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1)

那時候她還傾心于那個白衣如雪的貴公子,與他聯袂追殺窮寇,歷經千山萬水,從中原一路追到了這裏,終于斬其首級而歸。

又有誰知道,在多年前那一場驚鴻一瞥的偶遇裏,卻已經種下了今日一生一世的因緣?

※※※

第二天,蘇微醒來的時候,頭很痛,全身有虛脫的感覺。陽光穿過窗戶灑落在她的左頰上,溫暖而溫柔,恍非真實。

“蜜丹意!”她脫口低呼,驀然翻身坐了起來,卻和一人撞了個滿懷。

“你醒了?”原重樓手裏的碗差點被碰到了地上,連忙扶住,手裏卻被潑了一片熱粥,直燙得不住吹氣,“你還好嗎?昨晚可是吓了我一跳,到底出什麽事情了?”

她一下子怔住:“你沒事?這……是哪裏?”

“當然是在房裏啊,你怎麽了?”原重樓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探手觸了觸她的額頭,“我昨晚等了你半夜,不知道怎麽居然就睡過去了。等一覺睡醒,你竟還沒回來!實在是等不住了,便點了火把出去找你——結果一開門,卻發現你暈倒在了門口,真是吓了一大跳!”

“什麽?在門口?”蘇微卻一下子坐起,“那……蜜丹意呢?”

“蜜丹意?”原重樓微微一怔,“她剛出去。”

“不能讓她一個人出去!外面危險!”蘇微心裏一驚,瞬間跳下地,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就往門外沖去——原重樓來不及攔住她,她飛掠下竹樓,速度之快簡直宛如一道閃電。

然而剛掠下樓,卻立刻又僵住了。

不遠處的空地上,蜜丹意正在和一群村裏的小夥伴嬉笑玩着丢沙包的游戲,全身都沐浴在陽光下,無憂無慮,哪有絲毫異常?

蘇微看得愣住,只覺得眼前一切宛如夢幻。

到底是昨晚的一切是假的,還是眼前的景象是假的?

“迦陵頻伽,你到底怎麽了?”出神之間,原重樓已經奔下了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你……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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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微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我沒事。”

她想了想,忽然走入了柴房,從柴堆裏抽出了一物,在手裏掂了下,然後轉身朝着那一片竹林深處走了過去,低聲:“不,還有一個方法可以驗證到底昨晚是怎麽了!”

她手裏拿着的是一個長長的布包着的東西,不用多想也知道那是一把劍。原重樓看得一眼,心裏便是一驚——自從來到騰沖後,已經沒有再看到她手裏握過劍,卻沒想到她還在這裏藏了一把!

“這把劍,是我從風雨那些殺手的屍體上撿來的,雖然比不上血薇這種神兵利器,也是百煉的繞指柔。”蘇微将外面纏繞的布褪去,利劍從鞘中躍出,一道雪亮的光劃破眼簾,“我只希望永遠不用上它。可是……”

她輕聲嘆息,手腕一翻,唰地将劍負于背後,轉身出門。

“你要去哪裏?”原重樓連忙跟了上去,“我和你一起去!”

“你……”蘇微頓了一下,轉頭看了看他——這段日子的休養生息,讓他氣色好了許多,昔日落魄潦倒尖酸刻薄的人如今也有幾分豐神俊秀的感覺。她看着懵懂無懼的他,心裏忽然覺得一陣歉疚,低聲:“別跟着我了。跟着我,會給你帶來很多麻煩的。”

他卻不以為然:“我原重樓像是怕麻煩的人嗎?連死我都經歷過幾次了!”

“你知道什麽?”蘇微看了看周圍,一切都很正常。集市上熙熙攘攘,不遠處孩童歡笑,沐浴在日光下的一切都是溫暖美好的,和昨晚那樣邪異黑暗的一幕截然不同。但是她知道,在這樣看似平凡無害的景象背後,只怕有着深不見底的驚濤駭浪。

她飛快地想了一下,覺得将他一個人扔在家裏似乎更加危險,便點了點頭:“好,你跟我來。但是路上不要離開我半步,知道嗎?”

