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

蘇微搖了搖頭:“錯。天地雖有大美,但最美的,卻無過于人心——只是欲得人心,便要用己心去換取。像您這樣固守着本心的苦修者,又怎能體會呢?”

靈均一時沉默,許久才淡淡回答:“每個人都只能在一條路上行走,若要上窺天道,必然要錯過天地間無數風景——就如蘇姑娘要留在滇南,必然要錯過那片江湖一樣。又豈能兩全?”

※※※

月宮高處入行雲,冷月挂于檐上,似是一伸手便可摘下一般。

白石砌築的房間裏簾幕低垂,即便是白天也不見絲毫光線透入。黑暗裏無數燈盞燃燒,映照在房中的水池上,仿佛銀河璀璨。房間裏沒有一個侍女,沒有一句人聲,連風都仿佛不再流動。

這裏便是廣寒殿,拜月教主明河隐居了三十年的地方。

幾十年來,這裏一直是月宮的最高禁地,除了祭司之外誰也不被允許靠近。而自從孤光祭司遠游之後,靈均便代替了師父的職責,每日早晚前來請安。

室內,一個女子披着孔雀金長袍,赤足靜靜坐在水池旁,探身看着水面,長達一丈的長發垂入水中,白如霜雪,仿佛水藻一樣蔓延,擴散至整個水池。

“教主。”直到四更的漏聲過,門外才傳來一個聲音,“靈均前來向您問安。”

或許是因為接待了聽雪樓的客人,他比平日來得遲了很多,然而,水池旁的女子似乎根本沒有在意,還是自顧自地低下頭,靜靜凝視着水裏的倒影。她的側頰上有一彎金粉勾勒出的新月,美麗如妖魔,當凝神注視時,眸子居然是淡淡的紫色。

那是月魂,身為拜月教主的标記。

如今不過春暮,然而這個暗室的水中居然開滿了奇異的金色和紫色蓮花,一朵一朵,璀璨奪目,映照得室內一片斑斓。

更奇特的是:那些花,竟然是從她的發梢開出來的!

拜月教主擡起手腕,用纖細的手指掐斷了其中一朵開得最好的蓮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岸邊——那裏,已經用荷葉為衣、蓮花為首、蓮藕為肢體,擺成了一個人的形狀。

她微微吐了一口氣,眼神凝聚。

“教主。”外面的人還跪着,再度低聲道,“今日有聽雪樓使者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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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河教主依舊充耳不聞,只是審視着眼前擺成的人形,伸出左手,懸于上方。忽然間手指一錯,捏了一個訣,開始喃喃念動咒語——随着如水一樣吐出的密咒,她的左手指尖忽然間奇異地滲出血珠來,一滴一滴,如同殷紅的葡萄一樣墜落,滴入地上擺着的人形之上。血從蓮藕的斷口內滲入,順着藕孔,仿佛沿着血脈一樣地蜿蜒。

只是一個瞬間,那潔白的蓮藕便仿如注入了血色!

密咒被不斷吐出,明河教主忽然手指一揚,低低一聲:“起!”

仿佛被無形的引線牽動,地上那個蓮做的人形忽然間就站了起來!

隔着帷幕,似乎也明白室內正在進行極其可怕的術法,簾外的人屏住了呼吸,面具後的眼睛裏露出了敬畏的神色——蓮池化生,這是怎樣高深的一種禁忌術法!幾乎是可以逆轉陰陽、賦予無情之物以生命。

教主獨自幽閉了三十年,竟然已經達到了可以賦予萬物生死的境界。

然而,室內那個蓮做的人形只是随着拜月教主的指令站起走了幾步,忽然間就如脫線的木偶,一動不動地站在了蓮花池旁。

“去!”拜月教主蹙眉,伸出指尖一點開滿了金色蓮花的水池,示意人形下水。

然而,那個吸飽了血而獲得靈氣的人形根本沒有聽見,在水邊停了一下,似乎被什麽吸引了,忽然間轉過身,便朝着貼了符咒的門外疾沖而去,直奔那個在簾外靜候的人!

拜月教主一驚,厲聲遙指:“住!”

