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文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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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的時候,孫妍在鄉下的一個郵電局工作。
這是本市最偏遠的一個鄉鎮,離市中心有二十幾公裏。其實畢業的時候孫妍有機會留在城裏,可是夏天的時候她曾經路過這個郵電局,看到周圍有大片大片的麥田,風吹麥浪,空氣裏是清新的風的味道,麥地的旁邊還有一小片油菜花,引得蜂蝶飛舞,更讓她心生向往。于是,她主動要求分到大家都不願意來的這個地方。
孫妍真正來到這裏才發現現實和想象是有距離的。莊稼地除了帶來美感,更帶來無邊的荒涼。她分來這裏的時候已是秋天,大片的玉米地遮天蔽日,田地間是窄窄的小道,走好久都見不到什麽行人,心裏總覺得惶惶然的。到了晚上風吹玉米地發出嗚嗚的聲音,更讓人聽了心裏發毛。
這裏的交通極為不便,坐個公交車要走到幾公裏以外才能找到車站。家裏給孫妍買了一輛小摩托車,可是就這樣她也不可能天天回家,因為太遠了,路又太不好走。
郵電局後面有幾間小平房,算是職工宿舍,但是住的人很少,成家的人在鎮上都有房子,幾個未婚的家多是本鎮。小平房陰冷潮濕,房前的雜草裏有蟲子蜈蚣,常常爬到屋子裏來。風大的時候,小平房的木門和舊玻璃窗被刮得嗚嗚作響,讓人頓生寒意和恐懼。
不幸中的萬幸是這一排小平房裏還住着另外一個人,是早一年分配到這裏的一個男同事,叫孫碩。孫妍被風和蟲子吓壞的時候就默默地安慰自己,“別怕,別怕,隔壁有人。”
孫妍在這裏待了幾天就後悔了,可是關系都已經轉過來了,她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她跟孫碩抱怨過,孫碩只是笑笑說:“妹妹,既來之則安之吧。”
孫碩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一米八的大高個,性情卻像個孩子。他是外區縣的,家離這裏比孫妍還要遠,住在這個偏僻的鄉鎮上,他卻整天樂呵呵的。他愛開玩笑,因為跟孫妍同姓,就笑呵呵地說“天下同姓是一家”,一直喊孫妍“妹妹”。孫妍眼裏荒僻落後的鄉鎮,在他眼裏人傑地靈。他跟這裏各個年齡段的人都能玩到一塊兒,包子鋪的店主、小賣部的老板娘、賣豬頭肉的大哥、看門的大爺、附近住戶的孩子,都跟他熟絡得很。孫妍有一次跟着他去趕集,一路上不斷的有人跟他打招呼,孫妍就問他:“你怎麽跟大家混得這麽熟?”孫碩笑了笑,“熟人多了住在這裏更開心呀。”
孫碩生活能力比孫妍強很多。他把宿舍旁邊一間閑置的屋子收拾出來當廚房,裏面液化氣爐子、鍋碗瓢盆一應俱全。他做好了飯常請孫妍去吃,因為總吃外面的飯不方便也不衛生,孫妍後來幹脆跟他搭夥一起做飯了。不過孫妍廚藝不好,飯基本上還是孫碩來做。他做飯的時候總是哼着小調,似乎将他的歡喜也做進菜裏去,他做的菜,哪怕是最家常的土豆絲、西紅柿炒雞蛋、炝鍋面,孫妍吃起來也都覺得格外香。
孫碩常有一些小辦法豐富他們的餐桌。他去附近的小河裏釣了魚,煮了魚湯兩個人一起享用。他去農田裏捉螞蚱,去樹林裏找蟬的幼蟲,回來煮了曬幹後炸來吃。他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個用鐵焊的烤爐,把老鄉送他的玉米和地瓜架在爐子上烤了吃。那些魚湯的鮮味、那炸螞蚱和金蟬的酥香,那烤玉米烤地瓜的甜香,孫妍後來一直心心念念的惦記着。