“好。”他乖乖地回答,喜出望外。然而看了看她手裏的劍,又有點戰戰兢兢,問,“你……你是又要去打架嗎?”

她原本是滿心的殺氣,被他那麽一說卻哭笑不得,蹙眉道:“別多嘴!”

“是是是……”他噤若寒蟬,連忙閉了嘴跟在她後面。

“瑪?大稀?”蜜丹意注意到了兩個大人往外面走去,眼神一動,連忙扔下小夥伴追了上去,嚷嚷,“你們要去哪裏?我也要去!”

“沒事,就到周圍随便走走。”蘇微遲疑了一下,目光在孩子的頸部流連,全身忽然忍不住微微一震——是的!孩子的脖子白皙如玉,根本沒有絲毫的傷痕。而她清楚地記得:在昨夜被挾持的時候,那個神秘人手裏的劍鋒,曾經在蜜丹意的脖子上清晰地留下了一道血痕!

難道那是幻覺?那麽,昨天夜裏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蘇微只覺得腦子裏有微微的暈眩,卻無法向身邊的兩個局外人說明這種詭異複雜的情況,只能握緊了手裏的劍,安定自己的心神,問了一句:“蜜丹意……昨天晚上,你睡得好嗎?有沒有遇到什麽奇怪的事情?”

“昨天晚上?”孩子眨了眨大眼睛,“睡得不好。做了很多噩夢!”

她心裏一緊:“什麽噩夢?”

“我夢見自己肚子餓了,下樓找吃的。結果……結果看到瑪你忽然回來了,我怕挨罵,就往外跑,忽然摔了一跤!然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蜜丹意喃喃,小小的身子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早上醒來還覺得脖子好疼呢……”

蘇微說不出話,将孩子攬入懷裏看了又看。

是的,蜜丹意沒有受任何傷。這證明昨晚的一切只是虛妄——可是,為何她心裏的不祥預感卻愈來愈濃烈?那是從江湖千錘百煉裏培養出的野獸般的本能,在危險逼近的時候無數次救過她的命,不問因由,不容懷疑。

她心裏想着前後發生的這一切,只覺得越想越亂。

“算了,去看一看就知道真假了。”她站起身,徑自穿過那片竹林,沿着昨晚夢裏那條路走了過去。原重樓不知所以然地跟在她後面,蜜丹意也小跑着追了上來。

她手裏握着劍,警惕地護着身後的兩個人往前行走。穿過了竹林,便是一座小山崗。一切都很眼熟,分明是昨夜看到過的,連路徑樹木都一模一樣。

蘇微毫不猶豫地沿着小路走了上去,翻過那個山崗。

這一路她走得輕松,然而後面跟着的兩個人在走了十幾裏路後都有些氣喘籲籲。她怕兩人落單遭遇不測,只能不時停下來等待。就這樣走走停停,在日頭到了正中的時候,他們才翻過了山崗,來到了騰沖的荒郊野外。

穿過鳳尾竹林,眼前豁然開朗,那一刻,蘇微忽然全身一震——山腳下,靜靜地躺着一個開滿了睡蓮的小池塘!她站在那裏,頓時覺得如墜冰窟。

是的,至少這個池塘,是真實存在的!

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

“瑪?”看她站在那裏發呆,蜜丹意沉不住氣,在身後輕輕地叫了一聲,拉了拉她的衣角。原重樓也氣喘籲籲地走過來,不解地問:“怎麽了?為什麽忽然跑到這裏來?”

