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游春

轉眼便到了四月初八,浴佛節。

對于佛教徒來說,這是個極重大的節日。從五太太繡過那麽多的佛像便能知道,五太太是信佛的。而五老爺雖說畫過觀音,其實他并不怎麽信。

往年的這個時候,都是五太太獨自一人去參加梅山寺的大法會,今年嘛,五老爺自然不肯叫五太太落單。只是,五太太去廟裏是為了虔誠禮佛,五老爺則把這當作是一個攜妻出游的好機會。而目的不同,看點自然也就不同,五太太覺得寺裏的和尚們一個個都是得道高僧;五老爺卻嫌這梅山寺是廟破風景少,且從小看到大的,早沒了看頭。于是老爺就瞄上了百裏外有名的玉佛寺。

五老爺向來雷厲風行,這裏定了主意,那裏立時就派人去玉佛寺裏定了個院子。等下人回來報說已經定到了院子,且還雇好了船只,五太太才知道這件事,頓時被吓了一跳。要知道,那玉佛寺離着梅山鎮可足足有一百三十多裏地呢,便是順風順水,早晨上了船,那也得到過了晌才能到玉佛寺的。

五太太不安道:“沒必要跑那麽遠,梅山寺就可以了。”

五老爺卻道:“這怎麽能一樣?玉佛寺可是供奉着佛骨舍利的。你要禮佛,當然是要去那裏才更為心誠。再說了,你嫁給我都十幾年了,我都沒帶你出過一次遠門,只當是游春了。”

五太太聽了,頓時想到這十幾年來的委屈,那眼淚一時沒忍住,就這麽流了下來。五老爺最怕的就是五太太的眼淚,當下一陣手足無措,好一陣的伏低做小,才好不容易哄勸住了五太太。

要說五老爺吧,雖然珊娘兄妹全都是他的親生骨血,可他也就只有在看到兒子女兒時才能想到自己是個當爹的,看不到時,他根本就沒那個覺悟。因此,他安排着出游玉佛寺時,根本就沒算上家裏那三個小崽子。偏五太太和五老爺不同,五老爺不在乎世人的想法看法,五太太可一直都是個循規蹈矩的內宅婦人。雖說珊娘他們三個沒一個是她生的,五太太心裏卻多少總比五老爺多那麽一點人為父母的自覺,總覺得把孩子扔在家裏,單他們夫妻倆出去玩,怎麽說都是件會惹人眼的事兒,便說什麽也不肯。沒法子,五老爺只好老大不情願地帶上了珊娘他們。

侯瑞侯玦兩個,哪怕老爺不帶他們玩,只要能逃了一天的課,就已經是件挺開心的事了,何況老爺竟還答應帶上他們,兄弟倆早樂得找不着北了。

珊娘卻一時動搖拿不定主意。她既想去玉佛寺,又想留在家裏看一看她七姐的熱鬧——她一直記挂着七娘說過,浴佛節的時候,京裏次輔家裏會來人的事呢——女人天生的八卦好奇,叫她很想親眼去看看,她七姐姐在看到那人時會是個什麽樣的反應。不過,這一次那家來人是要悄悄相親的,想來便是她想看那個熱鬧也未必能看得到,這麽想着,她也就歇了那看熱鬧的念頭。

至于說袁長卿,珊娘實在看不出來她七姐對他有什麽特別不一樣的地方。說起來,侯家姑娘裏,大概只有十四對袁長卿是動了點真心的。最近袁長卿跟着先生去了後山鄉,已經有日子沒在梅山書院看到他了。侯家那些追逐着他的姑娘們,大多數都和珊娘一樣,并沒怎麽注意到他的在于不在,只有十四,時不時會問上一句,“袁大表哥什麽時候回來”。

因老爺想幫着太太搶初八那一天的頭香,便決定初七就出發,然後在玉佛寺裏住上兩晚,初九回來。

珊娘的繡樓臨着落梅河,因此,四月初七一大早,她還在梳着頭呢,就從梳妝臺的鏡子裏看到,一根桅杆從她窗下滑了過去。

五福立馬把手裏的托盤往六安手上一塞,趴到窗臺上往外一陣張望。便只見一艘頗為氣派的平頭艄船,正緩緩靠上後門處的那個小碼頭。五福頓時一陣興奮,回頭沖着珊娘等人報告道:“定就是那艘船了。看着好大!”

