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
随着年齡的增長,她也明白了人和人之間的複雜糾纏,也終于醒悟,他們畢竟不是人中龍鳳,無法重現那個逝去時代的一切——他們相遇得并不算晚,可無論在何時何地相遇,卻永遠都不是最好的時機。
因為在他們相遇之前,他心裏早就住進了另一個人。
※※※
千裏之外的洛陽,有人在高樓上輕輕合上了手裏的書信,舒了口氣。
“石玉信上說,月宮那邊終于有了阿微的消息。據說她平安無事,身上的碧蠶毒也已經解了,正在休養。大概十日之後,石玉便可帶着她返回洛陽來了。”蕭停雲颔首,如釋重負,“這下我就放心了……目下四位護法可能剛剛抵達雲南,我還擔心他們在期限到來之前,無法及時找到阿微呢。”
“如此就太好了。”趙冰潔哦了一聲,唇角有淡淡的笑,“拜月教如此殷勤待客,二話不說解了蘇姑娘的毒,倒是我們多心了。”
“從石玉發信那天算起,他們一行應該是半個月之後便能抵達。”蕭停雲将信折起,垂下眼睛看着下面綠蔭掩映的聽雪樓,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總算是要回來了……一切也該結束了。”
她微微一震,側過頭來:“一切?”
“是啊,一切。”蕭停雲輕聲地笑,眼神有些莫測,“血薇即将和主人團聚——有了血薇和夕影,還有什麽邪門歪道能再撼動聽雪樓?”
“的确。”趙冰潔靜默地站在夕陽裏,望着南方。
蕭停雲很少在日光下看到她,這個女子就像是藏在幽暗書閣裏的影子,無聲無息地出現,又無聲無息地消失。此刻乍然見到在陽光裏的她,覺得夕陽下的人顯得越發瘦了,似乎一陣風都可以把她吹得走。
那一瞬,他眼神暗了下去,似乎看到了十幾年前那個跌入他懷裏的孤女。
轉眼已經是那麽多年過去了嗎?可是,如今他和她并肩站在天下武林的最高處,之間隔着的距離,卻未必會比十幾年前更近一分一毫吧?人心,真是不可測的深淵。
他默然地想着,伸出手,輕聲:“我送你回岚雪閣吧。”
“不,”她卻意外地搖頭,微笑,“我想在這裏多看一會兒夕陽。”
蕭停雲微微錯愕,也不再反對,只是走過去和她比肩而立,默默望向南方。他的眼睛深沉不見底,重瞳下仿佛隐隐閃電。
Advertisement
“在想什麽呢,冰潔?”許久,他才輕聲問。
她猛然一震,臉色有些蒼白,頓了頓,才道:“我在想,幾日後蘇姑娘便要回來了,到時候得率領樓中子弟去洛水旁迎接,好好給她洗塵,慶祝她平安回來。”
“好啊。”蕭停雲似是不經意地回答,伸出手去,“你和我一起去吧。”
回到岚雪閣裏時,她終于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這裏的光線還是一如既往地暗淡,卻令她感到熟悉和心安。因為在這樣的黑暗裏,就不會有任何人看得清楚她此刻臉上的表情和眼底的淚水。
她一個人坐在黑暗裏,怔怔凝視着眼前無盡的黑夜,直到外面的更漏滴盡,才猛然醒過來一般地站起,默默伸出手,打開了案子底下的一個暗格——那裏,一把青鯊皮的短刀靜靜躺着。
她在黑暗裏抽出了那把短刀,刀光如水,映照着她蒼白的容顏。
“我把它送給你,”多年前,病榻之上的那個女子握住了她的手,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可以看到靈魂深處,“當痛不可當時……就用它來了斷一切吧!”
池小苔。那個在神兵閣中幽閉了一生的女人,竟仿佛有着一雙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睛。可是……如果她洞察了一切,為什麽還會将這把刀交到她的手上?
就如她三十年前不曾成功殺掉蕭樓主一樣,難道,她竟是希望自己能完成她的願望?——可停雲是她唯一的弟子,是她獨居幾十年來唯一的安慰和溫暖,為什麽在臨死之前,她會把這樣一把刀贈送給自己呢?
她要她用此刀來了斷一切,可是,她希望的,又是怎樣一個結局?
