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忽然間,空山之中,她居然聽到了笛聲。

有人在霧氣裏吹笛,回環婉轉,宛如天籁。循聲看去,竟有一個人憑空坐在河面飄浮的霧氣裏,影影綽綽——他吹的居然也是《停雲》,曲聲缥缈回環,随着山風遍布山野,不沾染半分凡塵。

※※※

在深夜裏,蘇微獨自冒着風雨抵達了曼西。

根據原重樓所說,曼西距離孟康不過短短二十裏。然而,她天不亮就孤身上路,卻整整走了一天尚未到達。山路越走越陡,越走分岔路越多,等蘇微沿着泥濘的路在山裏打了好幾個轉,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傳說中的幽碧潭時,天色又已經暗淡下來。

她站在山上,看着那個傳說中號稱“霧露河上的鬼栖之地”的幽碧潭。

然而,暮色中看起來,那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潭子,霧露河水從高山上蜿蜒流下,在這裏積了一個十幾丈見方的潭子,四周都是茂密的南方密林,草木蒼翠,映在幽深的潭水裏,沒有絲毫的異常。

蘇微找了個容易落腳一點的路線,慢慢攀下,來到了潭水邊。

雨還在不停地下,雖然戴着鬥笠,但她全身的衣服還是濕透了。等她小心地來到水邊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暗了。黑暗裏,她只聽到腳下的深谷裏有淙淙的水流聲,卻看不見潭裏的情況如何,是否有碧蠶和霧露龍膽花。

看來,只有在這裏停息一晚上,等明天再作打算了。

她倦極地想着,在潭邊找了一棵高大的樹木,枝葉茂盛,呈傘形展開,足以擋住此刻并不大的雨絲。她從樹下輕巧地攀上去,在離地一丈多高的地方找到了個幹燥點的枝丫,将濕漉漉的身體靠在樹木上,啃了幾口幹糧,慢慢閉上了眼睛。

冷。濕而冷。被淋濕的衣服一層層貼在身上,就像是有蛇貼着身體一圈圈纏繞,令人無法喘息。她想運起內息抵抗,然而想到手上不停擴散的毒,還是只能頹然作罷,就這樣抱着雙臂,哆哆嗦嗦地貼着樹木坐着,等待天亮。

除了水聲,潭邊很安靜,安靜得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蘇微忽然發現了一件事:這一路走過來,在這潭水邊上,竟然沒有任何動物出沒的痕跡,哪怕是一只小小的昆蟲——這對于動植物繁衍極盛的南方密林而言,反常得有些奇怪。

四周很安靜,只有風簌簌吹動樹葉的聲音和淙淙流水,她止不住地胡思亂想。

原重樓現在怎樣了呢?天亮看不到自己,會不會追過來?不過,他應該還是要先去寮裏處理蜜丹意的事吧?希望不要那麽快趕來才好……這個不會武功手又殘廢的家夥,來到曼西這麽兇險的地方也只是白白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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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也許只是她自作多情吧……這一路,連停雲都不曾來找自己,那個陌路相逢的人又怎麽會冒險來找自己?她忽地想起了昨夜那個突如其來的吻,臉上一熱,心緒又亂了起來。

蘇微茫然地想着,疲乏和困倦令她睜不開眼睛,不知不覺睡去——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仿佛忽然聽到了一聲痛苦的呻吟,非常清晰。

誰?她在黑暗中猛然醒了過來。

叢林安靜,只有雨絲簌簌落下,打在葉子上,連一聲蟬噪鳥鳴都聽不到,寂靜得有些反常。然而就在同一時間,她又聽到了一聲呻吟,似是極其痛楚——那個聲音,竟然是從她背後的樹裏面發出的!