人形似被無形的繩索拉緊,在觸及房門的瞬間站住——因為剎得太劇烈,它的四肢甚至出現了移位,扭曲得非常可怖。然而,蓮藕做成的手腳還在不停顫抖,似乎在拼死掙紮,要超出施術者的控制,沖到門外的月光下去。

血一滴滴地從潔白的藕孔裏倒流出來,殷紅可怖。

門外的人猜到裏面發生了什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微微動了動手指,似乎下意識地想要對抗,卻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歸位!”拜月教主坐在水池旁,低聲喝令。

那個人形被無形引線扯動,猛然震了一下,不情不願地轉過身來,往水池的方向走了幾步——然而,越走腳步越是緩慢,忽然間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伸出雙臂,竟然是向着施術者疾沖過來!

“教主小心!”外面的靈均失聲喊道。

就在那一瞬間,室內忽然有一陣風掠過,有人在暗中驀然出手,只聽“唰”的一聲,那個人形在剎那就忽然被定住。

有十二支的花梗迎面飛來,齊齊釘入了它的身體,正好沒入人體對應的十二死穴之上,深入三寸,幾乎對穿而過——仿佛被巨大的力量由內而外摧毀,那些蓮藕在一瞬間碎裂了,鮮血和雪白的碎屑四濺開來,轉瞬化為齑粉!

那樣的身手,當今天下武林幾乎是僅見。

那個幽靈般閃現、一擊粉碎邪魔的人是從室內最深處的黑暗裏忽然現身的,迅速又再度回到了黑暗裏,默默地對着明河教主豎起一根手指,似乎是示意她不要出聲,不要對外面的人暴露自己的存在。

而拜月教主也無暇顧及他,只是看着那個人形。

當人形被消滅的剎那,發梢那些金色蓮花紛紛凋謝,空蕩蕩的水池上再無芳華。仿佛所有的精神氣在一瞬消耗殆盡,拜月教主踉跄了一步,匍匐在水池旁,臉色蒼白,雪白的長發蜿蜒入水,仿佛凝固了一池霜雪。

滿池的蓮花,瞬間凋謝。

“還是……還是不行嗎?”她微微動了動嘴唇,吐出了一聲嘆息,垂下頭,看着水池底下——那張蒼白的少年的臉還在那裏,與之對應的那具無頭軀體也還靜默地沉睡着。這一顱一軀,卻顯然不是屬于同一個人。

已經三十年了啊……迦若。

我想要把你從九冥黃泉之中召回來,讓你回到這個陽世和我重聚,哪怕是借用青岚的頭顱——可是,為何我盡心竭力那麽多年,卻從未有一刻可以靠近陰陽生死的界限?

靜候了七七四十九日,結果還是又召出了一個魔物?室外,靈均在心裏嘆了口氣。昔年迦若祭司以身飼魔,永閉地底,已是再難重生——明河教主多年來執念不滅,試圖将其複活,只會白白地招來邪祟而已。

所以,讓她一直待在這密室裏,或許也是最好的選擇吧?

“外面的……是靈均嗎?”密室內傳來明河教主的聲音,虛弱無比,“孤光呢?我很久不見他了,如今可好?為何每日來朝觐的都是你?難道他還沒有遠游歸來?”

“家師……”靈均微微遲疑了一下,随即平靜地回答,“家師的确外出未歸,不知去向。最近一次寫信前來也是在兩個月之前了,說是在辛羅國。他說他在追查不死藥的下落,一旦找到便會返回。”

“自從弱水死去之後,孤光也變得奇奇怪怪起來了啊……”黑暗裏的明河教主長長嘆息了一聲,眼裏露出了淡淡的悲憫,“好了,你走吧。別煩我。”

“是。”靈均躬身告退。

室內寂無人聲,唯有蓮花凋落。

離開廣寒殿後,靈均獨自來到了高臺上,看到了已經靜候在那裏的胧月。

天色已經微明,她站在寒露中等他,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他面具後的雙眸掠過一絲不悅——胧月跟着自己已經很多年了,但每次她露出這樣的神色,都令他覺得不舒服。

“大人昨晚辛苦了。”她輕聲道。

他冷冷颔首,沒有向她多說半句話,只是問:“事情都處理得怎樣?”

