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1)

忽然,竹枝末端似乎沾到了什麽體型頗大的東西,一時間難以移動。蘇微眼神凝聚,瞬間手臂用力,将竹竿從水底拔了出來——嘩啦一聲,水底那東西随之被帶出,沖得水面的浮萍植物紛紛歪倒。

那一瞬,她無聲地倒抽一口冷氣——

竹枝末端鈎住的,居然是一具白森森的骸骨!

※※※

千裏之外的滇南,拜月教的月宮裏,一切看上去寂靜如常。

胧月站在高臺上,看着一行行宮女魚貫而入,有條不紊地進入各處宮殿灑掃,晨鐘暮鼓、早餐晚膳……所有的一切,都和平日沒有什麽兩樣。然而她的眉間卻緊鎖着說不出的憂慮,直到在前方十二個時辰不間歇盯梢的宮女前來禀告了一個消息:“靈均大人還在月神殿裏閉關修煉,沒有出來,也沒有進食。”

她微微舒了一口氣,不作聲地揮了揮手。

距離靈均大人進入月神殿閉關,已經足足有一個多月了。他的行蹤一向詭秘,做事不講規矩、不做解釋,全教上下早已習慣。此時開始辟谷修煉,本來正好是令她松一口氣,可以開始自己計劃的時候,然而,這幾天裏,她卻天天提心吊膽,生怕那個人忽然提前出關——如果此刻靈均一回來,那麽……

她滿懷心事地想着,回頭看了看廣寒殿的深處。

透過重重的帷幕,隐約可以看到一道道的金色光芒在不停掠過,如同閃電在密雲中交錯,驚心動魄卻又無聲無息——在這過去的七天七夜裏,明河教主不停地赤手撕裂那些咒術的屏障,然而那些結界卻有着驚人的生長能力,一次次地迅速彌合。

還要過多久,教主才能破關而出?

真是不可思議……靈均大人的力量,難道大到了足以困住明河教主了嗎?胧月在高臺上憂心忡忡地看了半晌,又回頭凝望着空蕩蕩的月宮——日光直射之下,幹涸的聖湖裸露着湖底的白沙和礫石,如同另一個星星之海。她凝望着那裏,想着白沙之下的那一道封印和湖底的墓地,臉色幾度微妙變化。

孤光大人,請您寬恕我的罪過……很快,我就能打開樊籠,讓您獲得解脫了。到了那個時候……到了那個時候,靈均會被處死嗎?

胧月站在高臺上,眼裏露出了複雜而又激烈的感情。

在離月宮數百裏外的群山深處,一個喜訊卻在短短數天內傳遍了騰沖。

昔年一代玉雕大師原重樓在蟄伏十年之久後重新出山,以一塊绮羅玉震懾了天下玉商,一舉成為騰沖玉都裏最引人注目的人物,風頭甚至蓋過了尹家——而他同時宣布,他的婚禮将在七月初七那天舉行。每一個下過定金的玉商都能成為婚禮上的嘉賓,同時,那一塊價值連城的绮羅玉也将在婚禮上展示和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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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消息瞬間在滇南傳遍,無論是不是玉商,每個聽到的人都興奮莫名。

居然那麽多人都知道了。如今說來,就是想反悔不成親都來不及了啊……蘇微從外面背着藥簍回來,從集市中穿過,聽到盈耳的那些議論,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忽然覺得心下有些隐隐的不安,下意識地擡起頭,看了一眼北方。

聽雪樓……是不是也已經得到了這個消息?洛陽那邊的人們,又會有怎樣的表情呢?

