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2)

趣的巧合,但又能如何呢?這跟堺大輔的計劃,完全扯不上關系。

他實在太疲倦了,便把九龍寶劍擱下,自己倒在地板上,一瞬間就睡着了。

當晨曦再度泛起光華之時,許一城的身體動了動,他待了很長時間,猛地爬起身來,抓住扔在地上的九龍寶劍,他看起來雙眼泛紅,頭發散亂,完全沒有了之前的潇灑氣度。

忽然,一股粥香沖入他的鼻孔,許一城疑惑地擡起頭來,發現辦公室裏多了一個人,正關切地望着他。

來的人是海蘭珠,她手裏提着一個亮漆小食盒,小食盒裏擱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紅棗白米粥、一碟豌豆黃、幾須鹹菜和兩根油條。

“你怎麽來了?”許一城有氣無力地問。海蘭珠把食盒裏的東西都一一擺出來,邊擺邊帶着埋怨說:“我看你離開茶樓的時候魂不守舍,有點不放心。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你回了清華。我過來看看,順便給你帶點吃的,你這個人肯定不會自己弄的……哎?這個……難道就是九龍寶劍?”

海蘭珠瞪大雙眸,俯身想要去看看這件傳說中的寶器,許一城卻把它握住。海蘭珠俏臉一揚,嗔怒道:“你幹嗎?是怕我跟毓方他們說,把這件東西讨回去嗎?”許一城呵呵一聲,海蘭珠嘴唇顫了顫:“想不到在你心裏,我只是這樣的人!”她把粥碗重重擱下,轉身就要走。

許一城連忙拉住她的手腕:“我只是想東西想得魔怔了,真是對不起。”海蘭珠氣得眼角含淚,低聲道:“在平安城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麽對我的……”

說到一半,海蘭珠突然發覺許一城表情有些異樣。他的眼神發直,不是在看自己,嘴裏在念叨着什麽。海蘭珠有點害怕:“一城,你怎麽了?一城?”許一城突然伸出雙臂,緊緊抓住海蘭珠雙肩,兩人的鼻子尖幾乎貼在一起。海蘭珠呼吸變得急促,心髒跳得快要炸出胸膛。

“平安城裏!保護你的那個掌櫃!歐陽掌櫃!”許一城喊出來的,卻是另外一個名字。

海蘭珠一怔,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提及這件事。

“他不正是歐陽家的後人嗎?”許一城興奮地喊道。他怎麽把這麽重要的事情都給忽略了!他們第一次去平安城時,許一城在陰司間亮出海底針,被歐陽掌櫃認出上頭有先祖的四合如意破雲紋,為了還人情,歐陽掌櫃承諾保護海蘭珠在平安城的安全。全靠他幫忙,海蘭珠在被扣押期間才省去許多麻煩。

乾隆年間那位歐陽工匠是天才,他這一脈流傳到如今,是否還能有這份手藝?是否能道出九龍寶劍裏的奧妙所在?

許一城不知道,但他只能賭一把——不,連賭都算不上,這是唯一的選擇。

想到這裏,許一城頓時顧不上對海蘭珠解釋,他胡亂扒拉了兩口粥,帶上寶劍匆匆離開清華。海蘭珠莫名其妙,又怕他出事,只得緊緊跟着。

許一城去的是京師警察廳,很快就從那裏得到了歐陽掌櫃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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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城被孫殿英偷襲以後,馬福田戰死,王紹義只身倉皇逃走,其他人不是陣亡,就是被俘。歐陽掌櫃作為王紹義的重要心腹,也被俘虜。孫殿英留了個心眼,沒就地處決,而是把這些俘虜直接押解到京師警察廳去,宣稱剿匪大捷。

好巧不巧的是,那個在客棧裏被王紹義打死的假古董商,是晉軍的細作,跟閻錫山還有那麽點關系。王紹義潛逃,那麽這筆賬就算到了歐陽掌櫃頭上。再加上之前馬、王等人在直隸犯下的數起陳年積案,這回全都有着落了。

