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淺嘗辄止
袁長卿的腳尖輕輕一點,便抱着珊娘從樹上跳了下來。
而直到他落地,珊娘一直都是那麽直愣愣地看着他。她都不知道該用什麽嚴厲的言辭來指責他才好了——前一次是夜闖,這一次更好,幹脆直接上手擄人了……
見她那麽直勾勾地瞪着他,袁長卿一勾眼尾,笑道:“現在我們可以放心說話了。”
珊娘這才反應過來,頓時一個肘擊擊向他的胸口,怒道:“放我下來!”
袁長卿驀地一縮,也不知道是被她的手肘擊痛了,還是在悶聲偷笑。他并沒有聽從她的意思放她下來,而是一貓腰,抱着她鑽進了樹下,一邊小聲道:“你又不重。”
說話間,珊娘聞到他口中飄出一股明顯的酒氣。她一怔,擡頭看向袁長卿。
此時他已經直起了腰。月光從玉蘭樹稀疏而寬大的葉片間灑落,在他的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明暗不定間,他那雙眼眸亮得叫人一陣心驚,而若仔細看去,還能看出,他的臉頰紅得也十分可疑。
“你,喝醉了?”她問。
袁長卿一默,低頭凝視着她。
從珊娘家裏出來後,出于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拉着周崇又是一番暢飲。而經過一陣旁敲側擊,終于叫他确認了,周崇竟真的對珊娘起了什麽不該有的心思。這不禁叫他一陣自悔加氣惱,偏周崇那裏一口一聲地說着什麽“十三兒說你們那是權宜之計”……
袁長卿從來不是個願意跟人吐露心事的人。他甚至覺得,跟人訴說心裏話,簡直就像是把自己剝光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一般,叫他感覺既羞恥又尴尬,且還很沒有安全感。他無法跟周崇說出他的真實想法,于是出于報複,便把周崇灌了個不省人事。而雖說他的酒量是從小就被幾個舅舅鍛煉出來的,可因着心頭郁積的那口氣,叫他一時失控,不知不覺間也跟着多喝了幾口。可若要說醉……
“沒有。”他答着她,輕輕将她放了下來——卻不是放在地上,而是放在了一根樹枝上。
珊娘吓了一跳,下意識捉住他的肩,低頭看着腳下空蕩蕩的地面。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她的腳上竟是光着的——她的鞋落在樓上了……且不說她還是睡到一半爬起來的,這會兒身上只穿着件睡衣……也虧得之前她因為怕冷,臨時扯了件氅衣套上。
而,便是他曾親眼見過她更為狼狽的模樣,便是他曾親自幫她接過傷腿的骨頭,這麽無緣無故叫一個大男人看到她光裸的腳……仍是叫珊娘有些接受不能。
偏她一擡頭,恰正好看到袁長卿的眼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腳上。
月光下,她的腳顯得分外的白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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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娘頓時一陣羞惱,猛地一縮腳,卻險些從樹上栽了下去。也虧得袁長卿及時伸手扶住了她。
她則趁機扯着氅衣下擺蓋住腳,擡頭怒瞪着袁長卿道:“看什麽看!非禮勿視懂不懂?!”
袁長卿看着她默默一眨眼。其實他很想說,你是我媳婦兒,有什麽不能看的……偏他天生沒有練就那種油嘴滑舌的技能,便低垂了眼,很是老實地“哦”了一聲,然後規規矩矩地後退了一步。
偏珊娘這會兒是坐在樹枝上的,且袁長卿還是很是壞心地挑了根不是很粗壯的樹枝。他這麽突然一後撤,便叫珊娘感覺一陣四邊不靠,忙不疊地伸手抓住他。
于是她便看到,他的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笑意。她頓時便明白了,他這是在故意報複着她剛才那一句“非禮”的話。
“快放我下來,別胡鬧!”她扯着他的手臂沖他一陣色厲內荏地低喝。
“地上涼。”他笑眯眯地道。
“那送我上去!”她又是一聲低吼。
袁長卿只彎着眼尾看着她笑而不答。
她惱了,“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她這一生氣,聲音便不受控制地有些大了起來。
“噓!”袁長卿趕緊靠過去,将一根手指點在她的唇上。
珊娘一怔,袁長卿也是一怔。緊接着,他的眼眸便是一閃,只當作他是全然無意的一般,任由他的手指在她的唇上停留了約一息的時間,然後才裝作沒事人兒一樣撤回手指,低聲又道:“小聲些,別驚動了守夜的人。”
受了蒙蔽的珊娘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兒,“你把我擄出來就不怕驚動了人?!”