珊娘擡眸從鏡子裏橫了五福一眼,故意逗着她道:“我突然不太想去了。那麽遠,又要坐船,萬一再暈船……”

五福一聽就急了,轉身跑過來道:“姑娘傻了不是?!那不是去梅山寺,那是玉佛寺!那麽遠的地方,一輩子能去幾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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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六安托着的托盤裏挑着飾物的三和聽了,回手就在五福的大腦門上拍了一記,喝道:“胡說什麽呢?!”

五福這才意識到她說溜了嘴,忙在嘴巴上拍了一巴掌,又讨好地蹲在珊娘跟前,替她捶着腿道:“姑娘你看,咱們這梅山寺吧,好是好,可到底忒小了些,且又沒有什麽佛祖的舍利,打靈氣上就遠不如玉佛寺。咱們是去禮佛的,當然要挑着那有靈氣的地界去不是?”

珊娘憋着笑橫她一眼,故意擺弄着梳妝臺上的那些首飾,不以為然道:“佛說衆生平等,便是梅山寺沒有那個舍利,大家向佛的心都是一樣的。”

五福頓時苦了臉,鼓着個腮在那裏使勁地想着說辭。

珊娘隔着鏡子和三和對了個眼兒。一旁的小六安倒先忍不住了,笑出聲兒來。她倆頓時也忍不住了,三人全都笑了起來。五福這才知道上了當,忙跳起來,跺着腳道:“你們又合夥欺負我!這屋裏再沒個好人了,就欺負我一個老實人!”

“哎呦,你老實?!”

珊娘伸手擰着她的包子臉,才剛要再涮她兩句,忽然就聽到樓下李媽媽在跟什麽人說話。

六安放下托盤出去看了一眼,回來禀道:“方媽媽來了,說是老爺那裏催着呢。”

話說五老爺原就是個急驚風的脾氣,如今看着那船來得比預期的早,便一個勁地催着大家動作都快些。他則親自去五太太那裏催五太太了。

五老爺到得五太太的院子時,五太太也在梳着頭呢。若是以前,五老爺那麽一催,五太太早亂了手腳了,如今五太太總算是适應了五老爺的急脾氣,只對着鏡子橫了五老爺一眼,細聲慢氣道:“要不,老爺先行一步?”

五老爺頓時就蔫了,連連幹笑道:“不急不急。”說着,便坐到一邊,看着五太太打理自己。

等珊娘進來給太太請安時,就看到五老爺翹着個二郎腿坐在那裏,一邊還時不時地給五太太亂出主意,“這個簪子不好,那個耳環更配一些。”竟是一點兒都不着急了。

珊娘已經很久沒坐過船了……啊,不,其實确切說來,這時候的她還從來沒有坐過船。侯瑞和侯玦也沒有做過。所以三人一上船後,便把整條船都巡視了一遍。

桂叔找來的這艘船還挺新,連木料的香氣都還尚未散盡。船身也很寬,以落地罩分了前中後三個艙室。船身兩側裝的全是隔扇窗棂。這會兒正是最為舒适的四月天,那些窗戶全都大敞着,叫落梅河兩岸時的風光盡落眼底。

珊娘把船前船後看了一遍後,便在窗邊坐了下來。那侯玦和侯瑞卻跟坐不住似的,在船上又是一陣亂竄,直到五老爺扶着五太太上了船,這二人才溜到珊娘的身旁乖乖坐好。

五太太原就很少出門,更是很少坐船,所以五老爺當仁不讓地領着五太太去轉悠了。

三個孩子看了,相互一陣做鬼臉兒。侯瑞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盞茶,豪氣萬千地一飲而盡後,拿手指着窗外道:“總有一天,我要去跑船。”

“跑船?”侯玦不懂這詞兒,便問道:“哥哥是想要做個漁夫嗎?”

