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與人為善

一場春雨過後,落梅河兩岸的綠色不禁更深濃了三分,染得那清澈的落梅河水看着也如同一塊漂絲的碧玉一般。

這碧玉般的春水中,悠悠蕩來一只烏篷船。船頭處,一個白衣文士迎風而立;那船尾處,一個垂髫小僮則撅着個屁股,查看着茶爐上的動靜——這一幕,落在岸邊行人的眼裏,恰似一幅惬意的水墨畫卷。只除了……

那畫中的白衣文士,此時正仰着頭,一臉癡呆地盯着天空中的一個小小墨點。

才剛剛放了晴的瓦藍天空下,驀然響起一聲長唳,翺翔着的小墨點忽地一個回旋,向着烏篷船的後方飛去。

船上的白衣文士此時已全然忘了他正在船上,忍不住跟着那墨點轉身,竟險些撞上烏篷船的篷頂。

也虧得一個中年家人及時從烏篷下伸手扶住了他。

“老爺當心!”家人無奈地搖了搖頭,便又把手縮回了烏篷艙內。

撐船的船家見了,忍不住也回頭看了一眼那墨點,笑道:“是老鷹啊。有些年沒見山裏的鷹飛出來了。”

“那不是……”文士張嘴剛要答話,忽聽得不遠處傳來一聲忽哨。

随着忽哨聲,已經飛遠的老鷹忽地一個回旋,然後一收翅膀,竟如箭般從空中紮了下來。

文士吃驚地扶住烏篷船的篷頂,扭頭看向忽哨聲處。

便只見岸邊,一截為了便于婦人洗濯而伸入水中的木制棧板上,一個少年正擡頭看着那只俯沖而下的大鳥。

那只鷹将臨近時,少年哈哈一笑,将手中的小魚往空中一抛。大鳥一個翻身,抓住小魚,便落到不遠處的一棵樹梢上,低頭啄食起來。

白衣文士見了,忽地用力拍着篷頂,指着那少年向船家無聲示意。

已經跟着老爺出門小半個月的船家當即明白老爺的意思,船舵一轉,小船便向着少年劃了過去。

而船上的文士,則一直目不轉睛地觀察着樹梢上的那只鷹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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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鷹隼看着似乎還尚未成年,白灰色的羽毛中夾雜着點點橫行斑紋,雖體形不大,卻已處處透着一股彪悍之氣。

文士只顧着看鷹,竟沒注意到他們的船已經靠近了那個放鷹少年。

放鷹少年原也在看着那鷹,聽到身後水響,一回頭,見一只船沖着自己劃了過來,頓時吓得一陣大叫:“喂喂喂!”

文士這才從那小鷹身上收回視線,看向岸邊的少年。

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那少年并不是什麽鷹奴,僅從他身上那件繡着松鶴延年團紋圖樣的深紫色絲袍便可看出,這應該還是位世家公子。

船穩穩地在離着少年三尺之外停了下來。文士沖那被吓到的少年拱手笑道:“啊,抱歉抱歉,”然後又指着樹頂的鷹問道:“敢問公子,那可是海東青?”

少年驚訝揚眉,将那文士上下打量一番,一擡下巴,高傲道:“你倒是識貨。”

“那,”文士頓時一陣激動,“不知公子可願割愛?”

誰知少年一聽竟火了,猛地一叉腰,喝道:“你竟敢觊觎小爺的海東青?!”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得身後一個頗為清冷的聲音道:“我倒不知道,我的鷹,什麽時候竟成了五爺的東西。”

那叉腰少年一窒,滑稽地縮了縮脖子,又背着來人一陣呲牙咧嘴,然後才緩慢轉過頭去,沖着來人一陣憨笑道:“咱倆不是兄弟嘛,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嘿嘿,自然我也有份兒……”

“是嗎?”

随着這短短兩個字,那河岸邊的垂柳下,一匹黑色駿馬的旁邊,緩緩走出一個高瘦少年。

少年生得膚色白皙,目如點漆。那白皙的膚色襯着烏黑的眉眼,使得一雙原已幽深的眼眸看着更顯清冷。

而少年目光中某種堅硬的東西,別說是這放鷹少年只是個少年,便是船上的白衣文士見了,都忍不住下意識振了振精神。

高瘦少年緩步上前,靜靜看了那華衣少年一眼,便伸手過去,解下華衣少年手臂上的黑皮護臂,戴在自己的左臂上,然後回身沖着樹梢上的小鷹打了個忽哨。

小鷹聽到招呼,應和地長唳一聲,只眨眼間,便撲閃着翅膀,穩穩落在那少年平舉着的手臂之上。少年這才舉步向着岸邊過去。

被抛在身後的華衣少年呆了一呆,直到攜着鷹的少年走回大柳樹下,将那只小鷹放置在馬鞍前的鷹架上,又伸手去解那系在柳樹上的缰繩時,華衣少年這才回過神來,忙不疊地轉身追了上去。

“诶,師兄師兄,原諒我這一回吧,我這不是看阿灰悶的嗎?你整天把阿灰關着,阿灰也會不高興的。”