“這倒沒事,”他眼尾又是那麽一勾,“我耳朵好着呢,若是有人找你,我再把你送回去便是,準保不會叫人發現。”
“沒人發現也不代表你就能這麽做!”珊娘惱道。
“不能嗎?”他忽地向她靠近過來。那一身的酒氣,頓時令珊娘一陣警覺。
“你……醉了!”她道。
他垂眼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沒有。”頓了頓,又道:“至少還沒醉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珊娘一默,總覺得這句話最好不要細問究竟。于是她問道:“這麽晚了,你來這裏做什麽?”
“一時睡不着,原想出來散散心的,沒想到在這裏巧遇另一個半夜不睡覺的人。”
他說着,唇邊綻出一朵微笑。
那笑容看得珊娘垂眼默了一默,然後忽地一翻左手。左手裏,是他剛才塞給她的那只小瓷瓶。
“這是什麽?”她問。
“醒酒藥。”袁長卿道,“解酒解頭痛很有效。”
珊娘忽地就眯起了眼,盯着他的臉道:“你怎麽知道我頭痛?!還是說……你在窗外偷看我們聊天了?!”
袁長卿一怔,笑容忽地一收,竟無來由地令珊娘很想去推着他的唇角恢複那個笑容……
“我……不是那個意思……”這時她才想起來,她是親眼看到他的船從上游漂下來的……
“你這是要去哪兒?”她岔開話題問道。
“随便逛逛。”他道。
“然後就泊在我的窗下了?!”她戳破他的謊言。
袁長卿的眼一垂,隔了一會兒,才擡起頭,看着她掌心裏的瓷瓶道:“明兒一早若是你頭痛,就叫丫鬟用水化一丸給你吃,效果比外面買的好。”又道,“這是我師父親自配的。你知道……哦,你不知道,我師父是好酒之徒。”不等珊娘接話,他又道:“你大概也不知道,我師父不僅是個和尚,也是個很不錯的大夫。”
終于,他這歪樓的技能滿格了,珊娘終于叫他帶歪了話題,偏頭問着他:“你師父,是那個……”
“嗯。老禿驢。”袁長卿替她說了那三個她不方便說出口的字,然後擡頭看着她,再次翹起唇角微笑了起來。
他的微笑,不僅柔和了他的五官面容,更使得他那雙清冷的眼眸染上了一抹出人意料的孩子氣——倒于某個方面忽然有點像侯瑞了。
珊娘眨了眨眼,這才想起來,其實袁長卿跟她哥哥侯瑞同齡……而她下意識裏卻總是把他當作一個成年人看待着……
“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說。”她柔聲回應着他,忽然間有點莫名心軟了起來。
袁長卿一向對他人的情緒很是敏感,當即便捕捉到了她的這一點心軟。珊娘坐在樹枝上,這會兒正以雙手握着那樹枝。于是他假裝他只是随意的模樣,将右手悄悄移到她的左手旁,一邊擡頭看着她,更正道:“是你爹總這麽叫他的。”
雖然感覺到他的手掌邊緣處傳來的熱度,便如之前袁長卿一直所想的那樣,珊娘對他的靠近,似乎并沒有像對旁人那樣敏感,只歪頭好奇問道:“你師父不是出家人嗎?怎麽還好酒?”