“什麽漁夫!”侯瑞鄙夷地一撇嘴,“漁夫算什麽跑船!将來總有一天,我要出海去看看!我要跟着船去天邊,看看船會不會從天邊掉下去……”

珊娘一陣詫異。她再想不到,她這小混混似的哥哥竟還有這樣的志向。

“我還要去西洋看看,”侯瑞越說越激動,閃着兩只眼道:“我要去看看那些紅頭發綠眼睛的西番,看看他們是不是真的只吃生肉……”

他的豪言壯語尚未說完,腦後就挨了五老爺一記鐵砂掌。

“胡說八道!”五老爺橫眉怒目道:“家裏是凍着你了還是餓着你了?竟逼得你要下西洋?!你可知道那些闖西洋南洋的都是些什麽人?那海裏又填了多少條人命?!你就只看到那些人都發了財,就不想想,那些財都是拿人命換回來的!”

侯瑞忽地一垂眼,不吱聲了。雖然他沒吱聲了,可那木着的一張臉,則明顯表露着他內心的不滿和受傷。

這神情,忽地就叫珊娘胸口一悶。她霍地站起來,對五老爺道:“老爺誤會哥哥的意思了。哥哥不是為了發財才想出海的,他不過是想去看看不一樣的世界而已。再說,哥哥只是說了他的一個想法,便是老爺……”她咬了咬唇,緩了口氣,看着五老爺又道:“便是老爺在哥哥這個年紀,想來也曾有過很多不切實際的想法。”——明明他也是打那個時候過來的,為什麽現在倒不懂得體諒侯瑞了?!

五老爺一怔。

這時五太太也過來,卻是繞過五老爺,過去拉着侯瑞走到一旁,又按着他的肩,讓他在窗邊坐了,柔聲安慰着他道:“連我這內宅的婦人都曾聽人說過,出海是九死一生的事,你父親只是擔心你會遇到危險而已。”

侯瑞擡眼看看五太太,沉默着垂下頭去。

五太太回頭,命丫鬟婆子給侯瑞他們端來一些茶點,便過去輕輕拉了一下五老爺的衣袖,和五老爺一前一後進了後艙。

雖說如今五老爺和五太太感情看着比以前好了許多,可珊娘就是個操心的命,總覺得不太放心,想了想,便悄悄跟了過去。

隔着低垂的竹簾,她聽到五太太正輕聲跟五老爺說着話。五太太道:“我早想說了,老爺不覺得您待瑞兒也太苛刻了嗎?瑞兒固然是貪玩了一些,可老爺也該看到他好的那一面,別總是罵孩子。您那樣,只會把孩子罵得離你越來越遠,就是心裏有什麽話,也不敢跟老爺說了……”

“便像你當初那樣?”五老爺道。

“你……老爺!”五太太嗔了五老爺一聲。

五老爺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了。下次你幫我注意着些,若是我又犯這老毛病,你……”

“老爺這也不算是什麽毛病,不過是性子急躁了些罷了。”五太太攔着五老爺的話道,“這一點上,其實瑞兒和老爺很像的。”

“你不嫌棄我就好……”

好吧,聽到這裏,便是沒看到五老爺過去攬着五太太的肩,珊娘也知道,下面的話不适合她一個姑娘偷聽了,便蹑着手腳轉身走開了。

回到前艙,她把五太太的話學說了一遍,又伸手一戳她哥哥的腦門,道:“你不惹事,老爺也不會老是只記得你的錯處了。”

侯瑞一側頭避開她的手,卻到底沒有像以前那樣,像個刺猬似地豎起一身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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