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趙總管

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他有朝一日終将離去。去往另一個人身邊,将自己一個人遺棄在黑暗中。然而這一日來臨,卻依舊覺得心如刀割。

※※※

在這一座破落冷清的小酒館裏,蘇微只是覺得頭疼,頹然放下酒杯,将臉貼在冰冷黏膩的木桌上,閉上眼睛,将臉浸在酒污裏,一手握着袖裏的劍,一對碧色的耳墜在頰邊晃着,模糊地聽着外面的風雨聲,一時間有恍惚的醉意。

十年過去了,江邊上的這家小酒館還是如當初剛抵達洛陽時看到的那麽舊,那麽破,那麽髒,同一個老板,同一個店小二,連冷香釀的味道都和十年前一樣。

一切仿佛都沒有改變,只是坐在這裏的她,已然不是自己。

“唉。”夜深人靜時,恍惚之間,她仿佛感覺有風吹過鬓發,耳墜輕輕搖晃,然後,她聽到桌子對面有人長長嘆了口氣:“十年了,你竟成了這樣?”

誰?誰在說話?她吃力地擡起沉重的頭,勉強看了一眼。對桌影影綽綽似乎坐着一個人,穿着一襲古舊柔軟的青衫,戴着木質的面具,正在靜靜凝視着她。

“師父?!”她失聲驚呼,不知道是夢是醒。

然而,即便是夢境,她也不敢驚醒。她只能輕聲開口,仿佛生怕打破這幻覺:“師父,你……你去了哪兒?為什麽不帶我去?”

“你長大了,而我老了。”青衫客回答,嘆息,“我要去往回憶之地,而你,則應該去往明天——我們本來就應該在黃河之上各奔東西、永不相見的。”

“不!……帶我走吧,師父。”她喃喃,似是充滿了委屈,“我不想再待在這裏了……求求你……帶我走吧。”

然而,那個面具背後的眼神卻忽然冰冷,近乎無情。

“沒用的東西!如果想走,就自己走,何必要求人?”師父的聲音忽然嚴厲起來,“血薇的主人,不能連離開都做不到——你要能決斷自己的人生!”

他的聲音肅殺,如同一把刀,毫不留情地斬落下來。

那一瞬,她忽然清醒了,失聲:“師父?!”

猛然擡起頭的瞬間,仿佛一陣風掠過,那個幻影忽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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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她失聲站起,踉跄地追逐着那陣風,語無倫次地喃喃,“師父,別走!”

她的驚呼驚醒了在櫃臺後瞌睡的店小二,揉着蒙眬的睡眼擡起頭來,嘀咕:“怎麽了?剛才店裏一個人也沒進來過啊……姑娘是做夢了吧?”

她愣了一下,忽然間清醒了。

是的……那一定是幻覺。因為師父說過,他将再也不會見她,再也不會見這把血薇。

其實,一直以來,她都并不是很明白師父的想法。這個總是戴着木質面具的人,陪伴她成長,給予她溫暖,卻從未讓她靠近和懂得過——在她十五歲那一年,在教完自己的所有武學,并留下這一對翡翠耳墜後,他就悄然從她的生命裏消失了。

她甚至連他的真容都不知道。

蘇微茫然地看着這天地,忽然間孤獨感又鋪天蓋地侵襲而來。是的,如師父所言,血薇的主人,應能決斷自己的人生。可是……她的人生是被姑姑安排的,是被這把劍所束縛的,又應該如何決斷?

店小二看着醉倒的客人,不由得搖着頭嘆了口氣。

一個女孩子,孤身在外喝成這樣,家裏人怎麽也不管一管呢?