“禀大人,右使已經順利完成了任務。”她垂下頭去,輕聲禀告,“聽雪樓來的一行十三人,從石玉開始,無一漏網。”

“蜜丹意真是個好孩子。”他輕輕擊節,吐出下一個命令,“那就給他們都種下蠱蟲,明日放歸中原——還有,再讓左使立刻替我聯絡風雨組織的人。”

“大人真的要動用風雨的力量?”胧月止不住地驚訝,“那是一群嗜血的鬼啊!認錢不認人,一旦沾上了……”

“住口!”靈均的聲音驀然冷了下來,她只覺得呼吸一窒——靈均手裏的玉笛已經點在了她頂心的百會穴上,只要再稍微用力,她的頭便會如同煙花一樣爆開來。

“什麽時候輪得到你來問我了?”面具後的聲音冰冷如霜雪,帶着深深的不悅,“既然蘇微拒絕回洛陽,後面的計劃自然要随之調整——我心裏有數,你何必多嘴?”

“是……”她不敢再多說一個字,匍匐在地上,微微戰栗,心中卻有一道裂痕慢慢延展開來,瞬間痛極——那麽多年了,她為這個人出生入死,做盡了一切,然而在他心裏,她又算是什麽呢?是連問一句為什麽都不可以的踩踏在腳下的奴婢嗎?

甚至,她連蜜丹意都不如!

靈均放開了她,冷冷地問:“洛陽那邊,一切都安排好了嗎?”

胧月匍匐着,回答:“是。一切都如大人計劃。各方的人手已經陸續就位,趙總管也始終在和我們保持聯系,給我們傳遞消息、幫助設局——估計石玉一行三日後便可抵達洛陽,我們的人會緊随其後。”

“那就好……盯緊趙冰潔。”靈均沉吟,“這個女人,我總是覺得不放心。”

“如果大人覺得不放心,那麽,在計劃完成之後将她鏟除就可以了。”胧月低聲道,“反正在大計完成後,她也沒有用處了。難道大人還想把她留在身邊嗎?”

“你的話太多了,胧月。”靈均冷冷打斷了她。

“是!”女子噤口,匍匐在地,半晌,又遲疑地道,“不過……今日蜜丹意從聖湖邊上回去後,蘇姑娘在她的衣袖上發現了血跡。雖然她以玩耍時摔倒作為借口搪塞了過去,但我怕……”

“什麽?”面具後的眼神一變,“她起疑心了嗎?”

“倒是沒有,大人神機妙算,蘇姑娘斷然不會懷疑蜜丹意有什麽問題。”胧月低聲,“不過右護法畢竟年紀小,做事也太不小心了——如果她跟随蘇姑娘去了騰沖後還是如此,恐怕會給大人帶來麻煩。不如讓奴婢……”

黑暗裏,靈均用笛子輕輕敲擊着掌心,面具後的眼神變幻不定。

“知道了,我會好好教訓她的。”最終他只是漠然地回答,将笛子斜過來,輕輕抵起了她的下颌,望着她的雙眼,冷笑了一聲,“不過,是不是所有靠近我的女子,無論老少,你都想除之而後快呢?”

胧月一震,一種戰栗從心中滾過,說不出話來。

“好好克制你的執念吧,胧月。”靈均拂袖站起,冷冷的,“做好你的本分,不要讓貪欲之火焚燒了你的頭腦和眼睛——否則,對我來說,你就毫無用處了。”

他拂袖站起,衣角拂過女子慘白的臉頰,就這樣在黑夜裏悄然離開。

胧月擡起頭,看着他隐沒在夜色裏的背影,又轉過頭看了看在月光下漸漸消失的聖湖之水,眼神變幻着,到最後,竟然顯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決絕來。

原來,對自己的心意,大人一直洞若觀火。那麽多年了,所有卑微的奢求也不過是一場夢。到最後,自己居然連蜜丹意這樣一個小丫頭都不如!他要她克制執念?可是,如果不是這種執念,她又怎能追随他走到如今?

如果沒有她,他又怎能走到如今!