現如今歐陽掌櫃數罪并發,法院已經批文下來,準予槍決。許一城得知消息時,歐陽掌櫃已經在被押解刑場的路上了。

許一城聞言大驚,連忙去找吳郁文。吳郁文找對了新主子,正是春風得意之時,許一城有引薦之恩,自然不敢怠慢。不過他說歐陽掌櫃的案子太大,多少苦主都等着呢,暫緩執行恐怕不可能,最多準許臨刑之前讓他們單獨見面。

“當初幸虧聽了許先生你一席話,吳某才有今日。”吳郁文拿起一管鋼筆簽發了手令,遞給他。

許一城沒心思跟他寒暄,一把扯過手令就要走。吳郁文眯起眼睛,看向旁邊的牆壁,卻說了一句無關的話:“歐陽這件案子,我們警察廳正在準備錦旗,感謝孫軍長剿匪有功,幫我們破了陳年積案。”他話剛說完,許一城已經匆匆離去。吳郁文聳聳肩,自言自語道:“我可是提醒過你了啊。”他縮縮手腕,把一串璀璨奪目的朝珠藏回到袖子裏去。

許一城拿着吳郁文的手令,心急火燎地又往西郊刑場趕。吳郁文人情送到底,還特意調派了一輛車送他們去。在半路上,海蘭珠終于逮着機會發問,于是許一城把關于九龍寶劍的推斷說給她聽。海蘭珠問你怎麽保證歐陽掌櫃知道九龍寶劍的秘密?就算他知道,一個将死之人,你怎麽讓他開口說出來?難道你還想憑一己之力去免除他的死罪嗎?

這些問題許一城一個也答不上來,只是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海蘭珠看他眼神堅毅,知道怎麽勸也是沒用的,只得幽幽一嘆。

西郊刑場遠在留霞峪附近,離長辛店不遠,在一片山腳下的荒地上。車子趕到時,距離行刑只有一小時。犯人已經被關在了刑場旁邊的小土屋裏。行刑隊在檢查槍械,附近還有不少聞訊跑來圍觀的老百姓,慈德女校和德國大使館都派了代表過來,要親眼看着這些兇徒伏法。

許一城下了車,交代海蘭珠在車上等他,憑着吳郁文的手令,一路連過數道關卡,終于在小土屋裏再次見到了歐陽掌櫃。歐陽掌櫃整個人看上去頹唐不堪,瘦了好幾圈,眉宇之間籠罩着一團晦暗之氣。他沒想到來的人居然是許一城,瞪大了眼睛,神情卻略顯木然。

“許先生,沒想到最終給我送行的人,居然是你。”歐陽掌櫃發出感慨。

“歐陽掌櫃,別來無恙?”

歐陽掌櫃居然還笑得出來:“無恙,無恙。我如今可是警察廳的香饽饽,幾十件陳年積案,他們全在我身上破了,可不得對我好點?——你怎麽會來這裏?”他的神态淡然,完全不像是将死之人。

許一城盯着他:“我來這裏,希望你幫我一個忙。”

歐陽掌櫃噗嗤一聲樂了:“再過半個時辰我就要挨槍子兒了,還能幫你什麽忙?再說了,我落到今天這境地,全是你的錯,我為何要幫一個仇人?”

許一城道:“你錯了,你落到今日田地,是你自己選錯了路。多行不義必自斃,就算沒我,早晚你也會遭報應的。當年歐陽先生何等驚才絕豔,為何到你這一代,卻淪為強盜土匪?”歐陽掌櫃眉毛一抖:“你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啊。”

“我若甜言蜜語,掌櫃的你也不會信,不妨實話直說。”

歐陽掌櫃大笑:“好吧好吧,許先生你果然是個有意思的人。其實我打從入夥那一天起,就知道早晚會有這個下場。自己的路,自己選的,沒什麽可抱怨的,總算走到頭了。”他轉頭看向窗外,不見悲傷,只有解脫的快意。