到了第七日上,終于有人來找她了——

光天化日之下,老掌櫃卻沒有看到那個人是怎麽進來的。只是一個擡眼,便看到桌子邊多了一個白衣人影,就這樣靜靜地在午後的斜陽裏,低首看着醉倒在桌子上的女客,眼神複雜。

那是個俊秀高逸的男子,雙眸如沉潭之星,卻滿面風塵仆仆之色,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日夜兼程趕來的。他坐在那裏,看了她許久,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好看的眉毛蹙在一起,許久才輕輕嘆了口氣。

她醉得人事不知,居然連近在咫尺多了一個人都毫無反應。

“阿微。”他低喚,伸手去撫摸她一頭烏黑的秀發。

然而手尚未觸碰到,爛醉的人忽然間手腕翻起,铮然一聲響,一道緋光飛掠而出,若不是對方收手得快,手指便要被生生斬下來!那個貴公子的反應也是一流,手腕一轉,便并指夾住了那把鋒利的劍,如生根一般,再進一寸也難。

“滾。”蘇微只低聲說了一個字,看都不看他。

“別這樣,”蕭停雲面色不變,只是嘆息,“我聽宋川回來說,你一個人在這裏喝醉了酒,還不肯回去休息。我心裏着急,和南方武盟的會面還沒結束就連夜趕了回來,已經兩天三夜不曾休息。”

她哼了一聲,還是不看他,然而眼神卻已經軟了下去。

“回樓裏去吧,”他伸手去扶她,“大家都在擔心你。”

“不,我……我不回去。”她卻執拗地推開了他的手,搖着頭,吐着酒氣,“回了樓裏,你、你又要讓我去殺人……我也不要看到趙總管,我不喜歡她。”

他微微愣了一下。阿微果然是喝醉了,否則,冷靜內斂如她,又怎麽會這樣直接地袒露出對冰潔的敵意和不滿?

“好吧,那你想去哪裏?”他輕聲嘆息,“我送你去。”

她趴在桌子上,喃喃:“我……我要回去找姑姑。”

“你的姑姑已經死了。”他冷然道,一句話戳破了她醉意蒙眬的呓語。

她顫了一下,道:“那……那我去找師父!”

蕭停雲嘆了口氣:“你都不知道你的師父是誰,怎麽找呢?——別鬧了,阿微。你已經無處可去了,聽雪樓就是你的家。”

蘇微又是一顫,仿佛被刺中了痛處,擡起臉茫然地望着屋頂,似乎在苦苦地思索,許久,搖了搖頭,聲音微弱而苦澀:“不,就算誰都不要我了……我也不想回去。我不想再殺人了……不想了!”

蕭停雲心裏一軟,嘆息:“好,梅家的事情,接下來不用你再插手了。如果你不愛回聽雪樓,也可以暫時不回去——你想去哪裏,我找人護送你去,如何?”

“……”她沉默了一下,沒有立刻反對。

去哪裏?外面已經是夕陽西斜,一陣風過,只覺連日的宿醉醒了大半,她心裏忽地明白起來,便覺得漸漸蒼涼。是的……無論如何,血薇劍,注定是要和夕影刀相依為命的。而且,如果不回聽雪樓,這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裏呢?

“我如果要離開,自然會自己離開,不需要你護送……血薇的主人,應該能決斷自己的人生。”她苦澀地笑了一聲,撐着桌子站起來,說着恍惚中從師父那裏聽來的話,然而剛一起身,身體發虛,便猛然一個踉跄。

蕭停雲擡起手,攙扶她起來。然而,剛一觸及她的手腕,他便吃了一驚——不等她急急抽手,他手指閃電般地探出,扣住了她的脈門:“怎麽了?”

“不妨事。”她甩開了他的手,“被梅家的玉笛傷到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蕭停雲卻變了臉色,翻開她的衣袖,只是一看便倒抽了一口氣:在她蒼白的手臂上,赫然有六枚梅花形的烏青,分別釘在神門、內關、曲池、太淵、尺澤、孔最六穴,沿着她的手臂一路分布上去,竟然将右臂整條經脈都釘死了!

“黃鶴樓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江城梅家,果然不負盛名,”蘇微低聲喃喃,握着血薇劍踉跄站起,唇角露出一絲苦笑,“特別是梅家的老二梅景瀚,身手居然比當家人梅景浩更厲害——岚雪閣提供的資料裏,居然将其列為江湖一百名開外?真是可笑!”