孫碩很會玩兒,娛樂方式充滿童真。他帶着孫妍去野地裏抓蝈蝈,自己編個小籠子,把蝈蝈放進去養着,每天催着孫妍摘絲瓜花和南瓜花喂它。他把他們吃剩的肉骨頭和魚骨頭留着,給村裏的野狗和流浪貓吃。他用老鄉給他的胡蘿蔔刻章玩兒,小篆和隸書都別致。他會在孫妍站在油菜花田裏的時候,用傻瓜相機抓拍她傻傻的動作。他喜歡吹葫蘆絲,曲子吹得出神入化,他和孫妍一個吹一個唱,表演的節目曾經在區裏獲過獎。孫妍常笑孫碩像長不大的孩子,可是她不得不承認,和孫碩在一起,寂寞的鄉村生活變得有趣了很多,日子不再那麽難熬和漫長。
孫妍怕黑,一到晚上就心生怕意,孫碩屋裏有臺十四寸的小彩電,孫妍就每晚跑到他屋裏看電視。孫碩從來不跟她搶臺,還為她洗好老鄉種的葡萄和桃子,端到她的手邊,方便她一邊看電視一邊吃。孫妍看着電視,他就在旁邊用胡蘿蔔刻章。看電視看到睡眼朦胧,孫妍就起身回屋睡覺,躺下就能入睡,也就錯過了恐懼。
有時候起了大風,莊稼地傳來嗚嗚咽咽的聲音,門和窗也會響,孫妍就會吓得睡不着。這時候,隔壁的孫碩往往還不睡覺,會用他的葫蘆絲吹幾首曲子,曲調或歡快或綿長,都能吹到人心裏去。在那悠然的曲調中,孫妍慢慢忘卻了恐懼,漸漸睡去。
有那麽幾天,孫碩被派去市裏公幹,雖然路遠,但是他晚上都會趕回來。有一天下了雨,路不好走,孫妍想他是不會回來了。她關緊門窗,但還是在風雨聲中心中打顫。很晚了,她還睡不着,總聽到外面有異常的動靜,怕得用被子蒙了頭,心縮成一團。後來,忽然有熟悉的腳步聲響起,緊接着隔壁的門響了,沒多久,葫蘆絲的聲音響了起來。孫妍激動地起身穿好衣服開門出去。孫碩的門也開着,他渾身濕淋淋的站在門口沖她笑,孫妍心頭一熱,沖過去就擁抱了他。孫碩似乎一愣,過了一會兒,才用手拍了拍她的背。
後來孫妍因為那個擁抱有些尴尬,兩個人一起吃飯的時候,她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就說:“嗯,那天,我就是太害怕了,所以……你不要誤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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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碩笑了起來,“誤會什麽呀,妹妹,你想多了吧。”
孫妍在他大大咧咧的表情中放下心來。
孫妍是有男朋友的,她參加工作的時候,男友考了專升本,後來又讀了研究生。孫妍一直在等他。
99年的時候大家還都沒有手機,男友有時候會把電話打到單位來,大家都知道孫妍有個還在上學的男朋友。後來有一個暑假,男友到鄉下來看她,大家一看就知道是個很上進的靠譜青年。那天孫碩幫孫妍做飯招待她的男友。
“你同事挺關心你的。”男友走的時候對孫妍說。
“嗯,我們同姓,他把我當小妹妹。”孫妍說。
“其實他比你大不了多少。”男友說。
“是,其實他還像個大孩子。”孫妍說。
“你會一直等我嗎?”男友問。
“當然。”孫妍說。兩個人一直感情不錯,他們兩家還是世交,父母都支持他們在一起,孫妍沒想過要放棄。
孫妍的男友研究生畢業後,在市裏找了不錯的工作,有了一點根基之後,他開始動用各種關系,想把孫妍調回市裏。家裏人也催着他們結婚。可是大家發現,孫妍對調回市裏這事兒最不上心。
“趕緊離開那個鄉鎮吧,調到城裏來一切都方便。”母親說。
“調回來之後就趕緊結婚,他是我們看着長大的孩子,上進心特別強,前途遠大,你嫁了他我們就放心了。”父親說。
“那個鄉鎮又窮又偏僻,沒什麽可留戀的。”男友說。
是呀,調到父母身邊、男友身邊,生活應該更好吧,孫妍勸自己。
調令下來的時候,大家都向孫妍道賀,老職工們戀戀不舍地說:“咱們鎮上聲音最好聽的百靈鳥兒要調走了。”孫妍的目光在人群裏搜尋,沒有看到孫碩,後來她回宿舍收拾東西,見孫碩在小廚房做飯,她站在廚房門口,跟他說:“我要走了。”