許一城道:“可我知道,你對祖上榮光,看得還是很重。不然也不會一見海底針,就要替先祖把人情還給五脈。”歐陽掌櫃擺手道:“我無後,歐陽家到我這裏就算是斷絕了。你也不必恭維我,什麽事你直說吧。我好歹留下個善緣,省得下去被先祖罵。”

許一城把九龍寶劍拿出來,旁邊衛兵一看有兵器,緊張得趕緊擡起槍來。歐陽掌櫃淡淡看了他一眼,像訓斥學徒一樣訓道:“這是禮器,又不是真的兵刃,用不着緊張。”

“九龍寶劍,上有四合如意破雲紋,應該出自你家先祖之手。我想知道,裏面是否暗藏玄機?”

歐陽掌櫃一看到寶劍,頹唐神色一掃而空,精、氣、神都回歸了。

許一城在心中暗暗感慨,他從賊這麽久,內心始終還留有一顆匠人之心。

歐陽掌櫃看了半天,說這确實是我家先祖的手筆,不過裏面是否暗藏東西,我可就說不準了。歐陽家的手藝,傳到我這一代,已經丢得差不多,我只能盡力而為——海底針你帶了沒有?

許一城連忙從腰上解下牛皮,鋪開海底針。歐陽掌櫃拿起其中幾件工具,有小鏟有小鈎,還有一個側面都是細毛刷的通子,細細沿着寶劍的雕飾縫隙檢查過去。許一城發現,他檢查的手法和對工具的運用,見都沒見過。看來不愧是歐陽家的獨傳之秘,五脈對海底針的運用,根本未能發揮其全部功能。

中國許多技藝都是如此,匠人單傳,秘不開放,結果一旦碰到不肖子孫,就此失傳。後世所見,不過只鱗片爪而已。

檢查良久,眼看就快到行刑時間了,歐陽掌櫃突然發出一聲古怪的感慨。許一城忙問怎麽了。歐陽掌櫃道:“我确實發現一處奇異之處,只是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

“是什麽?”

歐陽掌櫃拿起九龍寶劍,把劍身橫過來,指着劍刃道:“你覺不覺得,這劍身比尋常要厚?”許一城一看,果然如此。尋常寶劍,劍身盡量要薄,恨不得薄若蟬翼。但九龍寶劍的劍身卻将近兩指厚度,許一城原來一直以為,這是不用開刃的禮器,所以盡量做厚一點以方便裝飾,可聽歐陽掌櫃的意思,似乎別有玄機。

歐陽掌櫃道:“你聽過劍裏乾坤吧?就是在長劍裏另外藏一把軟劍。與人對敵時,外劍被人架住,手腕一擰,可以裏面擰出一把軟劍,攻敵于不備。”

“你是說,這九龍寶劍也是劍裏乾坤?”

“估計是,劍身略厚,這是個典型特征。如果是單劍,劍身和劍柄之間是在劍格處嵌合而成,看不出痕跡;如果是劍裏乾坤,劍格需要固定雙劍的劍身,就得用勾絲相挂。我剛才檢驗了一下,那玉劍格與劍身之間确實有勾絲痕跡,不過被銅紋巧妙遮擋——銅紋有輕微撬痕,與原位置略有偏差,這才會被我發現勾絲痕跡。”

“什麽意思?”