她在瞬間躍起,落下時短劍已經握在了手裏。

當她落下時,整棵樹微微地顫抖,枝葉簌簌,仿佛正在發抖。有奇怪的嘆息和呻吟從樹裏傳了出來,在黑暗裏顯得清晰而可怖。

蘇微愕然地往後退了一步,不敢相信地審視着面前這棵樹,仿佛它在苗疆的夜色裏立刻便會産生妖異的變化——然而那棵樹只是在夜裏顫抖和呻吟,并沒有攻擊她,就仿佛一個痛苦的人在暗夜裏不停掙紮,發出無聲的呼救。

這……這是怎麽了?這棵樹是活的嗎?

她被苗疆雨林裏的這種奇怪現象驚呆了。怔怔之間,卻忽然聽到寂靜的樹林遠處似乎傳來一縷聲音——低而輕,如同一個尾音劃過夜幕,帶着說不出的詭異。當她再度側耳凝神的時候,那個聲音又不見了。

她正待追尋,卻感覺到地面悄然震動了一下,似有什麽個頭不小的動物在靠近。她警惕地側過頭,前方樹葉悄然分開,依稀有什麽緩步走了過來。

暗夜裏有兩點綠瑩瑩的光,那居然是一頭雲豹。

蘇微倒吸了一口冷氣,握緊了短劍準備搏殺。然而,那頭雲豹卻看也沒有看她,只是穿過樹葉,徑直朝着潭水走了過去。然後,就在她的注視下,雲豹一步一步地走入了幽碧潭,直到水沒過頭頂,沒有掙紮,也沒有猶豫。

她不由得驚呆了:這頭雲豹,是準備自投沉潭了嗎?

不等她回過神,在那棵樹奇怪的呻吟裏,四周的密林裏忽然動了起來。反常的寂靜忽地被打破了,潭水周圍的每一片樹葉都在起伏,顯示着叢林下有無數動物正朝着這邊無聲無息地移動。緊接着,一頭頭羚羊、熊猴、巨蜥,乃至于大象,從密林裏走出,不約而同地朝着幽碧潭而來,不聲不響地走入了水裏。

那些動物都很守秩序,似乎被看不見的力量牽引着,一個個排着隊走入潭水裏。幽碧潭不過十幾丈見方,那些動物前赴後繼,幾乎将整個潭子都填滿了。

這是幹什麽?是有什麽在驅趕着它們?

蘇微愕然地看着眼前奇特的景象,忽然間,背後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她霍然回頭,卻看到那一棵樹動了起來,仿佛劇烈地顫抖着,枝葉簌簌而落——樹上忽然冒出了無數雙眼睛,在暗夜裏凝視着她!

那一刻的驚駭,令她忍不住脫口驚呼,握着短劍往後退了一步。

然而那些眼睛亮了一下,便轉瞬熄滅了。

黑夜裏,那棵樹尖叫了一聲,轟然倒塌。當樹倒下的時候,樹木的根部忽然有什麽湧了出來,密密麻麻,在黑暗裏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急促地爬行而來。

蘇微還沒有看清楚那是什麽東西,聽到那個聲音已經覺得不妙,頭皮發麻之下點足掠起,飛速地落到了旁邊一棵樹木上。

腳底下黑黝黝的一片,長草不停起伏。她看不清楚到底是什麽東西爬了過去。那些東西似乎很小,然而,在爬過去的地方所有的草木都枯萎了,就如同一瞬被抽幹了水分靈氣,紛紛癟了下去。

腳底的那些聲音如同潮水一樣,一波湧過之後便再也聽不見了。不遠處的幽碧潭邊微微泛起一圈水花,似有什麽無聲無息地再度投了進去。

那些動物忽然間齊齊發出了一聲悲鳴,在水中不停掙紮,顯然痛苦至極。然而,不知道為什麽,居然沒有一個動物肯主動走出這個小小的水潭逃命,就在那裏反複地掙紮,聲音漸漸微弱。

蘇微站在樹梢上,俯視着細雨中的幽碧潭,看到潭水的顏色漸漸變深,不由得全身冷了一下——她知道,這是無數鮮血沁出的緣故。這水裏,正在有無數生靈死去!

