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2)
還沒說完名字,那人已經飛身上前,揮動拳頭,一拳砸在許一城頭上,然後又是連續三拳砸在右耳、下巴和腹部。這一陣暴風驟雨般的狂攻,就算是付貴和黃克武都抵擋不住,更別說許一城了。在眩暈中,許一城隐約聽見海蘭珠在尖叫:“你們輕點!”
姊小路永德又是一拳重重揮去,許一城仰天倒地,掙紮着半天沒起來。海蘭珠撲過去,把他攙扶起來,許一城卻一把甩開她的胳膊,憤怒地瞪着她。海蘭珠垂着頭,沒吭聲。
“許先生,我們又見面了。”
這次從陰影裏走出來的是堺大輔。他一身黑綢面兒的馬褂,打扮得像是一個山西銀號老板。難怪姬天鈞找不到他們的蹤跡,原來他們是把自己僞裝成了中國商隊,混入西安城內。在他身後,還有大約七八個人,各自拿着手電和武器,站在荒坡下面。
許一城喘息着用手背擦擦嘴角的血,呼吸粗重。
“多謝海蘭珠小姐的鼎力協助,我們才能夠在乾陵相逢,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吧。”堺大輔擡起肥厚的手指,朝她輕佻地一指。海蘭珠臉色略顯發白,卻不否認。
“你……你一直在給他們通風報信……為什麽背叛我?”許一城嘶啞着嗓子質問。他萬萬沒想到,自己一路勘察,卻有黃雀跟在後頭。
海蘭珠把臉一扭,想藏到人群後頭,卻被堺大輔攔住:“什麽背叛?她一直很好地履行着自己的職責。她是我們最好的間諜之一。”
許一城氣得閉上眼睛:“這麽說你從一開始就……”
海蘭珠擡起頭:“一城,我告訴過你,宗室一直處于恐懼之中,恐懼的人,會去尋找能給予他們幫助的人。”
“那你們當初直接把東陵賣給日本人就是,為什麽還要找我多此一舉?”
“因為毓方并不是宗社黨的人,他最初找到你,是真心希望能保全東陵。我們宗社黨為了配合堺先生的行動,才瞞住我的真實身份,利用毓方讓我接近你。”
“宗社黨?”
許一城一下想起第一次去拜訪毓方時,在他家馬車上看到的二龍戲珠。看來宗社黨沒有消亡,它就像是馬車上那塊标記,一直等待着死灰複燃的機會。他咳咳幾聲,無話可說。
“毓方早就沒有雄心了,他是個只求茍全性命的太平犬。我們宗社黨的理想,可要比他大得多。他只想抱着祖先陵寝過一輩子,卻不知道,只要能換來日本人的合作,犧牲一個東陵是可以接受的代價。”
海蘭珠說到此處,聲音漸漸冷了下來,唇邊卻露出了一個嘲諷的微笑,不知是對許一城,還是對自己。許一城定定地看着她,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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堺大輔得意道:“許先生您實在令人佩服,沒想到您能從煙土查到九龍寶劍,又從九龍寶劍追查到乾陵。不過也幸虧您這麽能幹,才能帶着我們順利找到乾陵的墓門所在。這您沒想到吧?”
他一邊背着手,從荒坡上仰望北峰乾陵,發出感慨,“這麽偉大的陵寝,如果是在日本,将會成為萬衆膜拜的神聖之所——看看你們把它糟蹋成什麽樣子了?”
“呸!”許一城再也忍不住了,吐了一口唾沫,飛到他胖胖的臉上。堺大輔也不生氣,蹲到許一城跟前,從他懷裏扯出那條大白手帕,擦了擦自己面孔,又給他揣了回去。
“你看,即使是許先生你,都在這神聖的陵園裏随地吐痰,毫不珍惜。這樣的瑰寶,還是交給更懂得珍惜的人去保管吧。”說到這裏,堺大輔直起身子,看向乾陵的眼神都變了,聲音很大,“打開乾陵,《支那骨董賬》就可以填補上很大一片空白。帝國大學那些學閥,他們在我面前再也擡不起頭來了!”