趙冰潔微微嘆了口氣,隐約可以聽到自己呼出的氣息在刀鋒上切成兩半的聲音——二十多年過去了,這把朝露在暗夜裏蒙塵,它是否也日夜期待着和夕影聚首呢?
只可惜,聚首之時,便是兵刃相見之時!
她握着刀,沉默了片刻,直到聽見了黑暗裏熟悉的撲簌簌聲音。那只噩夢般的美麗白鳥又飛來了,翩然降臨于窗臺上,用紅色的眼睛盯着她看,眼裏有詢問的神色。她戰栗了一下,終于用另一只手拿起了一支筆,蘸了蘸墨,在信箋上寫下了一行字:十五日之後,洛水之旁。絕殺。
靈鹫山上的月宮裏一片寂靜,只有風鈴聲在廊下輕輕擊響,宛如天籁。
蘇微坐在窗下,微微閉着眼睛,雙手如電般地順着原重樓的手臂一路點下去,到最後止于尺關穴。指尖點到之處,他的肌膚便是微微一震。
經過這些日子的精心治療,原重樓的傷勢已經漸漸好轉,雙腿已無大礙,只有右手尚不能活動自如。蘇微在每日的子午兩時準時來到藥室,用內力打通他的雙手穴道。這是極耗心力的事情,即便修為如她,每次結束後都會虛脫。
“迦陵頻伽,不用那麽費力,”他看到她如此拼命,不免心疼,“我一只手雕刻出來的東西也能讓那些人望塵莫及,這只右手就讓它這樣得了。”
“那可不行,”她卻絲毫不讓,“我一定要把屬于你的東西全部還給你!”
“是嗎?那麽說來,你要補償給我一切?”他忍不住笑,意味深長地看着她,“包括這只手、聲望、收入,還有……那個跑了的老婆?”
一邊說着,他的右手已經不知何時圈在了她的腰上,俯下身來看着她,笑得輕狂。她惱了,想抽他一巴掌,手臂卻酸軟無力,一手揮出竟然被他捉住了。
“你想乘人之危嗎?!”看着他越湊越近的臉,她怒叱。
“趁了又怎樣?”原重樓涎着臉湊過來,“來吧,我可喜歡被你打了……”
“……”蘇微一怒之下提了一口內息,真的想要一掌把這個壓上來的人打個臉上開花,然而剛提起手,忽然間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原重樓一怔,下意識地松開了手,蘇微也連忙坐起。
來的是胧月,身後帶着兩名侍女,看到這一幕微微一愣,連忙往後退了一步,到了帷幕之外,低下頭:“抱歉,打擾兩位了。”
“沒……什麽。”蘇微臉頰有些發熱,“有什麽事?”
“靈均大人讓婢子來告知蘇姑娘一聲,聽雪樓來了人,正在前廳等着您去見呢。”胧月低頭站在簾子外面,似乎也有些不自在,聲音生澀,“這一路來得急了,不告而入,請蘇姑娘不要責怪。”
“什麽,聽雪樓?”蘇微驀地站了起來。
聽雪樓。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三個字了,甚至連那片遼遠的江湖都在滇南的叢碧裏漸漸模糊。但時隔多日,當那三個字忽然傳入耳中時,她心中依然回應出了巨大的響聲,就像是一扇門在面前重新轟然打開,裏面傳來召喚。
是的……她終究還是得回到那片江湖中去!
“是的,今天剛到。”胧月輕聲道,“石玉大人領着幾個屬下日夜兼程來到了滇南,到處尋找蘇姑娘的下落,說樓主有命,找不到蘇姑娘就不用回去了。”
蘇微心裏一震,百味雜陳,低聲:“是嗎?”
胧月躬身:“石大人如今在接待貴客用的青龍殿內,婢子帶姑娘前去。”
“好。”她站了起來,便要往外走去。
然而轉身之間,卻看到了榻上的原重樓——他一直在聽着她們的對話,一直沉默着,留着疤痕的手指微微握緊,眼神變得幽深不見底,令蘇微的心猛然往下一沉。
“不要擔心,”她不知說什麽才好,停頓了片刻,才道,“我會回來的。”
這是自從山谷一別之後,她第二次對他做出這種許諾。原重樓點了點頭,轉過頭看着窗外,不再看她,低聲道:“我等你。”
“從此,你就是他的劍。你要為他所用,凡有所命,赴湯蹈火無所不從!”