前後不過半個時辰,悲鳴消失了,水面漸漸平靜。

在幽碧潭裏,只剩下無數具森然的白骨,在水中維持着站立的姿态,凝固着最後掙紮的痛苦。水面上有細微的水花泛起,似乎水下有什麽東西簇擁着又散開。

到底……到底是什麽?

然而就在那個瞬間,視線裏,卻忽然出現了奇妙的幻景。黑暗一片的大山裏,仿佛忽然間亮起了奇異的燈——一盞接着一盞,在虛空裏浮起來,密密麻麻擠在一起,仿佛是無數雙奇特的眼睛一起睜開了。

這……這是什麽?蘇微吃了一驚,幾乎從樹梢上躍了下來。

那些眼睛漂浮在水中,卻不随水流去,只是在黑暗裏緩緩地移動,發出奇特的啧啧聲,仿佛是有無數細小的動物在爬行和蠕動,密集地咀嚼着什麽。

那種聲音,聽得人毛骨悚然。

蘇微想了想,嘗試着投了一塊石頭進去。撲通一聲,水裏那些群集的碧綠色忽然四散開來,就如煙火流星——那些碧色的眼睛退出了一個圓圈,一動不動。

那……到底是什麽?

她提了一口氣,在逼退那些綠色後,嘗試着往水潭裏走了一步。就在那一刻,她看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那些沉入水中的森然白骨上,忽然間出現了一點奇特的藍盈盈的光!那些光隔着水面映射出來,有些模糊,卻依稀似一朵花的形狀。

那一刻,深夜的密林顯得如此神秘,連風都停止了。蘇微試探着往前走了一步,水已經差不多齊腰深,可以接近那一頭剛死去的白羚羊骨骸。

湊近的那一瞬,她睜大了眼睛,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景象——那一具新死的森然白骨上,居然盛開出了一種奇特的花!一朵一朵,從白骨的各處關節上生長出來,沒有葉子,每三朵簇在一處,在黑暗的水面下發出微微的磷光,晶瑩剔透,仿佛琉璃制成。

那……難道就是霧露龍膽花嗎?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貼近白羚羊的頭骨,嘗試着去摘下一朵藍盈盈的花——然而,當她的指尖觸碰到花朵的時候,那一朵花瞬間在水下凋零,暗淡無光!

就在那個時候,周圍那些避讓着包圍她的綠色眼睛忽然亮了起來,瞬地沖過來,把她包圍其中。蘇微愕然頓住了手,忽然發現腳底冰冷的水流出現了異常的波動,仿佛有什麽體積龐大的動物在水底向着自己迅速地潛來——借着那些慘綠色的光,她模模糊糊地看到水面下隐約有着一條巨大東西,背上布滿了赤紅色的鱗片!

是蛇!這水潭地下,居然有毒物!

這一刻,她顧不上不得使用內力的忌諱,提起一口氣,手裏的短劍上光芒一閃,直抵水下巨蛇頭顱!這雖然是一把普通的短劍,但是灌注了內力,變得鋒利無比。一劍下去,那鋼鐵般的鱗甲便被切裂了一條血縫。

一擊得手,蘇微借力掠起,往岸上急退,眼睛片刻不離那條巨蛇,時刻提防着這個怪物猝然發難——然而,就在她身體淩空的那個瞬間,只聽一丈外水面忽然嘩啦一聲巨響,另一條巨大的黑影從水底蹿出!

什麽?這水下,難道還有另一條巨蛇?!

畢竟是出生入死無數次,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卻不曾亂了分寸,将全部的內力灌注在短劍中,對準了巨蛇的雙目,唰地射了出去!

只要能在剎那間奪去這個怪物的視線,那麽,她就有逃脫的機會!

兩截短劍呼嘯而去,帶着千鈞的力道刺入巨蛇雙目。然而,在這剎那間,憑空忽然閃過了一道白光,竟有什麽從暗夜裏斜刺而來,啪的一聲打在了短劍上,生生将短劍從半空擊落!