姊小路永德面無表情地問是否開始挖掘,堺大輔大手一揮,像揮舞着一把武士刀直劈下來。
七八個人立刻拿出鏟子,開始在荒坡上埋頭鏟土。他們動作标準,整齊劃一,而且沒一個人吭聲,一看就知道和姊小路永德一樣是軍人出身。堺大輔在旁邊還在不住提醒:“輕點,不要太用力,小心傷到東西。”
許一城被姊小路永德死死控制在旁邊,動彈不得,只能無奈地看着日本人一寸寸地撥開荒坡,就像剝下少女的衣裙。海蘭珠縮在石壁陰影裏,如同化作一尊石像,一直沒做聲,也沒走開。荒坡上的植被很快被挖開,然後土層也被扒開,露出了一片石板。堺大輔俯身過去看,用手去拂開浮土,看了一陣,發出驚喜:“獅馬紋,這是唐陵特有的風格,錯不了!”
周圍的人一陣振奮,挖得更加起勁。沒到半小時,整個墓門的大門顯露出了真實面目。這是兩塊雕刻着獅馬紋的石板,石板之間嚴絲合縫,四周還有祥雲、牡丹等裝飾,依着坡勢斜靠——不過,作為乾陵的墓門,似乎有點寒酸。
“看這裏!”
堺大輔拿着手電晃過去,光柱射過去,照到石板的正上方有一條石制門楣,門楣上刻着一柄寶劍,形狀和九龍寶劍裏的郭震劍形制完全一樣。堺大輔驚喜地催促道:“沒錯了。郭震獻劍,代身守墓,說明守護的這個墓,就是武則天和李治的合葬墓無疑!快開,快開!”
石板很厚,日本人又不敢用炸藥,只得拿出撬棍,七八個人一點一點撬。好在墓門後面不像東陵有鎮石頂着,很快就被撬出一條大縫,可容一人通行。縫隙後頭黑漆漆的,不知通向何處,只有陰寒之氣嗖嗖地往外冒着。
堺大輔把許一城抓過來,禮貌地做了一個手勢:“許先生,作為這個墓門的第一個發現者,我把榮譽留給您,請您第一個進去。”
“不可以!”海蘭珠連忙出言阻止。墓內情況不明,若是有毒氣或者有什麽機關,第一個進去的人會非常危險。許一城譏諷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嘲笑她的虛僞。海蘭珠被他的眼神一掃,渾身沒來由地一顫,她可沒見過許一城露出過這樣的眼神:冰冷,沉靜,拒人于千裏。
許一城主動站出來,迎着堺大輔的目光,伸手略扶墓門,閃身走了進去。
他進入墓道,先吸了一口氣。墓道裏的空氣帶着沉重的陳腐味,但至少含氧量還夠。他謹慎地踏出第一步,感覺腳步落在了一片石面上。他伸手朝左右摸了一圈,發現四周也都是同樣的青石壁。前方極黑,看不到盡頭通向哪裏。
堺大輔見許一城進去以後沒什麽異狀,和其他人魚貫而入,只留了一個人在外面守門。海蘭珠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進來。日本人準備充分,除了手電還帶了特制魚油火炬。七八根火炬一點起來,霎時把墓道照了一個通透。他們看到,這是一條向下傾斜的甬道,一眼看不到盡頭。甬道頂部呈橢圓狀,四周和地面都用四指厚的青石砌成,牆面上沒有任何紋飾。
姊小路永德走到許一城身後,用手一推,讓他繼續打頭陣。
傳聞武則天心思狠毒,所以在她的陵墓裏有大量機關,需要一個炮灰去擋一下。許一城知道日本人的用意,可也無計可施,只得繼續朝前走去。日本人則站成一排,隔開一米,跟着他背後。整個墓穴裏非常安靜,外面的蟲鳴鳥叫和山風全被隔絕,甬道裏只聽得到腳步聲和沉重的呼吸聲,逼仄的黑暗和陰森的墓道讓人心中不由得産生煩躁,在心中油然升起一絲驚慌,如果永遠待在這裏,該是件多麽可怕的事。
許一城忽然停住了腳步,姊小路永德粗暴一推:“怎麽不走了?”