心念電轉,她只覺得心下微微一痛,随即嘆了口氣。

——算了,既然決心已下,那就只有把這條路走到底,神擋殺神佛擋殺佛。能選擇遠離江湖,隐居在這邊陲小城裏,說不定也是命運對自己的網開一面。

不要去想了。

你已經離開了那片江湖,再也不會回去了。

回到住的竹樓,到處一片靜悄悄。蜜丹意不知道去哪裏玩了,她沿着梯子走上去,看到重樓還在二樓的起居室裏,手裏握着雕刻刀,聚精會神地雕着手裏切下來的一塊玉石,而在一旁的水盆裏,已經放了兩三件雕好的成品。

早上她沒事可做,百無聊賴,在一邊托了腮看着他雕刻。雖然她沒有出聲,然而他被她眉目盈盈地盯着看,心思不能集中,幾次忍不住擡眼看她,手裏的刻刀便偏了方向。

終于,他忍無可忍地将她趕了出去。

蘇微出去了兩個時辰,等回來的時候,原重樓還在專心致志地雕刻,那麽長的時間裏居然保持着一個姿勢,一動不動,連衣服的皺褶都沒有改變過。寂靜裏,只聽到一刀刀雕刻的聲音,平靜、穩定而決然,堅硬的玉石在小小的刻刀下紛紛碎裂,露出雕件的雛形來,他的側影映在青青翠竹裏,專心致志的臉有一種隽永寧靜的感覺,竟令她看得心裏一跳。

蘇微連忙轉開視線,看着那一塊價值連城的绮羅玉,擡手輕輕撫摩,不由得滿懷感激——是的,有了這一塊石頭,重樓才算是真正地活了回來。

那些冰冷的石頭,在地下深埋了千萬年,歷經地火熔岩。如今一旦見了天日,經過了他的手,竟仿佛是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氣韻和靈魂。眼前這個男人,雖然不會武功,卻有着另一種驚人的本領呢……而這種本領,比起自己那種殺人的本領來,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他在望着那塊石頭出神,而她卻不自覺地望着他發呆。

“瑪,可以吃飯了不?”脆生生的聲音在窗外喊了一聲,有着明淨淺褐色肌膚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進來,望着他們兩個,不由得做了一個鬼臉:“光看,可是吃不飽的噢!”

蘇微一怔,臉頰微紅,擡手去揪孩子的小辮子。蜜丹意吐了吐舌頭,笑嘻嘻地躲來躲去,竟然甚為靈巧。兩個人在一旁嘻嘻哈哈,原重樓這才從聚精會神的狀态裏驚醒過來,擡眼看着旁邊一大一小,眼眸一瞬間竟溫柔無限。

“唉。”那個剎那,她聽到他低低嘆了口氣,脫口,“真幸福啊……”

“嗯?”她微微一愣。

“簡直像是在做夢一樣。”原重樓眼裏的表情一閃即逝,喃喃說了一句,轉過手指點了點旁邊的盤子,道,“來,看看我今天雕刻的。”

蘇微和蜜丹意齊齊探過頭去,只見盤子裏擱着一支簪子,還沒抛光,上面灑了一些清水。這支不到一尺長的簪子造型流暢簡潔,頗有戰國古風,頭上雕着一只鳳凰,嘴裏銜着一顆綠珠,回頭而望,輕盈美麗。

這支鳳簪種水絕佳,一縷翠意萦繞着整支簪子,晶瑩剔透,幾乎溶解在一汪水裏。就算是從小對珠寶首飾完全不感興趣的她,也能感覺到這件東西的美,拿起來定定地看了半天,愛不釋手。

原重樓在窗下放下刀,微笑:“這是我重新出山雕的第一件東西,是特意做給你的——你看看鳳的翅膀。”

蘇微驚訝地掉轉簪子,果然看到鳳凰的一片羽毛上似乎隐約有着花紋,湊近細看,卻居然是用小篆細細刻着一個“微”字,刀法古雅俊逸,另一面的對稱之處還有原重樓專用的落款“原”字。

她心裏滿是歡喜,将那支簪子插在發上:“好看不?”