第二日,聽雪樓來的一行人便離開了月宮。他們奔赴千裏,本來是奉命來帶血薇的主人返回洛陽的,然而卻只能空手而回。

蘇微本來想要去送行,然而不料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來時,她覺得全身微微地酸痛,瞬間想起了昨夜的一夕歡愛,不由得臉頰一熱。然而轉過臉龐,枕上空空蕩蕩,原重樓卻已經不在身邊。她有些詫異,卻同時也松了一口氣,迅速整理好衣物,攏好了頭發起了身。

幸虧他不在,否則,她真不知道怎麽應付他的油嘴滑舌。

走出房間時,日頭已經升到了天穹正中,她知道自己是趕不上給石玉一行送別了,只能站在月宮的高臺上,往靈鹫山下看去。她看到石玉帶領的那一隊人馬在山腰的道路上疾馳,如箭一般離開,頭也不回,唯有聽雪樓的旗號在風裏獵獵作響。

她凝望着那一行人,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蘇姑娘莫非還是舍不下聽雪樓?”一旁有人問,卻是靈均。

“當然。”她沒有回頭,只是看着那一隊越行越遠的人,仿佛是看着自己漸行漸遠的過去,語氣有些低落,“我為聽雪樓血戰了十年……這些人,都是我并肩作戰過的生死兄弟,一朝真的要從此陌路,談何容易?”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靈均點了點頭,面具後的眼睛看不清情緒,“其實,蘇姑娘不妨多考慮一段時間,如果真的割舍不下,那便返回洛陽去好了——名劍無主,血薇塵封,也未免可惜。”

蘇微搖了搖頭:“我是絕不會再回去了。”

她轉過頭看着他,攤開了雙手——掌心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

“你看,我已經把血薇還給聽雪樓了!如今的我只是我自己,和那把劍、那個江湖再也沒有絲毫關系。”她逆着光站着,陽光從十指中穿過,如同明亮的劍。她握緊了手指,把陽光握在手心裏,輕聲立誓,“從此後,蘇微便再也不存在了。我是迦陵頻伽,再也不會握劍,再也不會殺人了……這才是我選擇要過的生活!”

靈均看着逆光而立的女子,颔首道:“那,恭喜蘇姑娘得償所願。”

她第一次在他向來無喜無怒的語氣裏聽出了贊許之意,忍不住也笑了一笑:“這些天來,承蒙拜月教照顧,我和重樓都還沒有好好謝過——這回叨擾的時間有些久了,如今和聽雪樓的人做了個了斷,我們也該告辭了。”

靈均微微一怔,問:“蘇姑娘打算去哪裏?”

“騰沖。”蘇微想也不想地回答,“重樓的老家。”

“哦,騰沖啊……”靈均不置可否,只道,“那兒是翡翠之鄉,富庶安寧,應該适合蘇姑娘和原大師安家立業——不知原大師受傷的手恢複後,技藝是否能回到從前?”

“沒事,不勞費心。”蘇微不願和外人多說這個話題,只是道,“兩個人兩雙手,無論在哪裏,總有辦法活下去的。”

靈均點了點頭,道:“若有什麽需要的地方,随時說一聲。”

她笑了起來,由衷地道:“多謝了。”

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覺得這個戴着面具的人神神秘秘,敵我莫辨,因此也深懷着戒心。直到這一刻,放下了刀劍和江湖,心裏才有些釋然——是的,從她墜入險境到現在,這一路上,只有兩個人一直是幫着她的:一個是重樓,而另一個就是他。

在聽雪樓都鞭長莫及、任她自生自滅的時候,是眼前的人幾度出手救了自己。為何到了現在,自己還要懷疑他的用心呢?如果他有啥不良用心,自己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蘇姑娘無須客氣。”靈均回禮,白袍在晨風裏無聲拂動,宛如世外仙人,“騰沖也算是拜月教的屬地,自然有義務照顧你們。”

“靈均大人,你有喜歡的人嗎?”她看着眼前這個人,忍不住問了一個突兀的問題,“拜月教的祭司,應該并沒有被禁止婚娶吧?”

他似乎微微怔了一下:“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蘇微沉吟着,也覺得自己有些多事,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我……覺得胧月她似乎很仰慕您的樣子,有些替她……”

面具後的眼睛瞬間一變,似有薄冰凝結。

“她對你說了些什麽?”靈均的語氣也冷了下來,甚至帶了一絲戒備和怒意。蘇微自然也覺察出了他的不悅,連忙道:“也沒什麽……她對我提起,說當年是你救了她的命,她希望一輩子都能夠侍奉您。”

她說得含蓄,在心裏早已後悔自己的多事。

“如果她再這麽多嘴,那我真要後悔救了她的命了。”靈均卻冷冷打斷了她,“何況雖然沒有什麽禁忌,但這麽多年來,拜月教歷任祭司也從沒有娶妻的傳統。”

蘇微蹙眉:“可是,孤光祭司不是娶了弱水嗎?”

