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歲月靜好

之後的一段日子,珊娘覺得,她的生活可用四個字來概括,那便是:歲月靜好。

府裏各處的下人們,經由她前一陣子的吓唬,如今一個個都乖覺得很,便是有什麽錯處,也不敢犯在她的面前。

五太太那裏,只恨不得全世界都忘了她的存在才好;而據說五老爺最近正癡迷于練習某種新畫法,也是恨不能閉關修煉,命令誰都不許打擾他;大爺侯瑞整天忙着上學,放了學就搶搶地盤打打架,小日子過得也頗為自得;至于小胖墩侯玦,所以說孩子沒有隔夜仇,最近居然跟老九老十老十四這幾個才剛打劫過他的小子們交好上了,只除了看到珊娘時一副被踢過屁股的小狗模樣——就是那種既想讨好又害怕挨揍的神情,那種“你雖然虐我千萬遍,我對你依舊如初戀”的雛鳥式渴望巴望眼神。

當然,珊娘只當什麽都沒看到的。

如今的她日子過得可真是“歲月靜好”,每天吃得好睡得好,閑暇時光趁着春色,莳莳花,弄弄草,折騰折騰她的小院子,布置布置她的小繡樓,竟是兩世以來都沒有過的自在逍遙……

如果那林如稚能夠忘了她,不是三天兩頭跑來獻殷勤的話。

看着換了身海棠紅春衫的林如稚,珊娘不由就想到那句“好女怕纏郎”。這小姑娘雖不是兒郎,可纏功十分厲害了得,偏偏她又是那麽個活潑爽直的性情,叫珊娘想要對她擺冷臉,終究還是狠不下心腸。

于是,那沒臉沒皮的林如稚就這麽一步步地擠壓着珊娘對她的戒心,擴張着她在珊娘心中的存在感。等珊娘留意到時,她接待林如稚的地方,已經從二門外的花廳移到了後花園裏的八風閣。這會兒又因說到栽花種草,叫小姑娘又纏上來,只說想去看看珊娘之前曾說過的花盆架子。珊娘一個沒忍住,差點就要邀請這跟她其實一點都不熟的小姑娘去她的春深苑了……

果然好女怕纏郎——女郎更可怕!

“你不是說你要轉來梅山女學的嗎?怎麽沒見你去上課?”珊娘趕緊轉移話題。

“啊,說到這個,都忘告訴姐姐了。”小姑娘忽地将半個身子探過茶幾,看着珊娘笑道:“我跟家裏都說好了,下月初再入學。姐姐的病假是休到這個月底吧?到時候正好咱倆一起去上課。”

珊娘頓了頓,借由端起茶盞,避着小姑娘的眼喝了一口茶,這才從茶盞上方看着她笑道:“其實,我正打算申請休學呢。”

林如稚一呆。

“咦?诶?啊?!休學?!姐姐要休學?為什麽?!”

“我身體不好……”

“少來!姐姐明明是在裝病!”小姑娘急了,驀地跳起身,“姐姐不帶這樣的!我可是特意為了姐姐才轉來梅山女學的,沒道理我來了,姐姐倒不上學了!姐姐若真要休學,我……我……我就去告發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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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林如稚這急切跳腳的模樣,珊娘忍不住以手支着額,心下一陣後悔。當時怎麽就出于一時的惡趣味,竟告訴了這孩子,她是在裝病逃學呢?!

“我不管,”小姑娘撲過來,一把纏住珊娘的手臂,“總之,不許姐姐逃學!不然我告訴你爹去!”