耳畔那一對绮羅玉耳墜盈盈地晃動,襯托得她的臉頰分外白皙。

“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垆。”原重樓看着她,忍不住道,“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

“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蘇微自幼被師父督促着念那些詩詞歌賦,自然知道這是《羽林郎》裏的一段,飛快地接了下去,卻不由得笑道,“那我以後出門可要千萬小心了。那麽貴的東西,萬一在路上被人搶了就不好了。”

原重樓笑道:“以你的本領,天下還有誰能從你頭上拔了簪子去?”

“這倒是。我不去搶別人就不錯了。”蘇微也不客氣,對着鏡子看了又看。

迦陵頻伽在窗外婉轉啼叫,美妙得仿佛風吹過琴弦。蘇微将剛采來的草藥簍子放在窗下,将雙手浸在那一盆新汲來的溪水中,對原重樓道:“我今天去山上挖了好些草藥,拿去鎮子上的仁和堂賣了十兩銀子。”

“什麽藥這麽值錢?”原重樓卻有些不相信,擡頭譏笑,“如果都如你這樣一天賺十兩,估計鎮上的人都去挖草藥了,誰還做翡翠生意?”

“是一簍子七葉一枝花。”蘇微笑,“你說值錢不?”

“七葉一枝花?這東西怎麽可能……”他怔了一下,馬上知道她是在調侃自己,忍不住笑起來,“別拿我開涮,我今天又哪裏惹你啦?”

蘇微笑着,一邊洗手一邊道:“其實,我今天在水映寺後面的天風崖上挖到了兩株還陽草和兩株佛座小紅蓮,很難得,一株就是三兩呢——”

原重樓忽然停了下來,看了她一眼:“天風崖?”

“是啊,怎麽?”蘇微卻毫不在意。

“以後還是別去了。”他卻語氣嚴肅,“那個地方不吉利,據說是忘川的終點。”

“啊?”蘇微吃了一驚,忽地想起了剛到騰沖時那個向導說過的故事,如今第二次聽到人提起“忘川”這兩個字,不由得追問,“忘川的終點?怎麽說?”

“以前滇南和中原隔着密林高山,行人十無一生。後來帝都下旨開辟驿道……”原重樓從頭開始說起,卻被蘇微打斷:“這個我知道——為開驿道死了許多人,迦若大祭司為那些亡靈超度,沿路建起了碑林,讓那些亡靈随着指引去往彼岸。對吧?”

“是的。”原重樓有些意外,“你早就知道了?”

“過驿道的時候向導就說過了。”她喃喃,忽地陷入了一種奇特的情緒,“他說,那些被超度的亡靈會忘記這一生的所有記憶,沿着忘川去往彼岸,在天上形成了一條滔滔不絕的河流……當他這麽說的時候,我聽到了那些人的聲音。”

“聲音?”他愕然。

“是啊,天上那些亡靈的聲音。”蘇微回憶着,輕聲,“那時候我中了毒,快要死了——向導說,只有快接近死亡的人,才能聽到那種聲音。那種聲音很奇怪……你只要聽到過一次,就永遠不會忘記!”

“可你現在不是好好地活着?”他似乎不願意聽到她沉湎于這個話題,打斷了她,“那個向導怎樣了?”

“他?”蘇微忽地愣了一下,“他……死了。”

原重樓蹙眉:“那他也算是接近死亡的人了,他聽到了嗎?”

“這倒是沒有。”她喃喃,頓時氣餒。

“喏,跟你說了這不可信。”他皺着眉頭,教訓她,“不過是滇南人因為崇拜拜月教祭司,而造出來的傳言罷了。”

蘇微停頓了一下,問:“那剛才你說的‘忘川的終點’又是怎麽回事?”