歐陽掌櫃擡起頭:“這說明九龍寶劍暗藏另外一把劍,而且已經被人打開過了。”

木戶教授,許一城立刻想到那個木讷而敏銳的學者。

歐陽掌櫃拿起工具,撥開銅紋,把勾絲一一起掉,一擰玉劍柄,“唰”的一聲,果然從劍身裏扯出另外一把劍來。兩人見了這第二把劍,卻更加驚訝。

九龍寶劍是蒙古式的,劍身略彎,而這把短劍卻是筆直的中原風格,它只剩下劍身部分,與玉劍格相連,造型古樸,鏽跡斑斑,跟外劍的雍容華貴不可同日而語。許一城一下子想到那張信箋上的圖影,也是一直一彎。原來他以為是素描随筆随手塗改,到現在才意識到,那正是暗示這劍裏乾坤。

“嗯,從形制看,這是唐代的劍。”歐陽掌櫃啧啧稱奇。許一城問怎麽看出來這是唐代的劍,歐陽掌櫃說唐代寶劍與後世樣式不同,多是劍身帶着環首刀柄,單側開刃,很好認。

劍裏乾坤,一般那兩把劍都是量身訂制。這一把清代的蒙古彎劍之中,居然藏着一柄唐代的短直劍,乾隆不知是怎麽想的。

許一城告訴歐陽掌櫃,乾隆鑄造此劍,是唯恐皇煞風吹斷大清根基,所以備下一把陰兵,以便在死後帶去地府斬斷陰風。歐陽掌櫃“哦”了一聲,說那就難怪了。這種陪葬用的陰兵,很有講究,不能平白起爐,須得以一柄古劍為引,借出它的煞氣來,在外面套一柄新鋒,才有鎮陰擋煞的功效。

別看史籍上關于古劍的記載動辄可追溯到三皇五帝,其實在現實中,能流傳下來的劍兵極少。乾隆這把九龍寶劍,能尋得一柄唐劍為引,已經算是相當不易。而歐陽工匠能把這兩件東西合二為一,造得天衣無縫,技術實在是登峰造極。

這時小屋外頭傳來敲門聲,歐陽掌櫃把劍擱下,一拍巴掌:“行了,時候到了,我也該上路了。剩下的事,你自己去慢慢琢磨吧。”說完他背起手來,讓衛兵給他捆上繩子,帶出門去。

許一城在他後面大聲喊道:“你還有什麽未完的心願,我可以代你去完成。”歐陽掌櫃回頭笑了笑:“歐陽家欠的恩情,總算在我死之前全部還完了,挺好,挺好。”

念叨着“挺好”,歐陽掌櫃點着頭,慢慢走出小屋去,臉色坦然,腳步不亂。

許一城目送他離去,心中湧現出深深的遺憾。許一城不知道歐陽家出了什麽變故,才讓他堕落如此。不過歐陽掌櫃臨死前仍惦記着祖上恩情,說明內心良心與驕傲未泯,倘若兩人早點相識,說不定就能幫他走上另外一條路,既挽救了歐陽家,也能救出一個傳承。

許一城把九龍寶劍拿好,沒有去看行刑的過程,直接回到車裏,吩咐開走。海蘭珠看他情緒有點低沉,不好細問,就問有沒有收獲。許一城把那兩柄劍拿給她看,讓海蘭珠吃驚不小。

許一城說,木戶教授是精研古代兵器的,他對九龍寶劍做的解析顯然就是打開劍裏乾坤,然後又裝了回去。說完他把唐劍擡起來,仔細觀看。此劍的劍身上鏽跡斑斓,上面只勉強能看到在狹長的劍身上有一條醒目的劍紋,從劍尖蜿蜒橫貫到劍底。

許一城眼神閃動,将劍身橫置再看此紋,如遠觀連綿山勢,跌宕起伏,氣勢萬千。看起來就好像是有人在唐劍上繪了一幅山勢地形圖,山中還隐約可見二字:“震護”。

回到清華的這一路上,許一城完全沉浸在對這柄唐劍的研究中,神情專注,海蘭珠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托着下巴,不敢打擾他。車子到了清華以後,許一城剛一下車,立刻有兩個人迎了上來。

一個是黃克武,一個是劉一鳴。他們看到海蘭珠與許一城同車,表情都有點古怪。許一城沒心思過多解釋,問他們什麽事。劉一鳴正色道:“許叔,你別忘了和我的約定,嗯?就是今天。”

