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就這樣,我母親死在了朱門之外,同一時間,我父親暴斃在豪宅之內——那時候我才五歲,便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所以我從來不記得他們兩個的臉。我只記得母親日夜不停地哭泣,以及窗外綿延無盡的雨季。”

※※※

那個山洞位于河畔高尖山的半山腰上,是天生的溶洞,體量巨大,幾乎整個山腹都是空的。洞口卻很小,只有約一丈方圓,呈垂直狀伸入高尖山腹中。在洞口打着火把看了一看,只見洞裏堆滿了切開後發現是廢料的翡翠原石,一塊塊峥嵘嶙峋,棱角鋒利,一直堆到了山腹,一眼看不到底。

蘇微只是往裏一看,便倒抽一口冷氣:這樣的所在,一個重傷之人如果被扔下去,基本上萬無活理。

“原重樓!”她對着洞口失聲大喊,呼聲回蕩在深不見底的洞穴裏,漸漸微弱。

不會……不會是已經遇難了吧?剎那之間,她心中殺氣勃發,手下加重,不知不覺幾乎捏碎了礦主的咽喉。

“姑奶奶……姑奶奶饒命!”礦主拼命掙紮,“原大師……原大師一定還活着!”

“還不快派人下去找!”她厲聲,“要不然把你也扔下去!”

“是是是……快!快放人下去,把原大師救上來!”礦主痛得聲音發抖,忙不疊地回頭怒罵,“人呢?人都死哪裏去了?快給我下去找人!”

旁邊幾個監工蜂擁而上,去取了幾大盤的粗索,垂入了洞穴,一直放了約五十丈才停住,然後扔了一個火把下去。那個火把落在不知多深的一塊石頭上,遠遠地燃着,映照出空蕩蕩的嶙峋的洞穴。

蘇微心下焦急,注意力完全凝聚到了洞裏的人身上,不知不覺便松開了手,礦主頓時癱倒在地,拼命喘息。她探頭往洞穴裏極力看去,然而在那一小塊照亮的洞穴裏,根本看不到有人的影子。

“原重樓!”她大聲喊,聲音已經微微嘶啞,“你在那裏嗎?”

還是沒有回音。黑沉沉的洞穴如同吞噬人的魔窟,沉默以對,蘇微站在洞口,看着那個火把漸漸暗淡,心中也一分分地冷下去,忽然再也控制不住地回過身,厲聲道:“聽着!他要是死了,我要你們所有人都下去陪葬!”

所有兇神惡煞的打手們在她的目光下都不由自主地往後退——這是殺人者的眼神。這個女人,以前不知道殺過多少人!

她冷笑一聲,閃電般地重新捏住了想要逃離的礦主的脖子,把他一把拖到了礦洞前面。然而,當她正要把這個滿身肥油的男人扔下去陪葬時,黑暗洞穴的深處忽然傳來了輕微的聲音。一下,又一下,遲緩而虛弱,仿佛是有人拿着石塊在岩穴上敲擊。

“原重樓!”蘇微頓住了手,欣喜若狂,大喊,“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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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深處,有人敲了兩下作為回答。

“你還活着?”她聲音發抖,對着黑暗大喊,“還好嗎?”

洞窟的深處,再度傳來兩聲敲擊。

那一刻,蘇微只覺歡喜得發狂,一把抓住礦主,厲聲:“還不快點讓人下去?!”

“是……是!”礦主知道自己短短一瞬已經在鬼門關上打了個來回,滿身虛汗,幾乎癱軟下去,連忙對着後面的人大喝,“快,快!給我下去救原大師!”

礦上監工們已經準備妥當。當先兩個心腹腰纏繩索,踩住了洞穴旁嶙峋的山石,準備下去,礦主使了一個眼色,又看了洞口的蘇微一眼。那些人顯然是跟了礦主很久,明白他的做事手段,左右心領神會,微微點頭。

然而蘇微全神貫注地盯着洞口深處,竟然沒察覺到這些異常。

“一群蠢豬!還不趕緊去!”礦主大聲催促,回過頭用緬語短促地說了一句什麽。監工們從左右包抄過來,手拿繩索火把等物。其中一個緬人将繩索固定在洞口外面的一塊巨石上,另外一頭捆在腰間,一手拿着火把,從垂直的洞口緩緩吊了下去。

蘇微無法掩飾眼裏的緊張,不住地催促:“快些!快些下去!”