原重樓道:“傳說迦若祭司沿路設下九十九道碑文,引導亡靈。而最後一塊碑文就立在了水映寺的後山,天風崖之下。”

“哦,難怪我看到崖下有個碑亭!”她脫口,“下次得仔細看看。”

“別去了。那個地方原本香火鼎盛,但後來卻經常傳出鬧鬼的聲音,漸漸也就沒人敢去了,都荒廢在了那裏。”原重樓的面色卻是凝重的,“何況,天風崖險峻得很,還是別為十兩銀子冒險。我現在可以賺錢養家了,你可以多休息。”

“我怎麽敢花你的錢?”蘇微卻倔起來,冷笑了一聲,“你一貫小氣,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沒錢給你了’‘要錢自己出去賺,要麽去賣身,就是不要向人乞讨’,哎呀呀……”

她繪聲繪色地學着第一次遇見時他的語氣。原重樓啞然看着她,不期然她此刻忽然翻起舊賬來,哭笑不得。

午後斜陽穿過窗棂照在她側頰,顯出一股活潑明亮的氣息來,睫毛長長的,就像兩只蝴蝶停在了眼睑上,展翅欲飛。他望着她,臉上忽然顯出一種看不透的複雜神情來。

“你看什麽啊?”蘇微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

“只是覺得上天待我不薄……”他眼眸裏有奇特的嘆息之意,垂首凝視着右手上尚自可見的疤痕,“在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從未想過我們會有今天……我一直以為自己這一生在十年前就已經結束了。”

她心下大震,一瞬間說不出話來。

“喂,你們怎麽講個沒完啊?人家肚子都餓了……”兩人正在脈脈含情相對,蜜丹意卻沒好氣地嚷了起來,打破了這一切,“到底啥時候開飯啊!”

“閉嘴!”原重樓被掃了興,皺眉怒叱。

“好了,就去。”蘇微有些不滿地看着那個人小鬼大的丫頭,道,“蜜丹意,我要送你去私塾裏念書了——女孩子家的,整天往外跑,瘋瘋癫癫的像什麽話?”

“不念!”蜜丹意卻是嘟起了嘴巴,“我要跟着大稀,學雕刻!”

“還想學雕刻?”蘇微失笑。這個丫頭也實在太黏人了,自從在孟康被救了回來後,她對重樓尤其親,屋裏屋外地纏着——那些外頭來的客商都以為原大師十年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知何時居然成了親,不但有了年輕美麗的妻子,還忽然冒出來一個半大的女兒。

“好了,我們做飯去。”她拉着蜜丹意走下樓,到了廚房開始準備晚上的膳食。然而,剛從水缸裏舀了一勺水,臉色忽然微微一變。

這水的味道……似乎有點不太對?

“瑪?”蜜丹意剛從米缸裏捧了一把白米,正準備放到鍋裏開始洗淘,卻看到蘇微的臉色,不由得露出了吃驚的表情,“怎麽了?”

“哦……沒什麽。”她淡淡道,可舉首四顧,眼角一瞥,忽然變了臉色。

如今正是夕陽西下,霞光斜穿過窗棂漫射進來。檐下挂着一張蜘蛛網,在南疆的微風裏輕輕搖晃,純白透明的蛛絲在夕陽下幻化出晶瑩的光。然而,她目力凝聚之處,赫然看到蛛絲上殘留着一點微小的朱紅。

心下陡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蘇微沉吟了一瞬,摸出一塊碎銀子放入蜜丹意手裏,囑咐:“去,到街口花姨的店裏去買半斤的醬牛肉——要上等新鮮的小黃牛裏脊肉,記住要醬汁。再買一角絞絲粑粑糖。”

“好!”蜜丹意聽得有糖吃,立刻蹦蹦跳跳地攥着銀子走了。

支開了孩子,蘇微擡起頭,臉上笑容頓時微斂,霍然回首盯着那一張蛛網。手指拈起竈臺上的筷子,輕輕一彈,唰地如箭飛出,敲在那張蛛網上——那力道拿捏得妙到毫巅,游絲輕輕一震,絲毫未斷,那一點朱紅卻悄然落下。

她用手指輕輕一沾,放在鼻下嗅了嗅,臉色忽然改變。那,竟是一滴完全幹透了的血滴!是誰的血,淩空滴在了蛛網上?