“到頭了。”
堺大輔走到前面,和姊小路永德高擎火炬,環顧一周,才知道許一城說的沒錯。甬道的盡頭是一個方形的寬敞房間,大小恰好能容納一尊大棺椁,不過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在正對着甬道的牆壁上,是一幅彩繪壁畫,一名形若門神的武将手持寶劍,橫眉立目。可惜年代久遠,這壁畫斑駁不堪,勉強只能辨認出上半身,下面的牆皮剝落,裏面不是青石砌成,而是被泥土填滿。壁畫下面還有一個木架子的痕跡,不過木質早已腐爛成泥。
這顯然不可能是武則天的墓室所在。但整個方形房間裏,只有甬道一個入口,除此以外都是青條石交疊而成,密不透風。堺大輔緊皺眉頭,他舉着火炬找了很久,也沒找到通向其他地方的入口或暗道。堺大輔這下子可有點抓瞎了,他轉了幾圈,最終還是無奈地走到許一城跟前:“許先生,這是怎麽回事?”
許一城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真不知道?”堺大輔盯着他。在火炬的照耀下,臉色陰晴不定。
許一城坦然道:“我和你們一起進來,能做什麽手腳?”
堺大輔一時拿他也沒辦法,跟姊小路永德商量了一下,決定再探查一圈。武則天不可以常理度之,這方形房間一定暗藏玄機。如果有必要,對許一城可以用刑,這家夥身負五脈,說不定還瞞着什麽事。
一群人紛紛拿出鏟子,開始敲擊附近的石壁,希望能敲出一條暗道或者開關,可惜一無所獲。就在這時,甬道那邊忽然傳來了腳步聲。
在這陵墓裏,哪裏來的腳步聲?誰的腳步聲?所有人臉色一變,唰地掏出槍來,對準了甬道口。腳步聲逐漸臨近,然後一個腦袋探了進來,堺大輔等人頓時松了一口氣。原來這是負責守住門口的那人。堺大輔問他怎麽下來了。那人說剛才看到外頭的山麓裏不知是誰,突然打了一顆信號彈,趕緊過來報道一聲。
堺大輔看向海蘭珠,海蘭珠抱臂有氣無力地說:“姬天鈞在中途和我們兵分兩路,約定如果有發現的話,就用信號彈聯絡。”堺大輔一聽,雙目精光四射:“這麽說,姬天鈞那邊應該也有了發現。這裏留幾個人,其他人過去看看!許先生你……你在幹嗎?”
他一低頭,發現許一城從懷裏掏出一塊木牌,恭恭敬敬地擺在武将壁畫的下面。因為這不是什麽危險動作,所以也沒人阻止。借着火光,海蘭珠看到那木牌上寫着“陳公維禮之位”幾個字,心頭一陣狂跳。許一城在牌位前把雙手擡起,八指交攏,先是手背翻手心,拜三拜,然後大拇指交抵,再拿開。再拜三次。
這手勢她知道,許一城告訴過她。這叫托孤拜,行了此拜,就一定要完成死者囑托,生死一諾。但他現在這個手勢,和托孤拜是反過來,意思是完成了囑托,特來告慰死者。
她瞳孔霎時縮小,猛地一推堺大輔,驚駭地喊道:“快、快離開這裏!”