“……”蕭停雲倒抽一口冷氣,“冰潔的情報從來不會出錯。”

“從不出錯?”聽到他為她說話,蘇微忽地冷笑起來,“當我們聯袂追殺梅景浩的時候,她也說過他肯定不會往南逃,讓我們在雁門關外設下埋伏等着,結果呢?——還有,你第一次接我來洛陽的半路上,她安排的客棧……”

“好了好了,”他苦笑着打斷了她,“何必扯這麽遠的老賬?”

“你就只會護着她。”蘇微冷笑,扯過他手裏捏着的袖子,掩住了傷臂,倔強地轉過頭去,“這次幸虧是我,如果換了別人,多半連九條命都要擱進去。”

她一動,又有殷紅的血從傷口沁出,沿着手腕滴落。

“傷成這樣,怎麽不回樓裏找墨大夫看看?”蕭停雲看不下去,語氣也有些變了,帶着命令口吻,“再這樣下去,這條手臂會廢掉!這樣糟蹋自己,要是廢了——”

蘇微已經走到了門邊,聽到這裏,卻停下來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看得很是深刻,讓他忽然有刀鋒過體的寒意,噤口不語。

“是啊……如果我的手臂廢了,”她微微地笑,唇角帶着一絲譏诮,意味深長,“你就不會來找我回聽雪樓了,是吧?”

“……”他一時間被她的鋒芒壓住,竟是沒有說話。

“有時候,我真想把自己的手臂砍下來,看看不能用血薇,我對你還有什麽意義——恐怕那時候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而那時候的你,恐怕也才是真正的你吧?”

不等他回答,她轉頭徑直走了開去。

夕陽落在她的緋衣上,給她染上了一層凄豔孤獨的顏色,仿佛行走在無邊無際的血色裏。

岚雪閣裏,暗淡的光線穿過戶牖,斑駁地投在林立的書架上。

“怎麽,蘇姑娘不肯回來?她打算去哪裏?”趙冰潔從一架梯子上爬下來,手裏握着一卷舊書,轉頭關切地問——她比以前更加清瘦了,似乎是一個沒有重量的幽靈,在古舊的閣樓裏行走,毫無聲息。

蕭停雲嘆了口氣,黯然:“不知道……我已經派人跟着她了。但以她的身手,如果成心想要甩掉那些跟蹤者也易如反掌。說實話,冰潔,我很擔心——這一次她只怕是有了離去之意。”

“蘇姑娘最近情緒的确很不對。”趙冰潔嘆了口氣,拍了拍舊書上的灰塵,微微咳嗽了幾聲,“剛來樓裏的時候她不是這樣的,如今似乎是把自己越來越深地關起來了……我有時候想和她說一句話,都找不到時機開口。”

蕭停雲沒有接她這句話,只轉口道:“你在找什麽書?”

“千機老人著的《南武林紀略》。”房間裏光線很暗,但她卻熟悉地穿行着,繞過那些堆積的書卷向他走過來,腳下如同踩着流水,絲毫不曾停頓。

“冰潔,你真是神奇。我發現你好像根本不用看就能知道周圍的一切。”望着她走過來,蕭停雲忍不住感嘆,“你是真的看不見,還是假的看不見?有時候,我都想在路上給你偷偷放上一張板凳,看你會不會撞上去摔一跤。”

“公子說笑了,”她不由得莞爾,“摔壞了冰潔,對公子有甚好處?”

“那是,趙總管是聽雪樓中的珍寶,萬萬不能出差錯。”蕭停雲也是笑了起來,“我經常在想:為什麽無論做什麽事,你看起來都比別人更加從容?——這次和試劍山莊會面,連閱盡天下英雄的葉莊主,都稱許你的談吐舉止令人心折。”

“公子謬贊了。”趙冰潔微笑,在他身側坐下,語聲柔和,“這很簡單——因為我從小就知道自己的眼睛某一天就會看不見,所以,趁着眼前還有一點點光,就拼命地記住能看到的每一件東西,不敢片刻忘記。”

她頓了頓,唇角浮出了一絲微笑,低聲:“因為,每一次看到的,都可能是我畢生的最後一眼。”

