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藥室周圍種着很多珍貴的花卉和藥材,為了防止那些鳥兒飛來啄食,祭司便在這裏系上了風鈴——每當有細微的風掠過,這些鈴就會擊響,将那些鳥兒驚飛。”胧月帶着她從回廊裏走過,輕聲介紹,“所以,我們都叫它‘護花鈴’。”

※※※

蒼茫的群山,叢叢青碧、高聳入雲。

然而,青翠之中卻綻放出了一朵紅蓮,那是熊熊燃燒的烈焰。紅蓮烈焰在山坳裏燃起,吞噬着竹樓和樓裏失魂落魄的人。

“姑娘!姑娘!”吳溫林在樓下呼喊,折了一根竹子,徒勞地拍打着火焰,聲嘶力竭,“快出來……快出來啊!”

咔嚓一聲,竹樓的底層也塌了。火勢轟然大盛,四處竄出,如同毒蛇的芯子猛然吞吐,他沖在前面撲火,一時間退避不及,竟也被卷入了火中!

那一瞬,大火中失魂的女子忽然震了一下,唰地擡起了頭。吳溫林還在烈火中奮力掙紮,忽然覺得身體一輕,整個人飛了出去——卻是蘇微閃電般地掠過來,只是一伸手,便将他提起抛出了火堆。他落在了地上,打了幾個滾壓滅了身上的火苗。

“姑娘?”他驚魂未定,“你……你救了我?你沒事吧?”

忽然間,天色陡暗,風劇烈地從四方旋轉而來。高山密林之間,忽然響起了一陣詭異的回音,似乎有號角低低吹響。

烏雲迅速地聚集,只聽一聲悶響,密雲中有雷擊落,剎那,居然有豆大的雨點從半空中密密麻麻落下,砸得人臉上發疼。瓢潑般的大雨澆在火焰上,化為無數道白煙直冒而起,只是轉眼間,就遏制住了那熊熊燃燒的火勢。

風雲驟起,吳溫林只看得目瞪口呆。

緬甸境內山高陡峭,天氣也是一日多變,但這樣忽然來了一場及時雨,卻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何況這雨大得反常,便是雨季裏最大的雨也遠遠不能與之相比。

當他心裏的詫異剛湧起的時候,就看到了更離奇的景象:大雨之下,居然有無數道黑影從四周逶迤而來,紛紛沖入了火中,嘶吼、翻滾,拍打,如同鞭子一樣抽打着,瞬間就将餘下的火焰都熄滅!火焰熄滅後,他看清楚了:那些裹着一身灰燼,在火中甩着尾巴的,居然是巨大的蟒蛇!

吳溫林大喊一聲,往後便退。

“不用怕。”忽然間,他聽到有人說話,聲音輕柔,“它們不敢傷人的。”

回頭看去,雨幕裏不知何時居然出現了一隊素衣女子,個個美麗如圖畫中人,手裏各自捧着寶物樂器,衣袂飄飛,站在瓢潑般的大雨之中,居然神奇般地全身上下點滴不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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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溫林看得呆了,這忽然出現在深山裏的,難道是……神仙?

其中領頭的是一個手持玉匣的少女,尖尖的瓜子臉,鳳目長眉,溫婉美麗,發上簪着一朵白芷花,左襟上用金線繡有一彎細細的新月——

那一刻,吳溫林忽地一顫,明白過來了。

不,那不是神仙……而是從月宮來的人!