坐在肩輿裏,朝着月宮走去,姑姑臨死前的囑咐卻響起在耳畔。那蒼老而嚴厲的聲音如同風回響。十六歲的她握緊了血薇,深深地點頭,許下承諾。
已經十年了。那樣漫長的歲月裏,她一直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諾言,出生入死,殺人如麻,為他将整個人生最好的年華塗染成一片血紅,也曾無怨無悔。
可是盡管她奉上了一切,可那個人,卻始終對她若即若離。
随着年齡的增長,她也明白了人和人之間的複雜糾纏,也終于醒悟,他們畢竟不是人中龍鳳,無法重現那個逝去時代的一切——他們相遇得并不算晚,可無論在何時何地相遇,卻永遠都不是最好的時機。
因為在他們相遇之前,他心裏早就住進了另一個人。
盡管曾經有過失望和迷惘,她卻并不曾心生怨恨。只是在那麽漫長的時間裏,随着殺戮的增加和年華的逝去,漸漸心生倦意——或許,這次借着中毒的契機離開聽雪樓,未必不是她私心裏所渴望的一次逃離吧?
“蘇姑娘,到了。”恍惚中聽到胧月的禀告,她一驚而起。
月神殿是整個月宮最重要的所在,裏面供奉着高達三丈的玉雕月神像以及天心月輪,每當月圓之夜,拜月教主和祭司都要來這裏祭拜。而它的側廳,則是用來接待貴客的。
蘇微來到月神殿側廳的時候,卻發現偌大的房間裏只有石玉坐在那兒。一看到她進來,石玉便瞬地站了起來,往前疾走了幾步,嘴角動了幾下,卻說不出話來。她在聽雪樓和他共事多年,也曾一起出生入死完成任務,知道石玉執掌吹花小築多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此刻顯然已經是喜極。
她心下一暖,輕聲:“石叔,讓你們擔心了。”
“蘇姑娘真的沒事,那可太好了!”石玉拍了拍她的肩膀,聲音有些哽咽,“這些天樓主和趙總管都要擔心死了。”
“是嗎?”前一個名字令她心裏一動,而後一個名字卻立刻讓她的心重新沉了下去。蘇微神色複雜地笑了一笑,拉着他坐了下來,看了看四周,問:“靈均呢?”
“剛剛還在這裏陪我聊了很久,說要讓我帶禮物回洛陽給樓主,轉身去拿了。”石玉道,一邊說着卻一邊盯着她看了又看,終于松了口氣,“氣色和聲音都很平穩,蘇姑娘的身體看來是真的大好了……那一天你身負劇毒,又獨自離開,樓裏大家真是日夜懸心。”
“是我冒失了,”蘇微嘆了口氣,“不知樓裏可好?”
“還好,有樓主和趙總管日夜提防,那幫躲在暗中的家夥也無隙可乘。”石玉冷冷,語氣肅殺,單刀直入,“蘇姑娘打算啥時候跟我回去?明日來得及嗎?”
“明天?”蘇微心裏一沉,眼神瞬地暗淡。
“我已經飛鴿傳書給樓主了,說半個月後就能帶姑娘回洛陽——算算時間,明天啓程還算寬裕。”石玉計算着歸程,歸心似箭,“如果延誤得幾日,路上就得車馬兼程——到大理就得五天,過了瀾滄江再過哀牢山……姑娘的傷勢剛好,這樣未免太過于勞累。”
“……”她聽他在一邊說着,心裏卻有些沉甸甸的。
“怎麽?如果蘇姑娘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那耽擱個一兩天再上路也成。”畢竟是老江湖,石玉一眼看出了她的猶豫,止住了話,沉吟了一下,緩了緩語氣,道,“只是真的不能久拖。樓裏雖然暫時風平浪靜,但那些毒蛇躲在暗處,說不定啥時候就要發難——早日有了血薇,才能保得樓裏平安啊。”
她聽得這樣的話,心裏卻是猛然一沉。
是的,只是為了血薇。
——那個千裏之外的人所期待的,并不是她,而只是她身上那種可以駕馭血薇的力量!而石玉來接的,也不是她蘇微,而是血薇的主人!
“我不會回去了。”猛然間,她沖口而出。
石玉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什麽?”