“我師父常說,不入世焉得出世,不曾真正經歷過的事,便不能叫做體驗過。”
這麽說着時,袁長卿的思緒不禁微微有點開了小差。以前他總不能理解他師父的這句話,他覺得,不是所有的事都要從頭至尾經歷過一遍才叫作體驗的,很多事情淺嘗辄止也是體驗。比如他對珊娘的那點心思。
所以,當他意識到他對她動了心思後,他并沒有覺得非要跟她有什麽樣的結果不可,他覺得他體驗過了那樣的感覺,明白了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樣的心情,這對于他來說就已經足夠了,他不需要更多了。何況她曾明确表示過對他沒興趣,他也覺得她對于他來說,還沒有重要到不可忘懷。于是,便是每個白天裏他能理智地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她,偏每個午夜夢回時又總能夢到她,他仍那麽堅持着他的決定。便是他莫名其妙地把太子給他的賞賜換了那塊西洋懷表,便是他潛回江陰後仍默默關注着她的一舉一動,便是知道她因他而受人算計時,他仍那麽堅定地相信着,她對于他來說并沒有那麽重要……
直到她真的遭遇到危險,迷失在大雨的山中……
那時候,他幾乎瘋了似地,不顧摔斷腿的危險,冒着大雨在黑暗中拼命搜尋着她;他一聲聲喊着“十三兒”,喊得嗓子都啞了,心裏害怕着她再也不能回答他時,他才在忽然間明白過來,原來,不知不覺中,她竟變成了他不可或缺之人……所以之後他耍了心機……他改了主意,他決定先把她抓在手裏再說。
偏她那裏仍是保持着對他的莫名抗拒。
而若說她真的抗拒着他,每當沒有別人在的時候,每當他靠近她時,偏她又表現得好像并不讨厭他……這不禁叫他生出許多的希望。
“十三兒。”
他輕輕叫了她一聲兒。
“嗯?”珊娘擡起頭。
“要不,就這樣嫁給我吧。”他道。
珊娘一陣詫異,看着他眨了好一會兒的眼,她才反應過來,忽地皺起眉頭,問道:“可是出什麽事了?!”
袁長卿的右手輕輕一動,覆住她的左手。他擡起眼,看着她緩緩說道:“我……想像不出來,我娶別人會是什麽樣兒。好像我……只能想像得到,娶你會是什麽樣兒。我……”他頓了頓,“我想我更願意娶你。”
——對于習慣了隐藏心事的袁長卿來說,這樣的話,已經是最近似于表白的話了。
雖然他很想像周崇那樣,直白地告訴她:我喜歡你,我是真心想要娶你……可這樣的話太過直白,叫他感覺難以啓齒。偏如果他熬着不說,又怕被周崇那個小渾蛋搶了先手……雖說叫周崇斷了念頭,他可以想出幾百種方法,但只有他在她的心裏先占據下地盤,才是最斬草除根的辦法。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的無後顧之憂……
珊娘默默看着他,心裏不禁一陣五味雜陳。她自然不知道袁長卿內心的掙紮,對于她來說,他所認識的袁長卿永遠是那麽果決,不可能存在任何掙紮猶豫。而且,他身上有諸多她所羨慕的優點,比如,他的适應能力。哪怕事情的發展再不如他的意,他總能很快調整好自己,然後從最不利的條件中,創造出對他最有利的解決方案。
而顯然,便是她不是他最理想的選擇,如今他也已經找到了能夠叫他接受的解決之道——怕就是那時候他在大講堂裏跟林如軒所講的那種夫婦相處之道……
也許,對于袁長卿來說,婚姻原就是可有可無之物。對于他來說,娶她或者娶別人,原就沒有根本的區別……