瞬間突至的大雨熄滅了燃燒的火焰,給焦灼的肌膚帶來了清涼。

煉獄般的灼熱霍然遠去。蘇微也陡然清醒過來,搖搖晃晃地站在化為廢墟的竹樓上,滿身都是灰燼,視線模糊,筋疲力盡——但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是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某處看着她,令她在生死的邊界線都不得不提起最後一口氣警惕着。

誰?她吃力地扭過頭,一寸一寸逡巡着看過去。

大雨澆在灼熱的火場上,白煙彌漫,向下的雨絲和向上蒸騰的熱氣交錯着浮動,令眼前的一切仿佛虛幻般。然而,在這樣的不真實裏,她終于看到了一張真實的臉。

——或者,那不是一張臉,而是一個面具。

大雨之中,青翠的竹林梢頭輕如無物地站着一個人。那個人的臉上戴着一個精美的木刻面具,正在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失魂落魄的自己——這一次,她終于沒有再把他錯認成久已不見的師父。

“靈……靈均?”她搖晃了一下,喃喃,“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是。”靈均的語聲缥缈清冷,帶着明顯不滿,她可以想象他說這句話時一定在面具後皺着眉頭,“有教徒來報,說教裏用來豢養靈獸的化生池出了事——原來是你做的。拜月教和聽雪樓井水不犯河水,在下也已經給了你解藥,犯不着這樣吧?姑娘你都殺了我好幾條靈獸了。”

豢養靈獸的化生池?那一刻,她心裏陡然一亮:難道他說的是那個溶洞深處的蛇窟?難怪那個地方有那麽多的蛇!原來,竟然是拜月教養在這裏的。

“還有這些中原來的殺手,不知道是不是你們的人——竟敢在我的地界上殺我教民!”靈均的聲音轉為嚴厲,站在林梢,風吹開他的衣襟,這時候蘇微才看到他寬大的法袍裏居然抱着一個小女孩。

什麽?那……那是……蜜丹意?

蘇微全身震了一下,心裏一驚一急,猛地提起了一口氣,一躍而起,點足落在了他的對面,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嘶啞着聲音:“為什麽蜜丹意會在這裏?其他人呢?重樓他們……他們怎麽了?”

她的動作快如鬼魅,那一瞬,靈均竟然來不及退開。

“蘇姑娘果然好武功,”他冷笑,“是想和在下動手嗎?”

“其他人呢?”她顧不得他的挑釁,語音發顫,“他、他在哪裏?”

“如果姑娘問的是那些無禮的闖入者,那麽,已經被我全數殺掉了。”靈均深陷在面具後的眼睛裏忽然有了一絲奇特的笑意,“那對老夫婦一家都屬于我的教民,我自然是救下了他們。至于剩下的那個外來的漢人……”

蘇微身子一震,急速問:“他怎麽樣了?”

靈均淡淡然道:“如果說他已經被我殺了呢?”

“什麽?!”她的瞳孔陡然收縮,深深吸了一口氣,手臂忽然上翻——唰的一聲,一支笛子橫過來,壓住了她的手。

“果然,蘇姑娘挂心的是他。”靈均似是譏諷地低笑了一聲,收住了手,語氣忽地一變,“好了,不開玩笑了——姑娘的這位朋友,如今也好好的,沒什麽大礙。他們都在這裏,被我的手下好好照顧着。”

大雨的山坳裏,竹林轉角處,果然遠遠地有幾輛精美的馬車停在那裏。

蘇微一掠而去,打開了車門,看到了一車昏迷的人——孟大娘夫婦,一對虎頭虎腦的小孩子,還有……重樓。他的樣子很狼狽,身上臉上均有燒傷,灰頭土臉,幾乎看不清面目,但胸口起伏,顯然還好好地活着。

“重樓!”她提着的一顆心猛然放了下去,身子一晃,便在大雨中跌倒。

靈均看着她頹然倒地,不由得嘆了口氣:這個女子,身上的奇毒剛剛解掉,就這樣頻頻出生入死,透支體力,早已經是內外交困——如果不是她身體底子好,換了普通人早就已經一病不起了。

他擡起頭來,做了一個手勢,頭頂的烏雲迅速散去,暴雨也随之停歇,雲開日出,陽光燦爛。他凝視着遠處,右手再度動了一下,仿佛感覺到了主人無聲的召喚,一條雙頭的巨蛇分開了草葉,悄然游來,穩穩地用背部接住了他。

“主人。”兩排素衣美女齊齊躬身。

“好了,胧月,帶他們回月宮吧。”靈均把昏迷過去的女子交給了領頭的侍女,“得趕緊把她送回去救治——可別讓她出什麽事才好。”

“是,”領頭的侍女颔首,“大人您呢?”

