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從我生下來到現在,有誰曾經認真地傾聽過、在意過我的想法?事實上,無論我多麽努力地想成為那個人,但我畢竟是我,和你們追随過的那個人完全不同——我不能把自己的一生都活成另外一個人。”

※※※

這醉酒的一夜,似乎特別長。

醒來的時候,窗外天光明媚,樹影婆娑,有鳥在啼,聲音曼妙空靈,令人聽了心頭清涼。他努力睜開了一下眼睛,又旋即閉上,窗外的光刺得他眼睛疼痛無比。頭也在劇烈地疼痛,宿醉後的沉沉肉身仿佛被刀割裂。口中又幹又苦,他掙紮着,摸索抓住了床沿,想要站起身喝水。

忽然間,他混沌的腦子裏掠過一道光——怎麽?竟然已經回到了自己的竹樓?是誰替自己付了賬,扶自己回來的?

“尹璧澤……”他喃喃,“又是你這個家夥多管閑事?”

然而旁邊沒有人回答他,一只手拿了一塊濕潤的布巾,替他擦拭着胸口上嘔吐的殘痕,動作有些粗魯生硬,幾乎将他胸口當作搓衣板。

“滾。”他閉着眼睛,吐着酒氣喃喃,“別……別管我!”

他胡亂揮着手,然而那個家夥躲閃靈便,居然一次也沒打到。

“再躺一會兒吧。”有個聲音說,“你的臉色好差,不要急着起來。”

窗外的鳥啼還在繼續,他的動作卻忽然靜止了片刻,臉上不知道是什麽樣的表情——只是短短一瞬,他重新将沉重的身子扔回到了榻上,也不開眼,冷冷:“是你?你怎麽進來的?”

蘇微笑了笑:“我送你回來的。你喝得太多了,吐了我一身。還有,”頓了頓,她指了指門口,“我沒有鑰匙,只能扭斷了門鎖才把你扶進來。不要見怪。”

原重樓哦了一聲,依舊是閉着眼睛,冷冷道:“好大手勁。”

她有些窘迫,沒有回答,以為他說的是自己扭斷門鎖的事情,然而她剛繼續擦了一下他的衣襟,原重樓接着就忍不住叫了一聲:“住手!”

蘇微停住了手,将布巾拿開,發現他蒼白的胸口已經紅了一大片。

“疼死了……”他倒吸着冷氣,忽地冷冷道:“你哪裏來的錢?”

Advertisement

“嗯?”蘇微一愕。

“我說,你怎麽付的酒錢?”原重樓看着她,“你連買衣服都沒有錢。”

她明白過來,冷哼了一聲:“沒付錢,吃了霸王餐。”

“什麽?”原重樓一震,終于認真看了她一眼。他身上有濃烈的酒氣,臉色越發蒼白,然而嘴唇卻越發反常地紅,簡直如同女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上有擺夷人的血統,他的側臉輪廓鮮明,眸子裏有漢人沒有的深碧色,冷然。

蘇微看得一眼,竟然愣了一下:這個男子好生妖異,雖是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氣場竟不比江湖上那些內外兼修的高手遜色半分。

“呵,阿蕉的老爸可不好惹,是騰沖有名的地頭蛇。而且她還有兩個哥哥,惹惱了,殺人越貨都是有的,反正這裏天高皇帝遠。”原重樓帶着審視的意味看着她,饒有趣味,“而你居然在她家白吃飯不給錢,還能活着出來?”

她笑了笑,沒有回答,只是自顧自将手巾在銅盆裏擰幹,給他遞過去。然而他凝視着她的手,停頓了一瞬,眼神微微一變。

“一般女子的手,絕對不會在掌丘和關節處有老繭——你果然是個會武功的人。”他擡起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集市上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所以才替孟密擋了一下,免得他送了性命——看來阿蕉一家,也是這樣被你擺平的?”

蘇微又笑了一笑,把手巾遞過來:“先擦一下臉。”

“哈!武林高手就了不起嗎?你以為你是誰?随随便便就闖到我家來對我指手畫腳?”原重樓卻一下子坐了起來,指着門外,忽然大聲叫罵,“給我滾出去!”

她愣了一下,看着忽然翻臉的人,不知道哪裏又不對頭了。

“給我滾出去!這裏是我的房子,不歡迎你們這些武林高手!”他看了她一眼,一字一句,冷然不留情,“再不滾出去,別怪我不客氣了!”