那個緬人赤腳懸索吊了下去,動作敏捷矯健。火光漸漸變小,轉瞬下去了十餘丈。忽然間,繩索停住了,洞裏傳來一聲驚呼。

“怎麽了?”蘇微吃了一驚,情不自禁地撲到洞口邊。

“在這裏!”那個人叫了一聲,然而只聽一聲悶響,手裏的火把忽然熄滅了,整個洞窟裏驟然又是一片漆黑。

“出了什麽事?快!快下去再看看……”礦主在後面大叫,然而蘇微卻已經再也無法忍耐,一手拿起火把,一手抓住繩索,縱身便躍下了深不見底的礦洞!

幾個起落之間,便到了方才那個緬人火把熄滅的地方,然而抓着火把一照,卻壓根不見一個人影。方才那個火把被扔在一塊石頭上,而那個緬人卻在黑暗中不知下落。她一手抓住繩子,探出另一只手裏的火把在周圍照了一遍,卻壓根沒看到有重樓的影子,而且,奇怪的是,連那個下來的緬人都不見了。

蘇微心下微微一怔,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在黑暗的洞窟中四顧,一瞬間,眼角似乎看到有什麽東西掠過。她迅速擡起頭,只看到洞口有個黑影一閃,有人像靈猿一樣的順着岩壁攀爬,朝着頭頂礦洞的出口飛速而去,已經遠在十幾丈開外的地方。

——這個,居然是剛才那個下來查看的緬人?!

那一刻,她心中一冷,正在猶豫是要上去抓住那個緬人還是繼續下去尋找原重樓,只覺手裏忽然一空,整個人頓時急速往下飛墜!

那根從洞口下垂的繩索,居然被一刀砍斷了!

“下去陪葬吧!”頭頂上爆發出一陣狂笑,“快,把洞口封死了!”

那是礦主的聲音。在誘騙她下去查看後,他立刻吩咐手下砍斷了蘇微手裏的繩索,要把這個膽敢傷了自己的女人活埋在這個溶洞裏!

蘇微失重飛墜,眼看就要在深淵裏摔得血肉模糊。然而此刻的她一身絕學已經恢複,早已不同往日,生死關頭,在半空中微微一折身,一口真氣提上來,手中鐵釺唰地插入岩石半尺,火花四濺,瞬間便定住了下墜之勢。

知道情況危急,她也不換氣,雙足在岩壁微一借力,連火把也來不及拿,身形便重新向上掠起,用上了十成的輕功,快如驚鴻閃電。

然而,當她快要追上那個緬人時,頭頂只聽一陣巨響,無數滾石紛紛而落,當頭砸了下來——竟是上面有人推動石塊,想要封堵了洞口!

她側身避讓掉下的石塊,速度便緩了一緩。

“快!快!封死了!”礦主看到她如同深淵幽靈,在黑暗裏飛速而上,朝着自己逼過來,不由得吓得臉色蒼白,往後急退,大喊,“立刻封死!”

聽到吩咐,身後的打手合力撬動那塊巨大的石頭,也不等那個同伴上來,大喝一聲。只聽轟然一聲響,巨石滾落,正好塞住了洞口。

剎那間,整個世界都黑下去了。

“礦主!礦主!”那個緬人失聲驚呼,心膽俱裂,撲到了洞口,卻發出了一聲慘叫。他已經攀上了洞口,肩膀外露,只差片刻便能出去,但那個礦主卻壓根沒有顧及他,巨石滾落,竟硬生生地将他攔腰壓住,碾得血肉模糊。

在那個緬人攀上的同時,蘇微也在那一瞬撲到了洞口,然而卻已經晚了——那塊足足有萬斤重的巨石碾壓過來,封死了洞口,怎麽推都紋絲不動。

黑暗裏有什麽東西落在臉上,一滴又一滴,如同溫熱的雨。

那是鮮血,從那個只剩下半截身子的緬人身上滴落。

“該死!”那一瞬,殺意升騰而起,蘇微一伸手,将那個誘騙自己下來的緬人扯開,反手便往洞穴裏扔了下去!那半具屍體一路下墜,不知道過了多久,黑暗裏才傳來肉身摔落在鋒利石頭上的鈍響,沉悶而可怖。

蘇微在黑暗中劇烈地喘息,将鋼釺插入岩壁固定,雙足站了上去,然後伸出手,用盡全力去推洞口上的那塊石頭——然而,即便她已經恢複了一身武功,但這塊巨大的石頭卻遠不是以她個人之力可以推動的。她竭盡全力,石頭只往外動了一動,移開了寸許,然而她一松手,那塊石頭卻在自身的重力之下再度滑落,更深、更沉重地将洞口封死!