“我有事,得先走一步。”他拂袖轉身,頓了一頓,看着心腹侍女,“血薇的主人就交給你了——必須讓她如期抵達月宮,否則你就提頭來見我吧!”

蘇微不知道自己是多久後醒來的。醒來的時候,身邊空無一人,身體搖搖晃晃,似乎在一個馬車上。她吸了一口氣,覺得全身依舊酸軟無力,只能勉強用手肘撐起上身,伸出手,吃力地推開了側壁上的窗子。

外面是森林,一輪上弦月挂在林梢。

月光皎潔,有風穿入,路兩側的枝葉簌簌地拂過馬車,似乎她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往前飛馳。她仰起臉,努力地用手攀住窗臺,将身體從地上拉起,想看清楚外面的情況。忽然間,黑夜裏一只白色的鳥兒撲簌簌飛來,落在了窗口上。

蘇微吃了一驚,看到那竟是一只迦陵頻伽——那只美麗無比的鳥兒站在那裏,用烏黑的眼睛靜靜凝視着她,毫無畏懼。朱紅色的喙子裏,居然還叼着一枚晶瑩剔透的靈芝。

“蘇姑娘醒了嗎?”忽然間,外面有人說話,聲音婉轉如鳥啼。

“誰?”她猛然一驚——這個女子靠近的時候,她竟聽不到任何聲音。在這滇南之地,居然還有如此高手?

“姑娘切莫緊張。奴婢是靈均大人的貼身侍女胧月。奉大人之命,沿路照顧姑娘——”一張女子的臉龐從車廂的窗口出現,美麗如新月,眼角眉梢全是溫柔恬靜。她微微地笑,雙手一擡,那一只美麗的白鳥用烏黑的眼睛一動,将嘴裏銜着的東西放了下來。

那是一枚晶瑩剔透的靈芝,分作七葉,美麗無比。

胧月微笑:“妙音鳥口中所銜的這一枚,乃是我教寶物七葉明芝,請蘇姑娘服下,以便在到達月宮之前及時讓被大火損毀的肌膚恢複如初。”

“月宮?”蘇微終于皺了皺眉頭,“你們要帶我去月宮?”

“是,這是靈均大人的吩咐。”胧月微微躬身,聲音溫柔地回複,“這幾天我們日夜兼程,此處離靈鹫山已經只有兩天的路程了。”

“你們為何要帶我去月宮?”蘇微不由得警惕,眼裏已然有了殺意,“靈均呢?他為什麽不自己出來和我說話?”

“馬車腳力緩慢,祭司大人有要事在身,等不得,已經乘坐靈獸先行一步返回月宮了。”胧月語氣依舊柔和謙卑,“大人讓奴婢留下來,服侍姑娘随後返回,以期在月宮和您的朋友團聚。”

“啊!”蘇微陡然想起了原重樓,不由得失聲,“他……他如何了?”

“不用擔心,應無性命之憂。”胧月恭謹地回答,“只是姑娘的那位朋友傷情比較重,祭司大人怕耽誤了救治,已經将他也一并先行帶回去了。”

“什麽?”她驟然握緊了手,“你們、你們打算把他如何?”