“我說,我不會再回去了。”蘇微低下頭,定定凝視着手裏的茶盞,一字一句,“麻煩你回去和樓主說一聲,讓他另外給血薇找個主人吧。”
“什麽?”石玉霍然站起,一貫冷硬不動聲色的臉上有着無法掩飾的震驚,就這樣定定看着她,滿眼的不可思議,“你……不回去了?”
“是。”她擡起頭看着他,靜靜道,“我不會回去了,我也不會再要那把血薇——至于血薇劍譜,我會将自己的所知所學全數默寫出來,一并交給樓主。所以,請樓主放心,他不會有任何損失。”
“……”石玉看到她說話的神色和語氣,明白不是說笑,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是為什麽?”他的聲音止不住地提了上去,“蘇姑娘你身上的毒解了,武功也恢複了,為什麽還不肯回洛陽去?難道聽雪樓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地方嗎?”
“如果我的毒沒解呢?如果我的武功全失呢?聽雪樓裏還有我的容身之處嗎?”她的聲音也驀然嚴厲起來,冷冷道,“聽雪樓于我意義非凡,而我亦為樓裏赴湯蹈火十年,如今,緣分已盡,從此兩不相欠。我為什麽非要回去?”
石玉看着這個女子,咬了咬牙,語氣也強硬起來:“因為姑娘你曾經對石樓主發過誓,要用一生來守護聽雪樓!”
“一生?一生太長了……有很多的變數,”她卻笑了起來,緩緩搖頭,“會遇到很多事,很多人。誰能輕言一生?”
畢竟是歷經滄桑的江湖客,石玉沉默了一瞬,明白了過來,脫口:“難道是為了那個坐在輪椅上的人?——那個小白臉,他是誰?”
“怎麽,你已經見到過重樓?”蘇微有些詫異,卻沒有回避,直言回答,“不,不全是為了他。我只是為了我自己。”
頓了頓,她低聲道:“石叔,你知道嗎?在滇南的這一個多月,雖然九死一生,卻是我這一輩子裏最快樂自由的日子——我不想把自己的一生都陪葬進去。”
石玉忽然語塞。他想起了在洛陽時她每日借酒消愁的模樣,以及剛來到月宮時望見她的場景:她扶着那個陌生的男子在高臺上蹒跚行走,臉上露出的的确是從未見過的歡顏,那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喜悅和安寧,竟是腥風血雨的十年中從未有過的。
“可是,你總要守住自己的誓言。”他的語氣裏的憤怒稍減,卻依舊嚴厲,“人在江湖,無信不立,一語既出驷馬難追!”
“誓言……”她輕聲重複,緩慢地讓兩個字一字一字滑落唇邊,輕輕嘆了口氣,“是啊……當我在姑姑面前立下誓言時,的确是真心誠意想要用一生來守住它。”
說到這裏,蘇微卻擡起了頭,感慨地看着側廳外湛碧色的天空。
春風桃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可是,我守了十年,又得到了什麽呢?”她輕聲道,“所謂的誓言,當然值得去守護和尊重,但是在這個過程中,也應該要問問本心,看看是不是值得繼續吧?如果答案是‘不’,那麽,就應該停下來,重新審視自己的過去和現在。”
并肩作戰那麽多年,她從沒有對石玉說過這樣的話。然而這些話似乎在心底埋藏已久,所以在說出來的時候純熟而流暢,如同爆發的地火。
“在洛陽的時候,我已經停下來很久了……回顧了這十年的所作所為,也料想過未來十年、二十年的日子。我甚至可以預見到自己的一生——因劍而生,因劍而亡。”說到這裏,她苦澀地笑了一下,“不,那不是我想要的,而是被強加于我的人生!”
最後一句話是如此鋒利,讓石玉變了臉色。
“誰還能勉強血薇的主人?”他憤憤然道,“當初還不是蘇姑娘你自己選擇的?”
蘇微卻打斷了他,冷然:“不要再叫我‘血薇的主人’!誰會願意将自己的一生祭奠給一把劍,做別人的影子?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把冷冰冰的劍!”
