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
在劍刃上注入內力,唰的一聲插入了裂壁之中!
一劍釘死了下落的趨勢,整個人就挂在了深不見底的裂縫邊緣。
地獄裏的火還在不斷蔓延上漲。頭頂是漆黑一片,不停有灼熱的飛灰如雪落下,伴随着巨石的滾滾雷聲。腳下是煉獄,而頭頂是劫灰,她竭盡全力,想縱身飛出裂縫,然而剛一提氣,眼前便是一黑。
握劍的右手上,十八支銀針铮然彈出,被逼出了身體。毒!那種可怕的毒,終于在她激烈地使用內力後脫出了控制,随着內息流遍了她的全身!
蘇微的手指轉瞬無力,手一松,整個人輕飄飄地落下,仿佛被地底旋渦吸進去一般,向着那一條裂縫深處墜落。
不……不!不能就這樣……
她在下墜中,拼命掙開手去抓着一切可以抓的東西,然而,虛空裏除了飛灰,什麽都沒有——速度越來越快,硫黃和火的味道令她窒息。
唰的一聲,就在幾乎落入地獄的那一瞬間,一只手忽然憑空伸了過來,緊緊地一把拉住了她!
她有短暫的眩暈,仿佛不相信絕處真的可以逢生。直到那只手将她拉出了那條裂縫,抱着她穿行在巨石滾木之間時,還是覺得宛如夢寐。
黑暗裏,她看不見那個人的臉,只覺得抓住她的那只手堅定如鐵。
“你……是誰?”她微弱地喃喃,竭力維持着自己的清醒。
那個人沒有說話,只是半扶半抱着她,在飛灰裏飛奔,避開不停滾落的石頭,向着高處奔去,對這一塊的地形仿佛了如指掌。那個人橫抱着她一路狂奔,一直奔到了一個河谷旁邊,也不見如何用力,微微點足,淩空飛度,便落到了深澗的對面。
黑暗裏,河谷裏的水還在急速流淌,山那一邊的轟鳴還在繼續。
她看到黑暗裏有一道道紅光,仿佛蜿蜒的蛇類一樣從山巅裂開的口子裏爬出,再從地底漫出,然後沿着山勢往低處蜿蜒而來,所到之處一切都毀于一旦——最後,那千百條紅色的蛇,都彙聚到了那一道深深的河谷裏,漸漸冷卻,黯淡。最終再無聲音。
只有灼熱的感覺還在撲面而來,令人窒息。
她望着這一切,感覺仿佛身處噩夢之中。在頭頂陰霾散開的最後的一個瞬間,她終于看到了那個出手救她的人的側臉——那個人的臉上,戴着一個木刻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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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她失聲驚呼,猛然直起了身體。
然而就在那一刻,手臂上的毒性猛烈發作,她眼前一黑,再也無法維持清醒,頭一沉,昏倒在了那個人的懷裏。碧蠶毒如同一條青色的蛇,從她的小臂蜿蜒,直鑽心脈而去。
“唉……”恍惚中,耳邊聽到了一聲嘆息。
等醒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
天上密布的飛灰已經稍稍散開,山谷中光線轉亮。蘇微發現自己躺在一片青草地上,身上落滿了雪白的灰燼,雙手被布重新包紮過,每一處松動的穴道都被銀針重新封住。那原本已經擴散的慘碧色被逼回了原處,被銀針重新釘住,沒有進一步蔓延。封穴之人的武功和醫術均為當世罕見。
“師父!”她霍地坐起身,然而,身側已經空蕩蕩再也沒有人。
那個黑暗裏的人,悄然地出現,又悄然走了,仿佛是一個幻影。只留下她在河谷對岸醒來,怔怔地看着眼前這一切。
這……是師父吧?他救了自己,又為自己逼毒療傷。
可是,為什麽不等她醒來,他卻又走了?
