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榮養

也虧得五老爺挑了個生病的借口,陪着老太太看完龍舟賽後,珊娘兄妹便以“侍疾”為由,沒跟着老太太回西園去赴宴,而是早早地回了家。

從外面回來,總要先去給老爺太太請安,然後才能回自己的院子的。便是珊娘這回出門吃了一肚子的郁悶,這個禮數卻不能廢。

而因着最近老爺太太感情不錯,老爺一般都不在自己的院子裏,都是在太太那裏作息着,珊娘便以為老爺肯定也是和太太膩歪在一起,誰知她随口問着留在家裏的三和,“老爺太太在哪裏”時,三和竟猶豫了一下才答道:“老爺在老爺的院子裏,太太在太太的院子裏。”

珊娘不禁疑惑地看向三和。三和沖她微一點頭。珊娘便知道,家裏肯定發生什麽事了。侯瑞一向粗心大意,侯玦年紀還小,兄弟二人倒沒覺得有什麽不對的,便招呼着珊娘,先去給老爺請安了。

三人來到老爺那裏時,老爺正在屋裏跟桂叔說着話。小厮進去通報後,老爺都沒讓他們進屋,就直接把他們兄妹給打發了。

等他們來到太太的院子時,更是連太太的院門都沒能進得去,就被太太的丫環攔了下來,只說太太身體不舒服,叫他們各自散了。

到這時,便是大條的侯瑞都開始感覺到不對了,回頭問着珊娘,“怎麽了?出門時不是還好好的嗎?”

珊娘看向三和。

三和忙上前禀道:“是為了馬媽媽的事。”又看看侯玦,壓低聲音道:“老爺讓馬媽媽榮養,馬媽媽不願意,和姨娘在太太院子裏鬧了一場,老爺發了火,便命人把馬媽媽和姨娘一同送到鄉下莊子上去了。”

侯玦一聽就呆住了。和珊娘侯瑞不同,他怎麽說都是馬姨娘親生的兒子,是馬媽媽的親外孫。便是世俗不認這份親情,他到底是馬氏母女一手帶大的,對她們的感情自是和珊娘、侯瑞不同。

“可、可是為什麽?!”侯玦一把抓住三和的胳膊,急得眼淚在眼眶裏一陣打轉,“老、老爺為什麽要趕、趕她們走?為什麽?她們做錯什麽了嗎?”

他到底年紀還小,除了一句“為什麽”,竟再說不出第二句話來了。

珊娘一陣皺眉,過去按住小胖的肩道:“你別着急,老爺許只是惱了媽媽和姨娘打擾太太……”

她的話還沒說完,侯玦便叫道:“我問老爺去!”說着,一轉身就跑了。

珊娘一個沒提防,回手要去抓侯玦,卻抓了個空。小胖墩竟出人意料地靈活,一下子就竄得沒影了。想着胖墩那模樣,珊娘一跺腳,忙推着侯瑞道:“快攔住他!他這模樣過去,非闖禍不可!”——老爺可是連門都沒讓他們進,這會兒的心情可見一斑,侯玦這模樣過去,十有八九讨不到好!

侯瑞立馬就拔腳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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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娘則回身問着三和,“老爺怎麽突然要馬媽媽榮養?之前可說了什麽沒有?”

三和道:“老爺說,媽媽年紀大了,不忍心再看着媽媽操勞。”頓了頓,又道,“老爺還送了媽媽一個小莊子,答應每個月給媽媽一筆養老的錢,可馬媽媽還是不樂意,竟當場跟老爺頂了起來。老爺因着太太先還壓着火氣,只叫桂叔把人送出去,卻是誰也沒想到,一個錯眼兒不見,竟叫馬媽媽和姨娘闖到太太的院子裏去了。聽說媽媽跟太太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她看看四周,湊到珊娘耳旁小聲道:“馬媽媽說,老爺遣走她是為了擺布太太,偏老爺這時候進來,就給聽到了。老爺豈能不怒的?便是太太那裏跪下求老爺,老爺也沒肯答應留下媽媽,還把跟着鬧事的姨娘也一同送走了。然後太太就把自己關進繡房了,老爺叫了好幾回門都沒肯開。”