蘇微回過神來,低聲:“你們退開一下。”

“怎麽?”原重樓攬過了蜜丹意,往後退了幾步。

“沒什麽——退遠一點!”她低聲道,話音未落整個人已經瞬間拔地而起,掠向了旁邊的竹林,手起劍落,咔嚓一聲,一根水杯粗細的竹子攔腰而斷,瞬間一頭栽入了池塘。

水面上的睡蓮紛紛散開,露出黑黝黝的池水來,底下不知道有什麽東西在冒着細小的泡泡,噗嚕嚕不時在水面破裂。

“你們離水邊遠一點。”她再度叮囑,收劍回鞘,屏住呼吸,雙手一扣那一根竹子,用真氣灌注在竹枝裏,瞬間每一枝葉都在水底铮然抖開,無數的水生植物被颠覆,睡蓮仰翻,浮萍四散,水底淤泥被攪動,整個池子仿佛沸騰了一般。

然而,枝枝葉葉從水底橫掃而過,卻沒有觸碰到任何東西。

“瑪?你在幹嗎?”蜜丹意看得好玩,跑了過去,笑嘻嘻地和她一起拖着竹子,攪動池水,“我幫你!”

“別亂動。”原重樓蹙眉,上去将孩子一把拉了回來——這個隐藏在林後的池塘似乎散發出一種奇怪味道,令人覺得不舒服。然而蘇微卻埋頭在池塘裏翻找,似乎想從那些密密的水草底下掘出什麽來。

“怎麽了,迦陵頻伽?”他等了片刻,忍不住問,“你臉色不大好。”

“沒了……都沒了!”蘇微在池塘裏翻找了半天,終于頹然放下了竹子,喃喃自語,“怎麽回事?竟然都沒了?!”

“什麽沒了?”原重樓詫異。

“那些屍體都不見了!”她脫口,“怎麽可能?”

“屍體?”原重樓驚訝不已,“什……什麽屍體?”

她微微一驚,随即又噤口不答——直到此刻,她還不想驚動重樓和蜜丹意,把他們也卷入這種令人恐懼的事情裏。而且,他們兩個就算知道了,又能做什麽呢?

她怔怔站在水池邊,忽然間覺得遍體冷意:是的!即便是她遠遠地避到了千裏之外的深山裏,那些無所不在的觸手居然還随之而來,如同跗骨之蛆,不肯讓她好好安生!

“算了,我們回去吧。”她扔掉了竹竿,吐了一口氣。

“好。”原重樓看了看她,似乎是想等她解釋,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問,只是俯身抱起了正拖着竹子玩得起勁的蜜丹意,拍了拍她的腦袋:“別玩了。我們回去了,蜜丹意。”

他的右臂已經恢複,只是微微用力,便将孩子抱起。

蘇微不敢讓他們兩人跟在自己身後,便故意留在最末,将兩人籠罩在自己的視野裏——重樓抱着蜜丹意走在竹林裏,日光穿過葉子,将兩人全身灑上了碎金,顯得如此活潑而明麗,仿佛一幅不染塵世的圖畫。她輕聲嘆了一口氣——

無論如何,她都絕不能容許把他們兩個卷入到這一場腥風血雨裏!

“重樓,看來我們真的得走了。”忽然間,她開口,對走在前面的原重樓道,“改名易姓,離開騰沖,去一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不讓中原那些人找到,也不讓拜月教的人找到。這樣才能過上安生日子。”

“怎麽?”原重樓吃了一驚,回頭看着她,“你覺得靈均大人會對我們不利?”

“我不能肯定。他到底是友是敵,我迄今不能斷定。”蘇微低聲,看了一眼身後那個空無一物的池塘,“但我覺得昨晚的一切不可能都是噩夢……我懷疑我曾經中了幻術,最後卻又莫名其妙平安脫身。算了,我在明敵在暗,最好還是避一避。”

她說得含糊其辭,一般人定然是滿頭霧水,然而原重樓卻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她的建議,斷然道:“好!你說去哪兒,我就跟你去哪兒!”

