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了冰冷的劍鞘上,合上了眼睛,聽着鞘中長劍的低吟。
那一刻,她想起了中毒那夜在洛水旁不曾和他說出口的話——
“再見。”
是的,那一日,她便已經下定決心,要和他告別:離開他,離開江湖,離開聽雪樓,也離開那一對“人中龍鳳”的陰影——她只是蘇微,她要離開這不屬于自己的地方,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不再被任何人、任何事影響和左右。
她不是舒靖容。血薇的主人,應該能決斷自己的生活。
這,才是她最大的願望。
十年了,在一場又一場的大醉、一場又一場的殺戮中,她其實早已有了這個決定。和他去酒館裏小酌,原本也只是為了和他把那句話說明——只是不知為何,在看到那一雙重瞳時,她便再也沒有勇氣說出離開的字眼。
如果她在那一刻死去就好了……如果真的死去,此刻的她便不會繼續困于這個網裏,看不清楚重瞳深處的心思,卸不下心頭的重擔。
可是,她偏偏活下來了,卻又活得如此絕望而狼狽。
一個月後,如果滇南解藥不到,她一身絕頂的武功便從此作廢,雙臂被斬,成為廢人,再也無法做這把血薇的主人,也無法對聽雪樓有絲毫的用處——到了那個時候,他又會怎樣呢?
她不敢想象。
蘇微獨自在緋衣樓裏默默坐了很久,聽着外面的人聲,凝望着黑夜裏白樓不熄的燈火。她知道,此刻,整個聽雪樓都在為自己忙碌。
不,應該說,是在為保住血薇而忙碌的吧?
她忽然發出了輕輕的冷笑,在暗夜裏如同風送浮冰。仿佛下了什麽決心,提起筆,在書簡上寫了幾個字,将紙輕輕壓在了硯臺下,然後站起身,如同一只夜行的白鳥一樣掠出了室外,沒有驚動外面正在忙碌的侍女。
離開的那一刻,她聽到血薇在劍鞘中長吟,如同無望的呼喚。
“再見了。”她在冷月下低聲喃喃,并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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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樓裏的人在看到那一張紙時霍然長身立起,變了臉色。
這是一紙雪箋,上面只寫着一行字:
“天下宴席,終有散盡。還君血薇,任我飄零。”
蕭停雲只看得一眼,便扔下了手裏的所有文書,飛身掠下樓去,甚至來不及叫人備馬。只留下趙冰潔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白樓裏,走到窗邊,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眸子空茫,臉上的表情變得莫測而深沉。
這個血薇的主人,和前任主人一樣,還是如此倔強決絕——不願自己成為別人的累贅,不願讓別人來決定自己最終的結局,終究還是不告而別了嗎?
那樣一來,倒是省了自己的事兒呢。
難道,這就是那個神秘人要的結果?
她在暗夜裏憑窗遠望,其實眼裏根本看不到太多的東西,只是一片的黑、黑、黑……黑得宛如她從出生以來一直籠罩着的命運。
“你做得很好。”忽然間,她聽到有人說話,語氣飄忽莫測。
“是你?”她失聲驚呼,往後退去,手迅速地往袖子裏一探,握住了早已準備好的短刀——這個人到底是誰?居然進出聽雪樓如同無物!天下之大,又怎麽可能有這樣的高手存在?或者,是因為聽雪樓裏存在着內奸?
然而,她剛一動,一只手便按上了她的眼睛,快得不容躲避。那只手冰冷而柔軟,似乎沒有實體,輕輕按着她的眼睛。她頓時全身僵硬,不敢再動。
“我說過,只要你做到了,就還給你光明。”那個神秘的聲音在耳邊道,虛無得如同一吹即散的煙,“這是給你的獎勵。”
有什麽東西被塞進了手裏,是一個細細的長頸玉瓶。
“這裏有一顆藥丸,在滿月的子夜,用露水服下去,你就能獲得正常人一半的視力了。”那個人低聲道,“之後還要服三次藥,才能徹底解毒。只要聽我的吩咐,等聽雪樓滅亡之後,你就能重獲新生——連你身體裏的那種毒,也能解除。”
趙冰潔身子一震,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來。
怎麽可能?她身上那種叫作“吸髓”的毒,已經種下了十幾年,如纏身的惡鬼,片刻不曾離開。這麽多年來,她背負着巨大的折磨,不敢告訴任何人,也不敢向樓裏的墨大夫問診,只能自己一個人在古卷典籍裏窮盡心力尋找解毒的方子。然而,以她的聰明和能力,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解毒方法。
十幾年來,那種毒一步步侵蝕她的身體,每個月發作都生不如死——世上能解這種毒的人都已經死了,而她,卻每個月都要死一次!
“你究竟是誰?”她愕然,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震驚,“為什麽會給我解藥?你……你為什麽會有解藥?你到底想做什麽!”
“問這麽多幹什麽?”那個聲音卻輕聲冷笑,“我要殺你,易如反掌。但,我卻希望你能活着重見光明——這一份禮物,難道你不想伸出手去接嗎?”