那一擊的角度非常巧妙,明明是人的手筆,并非異獸所能——

是誰潛在一旁,擊落了她的短劍?!

蘇微心下驚駭無比,迅速四顧,然而幽碧潭上一片黑暗,卻壓根不見一個人影。一擊落空,她身形再也止不住地下落,腳下是一潭碧水,再無借力之處。身在半空,只聽身側的水面嘩然再度碎裂,一道黑影帶着疾風呼嘯而來,猛然打在她的背部!那一擊用力之大,令毫無內力護體的她瞬地吐出一口血來。

她在半空中回頭,看到的是巨蛇冰冷的眼睛,和水下那一條一模一樣。然而,這兩條蛇一在半空一在水下,兩個頭顱從不同方向發起了攻擊,卻配合得天衣無縫,竟像是久經訓練的高手一樣!

在巨蛇躍起的瞬間,她看到這兩條蛇的身體卻是合并在一起的,巨大的尾巴一擊即收,飛速地沉入了水裏——

天……原來竟是條雙頭蛇?!

來不及多想,眼前便是一黑,直直地跌入了潭水裏。冰冷的水灌入口鼻,血彌漫在水裏,頭頂那些碧綠色洶湧而來,覆滿了她的視線。

原來,那些都是一種碧綠色的蠶。

它們數量驚人,在黑暗的水面上輕輕浮動,通體發出綠色的光,每一只的尾部都和另一只緊緊纏在一起,連成一體,無聲地在水中交尾。而她墜入了它們的禁地,驚擾正在交配求偶的碧蠶。那些碧蠶雲集而來,團團将她圍住,從口中吐出白色的絲,将墜入水裏的人迅速纏繞起來,裹成了一個巨大的灰白色的繭。

她漸漸無法呼吸,被繭絲包圍着,沉入水底,仿佛穿上了一件素白的喪衣。居然……居然會真的死在這裏?那麽,她是再也不用回到中原、回到聽雪樓去了吧?

在最後的一刻,她腦海裏浮現的居然是如釋重負的念頭。

夢雜亂而無序。

時而夢見自己的童年,孤苦伶仃。時而夢見那一場江湖夢,血光四濺,榮耀和罪惡并舉。滔滔的洛水邊,滿地的屍首裏,那個白衣貴公子長身而起,手按夕影,微笑着對她伸出手——她握住了他的手,便以為結下了此生的盟約,宛如另一段傳奇。

然而……後來呢?

無數無辜者的血縱橫流淌,将她困在血海中央。她無法行走,步步後退,但那些血還是蔓延過來,越縮越小,最終令她無處可去。

血海之外,有一個黑衣人靜靜地看着她,戴着面具,眼神悲憫而洞徹。

那一瞬,她脫口低呼出來:“師……師父!”

她的聲音裏充滿了驚喜和祈求,如同迷路的孩童找到了父親。然而,那個人并沒有走過來幫助她,只是冷冷地看着被困在血海中無路可走的她,眼裏露出了毒蛇般的譏诮,忽然咧開嘴笑了——

“我不是你師父。”他摘下了面具,冷冷道。

面具之下,居然是一張沒有五官的空白的臉!

“師父!”那一瞬間,她從噩夢裏驚呼着醒來,坐起,捂住胸口喘息。

天色灰蒙蒙的,周圍有水流聲,然而頭頂卻是巨大的蕨類葉子,重重疊疊擋住了雨絲。她居然好好地躺在岸邊的石上,一覺醒來。幽碧潭空空蕩蕩,水下平靜,沒有什麽碧蠶也沒有什麽巨蛇,更沒有盛開的藍盈盈的花朵。

昨夜的一切,難道真的是噩夢嗎?