然而,蘇微看着戳到面前的那只手,臉色略微白了一白——那只手修長而蒼白,完全是不會武功的書生類型的手,伶仃的腕骨上赫然有一道巨大的刀疤,割斷肌肉和經脈。多年後雖然愈合,卻依然留下了觸目驚心的疤痕。

她心中一痛,剛剛冒起的怒火瞬間熄滅了。

“好,我就走,絕不會賴在這裏。”她安撫面前情緒激動的人,“不過你昨天喝得太多,跌倒時又撞到了頭,我怕……”

“怕怎樣?滾滾滾!”他卻不耐煩起來,揮着手,毫不客氣地把她往外推。蘇微被他推得一個踉跄,腳跟磕在門檻上,幾乎跌倒。

“我只是怕你一激動又會……”她一邊擡起雙臂擋着他推搡的手,一邊辯解——然而,來不及說完,那個一個勁往外攆人的家夥宿醉未醒,卻自己在門檻上絆了一個跟鬥,輕飄飄地站不穩,一頭正正撞上了門楣,發出一聲悶響,眼前頓時一黑。

“……暈倒。”蘇微說出了最後兩個字,及時扶住了他,不禁啞然。

懷裏的這個人個子雖然高,卻很瘦,輕得令人意外,支離的鎖骨硌到了她的肩膀,單薄得如同一片葉子。蘇微嘆了口氣,在濃重的酒氣裏将這個男人攙扶回了房間裏,替他蓋上被子——她低下頭,拿起他的右手,定定地看着那一道猙獰的傷疤。

是的,她認出了他。這個十年前只有一面之緣的路人。

這些年來,她殺戮已多。死者沉默,不能訴說他們的痛苦和不甘,然而眼前這個人卻是活的。那一道刀疤,就是活生生的控訴,刺目驚心。

天賦出衆,二十歲便在滇南這個玉都成為大師,這個人本該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可如今的他,只是一個在午夜買醉、拖着殘廢的手雕刻木頭糊口的廢人!血薇夕影,天下利器,可刀劍之下,卻輕易碎裂了一個無辜者的人生。

她看着他的手,又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雖然被重新封了穴,但碧蠶之毒還是在緩慢地擴散。她也将失去自己的手了……

這,就是報應嗎?

原重樓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

還是頭痛欲裂,還是口中又幹又苦,頭很重,隐隐作痛,似乎包紮着什麽東西。然而,當他想掙紮着撐起身去倒茶的時候,忽然發現身體不能動——從肩部以下一片麻木,拼盡全力,竟然連擡手都做不到!

“你渴了嗎?”剛想到這裏,耳邊忽然聽到有人問話。

原重樓回過頭,一眼看到了窗邊的女子,一驚一怒,失聲道:“你怎麽還在這裏?你……你對我做了什麽!快放開我!”

“不要激動,”蘇微嘆了口氣,端過了一杯水來,“你的頭撞傷了,腦裏有些瘀血,我去采了一點草藥,給你敷好了——怕你一醒來又亂動,造成更大的傷,只能先點了你的穴道。對了,你是不是想喝水?”

原重樓怒極,轉過頭去不碰那杯水:“滾!”

“我自然會滾,但也得等你略微好一些,”蘇微卻并沒有生氣,只是拿起了那一杯水,“宿醉醒後的人,一定會口渴得要命——真不喝嗎?不喝我就倒掉了。”

她剛将水杯挪開,卻見那人瞬地轉過頭來:“拿過來!”

她笑了笑,便應聲過去扶起了他,将水杯遞到了唇邊。

“滇紅哪裏是這種泡法!”一口氣飲幹,原重樓吐出牙齒間塞滿的茶末兒,恨恨道,“你這種三腳貓的泡茶功夫,真是白白浪費了這茶王樹上采來的茶葉!”