“是,我師父破了例,可結局也不過如此。”靈均冷冷道,“前車之鑒。”

“前車之鑒?”她不由得有些愕然——聽雪樓和拜月教相去千裏,彼此之間除了偶爾有使者往來,甚少有其他交流。她只聽說孤光祭司在三年前妻子去世之後性情大變,說是要去尋求長生之法,将教中事務交給了弟子靈均,從此遠游,卻并不明白其中內情。

靈均不等蘇微問下去,道:“我教歷代祭司修習秘術,靈力高深,說是接近天人也不為過,若不被更強者所殺,生命将數以百年計,永無衰老,一如年華最盛時的模樣——”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道:“然而,弱水師母是個普通女子,雖然修習中原道家術法,但和我們拜月教一脈卻有着天淵之別——所以,當三十年過去,大限到來,師母衰老病重,我師父便不得不面臨生離死別。那種痛苦,非言語所能及。”

那是他第一次提及自己的師父和師母,語氣卻是凝重的。

“原來如此……”蘇微不由得黯然,喃喃,“所以,在她死後,孤光祭司才會遠游天地,去三山碧落?”

“是啊……連拜月教都這樣扔下不管。”靈均嘆了口氣,然而顯然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多說,止住了話頭,問,“你猜我救胧月的時候她幾歲,我又是幾歲?”

蘇微略微怔了一下,一時間無法回答。

這麽多天了,她從未看到靈均在面具後的那張臉,因此也無法猜測他的年齡。然而從語音、身姿和步态來看,他應該是一個二十左右的年輕男子,可有時候話語滄桑,卻又不能将這個目下執掌拜月教的實權人物和弱冠之年聯系起來。

靈均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回答了她的迷惑:“我是在九年前救了胧月的。那時候,她只有十五歲,而我已經二十七。”

蘇微不由得脫口“啊”了一聲:那麽說來,他豈不是已經接近四十?可為何從語音、身形和氣質看起來,卻完全如同一個剛弱冠的年輕人?

“是啊……我已經很老了,只是時光在我身上停住了而已。”靈均搖了搖頭,語氣虛幻莫測,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展開——那一瞬,她竟然看到有一朵白色的花從他的掌心裏憑空開了出來!

那朵用幻力凝成的花是純白色的,頂端有一抹淡淡的紫,透出柔和的微光,花瓣晶瑩剔透,柔靜多姿,迎風微微顫動,美麗不可方物,宛非這個世間所有。

“真美,是不是?”靈均微微嘆息,忽然收攏手指——只是一個瞬間,那朵花便泛黃枯萎,敗落凋零,殘破如絮,再不複片刻前的光彩。

她知道那是幻覺,卻依舊覺得不可思議。

“你看到了嗎?在我眼裏,她們的這一生,也不過是這樣。”靈均默然嘆息,語氣如同枯井,波瀾不驚,“十年了,人世歲月匆匆,胧月從一個小孩長成了妙齡女子,而我,卻還是和她相遇時候的模樣。再過十年,等蜜丹意長大,胧月老去,我還會是如今的模樣……直到胧月八十高齡,我依舊還會停留在年輕時的模樣——很可怕的事情,不是嗎?”

她聽着他波瀾不驚的敘述,不由得微微吸了一口氣。

光陰流轉,韶華易逝,任憑紅顏在眼前盛開又凋謝,始終未曾改變的,唯有這一襲白袍,以及白袍下那顆入定寂靜的修行者之心——那是勘破所有色相、與天地合為一體的心,不生不滅,不垢不淨,永無挂礙。

那一刻,她仿佛覺得自己似乎略微明白了面前的這個人的想法。

“身為祭司,我們的生命漫長,和凡夫俗子無法相比……”靈均放開了空空的掌心,語聲也有些虛無缥缈,“以有情而殉無情,以有涯而随無涯,殆矣。”

“可惜。”蘇微無話可說,許久只是嘆了口氣,“天地間最美好的東西,您卻無緣得見。”

那句話讓躲藏在面具後的人竟是微微一震,靈均看着她,眼神似乎有所變化,語氣卻依舊平靜:“我俯仰于天地,所追尋的便是永恒之大美,談何無緣?”