她深吸了一口氣,再度用力,可手上的巨石絲毫未動,腳下的鋼釺反而被踩得彎了下去,插鋼釺的石壁上也四分五裂,出現了坍塌的跡象。

“該死!該死!”蘇微怒極,用雙手捶着封口的巨石,直到手掌整個磨出血來,一個個血掌印拍在了紋絲不動的石頭上,終于筋疲力盡。

剛剛拔除了劇毒的身體猶自衰弱,在這樣劇烈的用力之後已經支撐不住。她頹然坐下,覺得喉嚨裏一陣血腥味,剛想彎下腰喘息,便是一口血吐出——這一番不顧一切地使用真力,竟是損傷了心脈。

她不敢再動,知道在這樣的絕境下應先冷靜下來。

蘇微在空洞的黑暗裏呆呆坐着,頭頂是那塊巨大不可松動的石頭,腳底是萬仞的深淵。那個被她扔掉的火把落在不遠處的一塊岩石上,發出幽暗的光。她一驚,瞬地掠過去将那個火把抓起,立刻熄滅,節省下這最後的火源——然而當做完了這一系列動作時,卻想起這麽做也沒有絲毫意義。這又不是食物和水源,無法延長人的生命。

當最後一縷光消失的時候,她只覺得心也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這一路行來,風餐露宿,什麽苦都吃了,終于如願來到霧露河,拿到了解藥——原本以為噩夢結束,便可以回到中原去繼續原來的生活。

卻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葬身在這裏!

那個遠在洛陽的人,他此刻在做什麽?他是否會知道自己葬身此處?當自己化為白骨在這異鄉地底支離,洛陽城中的牡丹依舊還是一年一度在春風中盛開吧?

到時候,他會陪誰去賞花呢?

蘇微筋疲力盡地坐在黑暗裏,擦拭着嘴角的血跡,茫然地想着,卻發現在想起蕭停雲的時候,自己的心裏居然沒有那麽痛了——就像是一個被反複撕裂了很久的傷疤,在經過一段時間的不留意之後,再去看時,竟然已經開始悄然結痂。

是的,她都要死了,那些是是非非、暧昧不明的往事,又有什麽意義?就讓他和趙冰潔在一起好了……他們青梅竹馬,如果沒有她的出現,沒有血薇,他們兩個人本來就應該是在一起的吧?

而她,真的只是一個外人而已。

在生死關頭,她忽然長長松了一口氣,釋然了。思緒飄飛萬裏。直到不知過了多久,黑暗裏一聲微弱的敲擊,重新将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重樓?”她失聲驚呼,猛地醒了過來。

仿佛回應着她,那個敲擊聲又響了一下。是的,在黑暗山洞的某處,那個敲擊聲在中斷了一會兒之後再度響起來了,雖然微弱,卻依舊持續!

那一刻,蘇微只覺得整個心都吊起來了,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從石壁上拔出鋼釺,便朝着黑暗之中躍了下去。一路飛墜,半晌都落不到底。當速度越來越快的時候,她便用鋼釺在左右石壁上撐一下,以減緩下墜的速度。

不知道下落了多深,她終于落到底。

落腳之處都是碎石,一踏上就割破她的腳,盡管身懷絕藝,但畢竟不是能暗中視物的蝙蝠,蘇微落地時一個踉跄,幾乎摔了一跤。然而耳朵裏全是那微弱的敲擊聲,她顧不得其他,便拖着流血的腳,摸索着朝洞穴的更深處走了過去。

洞穴的底部依然堆積着從上面扔下來的廢棄石料,重重疊疊,壘到了一人多高。那些切開的石頭棱角非常鋒利,仿佛無數把尖刀,石堆也非常松散,微微一踏足便會發出坍塌前的松動響聲。

蘇微在黑暗的洞穴裏用上了輕身術,小心翼翼地在石塊上行走,一邊大聲呼喊着原重樓的名字。不知道走了多久,鼻子裏忽然聞到了濃重而新鮮的血腥味,她不由得一震。

“原重樓!”她失聲喊,循着血味往前走了一步,腳下果然踢到了溫軟的身體。蘇微一顫,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扶起了那個人:“原大師!”