“姑娘莫要多心,”胧月感覺出了她的不安,柔聲安慰,“祭司大人是因為血薇與我教有宿緣,才好心相助,絕不會對姑娘和姑娘的朋友有所不利——”

蘇微凝視着這個侍女,神色微微變動。

眼前這個女子美麗而神秘,眼眸有着苗人特有的深碧色,五官輪廓卻柔美,比江南女子更靈秀柔順。不知道是不是跟着靈均時間長了,她的臉似乎也戴着一個天然的面具,雖然是微笑着說話,但那個笑容,卻仿佛是刻在上面一樣毫無生氣。

這個來自靈均身邊的女子,到底又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如果姑娘非要離開,不願前去月宮,奴婢也不敢阻攔。”她的态度一直溫柔而謙卑,似乎柔弱無骨,卻不亢不卑,“只是……”

“別廢話了!”蘇微卻忍不住,冷冷笑了一聲,“既然我朋友在你手上,不要說什麽月宮,就算是龍潭虎穴我也得去闖了!——快馬加鞭,早日到靈鹫山!”

“是。”胧月只是溫柔地微笑,俯首退去。

窗沿上的迦陵頻伽看了她一眼,也振翅撲簌簌飛入了黑夜。

靈鹫山位于滇南群山之中,離騰沖東南二百餘裏。

拜月教在苗疆果然有着至高無上的地位,不管從陸路還是水路走,他們一路上都行進得極為順利迅速——看到金色新月的标記,所有的馬隊為之讓道、船隊為之停航,恭謹退避讓行。僅僅兩日過後,他們一行便已經抵達了靈鹫山下。

到的時候正是入夜,一輪滿月遙遙挂在月宮之上,凜冽清冷,令人一見忘俗。蘇微走下馬車,怔怔地看了冷月和群山片刻,心潮暗湧。她想起了少時師父和她說過的種種往事,記起了血薇的上一任主人曾經在這裏發生過的種種。這是一個留下了諸多傳說的地方,如今自身踏入,竟恍如夢寐。

“姑娘請。”胧月在旁躬身。

蘇微這才回過神,發現腳下的道路居然都用細細的白沙鋪就,在月下反射着冷冷的白光,就仿佛一條銀河,沿着山路直通往如雲的山上。

“宮裏有貴客來訪,正在進行一場法事。”胧月望着聖湖最高處的神殿,道,“靈均大人提前趕回來,就是為了替到訪的貴客祈福。這場法事頗為盛大,已經持續了三天,需到明日辰時才能結束。如今天色已晚,還請姑娘先休息一夜。”

蘇微擡起頭看去,果然看到神殿裏燈火通明。冷月挂在祭壇上空,月神俯視衆生,鼎中火光熊熊,無數經幔飄飄轉轉,祝誦聲如水綿延——在萬人之中,那個一襲白衣的祭司弟子正在主持法事,用蓮花蘸取玉瓶裏的水,逐一灑在跪拜之人的額頭上。

當他把手按在當先一名女子的頂心,念動咒語時,那一襲白衣仿佛忽然間萃取了月華,憑空煥發出光芒來,仿佛神仙中人,令人不敢直視。

蘇微看得出神,倒吸了一口冷氣。

幾十年前的迦若祭司……大概也是這樣的風采吧?

她過了很久才回過神來,轉頭卻看到一邊的胧月居然還是怔怔地遙望着,眼波明亮柔軟。清冷的月光灑落在她身上,那一刻她臉上的表情,令蘇微心裏陡然一明——

是了,這個美麗的侍女,應該是在深深地戀慕着所侍奉的靈均大人吧?

可是一想起那個仿佛在雲霧裏缥缈着的靈均,她心裏卻有一種奇怪的不舒服,只覺得那種人似乎并不是真實的存在,只能輕嘆一口氣。胧月驟然驚醒過來,臉上微微一紅,輕聲道:“請姑娘入住前方朱雀殿,這是專門接待貴客的所在。”

她在前面帶路,一路上遇到的宮人都匍匐在側迎接,拜月教裏的法度森嚴可見一斑,同時也顯示出這個侍女在教中的地位身份頗是不凡。

“重樓呢?”蘇微卻無法按捺心裏的擔憂,“他怎麽樣了?”