蘇微搖了搖頭:“錯。天地雖有大美,但最美的,卻無過于人心——只是欲得人心,便要用己心去換取。像您這樣固守着本心的苦修者,又怎能體會呢?”

靈均一時沉默,許久才淡淡回答:“每個人都只能在一條路上行走,若要上窺天道,必然要錯過天地間無數風景——就如蘇姑娘要留在滇南,必然要錯過那片江湖一樣。又豈能兩全?”

他的話語平靜而銳利,蘇微心中一震,竟也是無話可答。

靈均看着她,眼神若有深意:“蘇姑娘和原大師這樣的神仙眷侶,自然亦是令人稱羨。但人生漫長,各有所取,哪一條路上的風景更好,非是行路人不得而知——人的一生不過短短幾十年,大家好好走完各自的路便是,又何必強求對方認同呢?”

她最後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躬身:“大人說的是,是我見識淺薄了。”

“蘇姑娘客氣了。”靈均回禮,目送她離開。

她走得輕盈無聲,在滇南的蒼翠之中如同一只小小的蝶。或許是已經決定要離開那片江湖,她的腳步都比平日輕快許多,晨曦從她的發絲和雙臂之間透射過來,美麗而耀眼,幾乎不容直視。

然而,面具後的那雙眼睛凝視着她的背影,卻流露出了極其複雜的光芒。

蘇微回到藥室的時候,原重樓還沒有回來。

她不由得有些納悶,心下有些不安。坐在廊下,護花鈴在風裏輕輕擊響,催起昨晚的事情。她用指尖輕輕撫摩着頸側,那裏的領口之下,還留着一處淡淡的吻痕,恍如一夢。

很久很久以前,在黃河邊風陵渡的夜裏,少女時的她也曾在艱苦的武學訓練之後、沉沉入夢之前,幻想過自己的未來:會遇到誰?會愛上誰?會在什麽地方相遇,會在什麽地方分離?會有什麽樣的開始,又有什麽樣的結束……

少女時的她,曾經以師父作為最完美的影子去幻想過未來的意中人;而十年前那個月夜,當那個白衣貴公子淩波而來的時候,她也原本以為自己找到了一生的答案。

可怎麽也沒有想到,她最終的所托,卻是這樣一個人。

不會武功、手無縛雞之力,風流放誕、尖酸刻薄。有時候能逗得人開心大笑,更多的時候卻是恨不得一巴掌令他閉嘴——那樣的家夥,自己是看上了他什麽?又是為什麽,昨晚竟然會鬼迷心竅地委身于他呢?

明明自己可以随手一掌把他打出去的,卻竟然無法推開。

她茫然地想着,輕撫着頸側的吻痕,臉上有微微的熱辣,心中不知道是什麽滋味,甚至連原重樓何時回來都沒有察覺。

“哎呀,你起來了?想我了嗎?”原重樓回來的時候已是下午,和平日經常皺着眉頭尖酸刻薄的表情截然相反,嘴角竟是情不自禁地含了一絲笑,滿臉喜色。

“早上你……”她本來想責問他去了哪兒,然而不知為何,剛說出幾個字,想起昨晚的事情,臉頰便是一熱。他卻沒有注意到她神色的微妙變化,興沖沖地道:“早上胧月來找我,說我們不日便要離開靈鹫山,因此為我們準備了一份禮物……”

“什麽禮物?”她有些沒好氣,“能讓你這麽開心?”

“當然啦!你不知道……”原重樓卻是難掩興奮,想說什麽,卻賣了個關子,“先不告訴你,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真是一份厚禮!”

蘇微沒有心思和他糾纏這個問題,着惱于他昨夜對自己做了那樣的事情,今天卻居然沒事人一樣滿口說着其他,不由得沉下臉來。

“怎麽啦?”他心思乖覺,立刻發現了她的不悅,貼着她身側坐下,涎着臉攬過了她的腰,“是誰惹得我的迦陵頻伽不高興了?”