蘇微擡起頭,霍地看向屋外四周——那裏和平日并無兩樣,茅草覆蓋着破舊的竹屋,檐下挂着生鏽的銅鈴,屋前屋後簇擁着青翠欲滴的鳳尾竹,竹影深深,林間不時有迦陵頻伽婉轉輕啼,美妙非常,宛如仙境。

然而,在這樣寧靜的微風裏,她卻覺得有一股寒意流遍了全身。蘇微蹙眉沉吟,走到後院,無聲一掠,翻身上了屋頂。查看了一下,眼色不易覺察地變了:屋頂上的茅草疊得整齊,完全沒有被人踩踏過的痕跡,一眼看去毫無可疑。

然而,正是這種反常的整齊,反而令她有些吃驚。

蘇微彎下腰,細細地辨認着,發現最外面一層的茅草都是新蓋上去的,沒有日曬雨淋後的發黴發舊跡象。她細細翻檢,忽然伸手拈起了一根底下的稻草,對着光看了看——那一條稻草的末端,沾染了一點血跡,而稻草的中間一片葉子卻是被齊齊削斷。

她微微倒抽了一口冷氣。

是的,方才在舀出水缸裏的水時,她就敏銳地在清水裏聞到了一絲血腥味,再加上現在發現的這些痕跡,那就只能說明一件事——就在這個房子裏,在近日出現過一次激鬥,而同一屋檐之下的她居然毫無覺察!

這怎麽可能?廚房裏有人流血或者死去,而她在樓上卻絲毫不知?!

蘇微仔細看着那一片葉子的斷口,坐在屋頂上想了片刻,臉色越來越凝重。外面已經是薄暮時分,她在屋頂上靜靜凝望着中原方向,然而雄偉綿延的群山阻擋了她的視線。

夕陽從山上落下,風也微涼起來。

她抱膝坐在屋頂上,看着山後夕陽的光輝一分分消失,村落裏的燈火一處處地點亮,頭頂的星光也一粒粒地閃爍起來——這原本是她在一天裏最喜歡的時刻,和重樓一起并肩坐着,看着窗外這個世外桃源般的村落,令人感覺到生命的愉悅和寧靜。

然而這一次,她心裏卻有了某種森冷的感覺。

“瑪?瑪?”底下傳來了蜜丹意的聲音,“你去哪兒啦?”

她從沉思中驚醒,悄無聲息地翻身落回了後院裏,整頓衣服走了進去,若無其事地笑道:“來了來了……餓了吧?生火做飯!”

“怎麽還沒淘米啊?”蜜丹意愕然,有些嘀咕,“還沒飯吃?”

那一頓晚飯,她吃得心事重重,入口無味。

蜜丹意吃完了糖又吃了鹵牛肉,心滿意足地爬下桌子去睡覺。她和原重樓收拾了一下碗筷,便回到了二樓的卧室。

此刻月亮剛從林梢升起,原重樓便已經盥洗完畢,準備就寝。重獲新生的他比以前愛惜身體,晚上在燈下雕刻對目力損耗極大,所以一般晚飯後不到一個時辰,他便放下刻刀不再工作——而就寝前的那段時間,也是他們一貫促膝閑談的時候。

“這幾天雕刻得順利嗎?”蘇微在燈下輕輕拉開他的右臂,手指扣住肩膀,沿着手少陽三焦經緩緩推了下來,一邊問,“你收了那麽多家的定金,要雕多少件出來才行?來不來得及在七月初七前把東西都雕刻好?”