“維禮,你仔細看着吧。你的仇人都在這裏了。”許一城站起身來,懷抱靈牌,面色無比平靜。
堺大輔等人還沒反應過來,平地裏突然傳來一聲悶悶的爆炸聲,這爆炸聲隔得很遠,聽不太真切,整個墓穴僅僅只是震動一下。旋即每個人都擡起頭,聽見頭頂有沙沙聲,先極細切,如螞蟻食葉,然後聲音逐漸變大,好似野牛奔騰。
堺大輔大喊一聲說快走!一幹人連忙沿甬道朝上跑去。可已經晚了,只聽得“轟隆”一聲,一半的甬道猛然坍塌下來,青條石噼裏啪啦地落下來,兩個跑在前面的人一下子被砸在底下。
堺大輔和姊小路永德同時撲過去,拿鏟子試圖挖出一條通道。可眼前的退路不是被砂土,而是被大石堵得嚴嚴實實,根本挖不動,方室成了一個完全封閉的空間。
所有人臉色都變了,他們都是軍人,不怕犧牲,但困在一個古代陵墓的小墓室裏窒息而死,這是無論誰都無法接受的。
堺大輔一把揪住許一城,再也無法淡定:“你到底幹了什麽?”
許一城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無比快意,無比暢快。他的雙眼亮得吓人:“你們進來的時候,可注意到那荒坡兩邊的山壁嗎?那山壁的基礎被墓穴挖開,十分脆弱,只消一點點炸藥,山壁就會坍塌下來,砸在荒坡之上,将這裏徹底封死。那個信號彈,就意味着姬天鈞已經點燃炸藥。”
堺大輔怒吼一聲,把他狠狠地摔開。許一城後背重重地撞在彩繪石壁之上,然後跌落在地,可是他還在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海蘭珠走過去,聲音有些發顫:“這麽說……這一切都是早有預謀?”
許一城語氣溫和,可裏面飽含着毒刺:“若沒有你盡忠職守,我可完不成。辛苦了。”
寥寥一問一答,海蘭珠就全明白了。許一城早知道她的身份,夜探乾陵根本不是為了尋找墓道,只是為了引君入甕。海蘭珠咬住嘴唇:“你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許一城把身子靠在石壁上,歪着頭,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很早,從你執意陪我去平安城開始,我就已經有所懷疑。後來付貴一遇襲,我差不多就能确定了——不然日本人怎麽會那麽巧,恰好能攔截到付貴和姜石匠呢?”
海蘭珠苦笑:“所以從你回到北京開始,和我說的一切,全都是假的,都是戲!”許一城語帶譏諷:“彼此彼此。”這時堺大輔面容扭曲地喝道:“這麽說,什麽颠倒風水局、什麽五脈獨家之秘,也都是胡說?”
許一城索性盤腿坐下,把陳維禮的牌位抱在懷中,背靠石壁:“你們很強大,我沒辦法對抗你們。我只能将計就計,通過海蘭珠給你們傳遞信息,讓你們以為我有獨家之秘,只能靠我才能找到真正的乾陵墓門。”
“這麽說這個墓,根本不是乾陵墓門喽?”堺大輔大吼。
“你們還沒看出來嗎?這個墓,是郭震的代身陪葬墓啊。”許一城此時已經完全放松下來,像在課堂上給人講課一樣從容,“郭震劍的劍紋山勢上,刻着兩個字‘震’‘護’。這既是代身的祈語,也是地點标記,不是一個地點,而是兩個——護字标記的,是乾陵入口;而震字标記的,則是這個代身陪葬墓。我從看到它的第一眼,就猜到了。”