她爹?!五老爺回來後,跟她說過的話都掰不到五根手指。她甚至懷疑,她若換身下人的衣裳,不定五老爺都認不出她來。

“好啊,你去告訴呀。”

珊娘笑着,掙脫林如稚的手臂。這林如稚也不知道是什麽怪癖,動不動就愛纏在人的身上。偏偏珊娘雖然看着一副笑模樣,卻并不愛跟人親近,對于這等肢體接觸,更是有種本能的戒備和別扭。

“诶?!”小姑娘又是一呆,愣愣地看着笑模笑樣的珊娘,忽然眼帶羨慕地道:“你爹知道你逃學,都不會罵你嗎?!你爹可真寵你,哪像我爹……”

說到這裏,林如稚一噘嘴,手臂再次纏上珊娘,“我不管,我是因為姐姐才答應轉來梅山女學的。原本在京城我只有我爹一個看着,想逃學就已經很難了,如今轉來這裏,有我伯父祖父祖母三個看着,我更是沒法活了!我原為了姐姐犧牲這麽多,偏姐姐竟告訴我,我來了,姐姐倒不想去上學了,我不幹我不幹!”

小姑娘扭股糖似地糾纏着珊娘,叫珊娘一陣哭笑不得。便是她前世的兒女,都不曾這樣沖她撒過嬌。

偏這樣嬌憨的一個小丫頭,竟纏得她心頭一陣酸軟。前世時,她深信“慈母多敗兒”,便是有這樣的心軟時刻,也不得不逼着自己硬起心腸。而眼前的這孩子,只是別人家的孩子,便是她寵了溺了教壞了,也不是她家的……

于是,珊娘自個兒都沒意識到,她的笑容裏帶着怎樣的寵溺,一邊從林如稚的懷裏掙脫手臂一邊笑道:“好了好了,這事再說吧。瞧你,纏得我的衣裳都皺了。”

林如稚擡頭看看她,見她雖然笑着,可眼裏的堅決依舊,便知道這十三姐姐心裏應該是拿定了主意不會變的,忍不住失望道:“我說怎麽看着姐姐特別親切,現在我才明白,原來姐姐跟我袁師兄真是很像。”

珊娘一愕。

林如稚噘着嘴道:“我袁師兄也是這樣,心裏拿定了主意,誰說也不會改的。”頓了頓,可憐巴巴望着珊娘道:“姐姐就不能為了我改一改主意嗎?我可是為了姐姐犧牲了自己的。”

珊娘眨眨眼,忽地嘆了口氣,連她自個兒都沒想到的,答道:“不過是不去女學而已,你不是還能來找我嗎?我又沒有說,不願意交你這個朋友。”

看着小姑娘重新變得晶亮的眼神,珊娘再次默默嘆了口氣。

前世時,袁長卿是不是和現在的她一樣,也是被這小姑娘的熱情率真給迷住了,所以才會違了他一向的清冷,在心裏默默地、隐忍卻堅持地,喜歡了她一輩子?

而,正如林如稚無心所言,其實就本質來說,她和袁長卿很像,都是那種習慣于把本性藏于暗處的人。許正是因為如此,眼前這一身光明的小姑娘,才會對他們這樣的人存着莫大的吸引力吧……

“對了,”重新變得活潑起來的林如稚忽然又道:“前兒我祖母收到你家春賞宴的帖子了。祖母問我要不要去,我想着姐姐肯定是要去的,就答應了。聽說你家的春賞宴很有名,姐姐給我說說,這春賞宴可有什麽規矩?省得到時候我什麽都不知道,叫人笑話了。”

珊娘一怔。這竟又是一個和前世不同的地方。雖然家裏每年都會給林家去帖子,可林家卻很少會有人來。至少她的印象裏,那一年的春賞宴,林家并沒有人來。

所以,這一年的主賓,是京城忠毅公府的袁家。

那袁長卿……

想着日益臨近的春賞宴,珊娘心頭一陣煩躁,笑道:“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規矩,不過是吃吃喝喝玩玩笑笑罷了。”頓了頓,她微笑道:“不過,今年我大概不會去的,我還‘病’着呢。”

于是,林如稚小姑娘十分不滿地沖着裝病的珊娘噘嘴抱怨道:“十三姐姐真不夠意思!”