被兜頭這麽一罵,蘇微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以為所有茶葉都一個泡法。”

“你們這些江湖人……真是對牛彈琴!”原重樓眉間卻是譏诮,似乎又懶得再和她多計較這些,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蘇微看着他,不由得有些好笑。

從小到大,她接觸的男子并不多。師父和停雲都是高貴典雅的男子,矜持內斂,雖有悲喜卻聲色不動。所以她對他們雖然仰慕,卻也不敢過分親昵。然而眼前這個人卻是憊懶無賴之徒,敞着衣襟,嬉笑怒罵,說話尖酸刻薄,簡直每說一句話她就有抽他一巴掌的沖動。

若不是看在當年……她嘆了口氣,将茶盞收起。

原重樓只是躺在榻上冷冷看着,半晌忽地道:“我說,你為啥還賴着不走?昨夜的事我已經記不得了。如果我對姑娘你做過什麽,就當是我酒後無德罷了——反正我家貧如洗,也沒有什麽錢給你。”

“啊?”蘇微有些錯愕,“你沒做什麽呀。”

“哦,原來我什麽都沒做?那就更不明白了,”原重樓刻意露出不解的表情,帶着譏諷的表情,認真地問,“既然我昨夜沒有占你便宜,姑娘又何必留在這裏不肯走,還擺出一副女主人的模樣?你和我有啥關系,幹嗎非要賴着不走?”

“你……”蘇微吸了一口氣,只覺心中怒意湧起,“誰賴着不走了?”

“你看,我是一個家徒四壁的酒鬼,靠着刻一點爛木頭換點錢生活,除了一張臉還長得不錯之外,毫無長處,”他用尖刻的聲音評價着自己,毫無羞愧之意,“騰沖這兒的姑娘們傾慕我俊俏,有時候也會來這裏春風一度,順路幫我付了酒錢,但從沒有一個會像你這樣賴着不走的。”

“啊?”蘇微茫然地聽着——這個人用奇特的頹廢表情和自暴自棄的語氣,說着一種她完全不了解的生活,讓她一時半會根本想不出該怎麽接下面的話。

“……姑娘你長得不錯,又有一身殺人越貨的好本事,走到哪兒都是個吃得開的人物,居然也能看上在下?倒是稀奇,”他微微冷笑,身體雖不能動,語言卻比刀尖更鋒利,“我還以為是我昨晚醉了非禮過姑娘呢,原來是喝得爛醉力不從心——那莫非是姑娘看中了在下還有幾分姿色,要賴在這裏非我不嫁?”

蘇微本來想定了不和這個人計較生氣,但畢竟是女子,聽到這裏不由得一拍桌子,怒叱:“胡說八道!誰賴在這裏不走了?!”

“那就給我滾。”他一字一句地火上澆油,“別煩我了!真賤!”

“你說什麽?”她被他的最後一個字激起了怒氣,瞬地一伸手,居然将他從床上直直提了起來,怒叱,“再說一句試試看?”

蘇微身形單薄,容顏清麗,誰也想不到她居然有如此的腕力,竟然能輕易地提起一個男人。他只覺得眼前一晃,整個人被提了起來,肚子裏翻江倒海,幾乎連隔夜的酒都要吐了出來。眼前晃動着她因為憤怒和羞辱而漲紅的臉,眼眸裏有一絲殺氣,然而他卻還是冷笑,硬挺着道:“再說一句又怎麽了?——倒貼上來,還賴着不走,賤!”

她被氣得一聲冷笑,手腕瞬地加力,只聽咔嗒一聲,他的肩胛骨發出脆響——十年來,她縱橫江湖,血薇劍下殺人如麻,何時受過這等無名小輩的羞辱?

“你信不信我把你的舌頭割了?”她冷笑。

“信,怎麽不信?”他的肩膀幾乎被她捏碎了,但卻絲毫沒有求饒的打算,只是冷笑,“你們這些武林高手啥事做不出來?哈……割個舌頭算什麽?有本事你把我先奸後殺!”

“……”她氣得看着他半晌,忽然一擡手又把他扔回了床上,“瘋子!”

他人在空中,只覺得天翻地覆,還以為自己要遭毒手,然而發現那個女子居然只是一跺腳,足尖一點,瞬地躍下樓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房間裏再度安靜下來。原重樓舒了口氣,想要挪動一下身體,卻發現還是半身麻痹——這個女人一怒而去,走之前也沒有給他解開穴道,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自行解開。真該死……他躺在榻上,感覺肚子裏餓得要命,不由得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只希望能早點入睡,免得饑腸辘辘地挨過長夜。

自從遇到了這個女的開始,為什麽自己就變得如此倒黴呢……

再度醒來的時候,一切仿佛還是依舊:還是頭痛欲裂,還是口中又幹又苦,但腹中的饑餓感卻尤甚,似乎有牙齒在胃裏咬着,疼得他在榻上彎下腰去。

彎下腰去……慢着,自己的身體,似乎已經可以動了?