許一城先是一怔,随即立刻想起來了。此前他答應過劉一鳴,要去參加五脈族長沈默的八十壽宴。而今天恰好就是這個日子了。

五脈之前為了避亂搬出了北京,這才搬回來不久。經過這麽一番折騰,沈默的精力明顯不濟。所以他在八月份的壽宴,得提前舉辦,要盡快把權力移交出去。劉一鳴一心要扶許一城上位,自然不肯放過這最後的機會。

許一城看看時間:“好,我跟你們去。”他掃視一圈,注意到藥來居然沒出現。黃克武道:“他夾在您和藥慎行之間,地位尴尬,所以裝肚子疼跑了。”許一城笑道:“這孩子,想得太多,我可從來沒想過要謀奪他爹的位子,我就是去敬沈老爺子一杯酒而已。”劉一鳴明白許一城其實是在對自己講,他扶了扶鏡片,什麽也沒說。

海蘭珠表示自己不方便出席,先行離開。黃克武看她走遠,問許一城這是怎麽回事。許一城淡淡道:“我們有了點新突破。”然後把九龍寶劍亮出來。黃克武和劉一鳴四只眼睛頓時瞪得溜圓,傳說中的九龍寶劍突然出現在眼前,他們都有點不敢相信。

許一城把此劍的前因後果一講,黃克武不由得感嘆道:“在中國已經斷了傳承的手藝,日本一個教授卻知道得這麽清楚。”後面的話他沒說,許一城看了他一眼,語氣略帶嚴厲:“偷東西就是偷東西,再怎麽喜歡,也不行。”

“可東西畢竟留下來了啊……”黃克武分辯道,自從救出木戶教授以後,情緒一直不太對,對東陵之事似乎有自己的看法。

劉一鳴怕兩人說僵了,截口道:“那這柄唐劍,您有想法了沒?”

許一城道:“我不太清楚,不過這次正好去參加五脈宴會,我想順便請教一下沈老爺子。”

“他會知道?”劉一鳴不屑道。

“你不要小看五脈的底蘊。也許他們膽小怕事,不過這古董的學問,可是不容小觑的。”

沈默這次八十壽宴,按照老爺子的指示沒有大操大辦。亂局方定,人心未安,不宜大動幹戈。所以戲棚、喜樓、金牌一概不用,只在自家院子裏擺了幾桌酒席,門口吊起兩頂麻姑獻壽的人物大燈籠,八十整生日,只當是散生日過了。外面來賀壽的人也不多,只有十多位相熟的古董鋪子,以及五脈留在京城的那麽幾十個人。

這些賓客顯然也沒心思賀壽,個個揣着心事,在席間低聲交談。

北京降格成北平,對整個古董業也是個大打擊。試想古董最大的買主是誰?不是政府裏當官的,就是給官員送禮的人。如今政府不在北京了,古董生意的衰落只怕就在眼前。沈默老爺子是個高人,可惜年紀太大,恐怕應付不來。這些人都盼着五脈能選出一個得力的族長,早點拿出個主意來。

沈默坐在五德椅上,雙眉低垂,整個人如同一棵幹枯的柳樹。這把五德椅是用桃木、楊木、桐木、柏木、松木五種木料打造而成,桃木清,楊木直,桐木潔,柏木不腐,松木韌,五木既代表了五脈五家,也代表了鑒寶之人所需要具備的五種美德。在五脈,只有在極其重大的場合,才會把這把椅子從宗祠裏請出來,并且只有族長才有資格坐。

這把椅子看似風光,坐起來并不舒服,椅面太硬,且沒有靠背,稍微坐久一點屁股就會覺得酸疼。所幸自己不需要忍太久了,沈默一邊這樣想着,一邊看着院子裏熙熙攘攘,看着五脈子弟各懷心事,渾濁的眼神變得微微發亮,仿佛回到幾十年前。