聽到他斷然的回答,她心下一震,反而有些沉默了——重樓剛剛重新振作起來,重新出山,打算在騰沖重開玉坊,如果跟着她隐名埋姓遠走他鄉,不啻是再度葬送他好不容易獲得的新生。十年前她已經毀掉了他一次,十年後,難道還要再來一次嗎?

她默默地想着,心裏百味雜陳。

“啊呀!你們又不打算成親了嗎?”反而是蜜丹意在一邊叫起來了,滿懷不悅,“剛剛訂了那麽多的糖和喜餅,都還沒送過來呢!”

蘇微怔了怔,這才想起他們的婚期在即,一個月前從大理的松鶴樓訂了最好的糖果和喜餅,還有幾百壇各種酒,流水般地花了上千兩銀子——原本打算開一百桌的流水席,順便完成重樓出山後第一批绮羅玉作品的交易。

“是啊。”她回過神來,道,“你還有事情沒辦完呢。”

“沒關系的,這些都不要緊。”原重樓斬釘截鐵地道,“那些收來的定金,我逐一退還給商家就是了,你不用擔心。”蜜丹意還要嘟囔,他只是拍了拍孩子,輕聲:“乖,回頭另外給你買好吃的——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

孩子悻悻地閉上了嘴,看了看他,眼神卻有些複雜。

兩個人轉身返回,穿過密林重新爬上了山崗。身側山巒起伏,濃蔭深深,到處是苗疆特有的濃密綠意。六月的烈日在頭頂高懸,原重樓肩上扛着蜜丹意,翻過了山崗,一時間有些氣喘。蘇微聽在耳中,便道:“蜜丹意,下地自己走!”

她性格嚴厲,孩子一直比較怕她,立刻癟了下嘴,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原重樓的肩膀上溜下了地,走不了幾步就開始抱怨天氣太熱,嘟嘟囔囔。原重樓看到前面路旁有一個亭子,便笑道:“正午的日頭的确太熱,小孩子受不住,不如先休息一下吧?”

“好。”蘇微點了點頭,跟他一起走過去。

然而,還沒有走到亭子,她的臉色卻有微妙的改變,頓足不前。她仔仔細細地打量了這個亭子,又轉身看了看周圍的茶園和山崗,“啊”了一聲,不由自主地看向原重樓。

“怎麽了?”他愕然地看了看這個亭子,忽然間臉色也是一變,“這是……”

兩個人忽然間沉默,四目相對,一任烈日曝曬頭頂。

“大稀?瑪?”蜜丹意莫名其妙地拉了拉蘇微,又拉了拉原重樓,只覺得兩個大人的臉色在一時間都變得有些古怪,“你們怎麽了?”

“原來是這裏。”陡然,原重樓輕輕嘆了口氣,“十年沒來過,變化不小,都差點認不出來了。”

“是啊……”蘇微語氣也是複雜,“連亭子都重新蓋過了吧。”

他笑了一下,指着亭子外幾丈開外的路面,道:“那時候,我就在這裏,第一次看到了你——可把我吓得魂飛魄散。”

——是的,這個地方,正是十年前她斬殺了天道盟主的地方!

也是她第一次和重樓相見的地方。

人生的際遇是如此奇妙,不可捉摸。那時候她剛加入聽雪樓不久,和停雲一起掃蕩天下、鏟除敵手——那時候她還傾心于那個白衣如雪的貴公子,與他聯袂追殺窮寇,歷經千山萬水,從中原一路追到了這裏,終于斬其首級而歸。

又有誰知道,在多年前那一場驚鴻一瞥的偶遇裏,卻已經種下了今日一生一世的因緣。

十年前的一幕一幕在眼前飛掠而過,不受控制。她和停雲并肩在這裏血戰。窮途末路的敵人,力量懸殊的最後一戰……那一片血色的江湖陡然間再度鋪天蓋地而來。

時隔多年,她重新站在這裏,眼前似乎還飛舞着那顆人頭。

“記着: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那個被他們兩人聯手斬下的頭顱還在空中飛旋,嘴裏吐出惡毒的詛咒。那雙眼睛死死地看着她,又似乎穿透她的身體看到了黃泉彼岸,令人遍體寒意。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洛陽,想起了自己曾經為之赴湯蹈火的聽雪樓。

她離開了那麽久,樓裏……都還好嗎?