“來得及,我已經雕好了七件了。”原重樓微微合起眼睛應了一聲,覺得仿佛有溫暖的風在右臂內流動,每流轉一次,原本僵死的經絡就舒暢許多,舒服得哼哼,“翡翠貴重得很,別看他們給了那麽多錢,其實說到底也買不了幾件。”

“你已經雕好了七件?那麽快!”蘇微卻是詫異——重樓收山已久,複出後落刀卻如此之快,倒是令人詫異。

“是啊,其實我已經揣摩了那塊石頭足足幾個月了,吃透了它的每一處。”原重樓閉着眼睛淡淡道,“一旦決定了,落刀就會很快——如果刻得慢了,氣韻不繼,反而會出次品。”

“哦……和武學一個道理嘛。”蘇微點頭,口裏卻道,“再擡高一點。”

原重樓将手臂再擡高了一些。內息從她掌心吐出,一路沖過秉風、肩井、大椎、天井、陽池,最後在右手無名指末端的關沖穴上一個回旋,再沿着經絡原路返回——他舒服地微微閉起了眼睛,嘆了口氣。

到了騰沖後的這段時間裏,為了保證他的手臂能恢複如前,每一天入睡之前蘇微都會用內力幫他打通右手的經脈。這本是大耗修為之術,她卻做得很用心。然而這一夜,蘇微卻有些心不在焉。原重樓感覺她的手指在大椎穴上停了半天沒動,不由得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卻發現她的眼神游離閃爍,似乎心事重重。

“迦陵頻伽,你在想什麽?”原重樓看出了她的神不守舍,有些擔心,“從吃飯時候開始你就有些走神,難道是上次那撥人又來了?”

她一怔,随即搖了搖頭:“沒有。”

重樓雖然不懂武功,卻是個心思敏銳的人,如果讓他知道身邊發生了如此詭異的事情,他估計會比自己更加擔心。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目下又要聚精會神雕刻,這種尚未有定論的事情還是先不用告訴他了。

“我想他們也不會再來了吧。”他微微皺眉,反而安慰她,“上次他們也沒得了什麽好處,何況不是靈均大人吩咐了拜月教過來保護我們嗎?”

“誰要他們保護了?”蘇微勉強笑了笑,撒了個謊,“我只是看到绮羅玉,忽然想起我的師父罷了。”

“你的師父……哦,對。”原重樓蹙眉,看着她臉頰邊那一對盈盈的滴翠,“我估計他老人家應該不在騰沖了,等有機會我問問各處的玉商,說不定有人見過他。你也不要急,慢慢找,來日方長。”

“嗯……”她淡淡地應着,此刻心中所慮的卻是別處——蛛網上的那一滴血仿佛是一根刺一樣紮在她心頭,令她心神不安。

究竟是誰的血,飛濺上了這竹林精舍的檐下?是那些一路追殺自己的人又來了嗎?但是,那個闖入者為何又悄然而退?難道是有人在暗中替她阻擋了那些來訪者?或者,是遇到了什麽危機?那些死去的人,是風雨的刺客,是聽雪樓的人,還是拜月教的使者?

蘇微在燈下蹙眉,漫無邊際地想着。

但無論如何,那些人居然敢在她的住所開了殺戒!絕不可原諒!她心中殺氣一動,手上便不知不覺地用了真力,原重樓微微一顫,卻忍痛不語。

“怎麽?”蘇微猛然回過神,連忙放開了手,看到蒼白的手臂上已然留下了一個烏青的印記,連忙道,“弄痛你了嗎?”

“沒事。”原重樓放下衣袖,“睡吧,不早了。”

蘇微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湧起一股止不住的擔心,道:“忽然想起白天曬出去的草藥還沒收回來,得出去收一下。你先休息吧,不用等我了。”

原重樓皺眉,反對:“別去了,都那麽晚了,明天再收也不遲。”

“那不行,被露水一打,估計就不能賣給藥鋪了。”她只回了一句,便擡手一按窗臺,掠出了窗外,“你先睡,別等我了!”