他的手一觸及她的腰,她就顫了一下,瞬間一把推開。

“別這樣見外嘛,你都已經是我的人了。”原重樓嬉皮笑臉地湊過來,在她耳邊輕聲道,忽地想起了什麽,脫口,“哦,昨晚你還是第一次對吧?現在是不是還有點疼?唉,我已經盡量很溫柔的……”

他說話的聲音低而魅惑,有熱氣一口口吹出來,貼着她的耳畔。蘇微忽然心下大惱,瞬間反手抽了他一個耳光,怒視着這個油嘴滑舌的人,滿臉已經飛紅。原重樓溫香軟玉滿懷,正準備上下其手,冷不丁挨了一巴掌,不由得愣了一下。擡頭看着她憤怒的眼神,連忙脫口道:“別生氣!我……我一定會負責的!”

“誰要你負責了?!”她更加怒了,指着他的腦門,“不許再說了,給我閉嘴!”

“是是是……”他連忙道,“那請你對我負責任!好不好?”

她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話來,一時語塞,臉色更加緋紅,只是恨恨看了他一眼,啐了一口:“沒臉沒皮的!”

“唉,這時候,哪裏還能顧得上臉啊!”看到她怒氣稍解,他連忙打蛇随棍上,“我為了你連命都不要了,臉皮算什麽?你要對我負責任,不能白白把我睡了一晚上就甩了。”

他的聲音低而魅惑,聽得蘇微面紅耳赤,竟是忘了推開他的手。原重樓将她攬在懷裏,看了又看,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忽地俯下身親了她一口:“真可愛,臉紅成這樣。”

她側過頭去,哼了一聲,低聲:“誰……誰像你這麽不要臉啊。”

“你不就是喜歡我的不要臉嗎?”他在耳邊輕聲地笑,“我又不會武功,若不是靠着‘不要臉’這一長處,哪裏能追得上這樣厲害的女俠?”

“哈哈……”蘇微被逗得忍不住笑了起來。

兩個人在藥室內你侬我侬,輕聲笑語,忽然聽到外面廊下的風鈴一連串地響了起來,蘇微連忙推開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有人來了!”

聲音未落,簾子外出現了一個綽約的影子,卻是胧月,她顯然看到了他們兩個尴尬的樣子,只是低垂着眼睛,站在簾子外輕聲道:“蘇姑娘,原大師,靈均大人讓我來問問兩位打算什麽時候啓程。”

“大……大概三天後吧。”蘇微臉上猶自發熱,澀聲回答。

胧月微笑:“好,這樣奴婢也可以準備一下。”

蘇微吸了口氣,将原重樓推到了一邊,聲音平靜了下來,道:“多謝你們費心,其實不用準備什麽,有兩匹馬做腳力也就夠了。”

“那怎麽行?”胧月盈盈地笑,“姑娘是聽雪樓的貴客,難得來月宮一趟。靈均大人特意吩咐了,要屬下好好地準備,送姑娘一程。”

當胧月離開後,他們兩個人面面相觑,沒有了片刻前的心情。蘇微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低聲道:“你說,那個靈均,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呢?”她擡起頭,看着靈鹫山上的白雲,“有時候,我覺得他內心似乎很不快樂……有時候又覺得他是個沒有感情的苦行僧侶。你說,這個人是不是有點古怪?”

原重樓不知道如何搭話,只能苦笑:“我怎麽知道你們這些江湖人的事情?”

“別再說我是江湖人!”她頓時有些不快,“我已經退出江湖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已經很清楚她的脾氣了,知道在什麽時候應該立刻投降,否則會有什麽後果,“管他是什麽樣的人呢。我的傷差不多全好了,我們馬上就可以離開這裏了,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碰到。”

“說不定還能碰到的。”她看着天上離合聚散的白雲,心裏卻有一種奇特的預感,沉吟了一下,道,“拜月教在兩廣滇南勢力大,我們去了騰沖,也是在人家的地盤上。”

原重樓沒有立即說話,沉默了一下才道:“也是。”

“怎麽?”她轉頭看着他,有些詫異。

她原本靠在他的肩膀上,一轉頭就看到了他的側臉——這些日子的休養生息,令他蒼白消瘦的臉頰飽滿了一些,有了血色,竟有幾分豐神俊秀起來。

她竟然看得略微有一瞬的失神。

“我在想,迦陵頻伽,你是非常有本事的女子,所結交的也都是這些超凡脫俗的高人。如今……如今卻要跟着我去騰沖過平庸的日子?真的覺得有點像是在做夢……”他苦笑了一聲,“就像牛郎遇到了織女,耍了個賴偷了她的衣服,然後就讨了個仙女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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