當年也是這麽一個類似的場合,連他在內一共有三個族長的候選人,其他兩人早已名滿天下,沒人看好略顯木讷的他。可最終勝出的,卻是他沈默,前任許族長親自把他攙扶到五德椅上,大聲對所有人宣布新族長的誕生。有人跳起來質疑,許族長卻說,五脈的掌舵人要的不是多麽犀利的掌眼手段,而是一個“穩”字。唯有穩重之人,才能讓五脈延續下去。

接下來的幾十年裏,沈默一直牢牢地抓住這一個穩字。在他的領導下,五脈渡過了晚清民初一次又一次的磨難和災劫,堅持到了今日。現在他終于可以松一口氣,把這副重擔交出去了。沈默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朝着前方看去,藥慎行站在臺前,正指揮着五脈子弟在搬着壽宴用的器物,有條不紊。

希望我的選擇沒有錯,五脈需要這樣的人。沈默對自己說。

除了藥慎行以外,他還看到劉一鳴、黃克武、藥來等幾個小輩在院裏穿梭。這幾個小家夥不太省心,前段時間不在家待着,居然跟着許一城混。幾家的家長都來找沈默抱怨,但最後都被勸服了。美玉需磨砺,年輕人需要磨煉,跟在許一城身邊可以學到很多五脈不會教的東西。他們這幾個人年紀雖小,卻已顯出超越同輩人的實力,早晚會成為五脈的中流砥柱。

這時沈默看到另外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他努力睜開眼皮,覺得有些驚訝,甚至還帶了幾絲欣慰。那身影走到藥慎行身邊,兩人幾乎沒有交談,側肩而過,身影繼續朝着自己走來。

“一城?”沈默驚訝地說。

“沈老爺子,晚輩許一城,恭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許一城念着俗詞兒,跪倒在他面前,結結實實磕了一個頭。沈默把身子努力前傾,讓許一城趕緊起來。兩人四目相對,沉默片刻,沈默咳了一聲:“最近辛苦你了。”

許一城知道沈默說的是東陵盜墓的事。那件事鬧得沸沸揚揚,沈默肯定能猜出這事跟許一城關系匪淺。不過以沈默的個性,肯定會慶幸五脈當初拒絕了許一城的請求,因為這種事是他一直極力避免的。

所以這一聲“最近辛苦你了”,帶有五分寬慰,四分慶幸,還有一分淡淡的疏離。

許一城笑道:“其實我今天來,除了為老爺子您賀壽,還有樣東西請您幫忙過過眼。”

沈默的肩膀明顯僵了一下。本來今日壽宴并沒邀請許一城,他突然出現,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許一城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來:“是這個,您幫我看看,這幾個字兒有什麽來歷沒有?”

那張紙上抄錄的,就是他在堺大輔房間裏找到的另外一個線索,幾個零碎的漢字。許一城不确定這跟九龍寶劍有無關系,但這是他現在手裏僅有的線索。沈默外號是兩腳書櫥,博聞強記在家族很有名氣。如果他都不知道,那就沒什麽指望了。

聽到是這麽一個簡單的要求,沈默頓時松了一口氣。他戴上老花鏡,緩緩念出來:“言中……飄淪……雖複沉……無……用。”

“您有印象嗎?”許一城滿懷期待地問。

沈默閉上眼睛,低頭回想片刻,突然拐杖一頓:“哦,原來是這個。”

“哪個?”

沈默昂起頭來,長聲吟道:

君不見——

昆吾鐵冶飛炎煙,紅光紫氣俱赫然。

良工鍛煉凡幾年,鑄得寶劍名龍泉。

龍泉顏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嘆奇絕。

琉璃玉匣吐蓮花,錯镂金環映明月。

正逢天下無風塵,幸得周防君子身。

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綠龜鱗。

非直結交游俠子,亦曾親近英雄人。

何言中路遭棄捐,零落飄淪古獄邊。

雖複沉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沖天。

沈默吟得抑揚頓挫,意氣風發,拐杖随之頻頻點地。這詩在詠劍詩中算是絕品,辭藻華麗,氣魄如劍鋒出鞘,豪氣驚人。尤其是結尾四句,感慨自己雖未逢知遇,如寶劍般沉淪埋沒,心中雄心卻依然不改。