那個詛咒,會不會應驗?姑姑用一生的心血培養自己,她也曾經發誓要永遠為聽雪樓效力。可時至今日,她還是背棄了原來的誓言。

在明麗的滇南日光下,往日一幕幕重新泛上心頭。

“怎麽了?”原重樓看到她又在出神,不由得有些擔憂。

蘇微猛然一顫,瞬間将方才游離的心思收攏了回來——是的,還想什麽呢?她的決定早已做出,絕不回頭。

“沒什麽。”蘇微走向了亭子,和他們并肩坐下,“還累嗎?”

“差不多歇夠了。”原重樓道,擡起手為她擦了擦額角的汗,“倒是你,在大太陽底下站了那麽久,對身體不好……我們還是等日頭稍微沒那麽毒再上路吧。”

他的手指溫柔而妥帖,輕輕掠過她的發絲。

蘇微看着他修長的指節和勁瘦的手腕,忽然有些微的失神——他露出的手腕上,還殘留着十年前夕影刀留下的那道疤痕。

她心裏忽然一軟,脫口道:“要不,等辦完了婚禮,再離開騰沖也不遲。”

“嗯?”原重樓一愣。

“婚禮既然都安排好了,再撤銷不大吉利。另外,也得等你将雕刻好的绮羅玉都出手。”她道,“你歷經艱辛才在十年後打算重新出山,就算不能繼續在騰沖揚名,也不能收了定金後再毀約,壞了你在玉商裏的信譽。”

他聽着她為自己考慮周詳,點了點頭,卻笑了一聲:“不過,我才不在乎什麽惡名令名……都是死過好幾次的人了,還在乎別人怎麽說我?反正只要和你在一起也就夠了。”

蘇微心裏一暖,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這次把绮羅玉切下的邊角料雕出來賣了,也足夠我們下半輩子吃喝不愁了。”原重樓道,語氣輕松,“剩下的主石,我不打算出售了,準備留起來雕刻一件大的東西——”

“雕什麽?”她有些好奇。

“九曲凝碧燈。”他一字一頓地道,“和十年前那一盞,正好配成一對。”

蘇微心裏一震。那盞九曲凝碧燈,傳說內外九重,重重環套,薄如蟬翼的燈壁上雕有九重天上景象,仙人雲霞,飛禽走獸,圓轉如意,精妙非凡,看過的人無不認為是非人間所有的仙品——那是他在巅峰時期的傑作,被稱為“再難重複的奇跡”。

所謂的“再難重複”,一是因為玉料的絕世無雙,二是因為世人覺得自從他右手殘廢之後,雕刻的技藝再難返回巅峰。

如今,上天竟賜了第二塊绮羅玉,那麽,他是打算挑戰當年的自己嗎?

“好。”她卻只是微笑,毫不遲疑,“我支持你。”

原重樓笑道:“到時候雕好了,給你挑在案頭,點起來梳妝用。”

她有些不以為然:“綠瑩瑩的,照着梳妝豈不是像個鬼?”

“不識好人心。這可是連皇帝皇後都享不到的福氣。”原重樓忍不住失笑,剛要說什麽,忽然身子搖晃了一下,臉色煞白。

蘇微連忙扶住了他:“怎麽了?”

“沒什麽,只是覺得……忽然有點暈眩。”他喃喃道,“奇怪。”

蘇微心下一驚,連忙扶着他坐下,探了探他的脈搏,又看了下他的臉色,眼裏有憂慮之色,低聲:“可能是剛才你太靠近那個池塘,被裏面的沼氣毒氣熏到了?——是我太不小心,不該讓你靠近那裏的。”

“沒事,別瞎擔心。”他臉色有些蒼白,勉強笑道,“你看蜜丹意都好好的。我總不會、總不會比一個小孩子還不如吧?”