作為賠罪,珊娘親自将林如稚送出大門,回身時,卻忽然看到她奶娘的身影消失在下人院的角門處。

她一時好奇,且也想看看奶娘他們新換的院子,便跟了過去。

誰知她奶娘并不是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匆匆走到後門處,一閃身,進了後門的門房。

門房內,早候着一個人了。

那是個痨病鬼似瘦削的中年漢子。那漢子一見奶娘過來,就急急把人拉到角落處一陣嘀嘀咕咕。

珊娘過去時,就只見奶娘正搖着頭,一臉為難道:“錢已經全給了家裏,我身上并沒有多少。”

“你想作死嗎?!”那漢子沖着奶娘揮了揮拳。

奶娘被他吓得後退一步,又小心看看四周,低聲懇求道:“小聲些,看被人聽到笑話!”

只這麽一句,便又觸怒了那個漢子。漢子用力一推奶娘,大聲嚷嚷道:“你怕人笑話,我卻是不怕!個作死的,竟還敢嫌我說話聲音大!我看你是三天不打皮癢癢了,竟是忘了自個兒是誰……”

“哦?那就請你說說,她是誰吧。”

忽然,門外傳來一個綿軟細糯的聲音。

漢子一驚,趕緊收手擡頭。

就只見那門房外,亭亭玉立着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年紀在十三四歲左右,那身高比起同齡人來,略顯矮小。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彎成兩道月牙兒的眼眸看似全然無害,微翹的唇角處更是抿着兩個盛滿笑意的小小凹陷,一看就是一副脾氣很好的模樣。

李媽媽呆了呆,反應過來後,趕緊上前躬身行了個禮,抖着聲音道了聲:“姑娘。”

漢子聽了,不禁在那裏兀自眨着眼,也不知轉起了什麽心思。頓了頓,忽地擠開李媽媽,沖着珊娘擠着笑道:“原來竟是大姐兒……”

那“大姐兒”卻忽地後退一步,拿帕子嫌棄地捂了鼻子,頭也不回地問着她奶娘,“這是誰?”

李媽媽忐忑道:“這、這是……我家裏……那口子……”

漢子讨好地又上前一步,還尚未開口,就只見一個生着雙大眼睛的小丫鬟忽地橫插過來,沖着他的鼻尖一舞手裏的帕子,喝了聲:“咄!”

漢子吓了一跳,只得讪讪地退了回去。

奶娘臉上也是一陣尴尬。

珊娘那裏以挑剔的眼将那漢子上下打量了一圈,這才開口道:“奶娘既然簽到我府裏,便是我的人,就算你是她家‘那口子’,怕也沒有擅自打殺的權利。”

那漢子縮了縮脖子,卻是暗地裏拿眼狠狠瞪了奶娘一眼。

奶娘一驚,趕緊過來向珊娘又行了一禮,擠着笑道:“他、他就是個粗人,姑娘、姑娘見諒……”

說着,向着珊娘又是一個屈膝,急急走到那漢子身邊,背身對着珊娘,将一個荷包塞進那漢子的手裏,低聲懇求道:“只有這些了,快走吧。”

漢子捏捏那荷包,不滿兼威脅地瞪了奶娘一眼,又沖着那一臉高傲的十三姑娘卑微地一躬腰,将那荷包往懷裏一揣,轉身走了。

這邊,珊娘看着那人的背影不禁眯起眼眸,心裏好一陣不是滋味。

前世時她并沒見過奶娘家的“那口子”,但依舊知道那不是個良善之輩。她原想着裝腔作勢吓唬一下那人的,不想奶娘終究還是奶娘,竟不等她發威,就急急遣走了那人,且還是如那人所願,拿錢打發了人……

回頭看看一臉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的李媽媽,珊娘默默咽回一口血,手指再次撐上額角。

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麽下手改造這一身“傳統美德”的奶娘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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