說到這裏,許一城又是一陣大笑:“我在西安城拖延時間,姬天鈞就在乾陵尋找這個墓穴,并着手布置炸藥。匆忙出發,是為了讓你們沒時間準備;城門口被士兵攔住,是讓你有機會去給他們報信;挑選黑夜進山,是為了防止你們發現附近埋藏的火藥;點燃孔明燈,是為了方便你們追蹤過來,免得迷路——你們看看,我多周到。”
墓室裏變得安靜,更準确地說,是死寂。日本人以為他們一直在監視許一城,卻沒想到恰好相反,他們一直被許一城所控制。他每說一句,海蘭珠的身子都要晃動一下,到後來幾乎站立不住。
衆人這才明白,為何這墓室裏沒有棺椁,只有一幅彩繪壁畫。武則天去世時郭震尚健在,但為了報答皇恩,他在乾陵附近空立一墓,只留一把劍和一幅畫像守護主君。這種空墓,裏面并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當然更不會有什麽密道機關。一條甬道,一間方室,僅此而已。
“每一件古物,都有它的一個道理。郭震以忠義守墓,他的劍,是一把忠義之劍。你們不明白這樣的道理,就合該有此下場。”許一城緊緊盯着堺大輔。
堺大輔面色微變,他掏出郭震劍的照片,趴在地上,肥厚的手指在照片上一寸寸挪動:“‘震’在這裏,‘護’在那裏,相距不遠。說不定,我們剛才走過的路上,就有乾陵的真正入口啊!”他一想剛才可能錯過乾陵真正的入口,渾身就在發顫。
“如果你們自己來找,說不定早就找到了。”許一城冷笑。
堺大輔一聽到這一句,臉色先變成豬肝顏色,渾身都開始劇烈地顫抖,抖到後來,他一頭栽倒在地,口吐白沫,似乎是激動過度引起的癫痫症狀。可沒人過去看他,大家都已經死到臨頭。
墓室裏的空氣已經開始變得稀薄,姊小路永德為了節約氧氣,下令把所有的火炬都熄掉。一群人坐在黑暗中,聽着越來越急促的呼吸,感受到死亡慢慢臨近。姊小路永德忽然冷哼一聲,一把抓住許一城的肩膀:“你既然設下這麽一個局,又怎麽會不留後路!快說!在哪?”
許一城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不把自己置于死地,又怎麽能把你們騙進來?”
“那你不是一樣要死?”
“我進了這裏,就從來沒打算出去。維禮之仇已報,乾陵已保全。人固有一死,我已沒有遺憾了。”他的聲音響徹在黑暗的墓穴裏。
“好,那我就成全你!也給我們節約點氧氣!”姊小路永德獰笑着用力掐住許一城的脖子,很快他的臉色由白轉青。就在這時,墓室的天花板上發出撲簌簌的聲音,每個人都感覺到有塵土從上方抖落下來。他們不知這變化是好是壞。姊小路永德松開手,疑惑地朝上方看去。
許一城的聲音再度響起:“這個墓穴是空心的,沒有木梁加固支撐。上面兩扇石壁的重量,這裏估計快撐不住了——算你們運氣好,被砸死而不是窒息而死。”這個解釋絲毫不能給人帶來安慰。姊小路永德終于也不能保持冷靜,他再度捏住許一城的咽喉:“快說,通道到底在哪?”許一城淡然一笑,閉上眼睛:“維禮被你殺死的時候,也是這麽痛苦嗎?”