“不一樣的。蜜丹意從小在深山莽林長大,體質強健。”蘇微皺眉,憂心忡忡,“而你不久前剛中了蛇毒,大病了一場。如今脫險未久,身體肯定比她還要虛弱——接下來三天你得好好卧床休息了,不要再雕刻了。”

“好吧。”他乖乖地答應,“可婚禮的事……”

“我來安排就是。”她道,“你不用操心。”

“哪有新娘子抛頭露面操辦婚事的。”原重樓搖着頭,嘆了口氣,堅持着道,“說不定我睡一覺明天就好了,還是我來辦吧!”

“不行!”蘇微眼裏有了怒意,一把按住他,“給我老老實實養病!”

她只是微微一用力,他就動彈不得,只能嘆了口氣:“好吧……我一個月前還訂了瑞福天寶閣的喜服。”他卻還是不放心,唠唠叨叨地叮囑,“這些天吃得多,可能有長胖,怕喜宴上穿着太緊繃了,你最好幫我去再……”

話剛說到一半,忽地聽到旁邊一聲響,樹林裏忽然有鳥類簌簌飛起,似是有什麽經過。蘇微眼神一變,立刻站了起來,長劍無聲躍入手中。在一旁玩耍的蜜丹意往後退了一步,失聲喊:“瑪!那兒有人!”

“待着別動!”蘇微同時也聽到了樹林裏簌簌的聲音,厲聲低喝,用快得看不清楚的動作掠出,直向草木搖動的地方。

密林裏果然有一行黑衣人,足有七八個人。

“又是你們?”蘇微認出了帶頭的正是宋川,忍不住冷笑了一聲,“看來是上次沒教訓夠,居然還敢出現在我面前?對了——昨晚你們是不是也來過我家?”

“是。”宋川居然一口承認了,只道,“昨晚我們的人試圖去夜訪蘇姑娘,卻不料到現在還沒回來,所以特此來問個清楚——蘇姑娘的身手自然是天下無雙,但也不必對樓裏的人下這般毒手吧?”

蘇微心中一驚,下意識地沉默。

果然,昨晚出現的是聽雪樓的人?可是,為什麽那些人卻有去無回?正在恍惚,耳邊卻聽得宋川又道:“何況,屬下奉了命,無論如何都要帶蘇姑娘回去。”

聽到這種語氣,蘇微冷笑了一聲,只覺有一股怒意直沖上來:“我說過了,讓你們滾回洛陽去別來打擾我們!難道聽不懂人話嗎?非要我用劍來讓你們聽懂,是不是?”

她言語裏已動殺氣,宋川卻并無恐懼,躬身道:“趙總管說了,如果不帶回蘇姑娘,我們回樓裏也是死路一條。何況血薇乃當世名器,不可無主……”

“閉嘴!留在這裏死纏濫打,你們也是死路一條!你以為我真不會殺你?”蘇微眼眸裏有殺意掠過,冷笑,“趙總管趙總管……到了如今,那個女人還想管到我頭上?做夢!”

雖然已經離開洛陽,雖然已經對那個人釋懷,但每每聽人提到這個女子的名字,她心裏還是殘留着太多的不悅——這種女人之間的敵意,細密深刻,如同透入骨髓,天涯海角永不相忘。

然而宋川卻還在不住地提起那個名字:“趙總管說了,要是這一次請姑娘不動,她就派人來請第二次、第三次……哪怕上百次。”

宋川語氣恭謙,态度卻隐隐帶着挑釁,道:“蘇姑娘何必如此執着呢?就算留在滇南,也未必能過上安生日子,只白白地連累了身邊的人——那位原大師和小姑娘,都是不會武功的普通人吧?”