信箋上那幾個字,原始出處果然是最後四句。

許一城問這是誰的作品。沈默捋髯道:“我再念一首給你聽好了,凄涼寶劍篇,寄泊欲窮年……”

“李商隐的《風雨》?”這首太著名了,許一城自然知道。

沈默道:“《風雨》首句裏提到的‘寶劍篇’,正是這一首。”然後他把這《古劍篇》的來歷娓娓道來。

原來初唐時有一位将領叫郭震,字元振,是太原陽曲人。郭震文武全才,只是仕途際遇坎坷。他有一次得幸被武則天召見,揮毫寫下此詩,命名為《古劍篇》,抒發自己壯志未伸的情懷。武則天讀到此詩,大為激賞,當即命令抄寫數十本,分別贈送給學士李峤、閻朝隐等人。而郭震也因為此詩而曝得大名,從此平步青雲,歷任涼州都督、安西大都護等職,遮護西域,立下大功,成為一代名将。後來他調回中樞,在唐玄宗奪權中發揮了重要作用。開元年間,郭震不知為何得罪了玄宗,險些被殺,後流放外地,抑郁而死。

沈默道:“張說曾經評價郭震這個人的文風‘有逸氣,為世所重’。一個逸字,代表了他豪壯奔逸的風格。如果我記得不錯,《全唐詩》裏收了十多首他的詩呢,不過你們這些年輕人現在哪有心靜下來看,不知道也不奇怪……”

沈默絮絮叨叨地說着,可惜他後面說的話許一城壓根沒聽進去。許一城此時兩眼發直,整個人變得有些傻傻的,仿佛突然被什麽東西魇住了似的。他連招呼也不打,木然離開,口中喃喃說錯了,錯了……走到位于院子角落裏最偏的一桌,一屁股坐下。

沈默覺得有些奇怪,不過也沒多想。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順利把新一任族長選出了,其他都可以放一放。許一城這麽退開,讓沈默反而松了一口氣。

很快,正屋裏一座瑞士自鳴鐘铛铛地發出聲音。藥慎行走到沈默身邊,問是否可以開席,沈默點點頭。于是司儀招呼,賓客們紛紛落座,壽典開始。

五脈的壽典跟尋常人家沒什麽不同。先是把五脈祖先的神主牌位請在神案之上,沈默親手點上香燭,燃放一挂紅衣鞭炮,然後率領五脈幾位家主拜祭。祭祀既了,沈默坐回到五德椅上,晚輩依次磕頭祝賀,賓客進獻賀禮。

等到這一套流程結束,所有人落座。司儀高聲喊道:“請神爐。”五脈人和其他賓客紛紛露出興奮神色,飯菜也不吃了,都抻着脖子朝神案那邊看。很快兩個五脈弟子從後頭轉出來,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大木匣子。匣子是檀木制成,四角皆鑲嵌着蓮花銀邊,正中一把雙鶴交頸銅鎖。木匣子擱在沈默面前,兩人退下。

沈默離開椅子,從懷裏掏出一把鑰匙,顫巍巍地把鎖打開,從匣子裏拿出一具香爐。爐子一拿出來,周圍賓客不由得發出一陣驚嘆。

這香爐通體銅制,光澤幽邃,冥冥中透着一絲玄妙,一望便知是上古青銅。爐蓋是一座尖頂山峰形狀,其上镂成蒲葉花紋,與爐身相接。爐身之上雕有海上仙山圖紋與飛禽走獸等物,再往下的爐座鑄成一條虬龍的樣子,龍軀蜿蜒,身帶祥雲,龍首昂揚向上,卻被一個須發皆長的力士推開。這力士一手制龍,一手托起爐蓋山峰,似有霸王舉鼎之勢。