然而,當剛一接觸到那個身體的時候,她的心就直往下沉。觸手之處,那個人的身體軟塌如棉絮,她只一碰,就知道是全身上下的骨骼都斷裂了,身子猶自溫軟,已經氣絕身亡。

不可能……不可能!他不會就這樣死在了地底下!

蘇微在黑暗的地底全身顫抖,從懷裏拿出那個火把,手卻抖得根本點不燃火石。然而,就在她萬念俱灰的剎那,黑暗的深處,忽然又傳來了一聲低微的敲擊聲。

她猛地怔住,以為自己是幻聽了。

然而,啪的一聲,接着又是一聲響。沉默了片刻,她回過了神,幾乎歡喜得發了狂,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繼續摸索前進,從一邊拿起兩塊尖利的石頭,撞擊,用火星點起了火把,一路大呼:“原重樓!你在哪裏?”

火把只照亮了非常小的一塊地方,洞穴裏依舊是黑暗無比。

“原重樓!”她踩踏在石堆上,向着聲音來處一寸寸地摸索。

然而,那個聲音卻忽然消失了,整個石窟仿佛一個巨大的墳墓,死寂。

她在黑暗裏彷徨了許久,當幾近絕望的時候,忽然間,有什麽微微鈎住了她的裙角——那是非常微弱的牽絆,卻令她全身一震。

“迦陵頻伽……”黑暗裏,忽然有一個聲音低聲道。

“原重樓,是你嗎?”她失聲低呼,在模糊的火光裏看到了一只蒼白的手——那只手從被碎石覆蓋的間隙裏伸出,手上那道刀疤赫然在目,流着血,用盡全力抓住了她拖過地面的衣襟,握緊。

“原重樓!”蘇微狂喜歡呼,蹲下身來,定定看着那張岩隙裏蒼白的臉。

他被困在坍塌的碎石下,手足都被壓住,不停地流血,岩間露出的臉蒼白得可怕。然而看到她來,他卻微微笑了一笑,喃喃:“迦陵頻伽,你活着從曼西回來了?你……你的手,沒事了嗎?”

那一刻,她眼裏有淚水直落下來。

“你……”她輕聲嘀咕,“你自己都這樣子了,還問我?”

“別……別哭。”他虛弱地喃喃,手指動了動,似乎想擦拭她臉上的淚水,“我……我不是也活着嗎?”

“好了,別說話了!我馬上把你弄出來。”她忍住了淚,将火把插在一邊的地上,開始赤手一塊一塊移走壓在他身上的石頭,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小心又會壓到他。

“快走吧,迦陵頻伽,不要……不要管我。”石塊被移開,被壓在底下的人喃喃,語氣越來越虛弱,“我已經不行了……不要管我。”

“胡說!”她厲聲,“我一定會救你出去——你不會有事!”

“不,”那張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微笑,“我不想出去了。”

她一怔,停住了手。他躺在地下望着她,眼神是空茫的,喃喃:“我能感覺到我的手……我的手,已經全部折斷了——就算出去,也只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廢人。”

此刻,蘇微已經搬開了最後一塊石頭,剛要說什麽,卻仿佛燙傷一樣驀然移開了視線。她拼命忍住驚呼的沖動,在昏暗一片裏咬緊了牙齒,全身戰栗——石頭下的雙手血肉模糊,扭曲得不成形,白森森的肘骨外翻出來,慘不忍睹。

她一下子僵在了那裏,竟說不出一句欺騙安慰他的話來。

火把顫了一下,終于滅了。黑暗的洞穴裏寂靜得怕人,只聽得到她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和他越來越緩慢的呼吸,仿佛是兩股風在回旋應合。

“我先幫你包紮。”終于,蘇微開了口,二話不說地撕下了衣襟,拿起那個熄滅的火把,手掌豎起一劈,木質的火把居中裂開。她用兩片木頭固定住他的手,點住他的穴道,用力将扭曲的骨頭掰回正位,手法熟練。

他身體劇烈顫抖,卻咬住了牙,沒有痛呼出聲。

“算了吧,迦陵頻伽……別白費力氣了。我的右手已經廢了,左手又斷成這樣,以後只是一個廢人了。”他微弱地說着,喃喃,“不要管我,就把我留在這裏吧……你、你孤身一個人,說不定還能找到出去的機會。”

頓了頓,他忽然苦笑起來:“用翡翠做我的墳墓……似乎也不錯。”

“給我閉嘴。”蘇微咬着牙,用撕下的衣襟将他的手臂固定住,厲聲,“我說過要治好你,就絕不會讓你死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來,我背你出去!”