她吃力地爬起身,四顧呼喊。然而,卻再也看不到師父的蹤影,也沒有人出來回答她。蘇微在地上靜坐了片刻,只覺得心中一陣茫然,終于撐起身子,筋疲力盡地向着山下走去。
那一場天崩地裂過後,高黎貢山面目全非。
山,坍塌了大半;河,被地火灼幹;無數飛灰從天而落,遮蔽了青翠的群山,令山谷一夕盡白。連不遠處半山上那一座村寨也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一半掩埋在巨石底下,一半被厚厚的飛灰覆蓋。
雄渾的大山依舊靜靜伫立,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只有一縷輕煙從山巅升起,搖曳在那無限蔚藍的天宇之中。
太陽依舊升起,然而山上山下,已經沒有絲毫生命的痕跡。只有不知道何處的鳥兒在輕啼,在這個萬籁俱寂的清晨,聽起來是如此美妙,宛如天籁。
道路早已毀壞,不時有巨大的裂痕橫亘前方,或者有數十丈高的巨石壓在路中,短短的十幾裏山路,竟然從日出整整走到了夕陽西斜。
一路上,她看到了許多鳥類獸類的屍體,血肉模糊——有些被巨石砸死,有些被地火燒死。還有更多的是被灼熱厚重的飛灰覆蓋,掙紮窒息而死。
在其中,她還看到了人的屍體。
一塊巨石下,露出了一只抓着煙杆的手臂,姿态猙獰地伸向空氣。她看了一眼那個煙杆,認出那赫然便是自己的向導所有,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對方的另一只手尚自保持着蜷曲緊握的姿态,手心裏露出青翠欲滴的玉墜。
她俯下身,掰開了他的手指,将緊握在手心的耳墜取了回來。
那一對帶血的耳墜,竟是完好無損。
她握在手心裏,微微戰栗了一下,不由得嘆了口氣。這個莽灼,為了一對绮羅玉,在深山險境之中扔下雇主獨自逃生,卻不料還是逃不過這一場天劫。空空的手指扭曲着,伸向天空,似是不甘地祈求。蘇微目不忍視,轉開了頭。
然而沒走幾步,又看到了一群人的屍體。
她怔了一下,認得那是前面從大理出發的馬幫。那一行拒絕過她的客商,竟然也沒有逃過這一次大難。人和馬交錯着疊在一起,被滾落的巨石碾過,血肉模糊不能分辨。茶葉茶磚和絲綢布匹也散落了一地——有幾匹馬被石頭碾壞了後半身,一時還死不掉,在痛苦之中掙紮嘶喊,聲音在空谷裏回蕩,慘烈非常,入耳驚心。
蘇微走了幾步,不能再聽下去,咬了咬牙,回身走回去,站到那幾匹痛苦的垂死駿馬面前,拿起短劍,俯下身,唰地割斷了馬的脖子。
血從腔子裏急噴而出,染得她一身血紅。
熱鬧了一天,日頭西斜,天光墟的人漸漸散去。雜耍的、賭石的、買賣的,都開始收攤,累了一天,各自急着回家,只有幾輪讨價還價都沒有成交的商人,卻還站在原地,準備進行最後破釜沉舟的一次交鋒——如果這一輪還不能達成交易,那麽今日便要空手而歸了。
就在這個時候,集市裏忽然起了一陣微微的騷動。所有人紛紛回頭,看到一個女子在即将要閉墟的時刻,從東邊走了過來。
夕陽給那個女子披上了一件華裳。她從大山深處而來,腳步踉跄,鬓發蓬亂,似是經歷了一場劫難,滿面煙火之色,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爛爛,肩背多處露出晶瑩如玉的肌膚來。
“喂,看那個女人!”
“是個瘋婆娘嗎?怎麽衣衫褴褛地到處走啊?”
“長得還挺水嫩的。如若真是個瘋婆娘,不如拐回去睡一夜也好。”
“呸,村哥,我勸你還是別惹事了——你看那婆娘身上全是血呢!太邪門了……還是別惹的好,說不定又是拜月教的。”
“也是,聽說今天高黎貢那邊山崩地裂,所有商隊一個都沒能過來。這個女人還能走到這裏來,是有點邪門。”
趕墟的商人們竊竊私語,盯着那個女子身上裸露的肌膚,眼裏恨不得伸出兩只手來,然而腳下卻是不自覺地讓開了一條路,讓那個從遠處踉跄而來的女子一路走了過去,直到在一間賣衣履和苗銀首飾的鋪面前停住。
“我……我要一件筒裙。”那個女子開了口,聲音虛弱至極。
“十文錢。”鋪面的主人拿了一件葛布筒裙扔到她面前,一邊還是目不轉睛地看着她露出的晶瑩肌膚,嘿嘿地笑,“哎呀,果然漢人女子就是白啊。”
蘇微擡手摸了一下懷裏,發現剩下的幾錠銀子早就在那一場天崩地裂的大難裏掉了個幹淨,不由得一怔。
“沒有錢?沒關系沒關系,”鋪面主人卻反而有些高興,将手伸過來,一捏她的手背,低聲笑,“妹子那麽水嫩,沒錢不要緊,來陪哥哥睡一個晚上也行……”
