為何不告訴我?”藥慎行道:“最近家裏這麽多事,我是不想老爺子你分心。何況姊小路永德只是跟我提了個意向,八字還沒一撇呢。我想的是,等對方正式提出來,再請您定奪不遲。”
許一城站在後屋中間,雙手抱臂冷冷道:“這麽說,你是打算夥同日本人偷咱們中國的東西了?”藥慎行看了他一眼,十分不理解:“都是市面上有的東西,明碼标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算什麽盜賣?中國人買得,日本人買難道不一樣?不都是買賣麽?”
“拍拍你自己的良心,日本人會這麽簡單?你這是開門揖盜!”
藥慎行從容道:“五脈從前也不是沒做過日本人的生意。人家說話算話,給錢痛快,又識貨,買回去都擱到博物館裏頭,精心供奉着,可比中國買主強多了。”他又看向沈默,“這次日本政府的收購計劃很大,數量驚人,咱們五脈哪怕只是居中掌眼,都能有豐厚的抽成收入。”
許一城斥道:“你為了這點錢,可是連節操和五脈的臉面都不要了!”
藥慎行聞言大怒,他上前一步,瞪着許一城:“你有什麽資格這麽說!?你自己甩手去了清華,舒舒服服讀你的考古,家裏的事,你關心過沒有?五脈這幾年來,情況每況愈下,若不是沈老爺子和我勉力支撐,這一大家子人都得喝西北風去!你喊幾句大義輕松,可管過五脈的死活沒有?”
許一城針鋒相對:“偷搶也能發財,煙土賺得更多,你怎麽不去做?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五脈為何能傳承這麽多年,就是因為恪守自己的本分,不是什麽錢都能去掙的。”
沈默見兩人又要吵起來,咳了一聲:“這個收購計劃到底有多大?”
藥慎行道:“他們有一本《支那骨董賬》,裏面有一個詳細名單,我估計怎麽也得有個幾千件,每一件都是好東西。”他又補充道,“慎行絕非貪財才跟他們接洽。如果您覺得不妥,我這就去回了他們。”
沈默這次出乎意料地沒有立刻做出決定,而是問道:“那本《支那骨董賬》你看過了?”
“是。姊小路永德借給我掃了一眼,不過沒讓我抄錄。”
“我問你,你說實話。這份名單裏,有沒有陰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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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現在市面并且被人盤玩過一陣的古玩,叫作熟貨;剛剛從墓裏或地下挖出來的,叫生貨;還有一種古玩,大家都知道擱在某一座墓裏,但還沒人挖開,這叫作陰貨。陰貨數量很少,但件件名氣大,價值連城。比如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真跡,大家都知道唐太宗臨終前吩咐陪葬,如今就在昭陵底下,算是最著名的一件陰貨。
沈默問這份名單裏有無陰貨,實際上就是在問,日本人有沒有打算在中國挖墳掘墓。要知道,幫日本人鑒定古董,這是一回事;帶着日本人去盜墓,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其時“漢奸”一詞尚未流行,如果幫日本人做這種事,傳出去五脈名聲不保。
藥慎行肌肉一抖,咕咚跪倒在地:“我看到的名單,大多是熟貨,以漢唐宋明幾代居多。慎行這點輕重還是分得清楚的。”
許一城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用詞:“大多?這麽說,你還是看見幾件陰貨了喽?”藥慎行臉上露出一絲惱怒,但許一城緊抓不放,他只得無奈答道:“那本古董賬是按年代排序的,我無意中翻到最後一頁,只看到那麽一件陰貨,标明是清代的。”
“是什麽?”
“乾隆皇帝的九龍寶劍。”藥慎行回答。
聽到這個詞,許一城心中陡然跳了一拍,一下子想到陳維禮那信紙裏潛藏的劍影素描。
那素描不甚清晰,且只有一半,一直不知出處何在。在此前的調查中,大部分證據也跟這把劍沒什麽關聯,許一城幾乎已經要放棄這條線索,可沒想到,現在居然在《支那骨董賬》找到了可對應的記載。
那柄形體模糊的長劍,突然之間從簡略的素描裏跳了出來,變成了鮮活可觸及的物品。
沈默奇道:“《支那骨董賬》裏,只有這麽一件清代的東西?”藥慎行說是,沈默摩挲着拐杖頂端,雙眼帶着疑惑:“清代去今不遠,日本人最推崇唐代,對清古董沒興趣很正常,但他們為何對這一把九龍寶劍情有獨鐘呢?”