“出去?”他微弱地笑了起來,“怎麽出去?”

她怔了一下,忽然也呆住了。是啊……洞口已經被封死,再也出不去了。他們兩個人就只能一起死在這地底,沒有一個人知曉。

“試試看,說不定會有出路。”片刻之前,她本來也是滿心絕望,就想這樣靜默死去,但此刻不知為什麽心中卻湧起一股執拗的求生意志,俯下身,将那個重傷的人背了起來,用那根鋼釺當作拐杖,道:“這個洞那麽深,我們往前走看看!”

他匍匐在她背上,聽到她在黑暗中的呼吸,急促而微弱。

蘇微怕受傷的人從背上滑落,便把身體盡量放平,在碎石堆上慢慢往前摸索着,腰幾乎折成了直角。剛剛解了毒,她身體也還虛弱,剛才撞擊封口的巨石時又傷了氣脈,此刻背着一個人在黑暗裏前行頗為吃力,幾乎是慢得如同烏龜。

走了兩個時辰,這個山洞還是黑黝黝的沒有盡頭。

“我們出不去了。”他在她背上嘆息了一聲,喃喃,“迦陵頻伽,你不該來找我的……你如果直接回中原去就好了。”

“胡說。”她吃力地喘着氣,翻越過一塊巨大的石塊,用鋼釺插入身邊的石壁,盡力保持身體平衡——如果換了是平日,這些地方她早就如履平地一掠而過,此刻背上背了一個不能動彈的重傷員,不得不比平日緩慢了十倍。

“真的,如果你直接回去,那就什麽事都沒有了……”原重樓在黑暗裏喃喃,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你身上的毒已經解了吧?為什麽不回到那個人身邊,去繼續你原本的生活,反而要跑這裏來?”

他笑了一聲,忽然促狹般地道:“莫非……真的是舍不得我?”

“閉嘴!”蘇微背着他從那塊巨石上下來,膝蓋上熱辣辣地痛,停下來喘氣。然而,背後那個聲音卻貼近了,幾乎在耳畔低語:“對了,那天晚上,是你的初吻吧?——我看你那時候連眼睛都忘了閉上,簡直像是吓壞了的樣子……呵,迦陵頻伽,難道以前沒有別的男人吻過你嗎?比如那個什麽‘停雲’?”

她忽地一震,猛然回頭厲叱:“給我閉嘴!”

然而她在氣惱之下,忘了背上的人雙手已經沒法用力,這麽一動,原重樓就從她背上被甩了下去,重重落到了石堆上,一下子沒了聲音。

“喂……喂!”蘇微慌了神,在黑暗裏摸索着四處尋找,“你沒事吧?”

終于,她在下面一人多深的凹坑裏摸到了那個掉落的人,然而他卻一動不動。“別吓我……喂!”她試圖将他扶起來,可他身體沉重,黑暗中再也沒有絲毫動靜。“你怎麽了?”她失聲喊着,俯下身去試探他的鼻息,手都是顫抖的,“醒醒!”

就在那一瞬,她聽到黑暗中忽然有人笑了一聲:“我沒死,不用那麽傷心欲絕的。”

“……”蘇微一下子怔住。

“不要說謊了,”他吃力地擡起頭,靠近她的耳畔,低聲問,“迦陵頻伽,你是舍不得我才回來的,是不是?”

“不是!”她心中猛然一亂,“我、我答應過要治好你的手,所以……”

“是嗎?只是因為這樣?”原重樓在黑暗裏嘆了口氣,似乎有些失望,“你們漢人女子真是奇怪……都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還嘴硬?馬上我們就要一起死在這地底下了。”

“不會的,”她臉頰發熱,卻咬牙道,“我們一定能出去!”