“姑娘不必擔心,”胧月輕聲道,“姑娘的那位朋友,靈均大人已經吩咐把他送往聖湖旁的藥室,那邊安排了人手救治,目下傷情穩定。”

“不行!”提到原重樓,蘇微立刻蹙眉,“馬上帶我去見他!”

——拜月教是敵是友尚未明确,她不得不暗自警惕,更不能放心把原重樓留給他們處置。如果不看到重樓是安全地在這裏接受治療,她如何能放心?

她語氣很重,隐含了殺氣,然而胧月看了她一眼,柔聲道:“那好吧……既然蘇姑娘如此關心那位朋友,婢子就帶姑娘過去——只是如今天色已晚,說不定傷員已經就寝了。”

胧月帶着她繞過了朱雀殿,走到了一處白色的房子裏。

那個房子位于月宮四大宮殿的中間,離聖湖不遠,和遠處的一座黑色房子遙遙相對。這個藥室并不大,只有一層高,房子的四周有一圈回廊,回廊下鮮花盛開,藥香馥郁濃烈,令人迷醉。

當她們走過的時候,廊下有美妙的清脆聲音傳來。蘇微擡起頭,看到回廊上挂着許多風鈴,竟是金和玉琢成,玲珑剔透。

“藥室周圍種着很多珍貴的花卉和藥材,為了防止那些鳥兒飛來啄食,祭司便在這裏系上了風鈴——每當有細微的風掠過,這些鈴就會擊響,将那些鳥兒驚飛。”胧月帶着她從回廊裏走過,輕聲介紹,“所以,我們都叫它‘護花鈴’。”

她們走過每一步,衣襟帶起風,有鈴聲依次擊響,在夜裏聽起來如同天籁。

“所謂的金聲玉振,也就是如此了吧?”走完了那條回廊,蘇微忍不住感嘆,看着那些在夜風裏搖曳的金玉鈴铛,“這一路行來,倒是不輸給傳說中的響屧廊呢。”

“蘇姑娘謬贊了。”胧月掩口笑,“區區藥室,如何與西子行宮相比?”

蘇微心中一動,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這個拜月教的侍女應該是個苗女,卻對中原文化掌故如此熟悉,倒是令人刮目相看。仿佛知道自己多言,胧月垂下了眼,碎步前行,替她撩起了簾子,道:“請進。”

蘇微走進了那一間白石的小屋,透過白紗帳,看到了榻上的人。

原重樓果然已經睡去了,臉色蒼白,呼吸均勻,只是整個人幾乎變成了一個繭,折斷的左手左腳都包着綁帶,甚至連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膚都塗上了厚厚的藥膏。蘇微不由得吓了一跳,用詢問的目光看着旁邊的胧月。

“祭司趕到的時候,火已經燒起來了。”胧月低聲解釋,“他腿腳不好,又忙着去叫醒睡着了的孩子,到最後自己卻沒有來得及跑出來。”

她心裏猛然一震,不由得撩開紗帳,無聲地貼近他的頰邊默默凝視,眼神痛惜而自責。胧月在旁邊壓低聲音道:“不過,祭司已經讓藥室給他敷了最好的燒傷油和清涼膏,姑娘不用太擔心,半個月後就會痊愈。”

只不過是短短幾天沒見,卻生死須臾,悲喜兩重天。她不敢出聲,生怕打擾了他的休息,只是默默隔着紗帳凝視,心裏百味雜陳。

胧月看着她笑了一笑,道:“蘇姑娘看過您的朋友了,是否放心?還是要去将他叫醒來說一會兒話?”