說到最後,她的語氣已經有些發抖,深深吸了口氣,平複了下情緒,才壓低聲音道:“或許你們都不知道吧,早在洛陽時,我便已決定要離開,卻不料忽然中毒——而這一次孤身萬裏的旅途,猶如一場修煉,更是讓我堅定了那時候的想法。”
她一邊說着,一邊站了起來,凝視着聽雪樓的使者,一字一句:“所以,石叔,我是不會再回去了。”
“請你回去告訴樓主,讓他也不必派人來找我了,我不想別人打擾我日後隐姓埋名的生活。此後,血薇将換新的主人,江湖中再也沒有蘇微這號人物。”
她的語氣堅定而明晰,如同出鞘無回的劍。
石玉看着她,憤憤地握緊了拳頭,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是刀頭舔血的江湖人,不是能言善辯的說客,她既然這樣堅決地表明了态度,他還能如何?在這個天下,能夠強迫血薇主人的人,只怕還沒有生出來吧?
“既然蘇姑娘對滇南還戀戀不舍,石大人又何必急在一時呢?”忽然間,有一個聲音傳來,打破了僵局,“不如讓蘇姑娘在這裏多玩幾個月,等玩得差不多了,自然會興盡而返。”
“靈均大人?”兩個人一起回頭,愕然。
不知何時,側廳的門外已經站着一個穿白袍戴面具的人,手裏捧着一個青白玉雕琢成的匣子,也不知道聽了他們的談話有多久,直到此刻才開口,語氣恬淡而柔和。
“這裏是我教饋贈給聽雪樓的禮物,請石大人點收。”他走過來,将玉匣打開,裏面分了三個格子,分別放着三件珍寶,“玉龍雪蓮一朵,七葉明芝一枚,以及明河教主煉出的陰陽小還丹一瓶——請幫我轉交給蕭樓主。”
石玉點了點頭,顯然還在生着氣,悶悶道:“多謝大人。”
“那石大人打算何時啓程呢?我好讓下屬去準備車馬,”靈均也沒有多客氣,直接問,“其他還有一些說不上貴重的禮物,順便也好裝上車子。”
“啓程時間?”石玉看了一眼蘇微,眼裏全是不甘和憤憤,然而在主人面前不好多說什麽,只能壓住了火氣,道:“既然蘇姑娘不肯一起回去,在下只能先行回洛陽了——少不得樓主親自來一趟,三請三拜地請姑娘回去。”
蘇微“哼”了一聲,淡淡道:“石叔,我的性子你們也是知道的,就別勞煩樓主白走一趟了。而且,現在聽雪樓裏外敵未除,也大意不得——連我毒發在外這麽些日子,他也不敢離了洛陽前來找我,何況我如今身體大好了?”
她語氣裏隐含譏諷,讓石玉臉色微微一變:“蘇姑娘你這麽說也太……”
“好了好了,”靈均生怕他們兩個人又争執起來,連忙道,“天色也不早了,司膳宮那邊應該已經準備好了晚膳,兩位何不一起先随在下去用餐?”
石玉收住了聲,沉着臉站起。
然而蘇微卻搖了搖頭,道:“多謝大人,只不過我還得趕回藥室照顧重樓,就不随兩位一起去了。”一語畢,她對着石玉颔首,道,“替我問樓主好。”
這應該是訣別的話語,然而,她卻說得如此輕易。石玉雖然江湖歷練多年,卻也覺得心中刺痛,似有血薇瞬地洞穿而過,身子竟然晃了一晃。
蘇微回到藥室的時候,原重樓正在看着窗外發呆。
自從認識他以來,這個人的脾氣一貫飛揚跳脫,說話尖酸刻薄,很少有這樣沉默的時候,重傷方愈的臉有些蒼白,消瘦得眼睛都深深陷了下去,眉峰微微緊鎖,看着窗外盛開的鮮花發呆,竟然連她進來都沒有發覺。
她便也沒有出聲,提了一口氣,悄無聲息地繞到了他背後,伸出一根手指。
然而就在她想要吓他一下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聲嘆息。那一聲輕輕的嘆息裏蘊含着太多的無可奈何,只一聲,便讓人的心沉到了底。那一刻,她再也沒心情和他開玩笑,立刻從背後伸出雙臂緊緊擁抱了他。
“我回來了。”她将頭靠在他肩膀上,在他耳邊輕聲道。
懷裏的人猛然震了一下,回過頭來看着她,近在咫尺,她這才看到,他雙眸卻深沉如星,眼角居然隐約有淚痕。她心裏一緊,更加用力地環住了他的肩膀。
“你回來了?”他的聲音發抖,“真的?”