蘇微坐起來,撥開了頭頂的葉子,發現天已經亮了,細密的雨還在無止境地下着,将整個空山都籠罩在紗一樣的雨幕裏。她困惑地四顧:一切都照舊,沒有絲毫異常——唯獨胸口還是有些悶,按上去有劇痛之感,正好是夢裏挨了雙頭巨蛇背後一擊的地方。

她瞬地清醒,從石上站了起來,發現懷裏的那把短劍不知去了何處。她警惕地往前走,随手折了一根樹枝,将斷口削尖,一步一步走到潭邊去。

然而,眼前的景象令她畢生難忘。

下了一夜的雨,霧露河的水位漲得很高,幾乎已經漫上了她所靠着的那條山道。水聲淙淙,濕氣彌漫。然而,那種水汽竟然仿佛一匹匹白色的紗帳一樣從河面上升起,搖曳着飄向青灰色的天空。整條河上浮動着霧氣,仿佛空山之間流動着一條虛無缥缈的銀河。

蘇微看得怔住,陡然明白了“霧露河”三個字的由來。

忽然間,空山之中,她居然聽到了笛聲。

有人在霧氣裏吹笛,回環婉轉,宛如天籁。循聲看去,竟有一個人憑空坐在河面飄浮的霧氣裏,影影綽綽——他吹的居然也是《停雲》,曲聲缥缈回環,随着山風遍布山野,不沾染半分凡塵。然而奇怪的是,雖然是那樣飄然出塵的曲子,仔細聽起來,心底裏卻始終藏着一絲邪異,仿佛昨晚那冷冷不動的蛇的眼睛。

“閣下是誰?”蘇微握緊了手,情不自禁地走向那個幻影,想看到那個人的真面目。然而無論她走得快或者慢,他卻仿佛風一樣地移動着,始終與她保持着一段距離。那團奇特的雲霧一直環繞着他,任山風吹,怎麽也不散開。

蘇微只得站住了腳:“昨天,難道是閣下救了我?”

笛聲在瞬間停止。

霧氣裏,似乎聽到那人隐隐約約笑了一笑,放下了笛子。他揮了揮手,頭上的雲霧便忽然散開了,露出上半身來——那個時候蘇微才發現那一團籠罩着他的并不是霧氣,而是一群白色的蝶。那些蝶非常細小,居然緊緊地追随在他左右,仿佛一片白色的雲。

哪裏來的蝴蝶?難道……是昨夜那一群碧色的蠶破繭而成?

不等她想出一個頭緒來,那個人已經在布滿霧氣的河面上淩波步來。水面粼粼,似乎有什麽托着他前行。等到靠近她三丈開外時,那一片籠罩着的雲化蝶簌簌四散,徹底消失。

“啊?”那一刻,她脫口而出,看着那個走來的人。

——那個霧氣裏走出來的人,臉上赫然也戴着一個木雕面具!

在黎明升騰着霧氣的河面上,穿着白袍的人淩波而來,衣帶翻飛,氣度閑雅,宛如神仙中人。然而,他的臉上卻戴着一個精美的木雕面具,眼睛藏在深黑色的陰影裏,連眼神都看不大清楚。

然而在下一個瞬間,她神色就暗淡了。不,那不是師父。師父的眼睛她非常熟悉,那雙瞳孔裏是有溫度的,寧靜溫暖,絕不是這種冰冷如蛇的妖異,宛如非人。

“你……難道是靈均?”她看着他的面具,又看着他神奇的身手,心裏迅速地轉着各種念頭,很快就得出了一個結論,“你,就是如今執掌拜月教的靈均?孤光祭司的弟子?”

他沒有否認,似乎是不作聲地微微笑了笑,又走近了一些。

離得近了,蘇微只覺得他臉上那個面具熟悉得令她心驚,不由得一陣恍惚,眼角瞥見他袍袖之上的新月徽章,不由得心裏一凜,脫口:“果然是你!上一次在火山爆發的時候,也是你救了我,對不對?”

他點了點頭,水面無聲地破開一線,如禦風飛行一樣到了她面前。

這個人,居然能在水上禦風而行?