這邊是蠻夷之地,禮節不如中原嚴謹,這個男子言行更是放浪。然而,話音未落,臉頰上便是熱辣辣挨了一個耳光。蘇微雙眉一蹙,動作極快地扇了他一個耳光,接着手掌一翻,對方還沒有反應過來,另半邊臉上又挨了一個耳光。
“臭婆娘!不想活了?”鋪面主人萬萬想不到這個女子竟然如此潑辣,怔了一怔,怒氣勃發地喊了起來,“敢打老子,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他跳出來,一把抓向對方的頭發,準備拖過來狠狠扇耳光。而蘇微不避不讓,站在那裏看着他跳過來,嘴角噙着一絲冷笑,眼神冷厲。
“都快散墟了,何來那麽多事?”忽然間,一個聲音在身側響起,一把銅錢扔了下來,“孟密,太陽也快下山了,不如回去抱你老婆吧!這個女人可不好惹——看,她帶着劍呢。”
那個暴跳如雷的苗人退了一步,果然看到蘇微的手裏不知何時已經拿了一把出鞘的短劍,冷冷對着自己的小腹——若不是那個人阻攔了一下,自己只怕已經一步撞到劍尖上去了。冷汗瞬地湧出,他倒抽了一口冷氣,氣焰也低了下去。
周圍人哄笑起來,孟密站在那裏抓了抓腦袋,嘴裏嘀咕了幾句狠話,狠狠瞪了那個女子一眼,便順坡下驢,撿起銅錢收了攤。
“既然收了錢,也該把衣服給人家。”那人又道。
孟密無奈,只好惡狠狠地把那件筒裙摔過去。然而,蘇微似乎是失了魂,也不開口道謝,也不穿起衣服遮蔽身體,只管定定地看着前頭——那個說話的人穿着一件普通的舊葛衫,想來生意做得不如何,在天光墟也沒有固定的鋪位,只是挑了個擔子到處走,上頭挂着一些木雕的手工藝品,上面有各色木人木馬、十二生肖,也有苗人的圖騰和各類面具。
仿佛是為了展示自己的貨物,他的臉上,也戴着一個自制的木雕面具。
她直直地盯着他,嘴角動了動,似乎有一句驚呼沖到了唇邊。然而,那個戴着面具的木雕藝人卻沒有停留,也沒有多看這個滿面灰土衣衫褴褛的外來女子一眼,就自顧自地挑了擔子,準備散墟離開。
然而,剛一轉身,後襟卻被人死死拉住。
“師父?”蘇微直直盯着他的面具,失聲喃喃,“是你嗎?”
“什麽?”那個木雕師愕然回身,眼裏的表情起了變化,露出不解之意——然而她沒有在他冰冷的注視下松手,死死拉住他衣角。他試着往後退了一步,卻沒掙開,于是再也難以掩飾眼裏的不耐,低聲道:“你認錯人了!”
他騰出一只手,摘下了臉上的木面具。
只是一眼之下,她便是脫口啊了一聲。面具下是一張年輕男子的臉,極其俊美,膚色蒼白,嘴唇卻天生淡紅,看上去甚至有幾分妖豔。然而那個人的氣質卻是疏離淡漠的,竟不似集市上那些普通商賈,反而像是洛陽城中那些醉生夢死的王孫公子。
她的手下意識地松開,往後退了一步,喃喃:“對不起。”
“哼。”那人冷笑了一聲,摘下面具後的面色顯得有些憔悴,身上帶着濃重的酒味,行色匆匆,看了她一眼便轉過了身,不耐煩地離開。
是的,那,絕對不是師父。
可奇怪的是,為什麽她會覺得似乎在哪裏看到過這個人呢?
那一瞬,蘇微只覺得不甘,下意識地追着那個人走了幾步,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辦。眼看那個人越走越快,地方越來越荒僻,她心亂如麻,不知道該追還是不該追。
不知道走了多久,那人終于在一間竹舍前站住,轉身不耐煩地對她道:“別跟着我!我再也沒錢給你了。”
“我……”蘇微微微一窘,竟不知如何回答。
看到她不答,那人更是坐實了自己的猜測,冷冷道:“沒錢,自己出去賺。實在不行,看你年輕貌美,去南邊的妓寨也能糊口——別總是指望別人施舍。”一語畢,他再也不理睬,自顧自歇了擔子,上了竹樓,毫不猶豫地反手關上了門。
蘇微站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對着一扇在面前冷冷關上的門,黑夜在頭頂悄然降臨,所有人都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家,每一扇窗裏都有一盞燈,而每一盞燈火都等待着一個歸人——可是,這滿城的燈火,卻沒有一盞是為她點燃。
她只是一個漂泊天涯的孤獨者,至死都無處可去。
那個瞬間,無助和失望鋪天蓋地襲來,她轉過身勉強走了幾步,連日的勞累和饑餓令眼前一黑,便再也支持不住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