“我保證你比他痛苦十倍!”姊小路永德也歇斯底裏起來。墓穴上方的動靜越來越大,就像是什麽東西被擠壓到了極限,行将破裂前的慘呼聲。
海蘭珠的手忽然搭在了姊小路永德的胳膊上:“讓我來吧。”姊小路永德冷哼一聲,松開手,後退一步。
許一城大口喘息着所剩無幾的空氣,緊貼着牆壁,臉色慘白。海蘭珠看着這個男子,柔聲道:“你還有妻子,還有未出世的孩子啊。”聽到這句話,許一城渾身一震,眼神裏閃現出幾絲眷戀,很快又被堅毅所取代:“她會明白我做的事情,我的孩子将來也會的——海蘭珠,你知道嗎?這就是她和你決定性的不同。”海蘭珠一瞬間露出奇異的神色,既苦澀,又幸福:“一城,你騙起人來的時候,真是……”
她說着,不知哪裏來的力量,把整個身體朝着許一城的胸膛撞去,撞得毅然決然。許一城猝不及防,被海蘭珠重重頂撲在懷裏,整個人猛然往身後的石壁一撞。與此同時,墓室的天花板終于支撐不住壓力,“嘩啦”一聲垮塌下來,海量的沙石如泰山壓頂一樣,一下子就把這小小的墓室和裏面的人徹底吞沒……
姬天鈞站在墓室外面的荒坡邊,臉都吓白了。許一城讓他引爆炸藥把日本人堵在裏頭,可從來沒說過自己也會進去。現在可怎麽辦,整個荒坡被石壁硬生生壓下去幾分,地表凹陷,顯然整個墓穴都被壓塌了。
怎麽着?五脈的新族長上臺沒幾天,居然就讓他給親手炸死了?這可怎麽跟北平那邊交代?
姬天鈞急得在周圍轉圈,卻一籌莫展。他要叫人來挖開救人,就得解釋是怎麽坍塌的,誰裝的炸藥。到時候他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再者說,地下墓穴不像是樓房坍塌,扒開還能活,那東西就跟煤礦礦井似的,一塌了,只能等死。
一邊埋怨着許一城,姬天鈞一邊往坍塌的廢墟裏頭看,希望還能有點奇跡發生。可他心裏也清楚,奇跡的可能性太小了。盜墓的事他雖然沒幹過,但也見過不少,這種情況,十死無生。忽然,他眼珠子停止了,看到一處青石下方似乎有什麽動靜。姬天鈞唯恐看錯了,趴下身體湊到青石下方去觀察。因為青石交疊的角度,下面恰好留出了一個很小的空地。而那空地上的浮土,正在一鼓一鼓地湧動着。然後“撲”的一聲,一只手攥着個木牌沖出地面,拼命搖晃。
姬天鈞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得往後一縮,這手裏拿着個靈牌,不是詐屍了吧?再仔細一看,這是活人的手臂,整個身子還在往外拱,那個木牌應該是用來挖土的。可是上頭已經被那塊石頭壓住了,空間太小,這樣他無論如何也是出不來的。姬天鈞左右環顧,抄起一根精鋼撬棍,插進石頭縫隙裏拼命撬。反複撬了三四次,這大青石終于發出一聲不情願的碰撞,朝着坡下翻滾而去。
姬天鈞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再看土裏伸出來的那只手,已經快攥不住木牌了,更別說掙紮而出。姬天鈞奮起大鏟,飛快地把周圍的土鏟開。他驚訝地發現,土裏居然是一個方形的洞穴,直通下方。這洞穴的形狀太熟悉了,是一個典型的老盜洞。
盜洞裏有一人保持着朝上爬的姿勢,渾身都沾滿了土,幾乎變成一個泥俑。姬天鈞趕緊把他拽上來,用水壺澆開土,一張方正而疲憊的臉露了出來,兩條平眉成了土黃色,沒錯,是許一城。
“族長啊,你可把我吓死了。”姬天鈞如釋重負。