蘇微凜然心驚,想起以前姑姑和師父對自己說起的種種——他們說過,世間還存在着另一種可以和武學比肩的技藝,就是術法。漢人之中的術法以釋道兩家為泰山北鬥,謂之正道。而正道之外,六合之中還有許多其他流派,被稱為“外教”,尤其盛行于滇南苗疆。

而靈鹫山的拜月教,便是外教中的至尊。

傳說昔年拜月教的大祭司迦若,曾經以一人之力擋住了聽雪樓的進攻,最後連橫掃天下的聽雪樓主也只能和他結下盟約,勒馬瀾滄,返回中原。那一戰的慘烈和瑰麗,已經在江湖之中成為永遠的傳說。

然而,十年了,她在中原武林縱橫天下,卻從未遇到過真正的術法高手。

——直到看到眼前這個人。

武學到了極致,即便可以如達摩祖師那樣一葦渡江,卻也斷斷不可能做到像眼前這個人那樣,在開闊的水面上無所依憑地來去。她自問自己的輕功絕對達不到眼前人這樣的程度,不由得在內心倒吸了一口冷氣。

“蘇姑娘,冒昧了。”靈均來到離她一丈開外的水面上,頓住了腳,緩緩開口,語氣謙和平靜,如同一塊溫良的美玉,“前日高黎貢山上偶遇,恰逢火山爆發,在下忙着安排疏散村民,來不及和蘇姑娘多說幾句。不過,當時在下注意到姑娘身中劇毒,猜測着這幾日碧蠶産卵、龍膽花開,姑娘應該會來尋求解藥,便來此處相候——果然沒錯,幸虧被在下及時趕上。”

蘇微看着面前的人,微微皺眉,心中一時有無限的疑問:“及時趕上?你……難道是特意來救我的?”

“那當然。”靈均似是嘆了口氣,“在下看出姑娘身上中的乃是碧蠶之毒,出自于滇南我教的領地,若在下不給姑娘解了這毒,豈不是令聽雪樓誤解?”

他的話說得客氣婉轉,滴水不漏,可蘇微心裏卻依舊警惕:這個人身在滇南,又是怎麽一眼就看出自己身份的?他到底對自己、對聽雪樓懷着什麽樣的心思?這次中毒的原因蹊跷,拜月教是敵是友尚未斷定,如今自己內力全無,若這個人有歹意,在這深山之中動起手來,只怕這一潭碧水便是自己的葬身之所。

她手指動了動,想要抓住什麽,卻發現袖子裏是空的。

“蘇姑娘要找的東西,應該是這個吧?”靈均淡淡開口,似乎對她的想法洞徹于心,對她伸出了一只手——他手裏握着一把短劍,正是她昨夜和那條巨蛇搏殺時掉落的。

“在下沒有管束好雙雙,吓到了姑娘,實在抱歉。可在下也不能任憑姑娘傷了它,所以不得已出手擊落了短劍。”靈均嘆了口氣,“為了表示歉意,特此向蘇姑娘送上一件禮物。”

他将短劍扔給了她,然後再度從懷裏拿出一物來。

那一刻,黎明的光影中,她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心裏出現了一朵藍盈盈的花——赫然就是開在昨夜的水底白骨之上,觸手即凋謝的那花!

“這就是霧露龍膽花,天下罕見的靈藥。”靈均袖子微微一拂,袍袖獵獵飛舞,将那朵神奇的花托起在空中,“這種花為碧蠶卵的寄生,植于白骨,開于暗夜,普通人不能用手觸碰,觸及必敗——必須用玉制之刀采下,方得如生。”

“原來如此。”她恍然大悟,看着面前已然平靜如初的水面,卻依舊忍不住地驚駭,“可昨夜……昨夜是怎麽回事?那些碧蠶,那些生靈,為什麽會……”