珊娘聽了一陣詫異。馬媽媽的強硬她可是親身領略過的,而且這強硬幾乎已經成了馬媽媽的本性,便是面對老爺,她都從來沒有真正收斂過。甚至有好幾回,珊娘覺得老爺都要當衆翻臉了,可每回又都因着太太而叫老爺忍了回去。且自老爺和太太的感情有所好轉後,老爺便使了一招釜底抽薪,叫桂叔漸漸把馬媽媽手裏的管家權給收了回去,如今馬媽媽其實也只不過管着太太嫁妝上的那些事而已,便是太太的院子,都是方媽媽在管事,對此馬媽媽雖然不滿已久,卻不知為什麽忍耐了下來。珊娘原還以為,老爺和馬媽媽這是各自後退一步,大概以後他們也會這麽和平共處下去了,卻不知為什麽,老爺忽然就不想再忍馬媽媽了。

只是,馬媽媽到底是太太的奶娘,便是要榮養,也該是太太發話才是……珊娘覺得,這後面肯定有什麽事,才叫老爺不顧太太的感受,下了這樣的決心。

其實馬媽媽此人,珊娘一直覺得她跟前世的自己很像,一樣的獨斷專行,一樣的霸道蠻橫,一樣聽不得反對的意見。而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同樣的,“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憐之處”,馬媽媽之所以形成這樣的性情,其實有很大的原因,還是得怪太太的軟弱。珊娘幾乎可以想像得到,在太太還小的時候,馬媽媽以怎樣強硬的姿态維護着太太。而随着太太的長大,馬媽媽越強,便壓制得太太越弱,太太越弱,逼得馬媽媽變得越強,久而久之,便變成了這樣一種主不主仆不仆的格局。偏太太出嫁後遇到的又是老爺這樣一個心思不夠細密的粗漢子……于是,太太懦弱了多少年,就叫馬媽媽強硬了多少年,以至于漸漸的,叫她忘了自己的根本,忘了她原該所屬的位置……

珊娘嘆了口氣。便是如今老爺和太太的關系有所改善,其實太太那懦弱的本性依舊沒有改變,遇到這樣的事,太太不敢反抗老爺,也就只能再把自己關回繡房了。而,自老爺上回闖進繡房後,太太已經有很久都沒有進過繡房了……

“我們去看看太太吧。”珊娘道。

她一轉身,恰正好看到侯瑞拎着侯玦的衣領,把他追了回來。

雖然被侯瑞揪着衣領,小胖墩仍是一個勁地掙紮着,嘴裏亂嚷嚷着:“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去問老爺!”

“你要問老爺什麽?”珊娘道。

“當然是問老爺,我姨娘她們到底犯了什麽錯!”侯玦流着淚道。

“這個不用去問老爺,我就能告訴你。”珊娘拉過侯玦,把三和告訴她的話跟侯瑞侯玦全都說了一遍,又道:“家有家規,國有國法,馬媽媽和姨娘是犯了規矩才叫老爺送走的,你便是去問,也問不出個什麽結果。且老爺這會兒正心情不好,你問得好,不過是讨一頓罵;問得不好,怕就得去跪祠堂了。”

“那我也不能什麽都不問啊!”侯玦抽噎道。

珊娘嘆了口氣,摸摸他的頭,對侯瑞道:“我倒是在想,老爺怎麽突然就叫馬媽媽榮養了呢?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侯瑞摸着下巴道:“不好問老爺,倒可以試着問一問桂叔。”他擡手一拍侯玦的腦勺,道:“別哭了,我去幫你問一問桂叔。”