她不等他有機會再說什麽,便俯下身一把将他背了起來,繼續在黑暗裏摸索,手足并用地在堆積滿了尖利碎石的洞窟內前行。

這個洞非常深,不知道過了多久,前面忽然出現了一個陡峭的轉彎,彎道裏堆滿嶙峋的巨石。她一塊一塊地攀爬過去,漸漸筋疲力盡,在攀下一塊大石頭時膝蓋一軟,支撐不住地跪了下來。那一刻,生怕背後的重傷之人滾落,她往前一步,迅速用膝蓋抵住了地面——然而情急之下,黑暗裏沒看清面前正好有一塊碎石,尖利的棱角唰地刺入了她的膝蓋。

蘇微發出了一聲痛呼,又硬生生忍住了。

“沒事吧?”原重樓在背上問。

“沒事。”她咬着牙,默默将刺入膝蓋的碎石拔出,血順着腿部流了下來。她只覺得膝蓋痛得失去了知覺,幾度想要站起來,竟然沒了力氣。

“你怎麽了,迦陵頻伽?”他在黑暗中也感覺出了她的異常,“你在發抖!快——快把我放下來!”

“不……我們得繼續往前。”她喃喃,竭盡全力背着他,搖搖晃晃撐起了身體,“要是一停下來,說不定……說不定就再也沒力氣站起來了。我們必須要——”

話說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直直地看着前面。

眼前無止境的黑暗中,忽然出現了一點微弱的光!

“看到了嗎?看到了嗎!”蘇微狂喜地大呼,“前面有光!是出口!”

她背着原重樓,不顧一切地往前狂奔,踉踉跄跄,一路上幾度跌倒,又迅速地爬起來。只是過了一盞茶時間,就奔到了那個光亮處。

然後,忽然又僵住了,全身發冷。

光的來處,竟然不是洞口,而是一面絕壁!

這個綿延入山腹十幾裏的洞窟至此戛然而止,再無出路。洞窟的末端是一堵石壁,頂上密布着鐘乳石,水浸透了山腹,從石上一滴滴落下。那些鐘乳石裏不知含着什麽成分,在黑暗裏幽幽暗暗,明明滅滅,如同星圖——仔細再一看,原來是石壁下面有鐘乳石所積成的一潭水,水面粼粼,不停泛起波光,折射在了石壁上。

這是絕路,再也無法出去!

蘇微看得怔住,只覺得提在咽喉裏的一口氣忽地散了,頹然坐倒在地,雙肩微微發抖。她背上的人也随之落在地上,折斷的手應該劇痛,卻忍住了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說了我們出不去的吧?”原重樓笑了一聲,語氣居然無所謂。

她無話可說,木然坐在黑暗裏,卻有一股絕望的憤怒和煩躁直沖上來,再無法抑制。忽然躍了起來,大喊一聲,用力地将鋼釺扔向了對面的絕壁!

唰的一聲,鋼釺化作一道光直插入石壁,深入兩尺。她躍過去,一把将鋼釺拔起,接二連三地在石壁上一頓猛刺,石屑紛飛,火光四濺。

終于,她筋疲力盡,再也沒有一絲力氣,頹然地倒了下去。

“何必呢?”她一頓發洩,原重樓似是看得呆了,此刻不由得譏诮,“你就算再厲害,也不能在石壁上挖出一個洞來直通外面,何必浪費力氣?”

這一次她沒有反駁他的冷嘲熱諷,只是怔怔地看着盡頭的石壁和石壁上粼粼的波光,一直沉默着,說不出話來。

“後悔嗎?迦陵頻伽。”黑暗裏,忽然聽到耳邊的低語,“你看,如果你不回頭來找我,現在,估計都已經在回中原的路上了吧?”

“閉嘴,”她喘着氣躺在地上,累得全身虛脫,“才不後悔!”

他也斜躺在地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神奇特而深遠。蘇微心裏驀地又是一跳,下意識地往後躲了躲。然而這一動似乎碰到了他的傷口,原重樓啊了一聲。

“怎麽了?”蘇微吃了一驚,湊過去時才發現固定斷手的木條又歪了,連忙低下頭将綁帶重新正好。

“我說,你真是蠢……現在做這些還有意義嗎?”原重樓看着她認真的樣子,忍不住譏诮,“我們很快就要死在這裏了,還有誰會在乎一具白骨上的手骨正不正?”

“別亂動。”她卻皺着眉喝止了他,小心翼翼地包紮他的手臂。他低頭看着她,眼神變幻,忽然道,“對了,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嗯?”她愕然,擡起頭看着他。

“我不想到死都不知道你的真名,”原重樓在黑暗裏嘆了口氣,“你總不會真的叫迦陵頻伽吧?”