蘇微一驚,順着他的眼光看去,卻看到另外有一行黑衣人從地面上悄然前行,趁着他們對話之際穿過茶園靠近了亭子,朝着原重樓和蜜丹意撲了過去!

“住手!”蘇微怒極,轉身掠回。

然而身形剛一動,宋川卻攔住了她的去路,雙手一翻,一對清光閃爍的長短劍已經握在手裏,口中輕聲笑道:“蘇姑娘不必着急,我們只是想請這兩位和你一起去一趟洛陽而已——只要蘇姑娘配合,在下絕對會待他們如貴賓。”

“閉嘴!”她的眼眸已經透出冷光,手一擡,劍光如匹練掠過。

那一劍是如此地淩厲,劍未至,鋒芒已侵入骨髓。

宋川身經百戰,本能地知道這一劍的厲害,身形也是快如閃電,在間不容發之際折腰往後仰去,手中雙劍一弧一直,分別從左右迎接這一劍。只聽唰的一聲響,劍氣凜然,割面而過,他雖然堪堪避開,束發玉冠猛然斷裂,一頭黑發竟被齊齊割斷!

這是骖龍四式!幾乎存在于傳說中的血薇劍譜!

他大駭,直起身,只覺耳邊一陣劇痛,一道鮮血直落下來。只是一眨眼,他的右耳已經被削去了半邊。宋川摸了摸臉頰,臉色白了一下——作為吹花小築的骨幹,他自诩身手在江湖上罕有敵手,然而此刻,他竟然連面前的人是如何出劍的都看不清楚!

蘇微只是一劍便逼退了他,縱身撲入了亭子。那一刻,一個黑衣人已經抱起了尖叫的蜜丹意,另外幾個也已經抓住了原重樓的手臂。

然而,只是一瞬,那些人都覺得懷裏抓住的人忽然沒了。

“啊!”蜜丹意跌落在地上,一身是血,驟然發出了尖叫——和小女孩一起跌落的,還有那一雙死死抓着她的手臂。原重樓也重新跌回了原地,四只抓着他的手還留在他身上,每一只都是齊腕而斷,鮮血淋漓澆了他半身。

只是一劍,便斷了五個人的手。

然而聽雪樓出來的人個個骁勇,為完成使命可以不顧生死,就算瞬間斷了一只手卻是不肯後退,反而厲喝了一聲,不顧一切地朝着近在咫尺的原重樓和蜜丹意沖了過去。

“蘇姑娘!”宋川看到眼前這一幕,失聲驚呼,“住手!”

然而,已經晚了——在那些孤注一擲的人觸碰到原重樓和蜜丹意前的一瞬,蘇微的劍橫切而出,如同雪亮的閃電劃過,切斷一個個人的咽喉。她已經有多日不曾開殺戒,然而這種殺人的本能卻一直停留在骨髓裏,此刻一出手,便再也無法控制。

“啊啊啊!”蜜丹意捂着耳朵尖叫,聲音凄厲。

當宋川沖到亭子裏的時候,這裏已經沒有立足之處——橫七豎八的屍體覆蓋了地面,每一個都是被一劍斷喉,剎那送命。

“蘇姑娘,你……”宋川不可思議地看着這一切,倒吸了一口冷氣,“你……你竟然真的對樓裏的人下這樣的毒手?”

“看到了嗎?誰敢再碰他們一下?”蘇微橫劍而立,眼眸兇狠至極,如同一匹浴血而出的孤狼,冷笑,“再敢動一下重樓和蜜丹意的念頭,下次斷的就是你的脖子!”

滴着血的劍尖斜斜指向了他——宋川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是的,片刻之前,他心裏還有着幾分自信,以為自己可以對抗血薇的主人。可短兵相接之後高下立判,此刻面對着骖龍四式,他心裏竟然空空蕩蕩。

就算沒有血薇,這個女人一動手,自己又能接住幾招?