許一城連忙請教沈默這到底是件什麽東西。沈默捋髯一笑:“這玩意兒啊,知道的人不少,可看見的人,卻沒幾個。可巧咱們五脈與它有那麽一點淵源,所以我還算知道一點。”
話說在乾隆五十六年,北京起了一陣大風,經月不停。好不容易風住以後,紫禁城裏突然連連落雷,先後劈壞了七八株名貴樹木,甚至還劈死了一個小太監,乾隆皇帝以為這是不祥之兆,找來一位姓盧的高人,叫盧麒祥的來算命。盧麟祥告訴他,這風是皇煞風,一出現就有改朝換代之危。
乾隆自稱十全老人,好大喜功,對這個說法十分不安,問盧麟祥該如何處置。盧麟祥說此風是自陰間吹來,須有真龍天子入陰間去鎮壓。乾隆大怒,說你這是讓我去死呀,要殺他。盧麟祥連忙獻上一策,建議鑄造一把神兵,讓乾隆随身攜帶溫養。等到壽終之日,此劍陪葬入陵,貼身而放。這樣乾隆一靈不昧,便可攜劍入陰,把吹松清室根基的皇煞風斬斷,可保江山永固。
于是乾隆召集能工巧匠進宮,花了三年時間鑄造出一把寶劍。依照盧麟祥的指引,劍柄為中原式的,劍身卻略有彎曲,融合了蒙古刀的風格。上伏九條龍紋金線,象征“九九歸一”。九九是數之極陽,對陰間諸鬼有絕大的克制之力。乾隆對這把劍可下了心思,極盡奢侈之能事,劍身錯金有紋,劍格以一整塊玉雕成,劍鞘以南海角鯊皮裹制,上面鑲嵌着十幾枚寶石與明珠。後來乾隆駕崩,這把劍就跟随他入了裕陵,所以後人再沒人見過這件寶貝。
許一城聽完這個描述,确認這把九龍寶劍應該就是那張紙上繪制的劍影。不過尚有一個疑問,劍影的劍身部分,繪者畫了兩次,一次略帶彎曲,與九龍寶劍的蒙古刀樣式相同,一次卻是筆直——不知這是因為什麽。
還有另外一個疑問。這把劍在乾隆駕崩後就被陪葬,那麽日本人怎麽知道這把劍的樣式?那張圖上的劍影雖然不甚清晰,但細節很明确,若不知其形貌,斷然畫不出這麽詳盡。
當然,這兩個只是個無傷大雅的小疑問。真正奇怪的,是它本身的價值。
九龍寶劍确實珍貴,不過說到底,也只是一件奢侈工藝品罷了。若說價值,在陰貨中只能排上中等。日本人若想要這東西,必須要挖開裕陵,但裕陵裏的好東西太多了,乾隆是古往今來第一大收藏家,手裏字畫古玩不可勝數,而且其中很大部分都随他陪葬。這九龍寶劍在其中的價值,只排得上中游而已,他們為何對這個情有獨鐘,特意鄭重其事寫入古董賬內?
難道說,九龍寶劍只是一個引子,日本人觊觎的其實是裕陵內那無比豐富的收藏?
一想到這裏,許一城眉頭就是一跳。這些疑點雖未澄清,但日本人要對東陵出手,當屬無疑。陳維禮一定是覺察到了支那風土考察團的陰謀,這才被人滅口。
東陵今年可真是流年不利,居然同時被中日兩夥匪徒看中。
沈默雖不及許一城知道得那麽清楚,但也品出其中味道不對。他對藥慎行說道:“你以後不要去見那個日本人了,咱們五脈先搬去鄉下,等避過這陣子風頭再說。”
藥慎行急道:“可是,不能憑他的一面之詞,就毀了這麽大盤生意呀。”
沈默道:“倘若日本人真為開陵而來,你怎麽辦?”