那高瘦少年忽地停住解缰繩的動作,站在那裏想了想,回頭道:“說的也是,不如送它回我外祖那裏,倒也自在。”

“诶?啊?!不要啊!”華衣少年慘叫一聲,“算我錯了行不?我向你道歉,你別送阿灰走……”

就在這兩個少年糾纏不清時,船上的白衣文士早已示意船家靠上棧板,又扶着那船家的手下了船,急急追了過來。

“二位公子請了。”文士向着仍糾纏不清的兩個少年拱了拱手。

華衣少年回頭,見又是這白衣文士,先是一皺眉,忽地眼珠一轉,拉着那高瘦少年,指着文士禍水東引道:“袁老大,他想買你的海東青!”又道,“我就是替你放了一回鷹而已,我可沒有觊觎你的寶貝,真個兒觊觎你的寶貝的,是他!”

文士看着少年指到鼻尖前的手指,卻也不惱,伸手推開那少年的手指,向着鷹的主人笑道:“倒也算不得是觊觎。我只是想請問一下,這可是那大名鼎鼎的海東青?”

見文士文質彬彬,有禮相問,高瘦少年從華衣少年的手中掙回手臂,也沖着文士還了一禮,道:“正是。”

“這應該還是幼鷹吧?”文士巴巴看着鷹架上的小鷹,忍不住上前一步,卻被那華衣少年警惕地橫步攔下。

文士歉意一笑,後退一步,偏那兩只眼仍牢牢貼在那只小鷹的身上,一邊還虛虛舉着個右手作握筆狀,道:“我只在衡安先生的畫稿裏看到過海東青,這活物竟還是頭一次見。原來海東青是這樣一種神韻……”

說着,文士看着小鷹的眼神漸漸又癡了。

這癡癡的目光,不由就叫那華衣少年心頭一毛,後退了一步,湊到高瘦少年身旁,低聲道:“老大,這老頭兒,腦子有問題吧?”

而其實,那文士看着不過才三十來歲年紀,且眉目生得甚是俊朗。

這樣的人品禀性,忽地就叫那袁老大袁長卿有種熟悉之感。他的眼眸微微一閃,狀似無意地叫了聲:“五爺。”

“啊?”

那華衣麗服的五皇子周崇和五老爺侯楓侯疏儀同時應了一聲。

答應着的二人,不由全都詫異地看向對方,然後又齊齊扭頭看向叫人的袁長卿。

那袁長卿的臉上,卻正而八經擺着副驚詫的神情,且一副因着驚詫而忘了要說什麽的模樣。

于是周崇一扭頭,瞪着五老爺道:“他在叫我,你答應個什麽?!”

五老爺愣了愣,笑着解釋道:“誤會誤會,我在家也是行五。”說着,又笑了笑,沖着兩個少年拱手道:“冒昧了。只是我們這南方,很少能看到這樣的鷹,二位公子見諒。”

想了想,許終究是覺得放手可惜,那五老爺便試探着又問了一聲:“不知這鷹……”

周崇不客氣道:“這是我師兄家裏長輩所賜之物,怎麽可能賣給你?!何況這是海東青,有價無市的寶貝!”

“啊,”五老爺又是禮貌地一欠身,“果然是我冒昧了。”說着,他後退一步,便要轉身離開。

這時,卻忽聽得那袁老大問道:“先生也愛鷹?”

周崇一陣詫異,他再沒想到袁長卿會主動出聲搭話。

袁長卿卻連個眼尾都不曾給他,只含笑看着侯五老爺。

五老爺笑道:“只是眼下正在畫鷹,想着就近觀摩一二罷了。”

袁長卿略一沉吟,道:“這鷹真是家裏長輩所賜,不能相讓于先生。不過既然先生只是為了畫鷹,我倒有一個法子……”

“诶?!”周崇吃驚回頭。他所知道的袁長卿,可從來都不是個熱心之人!

只聽袁長卿又道:“我最近會入梅山書院就讀,先生若想要看鷹,可去梅山書院尋我。我叫袁長卿。”

其實,不僅周崇吃驚,五老爺也很是吃驚。

這一年,五老爺侯楓侯疏儀正好三十五歲。作為一個三十五歲的男人,哪怕再不務正業,到底已是個心智成熟的男子。何況他一向擅畫。擅畫者,都擅長觀察。這少年清冷的眉眼,叫五老爺覺得,此人應該是個心性涼薄之人。偏生着這樣一副眉目的少年,竟主動熱心示好……五老爺面上雖不顯,心裏早打了個問號。

“這……實在太冒昧了。”五老爺笑着婉拒道,“我原也只是頭一次看到海東青,才一時激動失了禮數,倒叫公子費心了。既然公子在梅山書院就讀,這梅山鎮也就這麽大,想來将來總還有緣一見的。”說着,五老爺拱了拱手,便轉身走了。

身後,一臉驚訝地周崇伸手去摸袁長卿的腦門:“你怎麽了?病了?”

袁長卿撥開他的手,只語蔫不詳地道了句“與人為善而已”,便沖着已經重新回到船上的五老爺行了一禮。

于是,船上岸邊,雙方就這麽彬彬有禮地相互別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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