“嗯。”她埋首在他的肩膀上,點着頭,下巴一下下地壓着他瘦削的肩胛骨,在他耳邊的聲音輕微卻堅定,“而且,我再也不走了。”
“真的?”他極力克制着自己,聲音卻還是有點發抖,“你……你不回洛陽了?”
“嗯。”她在他耳邊輕聲笑,“我跟你回騰沖。”
他猛然轉過身,一把抱住她的腰,死死地看着她——那眼神裏蘊藏着奇特的暗火,劇烈而又深沉,竟然有着可以摧毀一切的力量,令她的心猛地一震,下意識地松開了手。然而,他卻忽然直起身,用力一把将她抱進了懷裏。
“謝謝你……”她聽到他在耳邊說,聲音竟然帶了哽咽,“謝謝你做了這個決定。”
他抱得那麽緊,以至于她幾乎無法喘息,然而她也沒有掙脫。他只是反複說着那麽一句,她感覺到有灼熱的淚水滴落在她的鬓角,心中震撼莫名,只能回過手緊緊抱着他的後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有風拂過廊下,鈴聲如同天籁。
“迦陵頻伽,”他終于擡起頭,直直地看着她,眼眸清亮,似是被雨洗過的晴空,語氣凝重,“我保證,你一定不會後悔今天所做的決定。”
她深深地點頭,心潮起伏,忽然情不自禁地親了一下他。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吻他。原重樓原本只是擁抱着她,并沒有想對她怎樣,然而那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卻讓他震了一下,仿佛回過神一樣,一下子抓住了想要抽身退開的人,一把将她攬入了懷裏,俯下身重重吻住了她的嘴唇。
她已經記不得這是他第幾次突襲偷吻她了,但無論多少次,每一次他忽地靠近卻都如同第一次一樣,令她腦海一片空白,有轟然的回響。
“你……”當那個吻結束後,她覺得全身再也沒有力氣,手臂一軟,差點跌入了他的懷裏,說不出話來。他輕笑了一聲,又側過頭想親吻她。這一次她回過了神,敏捷地躲開了,他滾燙的嘴唇便落在了她的耳垂上,順勢含住,輕輕舔了舔。
蘇微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心中一蕩,只覺得臉頰熱辣辣的,內心深處似被極細的針紮了一下,又酸又麻。
“這次可是你主動惹我的。”他低聲地笑。
“別……別這樣!”她掙紮,試圖坐起身,“否則我——”
說到這裏,不知道他做了什麽動作,她的聲音又停住了,呼吸急促,說不出話來。
“否則你怎樣?打我?殺了我?”他在黑暗中輕笑,親吻着吮吸着她的耳垂,含糊地喃喃,“那就殺了我吧……吃掉我,迦陵頻伽。否則……我就會吃掉你。”
“別……”她顫抖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卻沒有将他推開。他的氣息在耳邊萦繞,手已經解開衣衫,觸摸到了她滾燙的肌膚,那一刻,縱橫天下從無畏懼的女子有了一絲不知所措的戰栗,在他觸碰到禁區的時候,情急之下忽然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覺察到了她微妙的抗拒,他停下了手,在黑暗中靜默地抱着她,用額頭抵着她的額頭,似是也在極力忍耐,連每一次的呼吸都是灼熱的。
“咬我?還來真的啊?”他額頭有微微的汗水,眼眸卻更加明亮,凝視着她,低聲,“迦陵頻伽,你害怕成為我的女人嗎?”