高手過招,心中一怯,勝負頓時立判。

“放心,我不殺你。”然而,蘇微卻開了口,語氣森冷入骨,“我要你替我帶個口信回洛陽,所以才留着你一只耳朵——給我聽好了!

“從今日起,我蘇微,和聽雪樓恩斷義絕!

“從今以後,再有聽雪樓的人踏入騰沖,再敢在我面前出現,再敢打擾我們的生活,不管是誰,殺無赦!就算是蕭停雲趙冰潔他們親自來,也一樣!

“我蘇微,言出必行,違者必殺!”

唰的一聲,劍光劃過地面,将腳下堅硬的石板一切為二!深深的裂痕,将聽雪樓的來使和她自己割裂了開來。

劍光冰冷徹骨,這些話語也冰冷徹骨。

……

那些人離開後,蘇微俯下身去,将那些還死死抓在原重樓身上的斷手一個個扯了下來,扔到地上。每扯下一個,原重樓的身體就戰栗一下。

“怎麽,吓到了嗎?”蘇微輕聲問。

原重樓勉強笑了一笑,想要說什麽卻說不出來。

“對不起。在蜜丹意面前殺人,這種事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會做。只有這次下了辣手,才能不再被那些人打擾——”蘇微嘆息,擡起手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發現孩子在微微戰栗,柔聲,“乖,沒事的。”

蜜丹意微微轉過了頭,避開了她的手,一聲不吭。

“我先處理下這裏的屍體,免得驚動路過的人。”蘇微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将那些橫七豎八的屍體拖到了路旁的水溝裏。原重樓看到她一個人忙碌,便站起來幫忙,然而剛一靠近就被血腥味逼得往後退了一步。

“好了,你就在一邊替我望風吧。”蘇微哂笑。

他有些尴尬,臉色發白地笑了笑,便站到了一邊,看着蘇微将那些屍體重重疊疊堆在一起,從懷裏拿出一瓶東西,湊近去,在傷口上撒了一點粉末。

他還沒問這是什麽,卻聽蘇微忽然“咦”了一聲。

“怎麽?”原重樓的神經已經繃緊了,連忙問。

“沒什麽……只是覺得……”蘇微直起了腰,微微蹙眉,“這幾個人的臉似乎有些陌生。我以前在聽雪樓的吹花小築裏似乎并沒見過這些人,是什麽時候招進來的?”

原重樓愕然:“聽雪樓?吹花小築?好風雅的名字,是詩社?”

蘇微語塞,只能低頭看着那些屍體在化骨水的作用下迅速腐蝕,扭曲着融化,最後變成了一攤黏膩的汁液,滲入了路邊的溝渠。

——那一瞬間,她心裏也有微微的寒冷。

自從出道江湖以來,縱橫十年,未獲一敗。她曾經殺過無數人,卻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殺到聽雪樓自己人的頭上!這些曾經和自己有着同樣信念、并肩戰鬥的人,轉瞬就這樣化成了溝渠裏肮髒的水,默默消失在這天地間。

——就像當初,她以為自己随時會在滇南孤獨地悄然死去一樣。

江湖人,江湖死。路邊白骨,青草離離,猶是夢裏人。

“迦陵頻伽,你怎麽了?”耳邊傳來了原重樓的驚訝低語,她一回頭,才發現自己眼裏居然有淚盈眶,長滑過臉頰。

原重樓在一旁看着她,不知為何,眼裏滿是隐憂。

“沒事。”她連忙擦幹了淚水,道,“只是一時感懷罷了。”

“感懷你的過去嗎?”他輕聲嘆息,“那些人為什麽非要你回去,你又為什麽這麽對他們……我雖然不清楚,但……總是希望和你過上安定的好日子罷了。”

“嗯。”蘇微收起了心緒,垂首低聲。

然而說話之間,樹叢裏居然有簌簌的聲音,腳步迅捷,似是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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