“不必了。”她搖了搖頭,輕聲,“我們走吧。”

胧月應聲退出,帶着她坐上了肩輿,穿過了月宮,向着藥室隔壁的朱雀殿方向走去。一路上,她指着遠處那一座黑石砌築的房子,道:“那兒就是廣寒神殿,也是教主閉關修煉的地方——不經教主吩咐,任何人包括靈均大人都不能入內。還請姑娘留意。”

“知道了。”蘇微淡淡地回答,“客随主便。”

胧月颔首微笑,又擡手指着前面的聖湖:“另外,這聖湖也是教中重地,以湖邊的那一片曼陀羅林為界限,不經靈均大人許可,任何人不能擅自靠近——也請姑娘見諒。”

蘇微點了點頭,心裏卻微微有些疑惑。

神殿也罷了,傳說這幾十年來明河教主在月宮閉關多年,足不出戶,那兒自然有屬于拜月教的秘密。但這片聖湖為何也成了禁地?她心裏想着,在夜色裏擡頭看着周圍的一切,回憶着以前師父和自己講述過的發生在這裏的事情,感覺仿佛是在做夢——

她,居然來到了童年時聽過的那些傳奇發生的地方!

直到肩輿在朱雀殿門口停下,她還沒有回過神來。一雙小手忽然抱住了她的雙膝,她下意識地一震,翻轉手掌便要拍下,卻又硬生生地頓住。

“蜜丹意?”她愣了一下,失聲。

“瑪!”緬人小女孩瞬地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瑪!”

“山坳裏的那一家人都傷得不重,很快就治好了,祭司也打發他們回去了,”胧月在一旁道,“但是這個小女孩無父無母,也不肯随他們回去,非要留下來和原大師一起,我們只有将她暫時留了下來。”

“……”蘇微低下頭看着那個蜜色肌膚的小女孩,不由得揉了揉她的腦袋,嘆了口氣,“也罷,那就讓她和我住一起吧。等重樓的傷好了,我們再帶她走就是。”

“那最好,”胧月微笑,“蘇姑娘真是仁慈。”

當所有人都離開後,蘇微牽起了蜜丹意的手,穿行在朱雀殿裏。這座位于月宮南方的建築是用紅色的朱砂岩砌築,室內足足有兩丈高,顯得空曠而高敞。月宮的侍女們端上金盆,等待她們盥洗完畢便悄然退下。

“蜜丹意,早點睡吧。”蘇微拉下了紗帳,摸了摸孩子的頭。

蜜丹意看了她一眼,點漆一般的眸子裏流露出依賴的光,将小腦袋靠過來,枕着她的肩膀,漸漸合上了眼睛,無聲地睡去。

蘇微也在黑暗裏合起了眼睛,卻久久無法入睡。

夜很深很靜,月宮裏的種種見聞觸動了她內心的記憶,那個有關血薇前任主人的故事又一次浮現在心頭——傳說裏那個叫迦若的祭司,就長眠在聖湖底下吧?

頭顱落入了湖底,身軀卻留在了人世。

很小的時候,她就聽師父說過:拜月教是苗疆第一大教派,傳承百年,所使用的術法出神入化,幾近天人。然而,為了得到力量,那些術法裏卻也不乏惡毒陰損至極的招數,可以控制冥界的亡靈為己所用——比如駕馭“鬼降”,還有噬魂分血。幾百年來,聖湖底下冤魂彙聚得越來越多,幾乎釀成了滅絕天地的慘變。

為了消弭這種隐患,三十年前,聽雪樓主蕭憶情和拜月教大祭司迦若聯手打開了湖底水閘,合力将這一方積存冤魂的湖水放入地底。而迦若祭司更是不惜以身做引、斷首瀝血,将湖底冤魂盡數渡往彼岸。

此後,亡靈散盡,聖湖也由此幹涸。

她想着這些漫無邊際的往事,漸漸覺得困倦,合上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冥冥中有微風一動,她仿佛感覺到有人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她的榻邊,靜靜俯身看着睡夢中的她,發出了一聲嘆息。

那聲嘆息令她毛骨悚然。

不知為何,她拼命想要醒來,卻睜不開眼睛。然而奇怪的是,即便是睜不開眼睛,她卻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面前發生的一切——她可以“看”到室內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穿着白袍的人,正站在她床邊!