“……”她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似乎下了一個決心,忽地閉上了眼睛,“不,不怕。”
“吃了我吧,”她輕聲說,“這樣,我就永遠不會離開你了。”
她的聲音輕柔而堅決,如同風吹過耳際,然後仰起頭主動親吻他。原重樓微微一震,用力抱住她,狂熱地吻着她的眼睛和嘴唇,似乎真的想要把她吞噬進身體一樣。蘇微舒展開身體,擁抱住了他,如同一朵蓮花在夜中綻放,無所保留,也無所畏懼。
門外的廊下,有輕風掠過,風鈴聲音如同天籁。
在不遠處的玄武殿裏,拜月教迎接了來自遠方的貴客。靈均在一旁親自作陪,話卻不多,氣氛一時間有些沉默。這一場晚膳用得極盡奢華,幾乎所有的菜式都是中原前所未見的。然而石玉吃在嘴裏,卻感覺不出任何味道。
他想着這一次蘇微異常決絕的拒絕,想着蕭停雲得知這個消息時的表情,想着那些蟄伏暗處的敵人,心裏越發沉重,吃了幾筷子便起身告辭。坐在上首的靈均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也沒有多挽留,便送他出了門,道:“明日在下另有要事在身,估計不能親自送貴客返程了,到時候我會請教中右使替我送客,還請見諒。”
“靈均大人何必如此客氣。”石玉抱拳,便走了開去。
胧月奉命帶着他們一行人回去,沿着聖湖邊的道路行走。外面新月剛剛升起,月光下的靈鹫山月宮有一種神秘而不可言喻的美麗,令他不由自主地贊嘆:“真是神仙福地。”
“石大人以前來過月宮吧?”領路的胧月微笑道。
“是的,幾十年前了。”他看着聖湖,語聲低沉,“那時候,我跟着樓主和靖姑娘來到這裏,親眼目睹了漫天劫灰下的聖湖。”
胧月嘆息了一聲:“也目睹了蕭樓主一刀斬下迦若祭司的頭顱吧?”
“……”石玉看了她一眼,剎那間,背部開始隐隐地疼痛。
然而胧月只是帶着他們一行人沿着湖邊走去,面色平靜,在說及多年前雙方那一場慘烈的戰争時也安之若素:“不過,如今聽雪樓和拜月教相安無事幾十年,想必蕭樓主和迦若祭司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是。”石玉短促地回答。
他往前走着,背部的疼痛越發劇烈——掌管吹花小築多年,刀頭舔血的日子造就了他超強的直覺,每次周圍有殺機逼近,他的背部就會隐隐地疼痛。
新月懸在頭頂,周圍一片寧靜,暗影裏浮動着奇特的花香。原來他們穿行于一片曼陀羅林之中。然而不知道為何,他卻感覺到周圍的某一處正在變得非常不對勁。
再走了幾步,那種奇特的預感更加強烈了。
他站住身,霍然側頭看去,眼神瞬間凝聚——不知何時,那座幹涸見底的聖湖裏居然注滿了水,波光粼粼!
這是……他愕然止步,回頭看向身側。
然而,那個引導自己至此地的胧月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宛如一個泡沫般消失的幻影。再看去,竟然連跟随着他的那些下屬都不知去了何處。
不好!有陷阱!多年的經驗讓石玉霍然警覺,手腕一翻,便拔出了短刀,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然而這一片曼陀羅林卻仿佛大得沒有盡頭,他一直往前走,走了足足有一百丈,卻依舊沒有走出那片看似不大的林子,連離那片怪異的聖湖也一直保持着相等的距離,無論怎麽走也無法靠近。
這是什麽?是陷入了迷陣?
石玉霍地站住了身,擡頭看了看天空中的新月的方向,在心裏默默做了一個刻印,然後便閉上了眼睛,不再去看周圍的一切。他計算着月亮的方位,以及腳下的步數,閉着眼,單手持刀,往前一步一步地走,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只要有什麽靠近身側便準備反擊。
當數了一百二十七步的時候,他忽然覺得空氣裏那種黏膩的花香忽地消失了。他霍然睜開眼,眼前已經是一片草坪,那片曼陀羅林已經抛在了身後。
他回頭看去,卻瞬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一片黑黝黝的樹林裏還徘徊着人影——那些人影仿佛喝醉了一樣,輕飄飄地走着,身體朝着一邊傾斜,一腳高一腳低,無論多努力多急切,卻根本不能直線行走,而只能繞着一個奇特的圓心不停地繞圈,從遠處看來,就像是一條被拘禁在原地的游魂。
那一刻,他認出來了:那些人,就是自己在樹林裏失散的下屬!
“小心!”他厲喝了一聲,手指探入懷中,瞬地扣住了一枚暗器,手指一揚,呼嘯而出。那暗器的尾部穿着長長的細線,準确地命中了樹林裏的一個人的肩膀。那個正在醉酒一樣繞圈子的人猝不及防,啊的一聲痛呼出來,眼神瞬地清醒。
石玉厲叱:“你們中了埋伏了,快閉上眼睛,順着線走出來!”
聽到首領的聲音,那個下屬一哆嗦,全身冷汗湧出,連忙拔下了肩上的暗器,握緊了那根細線,摸索着走了幾步。
然而,就在這個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