原重樓愕然坐起身。發現自己在榻上,身上蓋着被子,額頭的傷已經被重新包紮了一遍。然而穴道卻被人解開了,全身行動自如。

這……難道是那個女人又陰魂不散地回來了?

他吃驚地四顧,發現淩亂的房間變得窗明幾淨,案上換上了新碟子,裏面盛着糕點和剛采下來的水果。窗子半掩着,竹影橫掃,斑駁明滅。

原重樓餓極了,抓起一個菠蘿蜜咬了一口,嘆了口氣。

“好了,進來吧。”他對着窗外說了一句,“別躲在外面了。”

然而,半開的窗戶在風裏輕輕搖曳,卻并沒有如他所料地跳進一個人來。怎麽?難道走了?原重樓愣了一下,霍地站起身,走過去推開窗戶——外面湧入的只有山岚和清風,竹枝在薄暮裏輕輕搖曳,窗外卻沒有一個人。

不會吧?那個異鄉女子,這回難道是真的走了?

他靠在窗口,望着從竹枝之間升起的上弦月,咬了口菠蘿蜜,表情莫測而複雜。站着發了一會兒呆,鼻子裏似乎又聞到了遠處的酒香,腳步虛浮地回到房間裏,翻箱倒櫃,終于找出了一小塊碎銀子,在手裏掂了掂,拉開門走下樓去。

然而,剛走到樓下,被冷風一吹,腹中頓時翻江倒海。

他踉跄了一步,扶着牆彎下腰想要嘔吐,然而眼角瞥過暗影,止不住愣了一下:那個兇巴巴的女人,居然就在眼前!

蘇微斜斜地靠着廊下那一堆稻草坐着。似是覺得冷,抱着雙臂微微蜷縮着身體。在她的耳畔,那一對青翠欲滴的耳墜盈盈搖晃,在月下折射出美麗的光澤。

他一時驚訝,想開口詢問,但一陣冷風吹來,宿醉上湧,一口氣沒憋住,大煞風景地一口吐在了她的身上。

“喂!”原重樓知道闖禍,下意識地往後跳開一步,生怕她又暴起傷人。然而她被吐了一身,卻依舊一動不動,連頭也不曾擡。趁着這個女煞星沒回過神來,他轉身跑路,然而走了幾步又覺得有些不安,終究還是回過頭,說了一聲:“喂,起來吧!去樓上洗洗!”

她還是沒有動,似乎完全沒聽到他的話。

“起來!難道還要我三請四請不成?”他有些惱了,提高了一下音量,可對方還是沒有回應。這倒是激起了他的好奇,他顧不得危險,走過去大着膽子推了推她:“喂!你怎麽了?——快醒醒!”

蘇微還是沒有反應,似是睡得極深,卻随着他那一推翻了個身,手臂軟軟地搭了下來——月光下,只見手肘以下一片慘綠,連五指的指尖都已經變成了詭異的青碧色!

“喂……你、你這是……”

蘇微醒來的時候,外面正是日中,陽光明媚。

她只覺得全身酸痛,手臂無力,喉嚨裏又幹又渴。然而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卻是窗外搖曳的翠竹,以及窗下正在埋頭雕刻着檀木的男子。

“啊?”她吃了一驚,發現自己居然躺在他的竹樓裏。

蘇微一時間有些茫然。自己昨日被這個人氣得奪門而去,半路卻還是擔心他的身體,折返回來。然而,她發現這個不作就不會死的家夥顱腦經過幾次撞擊,受傷已經頗重,如果不及時治療只怕後果嚴重,遲疑了一下,便用內力将瘀血化開,再解了他的穴道。

——然而,因為連日擅自動用了內息,加劇了毒發,她在走下樓的時候只覺眼前一黑,便跌倒在幹草堆上,失去了知覺。

等醒來時,居然已經在這個房間裏。

“你……”她看着那個窗下埋頭工作的人,有些不敢相信,“是你把我帶回來的?”