“那自然是不能參與。”藥慎行毫不猶豫道。
沈默嘆了口氣:“這就是你和一城的不同。你不會參與,他卻是會拼了命去阻止,頭撞南牆也不回。”
藥慎行聽見他又拿兩人比較,眉頭一動,不由得脫口而出:“既然您更屬意許一城,我甘願讓賢。”沈默“啧”了一聲,搖搖頭:“你這孩子,說幾句你又鬧起脾氣來了。掌眼行事,你不如他;執掌家業,他不如你。五脈這一大家子,還得有個穩當人來管才是。”
藥慎行聽到這一席話,心情這才稍稍平複。他偏過頭去,想看看許一城什麽反應,可視線一掃,整個人愣住了。許一城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連招呼都沒打一個。
沈默眯着眼睛,神色有些複雜。剛才許一城走的時候,他看見了,但也沒說什麽。他太了解許一城的秉性了,邁出去的步子,誰也別想給拽回來。其實自己年輕時又何嘗不是這樣,可惜慢慢被世故磨平了性子,快意恩仇這種事,只能偶爾感懷了。
他自嘲地彈了彈手指,對藥慎行道:“時辰不早了,你快去準備吧。”
藥慎行小心翼翼地探前了身子,猶豫問道:“東陵之事,真不用給一城什麽支援?”他縱然性狹侵疑,可這終究是一件大事,自己偷偷去見日本人也頗有些心虛。
沈默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慢慢道:“你就快是五家之主了,什麽事別由着自己性子。”
藥慎行低頭答應,然後轉身離開,只剩下沈默一個人在屋子裏枯坐,久久不曾動彈。
許一城心急如焚地離開五脈,九龍寶劍的現身,終于讓他一直以來的調查有了個堅實的基礎。可這個發現非但沒讓他如釋重負,反而覺得整個局面更加詭異。
王紹義盯上了慈禧墓,日本人盯上了乾隆墓。日本大使館裏躺着陳維禮冰冷的屍體,而在平安城還陷着一個海蘭珠。每一件都是驚天大事,每一樁都無法置之不理。千頭萬緒,饒是以許一城的頭腦,一時都有些不知所措。
此時街道上已經沒有黃包車了,他低頭在路上一路疾行,腦子裏在反複想着這些事情。一會兒覺得此事幹系重大,若放手不管只怕會釀成驚天盜案;一會兒又有些猶豫,因為面對的都是龐然大物,實在非自己所能敵。他就這麽搖擺不定中,一擡頭,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協和醫院門前。
協和醫院此時也比平時混亂得多,醫生護士行色匆匆,都在小聲談論着局勢。醫院正門口站着一排洋人士兵,荷槍實彈。這應該是各使館湊出來的衛兵,以防止醫院這種中立機構遭受沖擊。
許一城走進醫院,許夫人剛剛值完夜班,正躺在行軍床上睡覺。許一城一走到房間門口,她仿佛有心靈感應一樣,唰地睜開了眼睛,先噗嗤笑了一聲。許一城這才想起來,自己穿的仍舊是那身收古董的長衫和小圓墨鏡,一直沒騰出工夫來換掉。
他說我來得匆忙,沒買早點,正要邁進房間。許夫人卻擡眼淡淡道:“你還是別進來了。”許一城一愣,許夫人從床上下來,挺着大肚子走到門口:“我怕你一進來,就舍不得走了,會耽誤你的正事。”
許一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知該說什麽好。許夫人用指頭輕輕點了下他的額頭:“你這個人吶,心裏有事沒事,根本就藏不住。”許一城笨拙地搓着手:“哎,是這樣……”許夫人阻住他:“不用跟我解釋。你說了我也不懂,就算懂了也幫不上忙,幹着急,還不如不知道。你要做的事情,一定很重要。放心好了,協和醫院有各國使館保護,再亂也亂不到哪裏去。你去忙你的吧,不必挂念。”
許一城戀戀不舍地觸了觸她隆起的肚子,許夫人抿嘴笑道:“感覺到了嗎?小東西踢了你一下。”許一城蹲下身子,把耳朵貼在肚皮上仔細傾聽着。她彎着眉毛,把那條洗得幹幹淨淨的大白手帕疊好,揣到許一城的懷裏,輕輕一推:“你快走吧。”
“等這陣子忙完了,我給你帶粉魚兒過來,這回多放辣子。”
許一城吻了吻妻子,然後轉身離開。他的眼神重新變得清澈而堅定,仿佛所有的惶惑都被濾去。
許一城的下一個目的地,是宗室。東陵是清宗室所管,這事無論如何不能繞過他們。雖然他已經派黃克武去通報,不過乾隆的九龍寶劍這個線索一浮出水面,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樣了,他必須得親自過去一趟。
“您說什麽?日本人打算對裕陵下手?”毓方手裏的蓋碗嘩啦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不見一絲皺紋的白淨胖臉,因為極度震驚而變得扭曲。
許一城點點頭。
“好哇,難怪他們提出來去東陵考察,原來是沒安好心。”毓方背起手來,在屋子裏來回踱步,一邊踱步一邊搖頭。
富老公在一旁冷聲道:“我就說他們沒安好心,你們卻偏要答應。”
毓方急躁地拿折扇敲了敲自己腦袋:“這事可不是我做主的,是在天津那幾位王爺答應的。咳,誰知道他們收了日本人多少好處!”他又走了幾步,擡頭對許一城道:“日本人什麽時候動手?”