曾經她也想像過,前世時她死了之後,袁長卿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她怎麽想都覺得,他應該不會懷念她,甚至更有可能,她的死對于他來說是一種解脫。她覺得,以他那樣的個性,應該不會再續弦了,因為跟不投緣的人相處,對于他來說,很難。也許在她之後,他就再沒有別人了,但,便是這樣,他也一定是個快樂的鳏夫……
珊娘無聲一笑。換作前世的她,一定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可換作今生的她,她倒奇跡般地能夠理解他了。
是的,其實對于他來說,如果不是袁老夫人逼迫,他這一生都可以不需要任何人,他有他自己的世界,那個世界不需要別人——就像她現在才剛開始明白的那樣,她的世界也可以不需要別人,她只需要為自己而存在。
珊娘覺得,其實袁長卿對于婚姻沒有任何期待,而此刻的她,其實也跟他一樣,前世已經将她對婚姻的所有憧憬都消磨殆盡,如今的她更寧願追求一種歲月靜好式的寧靜安詳。而至少在這一點上,她和他還是合拍的。如果他想要的,是一段互不相擾的婚姻,那也正是她眼下想要的……
“你的意思,是把這‘權宜之計’改為‘長久之計’嗎?”她擡眸看向他。
所以說,世間的事永遠如此複雜難解。當你因為某人而開始追逐太陽時,也許那人正因為你而轉而向往月亮……
不僅珊娘誤會了袁長卿,袁長卿那裏也誤會了珊娘,以為她是明白了他那隐晦的表白,不禁晶亮着雙眸,看着她道:“你願意嗎?”
珊娘想了想,聳着肩道:“有何不可。而且,正好你想要的,也是我想要的。”——互不相擾。很好。
如果此刻袁長卿不是被一個念頭分了神,以他的敏銳,應該能捕捉到她話音裏那奇怪的蕭瑟,但他這會兒動了色念,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他的手上。
他握住她的手,由輕到重,然後他将她的手從樹枝上拿開,輕輕貼在他那因酒意而發着燙的臉頰上。
“我不會讓你後悔的。”他看着她,似發誓般輕聲說道。
“我也希望我不會後悔。”她也喃喃說道。
她看着他将她的手貼着他的臉頰,心裏卻隐隐有種古怪的隔離感,就仿佛這麽做着的人不是袁長卿,仿佛被袁長卿握着的手也不是她的一般……
她那帶着茫然的眼神,看得他心頭微微一抽。不知為什麽,他覺得她此刻的神情不僅是茫然,似乎還有一點悲傷。于是他擡起左手,覆着她的臉頰問道:“怎麽了?”
“什麽?”珊娘眨着眼,仍是一副不曾回神的模樣。
斑駁的月光落在她的臉上,使得那張臉看起來甚至都沒有他的手掌大。她的眼原就是細長的形狀,如今這麽迷蒙着眼神,便顯得更加細長了。
他的指尖輕輕拂過她半垂着的睫毛,發現她的睫毛不像他那麽濃密,卻很是修長,且意外地柔軟……像她的心腸一樣柔軟……
他微笑着,目光緩緩沿着她的鼻梁,落到她的唇上。和她那細長的眼不同,她的唇圓潤而飽滿,便是她不笑的時候,唇角仍是那麽微微凹陷着,跟只鮮嫩嫩的菱角一般……
許是想到了“菱角”,忍不住叫他一陣口舌生津。他下意識吞咽了一下,那喉結微微一動,看着她的眼忽然間變得深沉了起來。他的拇指随着他的視線,輕輕落在那唇角的凹陷處……
直到感覺到唇上拂過的指尖,珊娘才忽地回過神來。她一驚,驀地往後一仰,想要躲開他的手,卻是忘了這會兒她正坐在樹上……也虧得袁長卿的另一只手正托着她的背,才沒叫她一個倒栽蔥從樹枝上摔下去。
“你……”
她忍不住叫了一聲,卻立時就叫袁長卿的手掌一橫,便蓋在了她的嘴上。
“噓!”他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