“嗯。”原重樓沒有擡頭看她,只是自顧自地拿起了手邊工具,摸過一塊紫檀木,一刀一刀地雕刻起了東西——這一次他沒有醉酒,手的穩定性也好了很多。只是右手殘廢後已經不能使力,他便發明了新的雕刻方法:把木料放在桌子上一個槽裏,固定住,然後左手執刀,開始了工作。

蘇微看着他,眼神有些變化:這個人,一旦手裏握住了雕刻刀,全身忽然有了一種特殊的氣質,醉意醺醺的模樣一掃而空,清空凝定,如窗外挺拔的竹。

“怎麽,大發慈悲了?”她忍不住譏諷地問。

“什麽大發慈悲,分明是我忍不住手賤。”他冷冷道,吃力地用左手雕刻着,語氣還是尖酸刻薄,“不過,沒想到你的身材和臉蛋一樣好,好歹算是賺回來一些。”

她霍然坐起,厲聲:“你……你說什麽?”

然而一坐起,便發現自己的外袍早已不在身上,連裏面的小衣都不見了,只裹着一件男人的舊麻衣。這一驚非同小可,她臉色唰地蒼白,伸手便要将這個家夥撕裂——然而剛一擡手,只覺手腕一緊,竟然是無法移動。

“喏,我就知道你一醒來又要打人,所以預先把你給綁上了。”他看着她的雙手在牛皮繩裏掙紮,語氣譏诮,“放心吧,我沒把你怎樣——也就是脫了你的衣服而已……”

下一刻,他只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又天旋地轉。

只是瞬間,他重重落到地上,仰面朝天,看着那個一腳踩住自己的女子,不由得驚愕萬分——浸泡過水的牛皮繩堅韌得連刀子都很難割斷,而這個女子居然只是手腕一翻,便硬生生地撕裂了三圈牛皮繩!這……還是人嗎?

然而,那掙脫出來的雙手顯得更加詭異了,慘碧色凝聚,隐隐透明。

蘇微一手抓着衣襟,一手指着他,指尖微微發抖:“下流的畜生!”

他看到她當頭就是一掌擊下,眼裏全是殺氣,不敢再開玩笑,立刻大喊起來:“不!我什麽都沒幹!只不過——”

但是她出手迅速無比,壓根容不得他說完短短幾句話。唰的一聲,那一掌迎頭落下,掌風激得他的束發帶瞬間斷裂,肌膚刺痛——他下意識地閉上眼,然而那一掌卻在離他鼻尖一寸之處忽然翻轉,擦着他的耳邊落下,竟生生将竹樓地板擊出一個洞來!

那一個剎那,想起了自己昔年的虧欠,蘇微強行克制着自己,才在最後關頭偏開手,沒有直接擊碎那家夥的天靈蓋。

耳邊出現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洞,原重樓吓得臉色蒼白,終于結結巴巴地将後面的話說完:“……只不過,替你換了件衣服而已……”

她松了一口氣,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真的?”

“當然是真的!上一個沒知覺的女人,又有啥意思?”他也急了,有點口不擇言,“可笑!我要是真把你給睡了,你現在自己難道感覺不出來嗎?”

“……”她愣了一愣,果然覺得身體毫無異樣,再看着這個被自己壓在地上的人,忽地一窘,瞬地站直了身子,“那你為什麽要替我……替我換衣服?”

她的腳一松,他連忙也站了起來,嘀咕:“你被我吐了一身,總得換一下。”

“什麽?”蘇微一驚,又想發怒。

“好了好了……你要是再狗咬呂洞賓,我就趕你出去了!”他趕緊回到了桌子前,握緊了一把小刻刀,警惕地對着她,不由得也帶了幾分怒氣,“我又沒欠你什麽,你住在我家,吃在我家,穿着我的衣服,憑什麽還對我動粗?強盜!土匪!”

“……”她愣了一下。

是的,他說得沒錯,這一串事情說到底,似乎是自己不占理。可她那麽多年來縱橫天下,從來刀劍頭上分勝負,哪裏還輪得到和人文绉绉地講道理?

“好吧,算是我冒失了。”她也是個爽直的人,開口道歉。

“哼。”原重樓拍了拍衣袖,重新坐回了桌子面前,一邊拿起刻刀繼續雕刻着檀木,一邊頭也不擡地問,“說吧,你為啥賴着不肯走?我們只不過萍水相逢,總是有原因的吧?”

她看着他,嘴唇動了一動,想要說什麽卻又停了下來。

“我想向你打聽一點消息。”遲疑了片刻,她轉過視線,看着挂在牆上的面具,開口:“你……你有沒有見過我師父?他戴着和你一樣的一個面具,也來過苗疆……”

“啥?”他瞥了一眼,卻忍不住笑了,“在這一帶,戴這種神鳥饕餮紋面具的人可多了去了!”