外面月色皎潔,照得天地明亮如洗。

她落在了樓下的地面上,袖子裏一把短劍悄無聲息地滑了出來。蘇微握劍在手,擡起頭,細細地打量着眼前這一座栖身的竹樓——那塊燙金匾額還挂在那裏,在月光下熠熠生輝,然而地面上的一處地磚卻微微凹了下去,有兩塊居中碎裂。

她如同一只繃緊了全身肌肉的豹子,在月下緩緩逡巡,一處處看過去,眼神雪亮,所有的蛛絲馬跡在她眼裏逐步如碎片拼合,回複了當時的完整景象。是的,被還原的一切應該是這樣——

那些人曾經落在了屋頂上,想要進入室內,卻遭到了猝不及防的攻擊;然後,他們在打鬥中一起落下來,因為收不住力而踩碎了地上的磚;無聲的搏殺中,有人死去,有人逃進了廚房;最後一個人被殺死在了竈臺前,雖然屍體被清理,有幾滴血卻滲入了水缸。

那些人把一切都打掃幹淨了,卻唯獨忘了換掉水缸裏的水。

——所以,被她今日察覺了出來。

蘇微在冷月下一處處地看去,一切宛如重新浮現在眼前。

可令她不寒而栗的是,既然昨夜有過那麽大的一場血戰,為什麽她竟然一無所知?難道是離開江湖日久,那一點本能都退去了嗎?

蘇微輕輕嘆了口氣,足尖一點,無聲地翻身上了屋頂。風動竹聲,月影西斜,被竹林細細篩過,在地上均勻地漏下如碎銀子一樣的月光。她垂頭看着地面,心裏忽然一動——地面上的竹影裏似乎陡然缺了一塊,形狀好生詭異。

她擡起頭看向屋子對面的竹林,細細端詳,果然發現枝葉間似乎有一個缺口,月光正是透過那一處完整地灑落下來。她心下一驚,翻身躍起,掠入竹林,朝着那個映射出來的缺口處奔去。

只是輕輕一點足,便落在了竹枝上,俯下身去。

果然,那一株竹子上被利刃齊齊截去了一部分枝葉,看斷口,竟然是不到三日之前留下的——竹林茂密,如果不是被月光篩漏了蹤影,在白日裏根本無法看出來彌端。在竹枝上殘留着依稀的血跡,一滴滴順着竹竿流下。

她越發覺得心驚,沿着那些痕跡一路追了下去。

一直追出了二十幾裏路,翻過了一個山頭,那一線細微的血痕,才終止在後山一處野塘之中,再無痕跡。

蘇微蹲下身,用手指拈了一撮帶血的泥土,放在鼻子下嗅了一嗅,臉色微微一變。昨日夜裏下過小雨,土地猶自濕潤,這血的味道裏卻帶着一種辛辣的惡臭,似乎是中了毒。

她望着竹林後那片小小的野塘,如同苗疆所有的池塘一樣,這個野塘上密密麻麻布滿了濕熱地帶特有的鳶尾和睡蓮,幾乎看不到底下幽暗的水面——她想了想,便伸手斬斷了一根竹子,順着那痕跡緩緩探入塘裏,攪了一攪,沿着底部搜尋。

忽然,竹枝末端似乎沾到了什麽體型頗大的東西,一時間難以移動。蘇微眼神凝聚,瞬間手臂用力,将竹竿從水底拔了出來——嘩啦一聲,水底那東西随之被帶出,沖得水面的浮萍植物紛紛歪倒。

那一瞬,她無聲地倒抽一口冷氣——

竹枝末端被鈎住的,居然是一具白森森的骸骨!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将那具白骨撈了上來,跪在地上仔細檢查。白骨上的血肉雖然腐爛殆盡,然而從骨殖的新鮮程度來看,這個人死去其實并未超過兩個月。骨架完好,找不出任何刀傷的痕跡,只是整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黛色,透明如琉璃。

那應該是中毒的表征。

是中了什麽毒呢?這個人,又是誰?蘇微重新用竹枝探入池塘,在底部緩緩拖動,感覺到那個池子底下有什麽累累堆疊,拖動時顯得頗為沉重。她心裏一凜,心知不對。

片刻後,她看着面前打撈上來的一切,不由得變了臉色。

——居然一共有十一具骸骨,堆疊在她的面前!