“昨夜是四月十五,适逢花開的最好節令。月圓之夜,那些碧蠶幼蟲從龍血樹下破土而出,蜂擁而至,在水中産卵。碧蠶卵和龍膽花都是珍稀的藥材,所以我每年也會來這裏幾次采集。”靈均指了指潭水深處,聲音淡淡,“昨夜我用笛聲放牧叢林裏的那些生靈,它們聽到了我的召喚,便從密林各處前來,投入潭水中,成為祭品,任憑碧蠶吃空它們的血肉,然後在白骨上産卵。”

話音未落,他袖子一拂,那花落到了她的手中,一股寒氣頓時刺骨而來,那朵藍盈盈的花似乎是冰雪做成,令蘇微不由得顫了一下。

“相信蘇姑娘千裏而來,只是為了此物。”靈均的聲音恭謹而客氣,“請将它揉碎,敷在手臂上被封的穴位處,便可解你身上的碧蠶之毒。”

蘇微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個連真容都不曾露出的神秘人。然而轉念一想,若是對方要取自己性命,不要說在高黎貢火山爆發那一次,便是昨夜放着自己不管也就可以得逞了,何必等到如今再來下毒手?

仿佛猜到了她的疑惑,靈均淡淡笑了起來:“靈均不敢勉強姑娘,但這花摘下來後只能保存六個時辰,姑娘自己早做決定吧。”

蘇微不再猶豫,如言将那朵花貼着肌膚揉碎。那朵花冷得刺骨,卻柔如冰雪,仿佛露水一樣消失在已然慘綠色的手臂上。瞬間,一股冰冷的氣息順着血脈蔓延,擴散到奇經百脈,凝滞已久的氣脈頓時重新連續!

她心中一喜,卻是不動聲色地提了一口真氣,豎起了手掌,虛空一揮,身後一丈開外的一棵樹木應聲折斷,裂為七截,寸寸如削。

“好厲害的七殺掌。”靈均不由得微嘆,“不愧是血薇的主人!”

“這……真的是解了?”她回過手,感覺着真氣在經絡中回環流轉,充盈四肢百骸,一時間不敢相信自己體內的毒如此輕易便被拔除。那一刻,她擡起頭看着靈均,心裏對這個人的狐疑也解除了,卻有些說不出的奇特感受。

“蘇姑娘已然痊愈,那在下就告辭了。回到了洛陽,記得替我問蕭樓主好。”靈均微微點了點頭,道,“至于這碧蠶之毒是如何出現在中原,又是如何毒到了姑娘身上,在下一定會好好追查,給聽雪樓一個交代——”

“在下還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霧氣中的人微微颔首,搖手作別,重新踏波而去,竟是毫無留戀,仿佛這一場陌路相逢只如海上浮萍一聚。靈均轉身逆流而上,腳下水流粼粼,竟然是由一巨獸托着,迅速地沿着霧露河消失在白雲的最深處。

蘇微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才明白他不是踏波而來,那條被他踏在腳下做坐騎的,居然是昨夜那條雙頭赤色的巨蛇!難道,這便是方才他口中的“雙雙”?

她凝望着那個神秘白袍人的背影,出了一會兒神,才回過神來。

她提起手,瞬地變了幾個招式,只覺得身體輕盈、內息流轉,果然是已經完全恢複。然而一套折梅指結束,她卻有些怔怔。

是的,事情已經結束了,遠比她原先料想的要簡單。接下來,她又該去哪裏呢?是回中原去嗎?停雲曾經說過今年要一起去賞花——如今已經是四月中,再過幾天,洛陽城裏的牡丹就該凋謝了,就算是現在啓程也已經趕不上了吧?

而且,停雲他,是不是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呢?