珊娘道:“那我去太太那裏看看。”又扭頭囑咐着侯玦的奶娘,“你服侍好二爺,千萬別叫二爺沖撞了老爺。”再叮囑侯玦道,“你別急,我和哥哥幫你打聽去。”

侯玦點點頭,拉着她的衣袖喊了一聲:“姐姐……”

珊娘摸摸他的臉,又嘆了口氣,便帶着三和五福去了太太的院子。

珊娘來到太太的院子門口,還沒進門,就看到方媽媽在院子裏來來回回地打着轉,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見她進了院子,方媽媽忙迎了過去。

“怎麽回事?”珊娘問道,“怎麽好好的,鬧成這樣了?”

方媽媽急道:“姑娘和二位爺出門後,老爺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後就叫人把馬媽媽叫了過去,然後就聽到前面鬧了起來。姨娘跑進來跟太太說,老爺要趕馬媽媽走,太太不信,然後馬媽媽就進來了,說太太沒良心,老爺以前那樣對太太,全靠她頂着,如今老爺不過拿幾句好話糊弄着太太,太太就忘了根本,又說老爺搬開她是為了以後好随意擺布太太,偏這時候老爺進來了,就給聽到了。老爺氣壞了,叫人立時送走馬媽媽和姨娘,媽媽和姨娘那裏抱着太太不撒手,太太哭着替她們求情,卻不知怎麽惹惱了老爺,叫老爺吼了一嗓子,然後老爺就氣呼呼地走了,太太就又把自己關進繡房了。”——可見方媽媽真的亂了方寸,竟不管不顧地把一些不該叫珊娘知道的細節都給說了。

珊娘看看房門緊閉的繡房,揮手沖着方媽媽示意了一下,便蹑着手腳過去,小心地透過繡房那透明的玻璃窗往內看去。

她以為太太會像以前那樣,坐在繡架前埋頭繡着花,卻不想太太竟就坐在玻璃窗下,拿着一塊帕子捂着臉,肩頭正一下下地聳動着。

太太的身後,丫鬟明蘭背對着窗戶,正低頭跟太太說着話。

珊娘将耳朵湊到窗邊,便聽得明蘭咬牙切齒道:“……早跟太太說過,天下的烏鴉一般黑,是男人就信不得,偏太太什麽事情都愛往好處想,還以為老爺跟別的男人能有什麽不同……”

說到這裏,她一頓,片刻後,那聲音忽然變得飄忽起來,似夢呓般急促地低喃着:“他們會打你,會把你往死裏打,你都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前一刻還好好的,還在跟你說笑着,下一刻巴掌就打了上來……還不許你哭,你哭就打你……你不哭還打你……高興了打你,不高興了還打你,把你往死裏打,偏你還死不掉……男人都是一樣,他們只會打人,打你,打你,打你,打你……”

這一連串的“打你”,聽得珊娘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她顧不得會不會被太太發現,探頭往窗內看去,就只見原本站在太太身邊的明蘭忽然不見了,而原本坐在榻上的太太則在榻前蹲了下來,還哭着叫着明蘭的名字,想來是明蘭這會兒已經倒在了地上。

珊娘見狀,趕緊擡手敲了敲窗戶。

太太擡頭看看她,再低頭看看地上躺着的明蘭,忙過去替珊娘開了門。

珊娘進得門來,一低頭,果然看到明蘭蜷縮着躺在榻前的地上,無神的雙眼望着虛空的某一點,嘴裏仍一個勁地念叨着“打你”。珊娘趕緊回手關了門,然後擡頭看向太太。

太太抹了抹淚,以珊娘有些意外地果斷道:“幫我把她擡到榻上去。”

珊娘忙過去,和太太兩個把明蘭搬到榻上,然後她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太太照顧着明蘭。