蕭停雲注視着她,眼裏有一些看不到底的東西。

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子,還是在十幾年前。

那時候她的父母被仇家追殺,狼狽不堪地奔逃到了洛陽——她的父親為了保護她們母女,在朱雀大道上被人分屍,而重傷的母親帶着她狂奔了三個時辰,終于來到了聽雪樓門口,竭盡全力把她推入了門後。

那時候,他正跟着父親南楚出門。聽雪樓的大門剛一打開,一個瘦弱的女孩就被人推進了他的懷裏,全身冰冷,似已經死去——而随之飛入門中的,是她母親的頭顱,重重地砸在她的背上,鮮血猙獰。

十四歲的他脫口啊了一聲,卻并不驚惶,已然知道這又是一場慘烈的江湖仇殺。然而,對方居然敢追到聽雪樓門口來殺人,這令南楚勃然大怒,當場便縱身下馬,出手解決了追兵。懾于聽雪樓的威嚴,那些追殺者不敢繼續,便放過了這個幸存的女孩,悄然退去。

留下的這個孤女無處可去,便留了下來,在聽雪樓的庇蔭下生活。

這個叫作趙冰潔的孤女先天本弱,身體殘疾,不能習武,卻又不甘無用地仰人鼻息生活,便主動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先是給岚雪閣裏的掌書使打下手,幫忙整理一些文件宗卷——在半年後,這個病弱女子展現出的聰慧令人刮目相看,大家便漸漸嘗試着将一些較為複雜的事情委托給她。

後來經過南楚的推薦,幹脆讓她跟了隐居在北邙山的紫陌護法,潛心學習諜報文案,掌管了空置已久的岚雪閣。

這個孤女資質驚人,不到十年已經出落成大器,沉穩練達,缜密機警,不僅管理着岚雪閣,更将聽雪樓內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條,所有弟子見了她都尊稱一聲“趙總管”。後來南楚樓主病重,由夫人秦婉詞陪着去往極北之地療養,三年後去世。樓裏的重任便完全落到了她和蕭停雲兩人身上——而那個時候,他們也均不過是二十四五的年紀。

有誰會想到,當年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娃兒,會成為這樣的人呢?

短短的片刻他已經走神很遠,耳邊卻聽趙冰潔笑了笑,接着上面的話題:“……倒是公子才要小心些。這閣中光線暗淡,東西又多,一個不小心可別撞到書架上。這些陰沉木做的書架有些年頭了,一撞只怕就要散了。”

“我可不怕,”蕭停雲回過神來,指着那些書架,笑道,“十幾歲我就在這裏和你玩捉迷藏了,閉着眼睛也能走,還怕撞書架?”

說起童年,趙冰潔也是笑,眉目溫潤舒展,仿佛流動着溫暖的光。

“真奇怪,”蕭停雲看着這周圍,嘆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麽,無論外頭的事情多麽煩心,一到了你這裏,心就會變得平靜——冰潔,你是不是在這岚雪閣裏設了什麽秘術?”

“冰潔哪裏會什麽秘術?”她微微地笑,“如果覺得舒服,公子就常來坐坐。”

“好。”他注視着她,“以後我每天都來看你。”

他語聲異樣溫柔。然而,她的瞳孔是空茫的,仿佛全無反應。

“對了,有些事情要禀告公子,”趙冰潔将那卷找出來的冊子遞過去,“你看,這就是羅浮試劍山莊葉家的資料,樓主可以仔細看——如今江城梅家已連根拔除,如果要與南方武盟達成協議,那麽,十五年前崛起的試劍山莊将是我們最需要結交的盟友。”

蕭停雲翻看着宗卷,長嘆一聲:“梅家終于被拔除了,我也總算能夠安眠片刻。十年前我洛水旁受襲,幾乎丢了性命,都拜其所賜。”

趙冰潔道:“恭喜樓主得了血薇,終于将其連根拔除。”

“不,”蕭停雲低聲:“梅家還不曾‘連根’拔除!”

“什麽?難道還有活口?”趙冰潔皺眉,似乎有些意外,“以蘇姑娘的身手,既然已經殺了梅景浩,其餘幾位更不足道,又怎會令其有所走脫?”