一句話未畢,那聲音已經如同煙霧一樣袅袅消散在空氣中。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接住了那個玉瓶,握緊,指尖微微戰栗。
蘇微的離去是如此突然。等蕭停雲策馬趕到洛水時,已經是深夜,四野一片漆黑。酒館早就打烊,隔着門板,只看到裏面有一燈昏黃,并無一個客人。
“阿微!阿微!”他縱身下馬,沖到渡口上狂呼。
洛水靜流,江面寒風呼嘯,黑沉沉一片,依稀只見水天交界處有一葉孤舟遠去,竟是再不能追及。隐約間,不知是不是幻覺,他竟然仿佛看到那個離去的人在船頭回首一笑,眼神明亮如劍,一如他十年前初見她之時。
蕭停雲緊握着那把血薇站在空無一人的渡頭,望着黑暗中随波而去的小船,忽然間爆發出一聲低喊,憤怒地将劍重重拍在了一旁的樹上。
是的,終究是晚了!這一切,都已經脫出了他原來的預計和安排!
樹木重重一顫,轟然碎裂。
枯葉漫天而落,如同紛揚的雪。
店裏睡覺的小二被驚醒了,小心翼翼地将窗子推開了一條縫,不由打了個寒戰——外面這個人,不是前幾天和那個姑娘來這裏喝過酒的公子嗎?當日那個姑娘在這裏中了毒,他就瘋了一樣差點殺了自己,此刻看他如此怒氣勃發,店小二更加不敢多看,連忙将窗子放下。
然而,剛剛關上窗,眼前一晃,居然又有一個人影站在了眼前。
他失聲驚呼,然而聲音剛到咽喉便停住了——刀鋒悄無聲息地掠過,輕巧地割斷了他的咽喉,鮮血噗地如箭一般射出,卻被全數眼疾手快地接住,竟是一滴也沒噴濺到牆壁上。
一刀斃命,那個殺人者站在暗影裏,對着裏面點了點頭,裏間有另一個人悄無聲息地走出來,手裏提着酒館老板的首級。
“血薇的主人離開了嗎?”
“是的。一切都如尊主拟訂好的計劃。”
“太好了。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滇南那邊的人了……我們得在日出之前把活兒幹完,不留任何痕跡。聽雪樓的人天亮了說不定還會來這裏。”
“是。”其中一個人将老板的首級放在桌子上,從懷裏拿出一個盒子,小心翼翼地将裏面像軟膏一樣的東西塗抹在了死人的臉上,等待着它的風幹。旁邊那個殺手也如法炮制,将一層軟膏抹上了店小二的臉。
過不了多久,死者臉上的泥土凝固,兩個人擡起手,小心地将軟膏剝離了下來——那一張人皮悄無聲息地和血肉分離,成為成型的面具,有着和死去的人一模一樣的容貌。
“好了。”那個人将兩張面具收起,放入了懷裏。那個殺手将兩具屍體拖到酒窖深處,放在一起,從懷裏拿出一個小瓶子,用指甲挑了一些彈在傷口處。
屍體迅速地萎縮、溶解,最後消失無痕。
兩個殺手将面具覆蓋在了臉上,瞬間化身為另外一人,相視一笑。
“好戲就要上演了。耐心等着吧。”
聽雪樓的蘇姑娘留下了血薇劍,在深冬的一個夜裏離開了聽雪樓,不知去向。
為了江湖的穩定,蕭停雲沒有将此事宣揚出去,而是将血薇封在了神兵閣,繼續令墨大夫每日前往緋衣樓看診送藥,毫不間歇,就像是蘇微依然還卧病在樓裏一樣——然而,表面雖然不動聲色,暗地裏卻調動了樓裏的所有力量,甚至讓石玉帶領吹花小築的精銳全數出發,急切地秘訪着她的蹤跡。
——血薇不能離開夕影,聽雪樓也不能失去蘇微。當此正是大敵未除、敵人虎視眈眈的時候,她的出走不但對聽雪樓,甚至對天下武林大局都事關重大!
不久,石玉派宋川回來禀告,說有人見到蘇姑娘孤身南下,一路經過川蜀貴州,沿路不曾停留,直奔滇南而去——她的最後一次出現,是在大理境內。但自從到了大理以後,就完全失去了她的蹤影。
趙冰潔在一邊聽着,臉色淡淡的,沒有說一句話。
“她有遇到伏擊嗎?”蕭停雲憂心忡忡,“沿路是否有其他人跟蹤暗算?”
“似乎沒有,”宋川回禀,似也有些意外,“根據報回來的消息,這一路都很順利,并未見到有打鬥跡象。”
“是嗎?”蕭停雲吐出了一口氣,神色卻複雜,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氣還是更加不安——是的,那個神秘的敵人給阿微下了毒,重創了聽雪樓的大将,然而,卻并沒有一次性下足致命的分量。當她獨自離開後,敵人也沒有趁機對她下殺手,而任其一路南下。
這是為了什麽?如此安排,用心何在?