她想了一下,終于說了實話:“我叫蘇微。蘇醒的蘇,微笑的微。”

“蘇微……好名字。”他在黑暗中輕輕念着她的名字,似乎笑了一笑。他躺在那裏,看着洞窟頂上的鐘乳石,聽着那些水一滴滴凝聚随後滴落在潭中的聲音,忽地開口問:“你還有什麽沒有完結的心願嗎?”

她想了一想,搖頭:“沒有。”

“真的沒有?”他卻追問,“比如回到中原去,嫁給那個叫停雲的人?”

怎麽又提這個?她霍地轉過頭,在黑暗中怒視着他:“閉嘴!”

“都到這樣的時候了……咳咳,還要面子,不許人說真話。”原重樓喃喃,語氣是一貫的尖刻,卻帶着深深的疲憊,“很快……很快我們都要閉嘴了,閉很久很久——在能說的時候,為什麽不說呢?”

蘇微一怔,怒意轉瞬淡了。她沉默下去,凝望着離合的波光,過了許久才輕聲道:“不,不想了——以前我是很想嫁給他的。但現在,是再也不想了……”

“為什麽?”原重樓問,“是因為你中了毒,他卻不管你嗎?”

“不是。只是忽然覺得沒意思了而已……”她搖了搖頭,“原本總覺得這應該是屬于我的,到後來才發現,從一開始這樣的想法就有些可笑。憑什麽呢?這個世上,又有誰天生就該屬于誰?”

她頓了頓,忽然問:“你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嗎?”

“我?”他在黑暗裏笑起來,漫不經心,“本來就是爛命一條,茍且偷生,也沒人在乎我的死活——還說得上什麽心願?”

她聽得心裏一沉,卻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他們一起在黑暗裏沉默着,只聽到洞頂上的水凝聚在鐘乳石上,一滴滴地滴落在潭中,此起彼伏,綿延無盡。

“真是讨厭的聲音,”原重樓喃喃,語氣煩躁,“弄得像到處在下雨一樣。”

“你不喜歡下雨?”她随口問。

“嗯。我恨下雨天,”他仰躺着,看着黑暗,“可惜滇南的雨季長得出奇。每次下雨我都去喝個大醉,一覺睡到天放晴。否則,就會覺得……”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笑了笑:“會覺得這個世間到處都有人在哭。”

“為什麽?”蘇微有些奇怪,“哭?”

“可能是母親的緣故吧……”原重樓喃喃,語氣虛無,“我對于她唯一的模糊記憶,就是她總是在不停地哭泣……而外面又下着無止境的雨。”

那是他第一次提起他的家人,她沉默了一下,忍不住問:“唯一的記憶?是去世了嗎?”

“是啊,”他淡淡道,“在我五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啊……”她不知道該說什麽,“抱歉。”

“沒什麽,”他在黑暗裏仰望着頭頂,平靜地回答,“這一輩子我沒有和一個人提到過這件事……在快要死之前說一下也好,免得憋到下一輩子去。”

蘇微脫口道:“她一定很美吧?”

原重樓忽地回頭,在黑暗裏看着她:“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她頓了頓,本來想找個借口把話繞過去的,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回答,“因為你長得就很好看啊……所以,你母親肯定也是大美人。”

“是嗎?”雖然身處絕境,這句話居然讓原重樓有些得意地笑了起來,“你知道不?在騰沖,不,在騰沖方圓三百裏內,有很多姑娘傾慕我呢!”

“知道知道,你不用自吹自擂。”蘇微有些沒好氣,在黑暗裏白了他一眼,有點後悔自己誇贊了他,“你有一雙桃花眼,嘴巴又壞,一定很受歡迎——否則那個叫阿蕉的姑娘早就把你打出去了,怎麽還會容你一直賒賬?”

“嘿嘿……”原重樓揉了揉鼻子,笑了起來,“想當年,我母親是方圓三百裏內最出名的美人,擺夷族寨老的唯一女兒,而我的父親,據說也是個美男子。”

“據說?”她愣了一下。

“是啊,據說,”他的語氣低落下去,喃喃,“我沒見過他。”

蘇微沉默了一下,最終只是“哦”了一聲,不知怎麽接話。

原重樓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父親叫原子綱,是個腰纏萬貫的大行商,做藥材生意,路過騰沖時看中了母親,苦苦追求了兩年,終于抱得美人歸——嘿,據說那時候父親大手筆地在寨子裏辦了七天七夜的流水席,光酒就喝了一千壇!”

“可是好日子不長,”他喃喃,語氣低落了下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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