蕭停雲沉默了片刻,本來想說什麽,最後卻只是淡淡:“可能是阿微心軟。”

“梅家若尚有活口留下,無論是否會武功,都必成心腹大患。我會請石玉大人另外派吹花小築的人,按照名單逐個清除。”趙冰潔低下了眉眼,許久才嘆息,“蘇姑娘雖然是血薇的主人,但是以性格而論,其實和靖姑娘大不相同啊……”

“這也是不能強求之事。”蕭停雲颔首嘆息,“劍雖只有一柄,但持劍之人卻有千種——我不能勉強阿微去做她不喜歡的事情。”

“樓主很是愛護她。”趙冰潔撫摩着書卷,微笑,“只是,以蘇姑娘的性格,恐非江湖中人,遲早是會厭棄這樣的生活的,到那時候,又該如何是好呢?”

蕭停雲一震,合起了眼睛,微微嘆了口氣。“我不知道。”他喃喃,語聲裏有些自責,“阿微來到聽雪樓之後,一直很不快樂。”

昏暗的室內,女子擡起頭靜靜凝望着他,眼神複雜,停頓了片刻,終于問出了一句話:“若不能為己所用,當斷然棄毀。十幾年了,公子從來不曾如此猶豫過——公子是喜歡蘇姑娘嗎?”

“……”他并沒有避開這個話題,眼神卻有些閃爍,仿佛重瞳之下的另一個自己在舉棋不定,“我不清楚。如果一開始就沒有血薇,她只是她,或許我能清楚一點吧。”

趙冰潔微笑:“但依我看來,蘇姑娘心裏卻是有公子的。”

“未必。我想阿微憧憬的,恐怕也不過是那一段人中龍鳳的江湖傳奇而已。”蕭停雲搖着頭,“我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種人,只怕這幾年來,我的所作所為也已經讓她越來越失望了——她畢竟不是能懂得我的人。”

“怎麽會呢?”趙冰潔嘆息,“她一定會體諒公子的辛苦。”

蕭停雲搖了搖頭,苦笑:“她不會懂的……她只覺得自己辛苦而已。她最近的精神也很差,天天喝酒,不願意再沾手樓裏的事務。我怕她心裏的确已經有了離去之意。”

“如果是真的,那接下來公子準備将她怎麽辦呢?”趙冰潔輕聲問,似是試探,“如果蘇姑娘真的一心想要離開聽雪樓,公子打算就這麽放她走?”

“難不成我還能硬生生關住她不成?”蕭停雲苦笑,“可是,冰潔,你應該明白失去血薇對聽雪樓來說意味着什麽——你足智多謀,有什麽辦法嗎?”

趙冰潔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在他身後坐着。許久,她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道:“公子今年也已經二十八歲了,早該成家立室,何不屈身求婚,将她迎娶入聽雪樓呢?只要成婚了,蘇姑娘一輩子都是聽雪樓的人了,不是嗎?”

蕭停雲微微一驚,驀然沉默下去,長久地不說一句話。

趙冰潔也沒有說話,只是如同影子一樣坐在黑暗裏,呼吸細得幾乎聽不見。她的手指在古舊的書卷上微微移動,有不可覺察的戰栗,似乎在等待着某個重大的宣判。

“冰潔,”沉默中,蕭停雲忽然笑了一聲,“你這個主意可真是……”

說到這裏,他忽地又頓住了,便再也沒有繼續。停頓了很久,嘆了一口氣,開口問:“你覺得這是容易的事嗎?婚姻是大事,而阿微的性格剛強決絕,若是一擊不中,便只能永息機鋒——何況我一直都捉摸不透她到底在想什麽。”

“公子雄才大略,對兒女之事自然不放在心上。”趙冰潔的呼吸略微有些波動,然而聲音卻還平靜,“以冰潔看來,此事只要公子一開口,必然十拿九穩。”

“是嗎?”蕭停雲低聲,不置可否,“你倒是比我自己還明白。”

他的眼睛凝視着她,似笑非笑,重瞳深遠如潭。

“如果公子真的想和蘇姑娘修秦晉之好,我可以出個主意,”趙冰潔也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再過一個月,就是石老樓主的忌日,蘇姑娘來到樓裏後再沒回去過故鄉,想必十分懷念,公子可以趁機陪她去一趟風陵渡——舊地重游,等到了石前輩的墓前,公子拿出先人遺命,再開口相求,她一定不能推托。”

“是啊……石前輩臨死之前,曾經要我們相互照顧,共同守護聽雪樓。”蕭停雲長長嘆息了一聲,閉上了眼睛,“她一貫聽姑姑的話。”

“那就是了,”趙冰潔無聲地笑,“天時、地利與人和,樣樣都全了,公子還有什麽顧慮?”