太太從明蘭的衣襟裏拉出一個香囊,從裏面倒出一粒藥丸。珊娘忙過去幫她倒了一杯水過來。太太看她一眼,便接過水,扶着明蘭坐起,将那藥丸喂了她。

“要叫人來嗎?”珊娘問。

太太搖搖頭,扶着明蘭重新躺好,道:“她不會有事的,睡一覺就好了。”又道,“已經有好幾年都沒見她犯過這病了,今天……”她頓了頓,掏出帕子又拭起淚來。

果然,沒多久,明蘭喋喋不休的低喃聲漸漸低了下去,看樣子是睡着了。看着她的衣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臂,珊娘忽地一擡頭,看向太太:“這是……”

明蘭的手臂上,累累疊加着好些陳年舊傷痕。

太太也看到了,忙伸手過去明蘭的衣袖拉好,那眼淚又掉了下來,哽咽道:“她爹和她哥哥都是酒鬼,每回喝多了就愛打她,偏我又是個無能的主子,都護不住她……”

珊娘低頭看看明蘭,再擡頭看看太太,忽然為她倆一陣難過。以前她總不明白,老爺和太太的關系怎麽會弄得那麽僵,甚至還鬧到老爺吓暈太太的地步。現在知道了明蘭的事,她倒多少能夠理解了。太太原就是個耳根軟對自己沒信心的人,一個馬媽媽早就已經壓制得她畏首縮腳不敢見人了,再加上個被父兄虐待着長大的明蘭,天天這麽朝夕相處耳濡目染,太太敢讓老爺近身才怪……

不過,反過來說,其實太太心裏果然也還是有老爺的吧,不然也不至于老爺那裏稍一改變策略,太太這裏就輕易地丢盔棄甲投降了……

“許我真的錯了,”忽然,太太喃喃說道。“我以為我可以試試的,可我好像真的錯了,奶娘她……”太太說着,又靜靜地落下淚來。

珊娘一陣皺眉,“太太真這麽想嗎?”

太太擡起眼。

珊娘又道:“我不是替老爺說話,可太太真覺得,老爺是馬媽媽說的那樣嗎?”

太太怔怔望着她,半晌,扭開頭嘆道:“我不知道,每次我覺得也許我對了,可事後總證明我錯了,我……我真的不知道……”

沉默了一陣後,太太看着明蘭喃喃道:“我是不是又錯了?許明蘭說的對,該關起門來過我們自己的日子,別人如何原不跟我們相幹,許那樣就沒這許多煩惱了……”

“真的嗎?”珊娘截斷她的話,“太太覺得是太太以前那樣開心,還是現在跟老爺在一起更開心?”

太太看看她,忽地一低頭,不吱聲兒了。

珊娘道:“不知道太太注意到沒有,其實老爺很怕您。”

“怕我?”太太一陣驚訝。

“是啊,”珊娘笑道,“只太太一個眼神,老爺那裏再怎麽大的火氣,立時就偃旗息鼓了。”

太太怔了怔,忽然一陣苦笑,道:“可今天老爺就……”

珊娘道:“我倒是差不多能理解老爺的想法。老爺心裏記挂着太太,怕馬媽媽和馬姨娘打擾了太太,這才急匆匆跑來,偏正好聽到馬媽媽在說老爺的壞話,偏太太那裏不僅沒有替老爺辯駁,反過來竟還替馬媽媽求情,老爺心裏一定覺得,太太眼裏就只有馬媽媽,沒有老爺。”

太太一陣沉默。半晌,嘀咕道:“可是,媽媽到底是我的奶娘,便是要她榮養,也該是我的事,老爺他……”

“我覺得老爺這麽做,一定有老爺的理由。”珊娘點着頭道。

太太忽然擡頭看向珊娘。

珊娘愣了愣,然後默默嘆了口氣。兩輩子了,大概她是逃不掉做個管家婆的命了。“好吧,”她站起身,“我這就去老爺那裏打探一下,然後再來告訴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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