蘇微想了一想,又道:“他還給了我這個。”

她側過頭,撩起長發,烏黑如瀑的長發下那一對翠色耳墜搖搖晃晃,映綠了雪白的脖頸和耳根,美麗異常:“你也是玉雕師,說不定見過?”

原重樓懶懶地回過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忽地一亮,很久沒有移開。

“這回你問對人了。不錯,我記得這一對绮羅玉!”他站了起來,看着她,喃喃,眼神卻變得遙遠,“八十一對墜子裏,只有這一對是被一個不明來歷的漢人買走的——那個漢人戴着一個精美的面具,聲音低啞,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一眼就在八十一對裏挑出了最好的一對。雖然過去了十幾年,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蘇微再也忍不住,脫口:“對!那就是我師父!”

“你師父一定不是普通人,”原重樓忍不住擡起手撥開她的鬓發,用食指托起了那一滴翠綠,嘆息,“他眼力極好,也一定非常疼你,肯為你一擲千金——”

“一擲千金?”蘇微皺眉:“绮羅玉很貴?”

“當然非常貴重,如今以黃金萬兩也尋不到。”原重樓望着她,傲然,“即使是在七八年前我新雕出來的時候,每一對的價格也都在一萬兩白銀以上。”

“一萬兩!”蘇微失聲驚呼。

原重樓看到她驚訝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譏諷:“難道你不知道你的師父多有錢?對了,他叫什麽名字?”

“……”蘇微沉默了片刻,道,“我也不知道。”

“哈哈哈……不會吧?”玉雕師怔了一怔,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那你還知道什麽?什麽都不知道,居然還想來萬裏之外找一個人?”

他的語氣裏充滿了譏諷,讓蘇微忍不住又有把他打倒在地的沖動,她頓了頓,終于硬生生忍住,問:“那……你知道我師父的下落嗎?”

“不知道。”原重樓撐起身,從窗口倒了一盞普洱茶,喝了一口,“自從十幾年前在集市上見過一次後,我就再也沒有看過他出現在騰沖了。”

蘇微垂下頭去,長長嘆了口氣。

“我以為,你一定知道我師父下落的。”她喃喃,茫然若失,“我前幾天還見過他……在那座高黎貢山裏頭,戴着和你一模一樣的面具!我以為他就在騰沖,以為你就是他……或者,你會知道他在哪裏。”

“前幾天?”原重樓皺起了眉頭,“我想,那個人未必就是你師父。”

“不,一定是師父!他的身手極好,在山火巨石裏穿行如風,還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我。”蘇微卻是不相信,反駁着,“師父說過他會來苗疆的!而且,在騰沖這個小地方,除了他,難道會有第二個這樣的高手嗎?”

“這個嘛……”原重樓忽地笑了笑,“也未必沒有。”

“誰?”蘇微蹙眉,不想讓自己的幻想如此容易地破滅,“還有誰?”

原重樓淡淡道:“你看到的那個人,或許是靈均。”

蘇微有些詫異:“靈均?”

——這個名字她聽到過,還是在洛陽聽雪樓的時候。

“他是孤光大祭司的弟子,如今拜月教裏的實際掌權者。”原重樓随意披了一件葛衫,低着頭,一縷長發從鬓角散下,在窗口的風裏搖擺,抿着嘴唇凝神工作,側臉俊美如女子,“前段時間他曾經在天光墟上出現過,也買走了我一個面具——除了拜月教裏的人,我想不出騰沖還有第二者擁有你說的那種力量。”

“他來這裏做什麽?”蘇微反駁,“祭司的弟子不是不能随便離開月宮的嗎?”

“我不知道。拜月教做事,哪裏是苗疆百姓所能随意猜測出來的。”原重樓淡淡,“或許是和前日高黎貢火山忽然爆發的事情有關吧。——聽說這一次在火山爆發前,半山腰的寨子全部及時撤退了,沒有一個人傷亡,又是多虧了他的功勞。”

“什麽?”蘇微霍然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那一座空城,不自禁地覺得驚駭,“你……你是說,那次天崩地裂,是因為火山爆發?”

“那當然。騰沖周圍就有很多地熱溫泉,高黎貢山裏的火山,每隔幾年都會不定時地爆發一次,每次都死傷無數。”原重樓道,“不然你以為是什麽?”