“我還有什麽顧慮?”蕭停雲轉過身看着她,重複了一句她的話,那一刻,他的眼裏似乎有複雜的光芒一掠而過,然而頓了頓,卻只是微微點頭,“這法子倒是不錯,難為你想得出來。”

趙冰潔身子微微一震,似乎有一把看不見的刀洞穿了身體。蕭停雲凝視着她微微顫抖的薄唇,似乎期待着什麽話語從中掉落,然而,很快她就重新挺直了身體,用細密的貝齒咬住了血色淡薄的嘴唇,輕聲道:“多謝公子贊許。”

重瞳裏一掠而過的光消失了,蕭停雲的視線從她身上移開,淡淡道:“只是,要去一趟風陵渡少則十天,多則半月,樓中的事情怎麽辦?”

“公子盡管去吧,如今梅家已經拔除,這個江湖安寧無事,大可休息幾日。”趙冰潔微笑,竟是一力承擔,“我會幫公子安排這一路的車舟行程,保準你們兩人過得舒适又惬意——希望這一次歸來,公子便能得償所願,再無憂慮。”

“得償所願……”他慢慢念着這四個字,唇邊忽然泛起了意味深長的苦笑。

趙冰潔不說話,只是用空茫的眼睛看着他,她的眸子是幽黑的,怎麽也看不出一絲光亮。他伸出手,緩緩地在她面前一寸之處動了動,似是想要去撫摩她蒼白的面頰,口中卻嘆了口氣:“冰潔,真希望你永遠在我身邊——你纖纖弱質,手上雖無利劍,但心中卻有百萬雄兵。”

她什麽也看不見,只是端坐在暗影裏,雙手微涼,笑了一笑:“我當然會一直在公子身邊——自從被南樓主和秦夫人收留開始,冰潔就決定在聽雪樓度過餘生了。”

“餘生?那也不成,”蕭停雲微笑,“你總不成一輩子不嫁啊。”

“哦?”趙冰潔微微怔了一下,臉上笑容凝滞了片刻,轉瞬輕笑,“也對……不過,公子不必急着趕我走。等到了要走的時候,冰潔自然會走,留都留不住。”

在他離開後,岚雪閣又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一個人,一盞燈,四壁書。如同這十幾年來的每一個日日夜夜。

趙冰潔發了很久的呆,直到桌上的蠟燭搖搖欲滅地爆了一聲燈花,才擡起頭來,眼神空茫地看着四周,嘆了一口氣。她從案上堆積如山的文牒底部抽了一本破舊的小冊子出來,重新剔亮了燈,将那本書湊到光旁邊,努力凝聚起僅剩的微弱視力,一行行地看了起來,手指一行一行地劃過那些名字,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

那些人,都已經死了。

如今,連梅家也都即将徹底滅了。

她心裏的那個秘密,終于也将寂滅于這個世間了。此後,那根緊緊勒住她咽喉的鎖鏈終于消失了,天地之大,她再也沒有任何恐懼了——可是,當她終于獲得自由的時候,她剩下的那一點微弱的希望,也終于在眼前破滅了。

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他有朝一日終将離去。去往另一個人身邊,将自己一個人遺棄在黑暗中。然而這一日來臨,卻依舊覺得心如刀割。

爹,娘,女兒不孝,你們用性命把我推進了那扇門,可門關上後,我卻選擇了與你們期望背離的一條路——你們在天之靈,會原諒我嗎?

可是我耗盡所有選擇的這條路,走到最後,還是一無所有。

死一樣的寂靜中,輕輕嗒的一聲,有一滴透明的淚水,落到了薄脆的書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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