這些死人的屍骨新舊不同,從腐蝕的情況來看,雖然都是三個月之內死去的,卻不是同一時間。蘇微吃驚地看着這一切:在她的竹舍附近,居然已經死了那麽多人?而且,那麽多人分批到來、被殺,她居然沒有絲毫覺察!

這……她不作地抽了一口氣,忽然間覺得頭有一些奇怪的暈眩。

不知道是不是暈眩的關系,她看到周圍的月光忽然間變得分外明亮,明亮到有些耀眼。她暗自吃驚,警惕地站起了身,握緊了手裏的短劍。浮萍密布的水面上一片寂靜,連一聲昆蟲鳴叫都聽不見,水底下卻隐約有渾濁的鳴動,如同人的喘息。

她忽然覺得有森森的冷意從脊背蔓延,霍然回頭。

竹影深深,黑暗裏什麽都沒有。

蘇微輕輕松了一口氣,重新低下頭去,想找到一些死者身份的彌端,然而卻沒有注意到在她身後的黑暗裏,無數雙眼睛正在靜靜地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

蘇微沒有覺察到竹林深處的偷窺者,正低下頭,用刀細細從骨頭表面刮下一層粉末來。當那些腐蝕性的粉末被清除後,她終于在白骨上看到了一處細小的傷痕——非常非常的小,似乎是一個細微的針頭瞬間刺入,又似乎是蟲咬後的疤。這是……

她正想着,忽然間覺得腦海中猛然一陣眩暈,一個踉跄幾乎跌倒。

不,不對!這……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是中毒了?怎麽可能……人已經爛成了這樣,屍毒的效力不該如此劇烈!難道還有別的……

眩暈的感覺如潮水一樣襲來,幾乎把她瞬間拖入黑暗之中。蘇微踉跄起身,轉身想要回到竹樓的方向,心裏卻也知道已經來不及——忽然,她看到月光下平靜的池塘忽然動了一動,咕嘟一聲,有個大水泡冒出了水面,碎裂,仿佛水底有什麽東西在吐氣。

一張潰爛不堪的臉,從水底浮了上來,睜開了眼睛看着她。

那樣混沌、漠然的眼神,仿佛死魚一樣的發白。

在那個瞬間,她一咬舌尖,用劇痛緩解了眩暈的感覺,再也來不及多想,拼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往後退了一步,轉身向着來時的方向疾奔而去。

是的,一定要趕快趕回去!那個房子,已經不安全了!

重樓和蜜丹意還在那裏!

風聲在耳邊呼嘯,天地混沌成一片。黑暗裏有什麽東西在接近。雖然眼睛看不見,然而多年來出生入死造就了她野獸一樣的本能,蘇微想也不想地反手切出,咔嚓一聲,發出沉悶的鈍響,有骨頭應聲而斷。

黑暗裏有人倒下,卻有更多人還潛在暗中。然而,奇怪的是那些人仿佛被吓住了,竟然沒有再度靠近出手。他們只是遠遠近近地尾随着她,卻不再靠近。

蘇微在黑暗中奔跑,幾度跌倒又幾度爬起。一邊奔跑,她尚未忘記連封了自己的幾處穴道,默運內息,巡行于經脈上下,用內力将侵入的毒素硬生生逼在了一處。短劍切入右手的天池穴,內息逼到之處,哧的一聲,一股黑血如箭般激射而出。

眼前終于漸漸清晰,視物輪廓模糊可見。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竹林終于到了盡頭,月光迎頭灑落,前方便是自己居住的竹樓——竹樓一片寧靜,樓上燈火尚未熄滅,顯然重樓還沒有睡,正在等待她的歸來。她心中一熱,提起了最後一口氣,便要推門而入。

“瑪?”忽然,門吱呀一聲開了,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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