“我……”蘇微喃喃,“我以為那、那是……末日天劫。”

“……”原重樓愕然看着她,蒼白的臉上終于也有了一點點真正的笑意。不知為何,蘇微覺得就在那一笑之間,他神色裏那種尖銳的譏诮和刻薄終于微妙地融化了。

“真是傻瓜。”他只那麽說了一句,就自顧自側過頭去開始幹活。蘇微坐在一邊,愕然:“難道說,拜月教在這之前已經預測到了這裏的火山會爆發嗎?”

“是啊,”原重樓冷冷道,“所以靈均來這裏帶那些村民離開。”

她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怎麽可能?他、他是怎麽預知的?”

“不知道,但他們就是能預知,”原重樓淡淡,“要知道拜月教在苗疆是神一樣的存在,可以窺探天機——所有子民都仰賴它、服從它,也被它的力量庇護。自從孤光祭司雲游仙鄉之後,靈均便成了他的替身,他能預知一切也不稀奇。”

“是嗎?那麽說來,我在山裏看到的那個人,真的不是我師父了?”蘇微沉默下去,忽然覺得灰心,捏着耳垂上的墜子低下頭去,悶悶地道,“我本來以為,在我死之前,總算是能和他見上一面的……”

原重樓默不作聲地看了她的手腕一眼,面露憂色,卻沒有說什麽。

“你的手……”她看着他那只右手,覺得一陣心虛。

“我的手沒事,”他冷冷道,“倒是你的手——是中了毒嗎?”

蘇微吃了一驚,沒料到這個玉匠居然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傷,不由得下意識地把手藏入袖子裏,然而她忘記身上如今裹的只是一件無袖筒裙,雙手都露在外頭,哪裏還可以藏。

“不願意說就算了。”他也懶得多問,冷笑。

蘇微坐了一會兒,緩緩把手從背後拿到了前面,平放在膝蓋上——她的右手,已經完全變成詭異的青碧色了,再也藏不住。

這只手,會毀在這裏嗎?

她心裏只覺得一陣刺痛,想起了千裏之外的洛陽白樓上的那個人,不知不覺就垂下頭去——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着回到洛陽,如果不能回去,那麽,他是否還會來尋找她?或者,他會找另一個人來取代她吧?畢竟,她已經把他所想要的留給了他。

他要的只是那把象征着力量和權威的劍,至于握劍的是誰,又有什麽關系呢?

她怔怔地想着。窗外的鳥啼聲還在繼續,高低錯落,如同一個精靈在林間自由自在地飛翔和歌唱。

“真好聽。”她低聲。

“那是迦陵頻伽。”原重樓淡淡道,“傳說中的妙音鳥。”

佛經記載,西方極樂世界有種化生神鳥名叫“迦陵頻伽”,能以天籁梵音演說無上妙法,當芸芸衆生聽到它的聲音,即可出離苦難、焦躁、煩憂、熱惱,得到自在清涼、從容安寧,被稱為“妙音鳥”。

蘇微側頭聽了那美妙的聲音許久,覺得心頭的煩躁漸漸平息,轉過頭看着他,輕聲道:“我想要你幫我一件事,不知道行不行?”

“煩死了,怎麽那麽多要求?我不是一個好心的人,你可別會錯了意。”原重樓又有些不耐煩起來,一下一下地用刀刻着手裏的紫檀木,一個觀音像的輪廓漸漸浮凸出來,嘴裏卻說得尖刻:“別讓我再叫你滾出去。”

他的臉瘦削而冷漠,帶着酗酒過度的蒼白,雙眼藏在挺拔的眉峰下,幽黑如深潭。然而,她卻沒有因為這一番話而退縮,只是将手平放在膝蓋上,鄭重地輕聲開口:“原大師,我……我想求你帶我去霧露河。”

他霍然一驚,擡起頭看她:“去那兒做什麽?”

“為了保命。”她苦笑了一下,舉起了自己的右手,整個下手臂都已經透出淡淡的詭異碧色,“你說得對,我是中了碧蠶毒,必須要在半個月內趕到那裏找到解藥。”

“碧蠶毒?真的假的?”原重樓停下了手裏的活,冷笑,“你說得容易!霧露河在緬人境內,莽荒之地,一路兇險無比,我又不是那些拿命換翡翠的商賈,憑什麽要帶你去?”

“因為,”蘇微認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