這是傳說中五脈收藏的家寶之一——漢伏龍博山爐。

所謂“博山”,乃是漢代傳說中的三座仙山之一,其他兩座是蓬萊、瀛洲。漢代香爐多喜歡用此山為名號。不過這個香爐是五脈珍藏,價值自然不是尋常漢香爐可以比。不必細細考究其特色何在,甫一端出來,那力士降龍舉山的滔天雄心就撲面而來,頓時震懾全場。

這博山爐平日被收藏在木匣之中,鑰匙由族長親自掌管,從不外露。只有在今天這樣族長新老交替的大日子裏,才會露出峥嵘。別說外人,就連五脈中人,一輩子能看到這爐子的機會都不多。

五脈一共五家,為了避免同姓把持族長之位太久,族長人選是通過五姓公投,由族中宿老投票選出。哪怕沈默和其他所有人都屬意藥慎行,但也不能直接指定,老規矩不能變,形式上還是要通過選舉出來。

而選舉的辦法,就是通過這個伏龍博山爐。

在神案之後,已經早早擺好了五碟香丸,分別是紅、青、黃、黑、白,代表了五脈各一支。每個有資格投票的五脈成員,要依次走到神案背後,選擇一丸,投入博山爐中。最後由老族長清點,色多者,那一脈的候選人即成為新一任族長——這就叫作“投爐問香”。

選舉結束後,香爐還要燃起火來,把投在裏面的香丸焚化成香,以免家族生隙。在香氣缭繞之中,新舊交接鑰匙,新族長把博山爐重新鎖回匣子,禮成。

沈默鄭重其事地把這個香爐擱到神案上,轉身對在場所有人說了幾句話,無非是我年紀已大,難以繼續掌管五脈,因此讓位于賢,希望有志者站上前來。

院內的五脈中人沉默了一小會兒,藥慎行當仁不讓地站了出來,其他幾支也分別派出人選,不過這些人無論技藝還是人望都比藥慎行差很多,一看就知道是充數的。最後站在博山爐前的一共有四人,藥家、顧家、黃家和劉家各有一人,只有許家沒有。許家單傳,如今只有許一城一人。他雖然到場,卻在角落裏發呆,一點也沒有角逐的意思。

沈默心中踏實了,如果許一城這時候站出來說要參選,他還真沒理由反對。他看了一眼藥慎行,擡起手中拐杖,準備宣布投爐問香開始。

可就在這時,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賓客們紛紛轉頭去看,看見吳郁文帶着十來個警察氣勢洶洶地沖進來。吳郁文的惡名,五脈的人都領教過。此時看見他突然出現,一個個全像是看見蛇的耗子一樣,縮着腦袋大氣不敢出一聲。

沈默心裏一突,面上強作鎮定,迎了上去。吳郁文沖他一拱手:“今天老爺子壽辰,本該備下壽禮,不過我今天是來公幹的,有得罪之處,容後補過。”

警察廳的偵緝處長公幹,那和夜貓子進宅一樣,無事不來。一定是之前東陵的事情鬧大了,得罪了人吧?沈默把眼睛往角落的許一城那看,吳郁文笑道:“您甭看了,跟許先生沒關系。我要抓的是他。”

他一伸手,手指直直指向藥慎行。

這一下子,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雖然還沒經過投爐問香,但藥慎行是下一代族長,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吳郁文突然跑過來說要找他,到底是為什麽?

沈默強抑怒火:“吳隊長,能否看在老夫薄面,權且等壽宴過後再議?”吳郁文毫不客氣地打斷:“對不起,不是兄弟我不給你這面子,公事公辦,職責所在。”

“捉人拿贓,請問慎行犯了什麽罪,要讓一位偵緝處長親自拿人?”

吳郁文也不回答,一把将沈默推開,走到藥慎行面前,一亮逮捕令:“藥慎行,警察廳認為你與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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