許一城動了動,勉強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荒坡上,夜空上的星星清晰可見。這星空平時都是看得極熟,可他從來沒發現它是如此美妙。姬天鈞問他在地下到底發生了什麽,許一城卻沒回答,他攤平四肢,喃喃自語:“天意,這是天意啊。我之前怎麽就沒想到呢。”
郭震劍是陪葬之物,那麽它又怎麽會流傳出去,被乾隆所得呢?自然是有盜墓賊在乾陵這裏打了一個盜洞,光顧了郭震墓,見裏面什麽也沒有,就只帶着郭震劍離開,這才有了後來一系列故事。後來時過境遷,這個盜洞逐漸被塵土掩蓋,無人知曉。剛才海蘭珠猛然撲入許一城的懷裏,居然把這個盜洞給撞了出來。
許一城反應極快,急忙鑽進盜洞避過墓室坍塌。他想拽一把海蘭珠,卻被她推開。這盜洞裏全填滿了土,他不得不用陳維禮的靈牌硬生生挖出一條通道,一點點往上爬,總算逃出生天。
一個試圖盜掘乾陵的盜洞,卻救了幾百年後一個拼命阻止盜墓的人的性命。一切都從這個盜洞開始,一切又在這個盜洞結束。這可真的是天意了。
“維禮啊維禮,你知道嗎?你救了我一命呢。”許一城對手裏的靈牌虛弱地說。
姬天鈞環顧四周,确認沒有其他人逃出來,這才放下心來:“哎,海蘭珠也被壓在裏頭了?這個女人,可真是夠害人了。”
許一城“嗯”了一聲,心中卻殊無快意。剛才海蘭珠那一撞,确實夠狠。但若沒有她這一撞,許一城很可能就和其他人一樣,要長眠于這乾陵的地下。這個女人背後還有許多謎團未明,可惜這些将成為一個永遠的謎了吧?許一城不願去想這個問題,他拿起水壺,默默地在地上灑了幾滴,算做一次微妙的祭奠。
“看,日出了。”
姬天鈞興奮地指着東方,許一城轉動脖子,恰好看到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把整個關中大地和乾陵攬入金黃色的陽光懷抱之中。
與此同時,遠在千裏之外的北平,一聲嬰兒的啼哭從協和醫院的産房裏傳出來,響亮有力。守在産房門口的付貴和劉一鳴、黃克武、藥來都一躍而起。在得到醫生的允許後,他們擁進房間去,看到許夫人虛弱地躺在床上,孩子就趴在她懷裏,像是一只小貓。
頭上還纏着繃帶的付貴看了一眼小東西,開口道:“許一城那家夥去西安風流快活了,嫂子,這孩子的名字,你自己定好了。”許夫人摸了摸孩子的頭,看向窗外,淡淡道:“一城說過,希望這孩子長大的時候,已經是和平年代。就叫他和平吧。”
窗外陽光燦爛,如金似瀑。
後 記
故事結束了,歷史卻剛剛開始。
講講書中一些人物和物品在故事結束後的命運吧。
毓彭因東陵盜掘案發,被溥儀罷黜出宗室,名字也從愛新覺羅宗譜中删除。甚至在僞滿洲國時期,他都被排斥在外。他一直靠變賣祖産生活,靠子侄輩接濟度日。解放後不久,病逝于京郊鐵家墳。
吳郁文順利從京師警察廳調走,充任中央憲兵教導總隊上校總隊副。抗戰開始以後,他叛變投敵,擔任北京特別市公署警察局偵緝總隊副、天津警察局特高科長等職務,為漢奸僞政權效命。解放後,吳郁文知道自己殺害李大钊,必為政府不容,改名吳博齋,但最終仍被緝拿歸案。但此時他已身患重病,因此被判決死刑但不執行,很快病死獄中。
王紹義盜掘東陵未果,反被孫殿英伏擊,帶領殘兵流竄于遵化附近的山林之中。抗戰即将結束時,東陵再度無人管理,王紹義貪心又起,糾集了一批匪徒,再赴東陵。這次無人阻撓,他先盜定陵、又盜慈安定東陵,用盜出來的財寶賄賂當地政要,動員了數百人繼續盜陵,宣稱這是一場革命行動,連續又盜了康熙景陵,景陵妃園、裕陵妃園、惠陵等,東陵為之一空。