許一城道:“日本人只來了一個支那風土考察團,人手有限。他們很可能會尋找當地的合作夥伴,原本我以為是王紹義,但現在看來不是。失蹤的堺大輔,恐怕就是去尋找适當的人吧?”
“那王紹義什麽時候動手?”毓方又問。比起日本人,說實話他對惡諸葛更為忌憚。許一城道:“他把海蘭珠扣在平安城,催促着我回京城來找買主,說明他對東陵志在必得。只要找到姜石匠,動手恐怕就在這個月內。”
毓方想了想,說先顧一頭吧,對富老公道:“跟阿和軒聯系一下,讓他把手底下的人都召集起來,加緊巡視,把精神都給我打好了。”
許一城這時卻給扣下一盆冷水:“現在張大帥馬上就離京了,無人管束,若我是王紹義,肯定是以移防或演習為名,率大軍直接進駐東陵,明火執仗地挖墓。阿和軒那幾十號人,能擋得住人家一個團?”
毓方一琢磨,頓時面露愁容,許一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這家夥看似沉穩,其實跟他弟弟毓彭也差不多少,玩玩小心機還湊合,真碰上大事一樣發懵。毓方問許一城該怎麽辦,能不能設個局把他騙住。
“王紹義這個人太狡猾,手底下實力又強大。跟他玩小聰明,一槍就把你崩了。”許一城搖頭否認。在平安城陰司間裏的遭遇讓他印象太深刻了,任憑他智計百出,在絕對的力量之下也無濟于事。
“那您覺得該怎麽辦?”
“對付王紹義只有一個辦法,以硬碰硬!只要有足夠的人護陵,能把王紹義擋在東陵之外,不用長,一天就夠了。盜墓東陵,畢竟是一件犯忌諱的事。他如果知道事先有準備,肯定就知難而退。你們宗室在京城經營這麽多年,這點人還是能湊出來吧?”
毓方聽了,臉上卻沒什麽喜色:“宗室這幾年,錢是攢了點,人脈也還算廣,可敗家子更多。若是捐個款起個樓,還好說,這拉隊伍去打仗就……”
許一城皺眉道:“四百人……不,三百人都拉不出來?”
毓方搖搖頭,擡起指頭:“錢的事姑且不說,這兵荒馬亂的,去哪兒找壯丁?就算找到了,會不會打仗?能不能擋住惡諸葛那夥悍匪?再說就算人齊了,槍從哪弄?彈藥怎麽補給?”說到這裏,毓方又斜眼看了眼許一城,“再者說,自從張勳以後,宗室一直被人猜忌,連馬車上挂了二龍戲珠都被人懷疑。如果宗室一下子在北京城裏拉出這麽大的軍隊,這不是作死嗎?”
發完這一通牢騷,毓方頹喪地坐回到椅子上,啪地打開折扇,徒勞扇動,全沒了那副智珠在握的勁頭。富老公“哼”了一聲,恨聲道:“大不了把我這副老骨頭填在那兒!”
許一城望着這位遺老,還不如一個老太監有血性,心想有你們這樣的人在,滿清不亡可真是沒天理了。許一城一想到自己唯一的盟友就是這些家夥,又是無奈又是氣憤。
三個人在屋子裏沉默了一陣。富老公突然想到什麽,走到毓方面前耳語幾句。毓方眼睛一亮,手裏折扇“啪”地一打,對許一城道:“許先生,是不是只要找到一支軍隊,跟王紹義硬抗一天就成了?”許一城說:“這自然是最好的辦法,可你們不是拉不起來隊伍嗎?”
毓方這次臉上帶了一點喜色:“宗室沒兵,可咱們可以借嘛。富老公剛才想起一人,如果能得到他的幫助,此事就有着落了。”許一城“哦?”了一聲,擡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