想到這裏,她不由得苦笑了一聲,心裏茫然地想着,一路往回走。

雨停了,下山的路走得比來時迅速了一些,至少不曾再度迷路。當蘇微沿着來路回到熟悉的村莊、看到那個竹樓時,心裏猛地跳了一下,竟然有些猶豫地停住了腳。

原重樓和蜜丹意,是否還在這個樓裏等着自己歸來?如果就這樣踏上去往中原的路,此時此地的一切都将會成為過去。這一個轉身之後,終其一生,她可能再也不會遇到這個騰沖的玉雕師了。

她停在路口,猶豫了片刻,還是走向了那個竹樓。

是的,她答應過原重樓,在自己毒愈之後要替他治好手上的傷,讓他重新成為一代玉雕大師。無論她回不回中原,這個諾言都必須完成!

然而,竹樓的門緊閉着,廊下的鋪蓋也已經收起,從窗口看過去,裏面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她喊了他的名字和蜜丹意的名字,裏面沒有一個人回答。怎麽還沒回來?如果是去了礦上領撫恤銀,來回也不過一個時辰的事情吧?

蘇微心裏猛地一沉,隐約有不好的預感,回頭便朝着礦口方向疾奔。

趕回孟康礦口時,已經是傍晚時分。

那裏亂糟糟的,似乎有一場騷亂剛剛平息,地上還殘留着血跡。

采玉場裏的礦工們面有驚懼之色,圍在一起,低聲地勸着什麽。人群裏有個小小的聲音在放聲大哭,稚嫩而恐慌。她聽出是誰的聲音,急忙撥開人群擠了進去,果然看到蜜丹意在寮口哭泣,臉上明顯留着被毆打過的痕跡——而原重樓已經不在她身邊。

“重樓呢?”她急急地問,居然忘了這個女童聽不懂漢語。然而蜜丹意看到她,更加放聲大哭起來,用手不停拍打着地面,一邊哭一邊喊着什麽。

“怎麽了?”蘇微聽不懂緬語,更是焦急,“你在說什麽?重樓呢?”

然而,周圍的人都看着她,眼神陌生而複雜,沒有一個人敢上前說話。

“你們知道原重樓原大師去了哪裏嗎?”蘇微心下焦急,站起來問周圍的人——然而那些礦工們居然齊刷刷退了一步,似乎在躲避着什麽不祥的東西。她不明所以,卻也知道事情不對,一把拉起哭鬧的蜜丹意,正不知道怎麽問出個所以然來,忽然看到遠處的暗影裏有人對自己招了招手,似是示意她過去。

蘇微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姑娘,你是昨天和原大師一起來的那個人嗎?”那個人用漢語壓低聲音問,一把将她拉到了僻靜處——她仔細看去,對方是個黑瘦的漢人,依稀面熟,竟然是那個給過這個小女孩一塊碎銀子的吳溫林。

“是的,是的!”她急急問,“他今天不是帶着蜜丹意來礦上賭石了嗎?人呢?”

“原大師……唉,”吳溫林嘆了口氣,沉重,“但願他還活着。”

“什麽?!”蘇微大吃一驚,情不自禁地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厲聲,“你……你說什麽?重樓他怎麽了?他有危險嗎?!”

“被……被礦主帶走了。”她用力極重,吳溫林忍痛低聲道。

蘇微愕然:“帶走?為什麽?”

“因為原大師替蜜丹意出頭,在一大堆石頭裏幫她挑中了一塊貴重的翡翠——結果……”黑瘦的漢子嘆息着搖頭,看了看地上的一攤血,“礦主知道尹家早已棄用了原大師,便肆無忌憚,想要搶下那塊翡翠——原大師為了護着蜜丹意,被那群人打成重傷。”

蘇微猛然一震:“那……那他現在在哪裏?”

吳溫林聲音也有些哽咽,低聲道:“礦主知道他在騰沖有點名望,怕事情傳出去不好聽,便下了封口令,還讓人把原大師擡進礦山裏扔掉——昨天被擡進去的,直到今天一點消息也沒有。以礦主平日的為人,我真怕是已經……”

他說不出話來——那只抓着他手臂的纖細手腕驀然用力,幾乎在一瞬間捏碎了他的骨頭。蘇微的臉色忽然蒼白得可怕。

——只不過兩天沒見,居然事情就演變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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