此事被在北平的軍統負責人馬漢三偵知,立刻彙報給戴笠。戴笠立刻做出指示,展開宣傳攻勢,造謠說中共指使盜陵雲雲,輿論嘩然。中共立刻成立專案組,将參與者全部抓捕,只有張盡忠、王紹義僥幸逃脫。張盡忠在唐山很快被軍統抓獲,王紹義卻逃入深山,憑着惡諸葛的狡黠一直逍遙法外。一直到五年之後,中共專案組才在遵化附近他情婦家裏抓到王紹義。1951年3月21日,在東陵馬蘭峪舉辦公審大會,王紹義被槍決,結束了罪惡的一生。
在此期間,東陵又遭到了數次盜墓,均是王紹義曾經的部下和同夥想去撿漏。
截止到1949年,東陵除順治孝陵之外,全部被盜,無一幸免。
孫殿英因盜掘東陵而被調查,走投無路,向第六軍團總指揮徐源泉求救,徐源泉教了他一個花錢消災之計。孫殿英便用盜陵所得財寶賄賂政府要員,上下疏通,比如何應欽、宋美齡、孔祥熙、宋霭齡等人,均收到賄賂。很快,北平軍事法庭東陵案正式開庭,譚溫江拒不承認盜掘一事,宣稱那些財寶系剿滅馬福田、王紹義匪幫所得。國民黨高層态度暧昧,此案一審數月不決。很快中原大戰一起,孫殿英率軍奔赴戰場,成為諸方拉攏的籌碼之一。東陵盜案不了了之。
但此案影響太大,有識之士痛感盜墓風行,尤其國外打着考古旗號盜掘現象極為嚴重,呼籲立法禁止,促成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主持制定了一系列文物保護法令,如《古物保存法》(1930)、《古物保存法實施細則》(1931)、《暫定古物之範圍及種類大綱》(1935)、《采掘古物規則》、《外國學術團體或私人參加采掘古物規則》(1935年)、《古物出國護照規則》(1935年)等,對于防止中國文物外流起到了一定作用。
孫殿英此後逍遙法外,在各大軍閥之間繼續輾轉。抗戰爆發後,他擔任察冀游擊總司令,對日作戰。1943年于河南被日軍俘虜,遂投靠汪精衛,任豫北剿共軍總司令。抗戰勝利後,孫殿英又投靠蔣介石,積極反共。1947年解放軍于湯陰戰役中将其俘虜,關入改造營,同年因多年吸食鴉片罹患煙後痢,很快病死。
孫殿英自産的鷹牌煙土,對中國煙土影響頗大。一直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東南亞金三角出産的毒品,包裝上都有煙标“飛鷹抓地球”,此即鷹牌之餘跡。
乾隆九龍寶劍作為東陵至寶之一,先為孫殿英所得,後獻給戴笠,請他轉交蔣介石。當時戴笠不在北京,因此這把寶劍暫時保管在北平情報站站長馬漢三處。不知為何,馬漢三卻将九龍寶劍私藏家中,并未上繳。到了1940年,馬漢三在北平被日軍俘虜,他為求活命,把此劍主動獻給大名鼎鼎的日本女間諜川島芳子。川島芳子本名金壁輝,系宗社黨巨魁肅親王愛新覺羅·善耆之女,後被日人收養,改名川島芳子,是清宗室與日本合力培養的代表人物。
川島芳子對這把寶劍愛不釋手,珍藏家中。抗戰勝利後,她被軍統捕獲,馬漢三趁機闖入其家中,拿走九龍寶劍。在審訊中,川島芳子交代出此劍下落,戴笠大怒,召來馬漢三問話。馬漢三連忙把寶劍交回,又送了大量賄賂,此事才算揭過。
1946年3月17日,戴笠攜帶此劍從青島飛南京,要親自面交給蔣介石。不料飛機在江寧岱山撞山墜毀,戴笠和其他機組人員全數死亡。軍統幹将沈醉親自帶隊趕到現場,在當地農民手裏找回了九龍寶劍。可惜這把寶劍在飛機失事中被燒得面目全非,劍鞘、劍柄被完全焚毀,只遺留下一截烏黑的劍身。蔣介石指示把戴笠遺骸葬于靈谷寺無梁殿西側池塘邊,沈醉還把九龍寶劍殘餘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