“她的情況看起來還好嗎?”他又問,皺着眉頭,“身體如何?”
“還不錯,至少和離開洛陽時候相差不多。”宋川回答,卻微微皺着眉頭,“在大理時,還有人見到蘇姑娘在松鶴樓裏喝酒,談吐氣色和常人無異,只是脾氣異常暴躁,曾在大醉後用一根筷子便将前來調戲的當地痞子三人當場擊斃,引起全城轟動。”
蕭停雲松了一口氣,卻不由得苦笑:“看來她是沒事,跑那麽遠了還想着要找酒喝——只是那麽高調地殺人,不怕引來那些投毒暗算者嗎?”
一直聽到這裏,沉默的趙冰潔才開口問了一句:“我記得蘇姑娘走的時候,身上只帶了兩張一百兩的銀票,不知道還夠用不?”
宋川道:“總管真是細心體恤。不過那天蘇姑娘大鬧松鶴樓之後,樓裏後來點數損失,據說櫃臺上少了數十兩銀子。說不定是……”
說到這裏,他噤口不言。
“……”蕭停雲和趙冰潔一時雙雙沉默,臉上表情有些微妙。
頓了頓,蕭停雲問:“那接着呢?她又去了哪裏?”
宋川似有慚愧之意,道:“大理最近商貿繁榮,在蘇姑娘離開的同一時間,有六支馬隊從大理出發,準備路經永平、保山、騰沖到緬印販貨——我們的人跟着跟着,就跟丢了。從此再也沒找到蘇姑娘的蹤跡。”
“真是沒用!”蕭停雲一時壓不住氣,怒叱。
趙冰潔卻止住了他,柔聲道:“那麽,就再派人沿着六支馬隊的足跡搜索一遍吧!蘇姑娘既然中了毒,那她最後目的地一定是出産解藥的霧露河流域——你帶一隊人馬去,好好查看所有通往此處的線路,不要再錯過了!”
“是。”宋川退了下去。
白樓裏只留下他們兩人。趙冰潔沉默了下來,不知道想着什麽,原本就無神朦胧的雙瞳顯得更加深不見底,許久才嘆了口氣:“公子已經很久沒有動怒了。”
“慚愧。”蕭停雲嘆了口氣,低下頭,看到手裏玉制的扇骨已經折斷了一根。他回過頭,對着身邊的女子默然苦笑:“殺人搶錢?真想不出,阿微還能做出這種事情……”
“蘇姑娘闖蕩江湖那麽多年,能力高超,”趙冰潔說話卻依舊平靜有分寸,“公子不必太擔心,她并不是那種離開聽雪樓就活不了的女子。”
聽得這句話,蕭停雲眉梢卻是一跳,忽地低聲:“那麽,你是嗎?”
“……”趙冰潔沒想到會忽然有此一問,雙手微微一顫,沉默了片刻,只道,“冰潔自幼失怙,雙目失明,全靠聽雪樓的庇蔭長大——若一旦離開,估計很快就活不下去了吧。”
她的語聲平靜,卻隐含悲涼,蕭停雲靜默地聽着,修長的手指中無聲地把玩着玉制的折扇。許久,才擡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道:“不會的。”
他沒說這是指她不會離開聽雪樓,還是不會活不下去,而她亦然沒有問。
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麽,斜陽輕照,脈脈如語,可白樓之上的氣氛卻靜谧如凝固——在蘇微驟然離開後的這半個月裏,他們兩人之間經常便是如此默然無語,似乎有一種奇怪的氣氛籠罩了下來,令他們疏離。
“公子,我覺得最大的危險可能并不在于此處。”許久,趙冰潔嘆了口氣打破了沉默,幽然道,“如今離蘇姑娘離開已經快半個月了,對方既沒有向她出手,亦沒有對聽雪樓發動攻擊——蟄伏于暗中,引而不發,這才是最可怕的。”
蕭停雲一震,點了點頭:“我也正憂心這一點。”
“當務之急是要弄清對手的身份,派人去拜月教總壇、靈鹫山月宮詢問清楚碧蠶毒的來歷。”趙冰潔走過來,坐在他的身邊,開口道,“同時,可以命令南方分壇派出精銳人手,搜尋蘇姑娘的下落——兩方都不可以拖延。”
“我已經派石玉帶領吹花小築的精銳過瀾滄,去向拜月教方面詢問了,應該不日會有飛鴿到達。”蕭停雲點頭,心情沉重,“但至于阿微……呵,我覺得以她的脾氣,即便我們找到了她,她也未必肯回來。”
趙冰潔嘆了口氣:“有些音訊,也總比讓她孤零零漂泊在外好。”
“是。”他長長嘆了口氣,“已經快一個月了,阿微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聽雪樓上,趙冰潔轉過頭,用無神的目光凝視着白衣公子。而蕭停雲卻低下頭,看着桌子上靜靜躺着的血薇劍——這把離開了主人的稀世名劍,無聲地待在劍鞘裏,暗淡無光,如同沒有了靈魂的軀殼。
我們的時間也不多了。
那一刻,另外一句話也在她的心裏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