然而奇怪的是,她卻怎麽也看不清那個人的臉。

——這個人……是誰?

她從榻上坐起身——這個簡單的動作不知為何忽然變得非常吃力,仿佛有千斤重的巨石壓在她身上,令她舉動變得緩慢,簡直難以完成。她費盡了全部力氣,才将身體擡起了一半。她看到那個人擡起手,指着窗外的某處。

她吃力地扭頭看去,隔窗瞥見了不遠處的聖湖,忽然間大吃一驚——

如今正當子時,冷月下,湖上竟然泛起了粼粼的波光!

這片聖湖,不是已經被蕭樓主和迦若祭司合力封閉,放幹湖水超度了亡靈嗎?剛剛路過的時候她遙遙看了一眼,湖裏也是幹涸的,沒有一滴水。此刻為何忽然變成了這樣?

她吃力地回過頭,看着站在她榻邊的白袍人,想要詢問個究竟,卻發現自己的胸口仿佛被大石壓着,竟然連吐出一個字都如此困難。

那個人站在榻邊一直看着她,隐含無限期盼,俯下身來,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什麽——然而奇怪的是,他說的話她卻一個字也聽不見。

“你說什麽?”她愕然,卻發現自己同樣說不出聲音來。是被魇住了嗎?還是……自己在做夢?

她焦急萬分,還是無法動彈。

月影從中天漸漸西斜,那個人望着她,眼神急切,身影卻越來越模糊,仿佛有一種力量正在将他拉離這個世間,融化在月光之下。他忽然擡起手在虛空裏比畫,一撇,一豎鈎,一點,似乎在寫着什麽。

她終于認出了他在寫什麽。

“小心……”他望着她,在虛空裏緩緩寫着。

小心什麽?她愕然——然而第三個字尚未寫完,仿佛半空裏有依稀的笛聲傳來,外面的月光猛然便是一暗,仿佛半空有烏雲遮蔽了過來。

天地暗淡的瞬間,那個薄如霧氣的人影忽然間就再也不見。

“你是誰?”她震驚地脫口,仿佛身上的重壓瞬間消失,從床上翻身坐起。

就在那個瞬間,她發現自己原來是做了一個夢。室內的月光明亮,卻空空蕩蕩一片,華麗的室內無數簾幕低垂,影影綽綽,只看得人心驚。身邊的蜜丹意已經睡着了,小小的手臂纏繞着她的腰肢,仿佛是一個依賴母親的孩子。

蘇微坐在黑暗裏,按住了心口,只覺得那裏跳得極快。

剛才那一幕似夢又非夢,恍惚迷離。

那個夢裏的人,到底是誰?又是要告訴自己什麽呢?

正在恍惚間,耳畔忽然又聽到了笛聲,從月光下傳來,缥缈不沾一絲人間煙火氣。那一刻她忽地驚醒過來,忍不住坐起身來,看向窗外。一輪滿月在月宮之上靜靜懸挂,最高處的宮殿上有人在吹笛,那笛聲裏仿佛有一種奇特的力量。

她再也忍不住,翻身掠出窗外。

當她出現在湖邊的曼陀羅林旁時,笛聲驀然停止了,仿佛那個人在極遠處也能感覺到她的一舉一動。笛聲停止的瞬間,蘇微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不敢再深入。

然而,就在她止步的那個瞬間,那個高臺上的人卻動了。

他在冷月下掠下高臺,淩空飛渡過那片聖湖,衣袂飄舉,宛如一只掠過寒塘的白鶴,速度快如鬼魅,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站到了她面前一丈開外,在面具後默默地看着她。月宮裏萬籁俱寂,連風都顯得如此靜谧和冰冷。有一種奇特的氣息萦繞着,讓她居然有被壓迫得不能喘息的感覺。

“靈……靈均?”終于,她努力發出了一點聲音。

“正是。”戴面具的吹笛者微微點了點頭,躬身行禮,語聲卻溫良如常,“昨夜祭典繁忙,無法分身迎接蘇姑娘的到來,還望恕罪。”

他的語聲在冷月下傳來,雖然近在咫尺,卻依舊是如籠罩在霧氣裏,缥缈不定,令人分不清聲音的來源——這是腹語還是幻音之術?她愕然地想着。眼前戴着木雕面具的人詭秘非常,面目森然,令人心生冷意。

“剛才我……我好像做了一個夢。”她喃喃,覺得四肢猶自沉重如鐵,“有一個和你穿着一模一樣衣服的人到了我的房間……”

“是嗎?”靈均頓了一頓,那一瞬,雖然隔着面具,她仿佛可以看到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許久才冷然,“他說了什麽?”

“什麽也沒說。”她搖了搖頭,低聲,“我好像魇住了。”

“哦……可能月宮裏還存在着某些不幹不淨的東西吧?特別是朱雀宮,也游蕩着很多亡靈。”靈均卻若有所思地喃喃,“抱歉,是在下考慮不周——明日給姑娘換一個地方。”

“那也不用。你別半夜吹笛子就行。你的笛聲……真的讓人聽了好不舒服。”蘇微搖頭,支撐着額頭,她為人向來率直,此刻身在別人屋檐下,竟也顧不得是否傷了主人顏面。

“是嗎?”靈均收起了笛子,啞然,“我還以為我吹得沒那麽差。”

蘇微皺了皺眉頭,望着他,忽然情不自禁地問:“為什麽你在月宮裏還戴面具?”

“哦?這個嘛……”沒想到她會忽然問這樣一個問題,靈均微微一怔,旋即微笑,“因為修習術法的原因,我不能讓人看到我的真面目。這是禁忌。”

蘇微有些不信:“禁忌?”

“是啊,”靈均擡手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面具,“對于修習術法的人來說,很多東西都是禁忌,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比如生辰八字、真正的姓名,有時候甚至是面貌和聲音。”

“為什麽?”蘇微覺得不可思議。

“因為怕被另一個修習術法的同道暗算。”靈均颔首,頗有耐心地對她解釋,“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蘇姑娘一定聽說過傀儡之術吧?——把對方的生辰八字貼在偶人身上,用針釘死,通過這種方式便可以施行詛咒,讓對方生病甚至死亡。”

“……”蘇微明白過來,倒抽一口冷氣。

“當然,這是最簡單的一種咒術而已,”靈均的聲音森冷,“對于我們這種修習高深術法的人來說,某些秘密一旦被洩露,将來遭到的詛咒反噬遠遠不止于此——所以,除了我師父,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我的生辰八字。”

他擡起手放在面具上,似是微微一笑:“當然,靈均也不是我的真名。”

雖然他的眼睛藏在深深的陰影裏,然而那一眼,依舊讓蘇微心頭一冷,仿佛是看到了蛇窟裏那些巨蛇邪意的金色眼睛。

“請放心,原大師恢複得很好。除了右手經絡的陳年舊傷可能還有些麻煩之外,一個月之後左手左腿應該可以完全恢複行動。”靈均淡淡道,“到了月宮,就是死人都可以複活。這種傷根本不在話下。”

“死人都可以複活?”蘇微忍不住吃驚。

“你不相信嗎?”面具後的人似乎笑了,轉過身,用笛子一指靈鹫山上黑色的宮殿,“你看,就在這座廣寒殿中,我們的教主正在試圖複活一具幾十年前的屍體——用青岚的頭顱和迦若的軀體,合在一起,複活成一個新的人!”

蘇微順着他的手看過去:“你……你說的是明河教主嗎?”

“是啊……”靈均低嘆,“她把自己關在裏面,已經三十年了。”

“太瘋狂了……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難道她還在想把迦若祭司複活過來?”蘇微知道那一段往事,情不自禁地脫口,“這樣做,就算真的成功,活過來的是迦若祭司還是青岚前輩?無論是誰,三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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