“我知道。”孫碩邊做飯邊說,“所以今天的飯要做得豐盛些,以後你就很難吃到了。可惜沒有時間去釣新鮮的魚。”
孫妍別過身去,眼眶熱熱的。
吃飯的時候,孫妍說:“你整天刻章,都沒見你幫我刻一個。”
“誰說的,我刻了好多。”孫碩起身去宿舍拿了幾個胡蘿蔔章遞給孫妍。
孫妍看了看,有篆書的“傻姑娘孫妍”,有隸書的“小百靈孫妍”,還有一個刻了她的剪影。
她眼眶又開始發熱,孫碩倒是笑了,“妹妹,去市裏之後,有空回來玩兒。”
“你沒有想過要調動嗎?”孫妍問他。
孫碩說:“我不像你,城裏有人在等你。我在哪裏都一樣,再說,我挺喜歡這兒的。”
後來飯還沒吃完,男友找的車就來接孫妍了,孫妍坐在車上回頭,沒看到孫碩出來送她。
2013年,孫妍依然在市裏的郵政部門工作,老公這些年工作順利一路高升,兒子已經上小學了,她生活平靜無波瀾。老公工作忙,顧不上家,她就逐漸學會了做飯料理家,算是賢妻良母。偶有以前鄉鎮郵電局的老同事遇到她,總是說她生活稱心讓人羨慕。這幾年大家都有很多變動,當年一起工作的人還留在鎮上的不多,只有孫碩還一直留在那裏。
因為都在一個系統,開會或者有活動的時候,孫妍會見到孫碩。他如今在那邊做了主任,也成了家有了孩子,但依然是個嘻嘻哈哈有些孩子氣,他依然喜歡釣魚,喜歡吹葫蘆絲,他的篆刻功夫在整個郵電系統很有名。這些年他有好幾次調離鄉鎮的機會,但他選擇了留下,說在鄉鎮自在。
這一年春晚,李健和孫俪合唱了一首《風吹麥浪》,讓孫妍紅了眼眶。
“遠處蔚藍天空下湧動着金色的麥浪,就在那裏曾是你和我愛過的地方,當微風帶着收獲的味道吹向我臉龐,想起你輕柔的話語曾打濕我眼眶……我們曾在田野裏歌唱,在冬季盼望,卻沒能等到這陽光下秋天的景象,就讓曾經的誓言飛舞吧,随西風飄蕩,就像你柔軟的長發,曾芬芳我夢鄉……”
老公從陽臺上打電話回來,見孫妍眼睛濕潤,有些詫異,“好好的哭什麽?”
“沒什麽。”孫妍擦擦眼睛。
老公的手機又響了,大年夜還想着工作和升遷的事兒,他也無心再過問妻子為什麽流眼淚了。
過了年郵電系統開會的時候,孫妍遇到了孫碩,他隔着一群人沖她招手,“妹妹,妹妹,我在這兒。”
兩個人站到一起,孫碩看着孫妍,“妹妹,每次看到你都不見你再長個兒,哈哈。”他還是那麽愛開玩笑。
“長什麽個兒呀,現在只會長皺紋了。”孫妍說。
“可是我想起你,總是你當年的模樣,還是那個膽小、柔弱、笨手笨腳、愛臉紅、愛唱歌的小姑娘。”孫碩說。
孫碩告訴孫妍,原來他們住過的小平房早就拆了,鎮上現在也是高樓林立了。不過大片的麥田還在,油菜花田也越來越多,成了一景,每年油菜花一開,會有四面八方的游客開車過去看。田裏的蝈蝈很少了,不過偶爾還能抓到一只,給孩子玩兒。
在他的描述裏,孫妍忽然覺得自己變回到了當年那個有點膽怯的愛唱歌的小姑娘。
“在鄉下待了這麽多年,你真不想調到城裏來了?”孫妍說。雖然現在城鄉差距縮小,但孫妍覺得,城裏各方面的條件還是更好一些,機會也更多一些。
孫碩搖搖頭,“在那裏待了那麽多年,習慣了,不想走了。現在交通這麽方便,到市裏來開車一會兒就到了,在哪裏都一樣。”
兩個人說着話,他的手機響了,手機鈴居然是《風吹麥浪》,跟她的一樣。
孫妍的老公去一個偏僻的鄉鎮挂職,他走的時候孫妍說:“抓只蝈蝈回來吧。”
老公詫異地看着她,“說什麽呢,抓蝈蝈,抓什麽蝈蝈,你滿腦子都想什麽呢。”又說,“唉,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要不是為了前途,沒人願意跑到那種地方去。”
孫妍想說,有人會願意的。可是她把話咽了回去。
老公住在鄉下,隔斷時間才回來一趟,有一晚下雨,窗戶忘了關,雨水和風聲都進了屋,孫妍起來關窗,心裏不知道怎的陡然升起一陣傷感。她給老公打電話,老公接了,迷迷糊糊怪她大半夜地打什麽電話,她說:“下雨了,我忽然有點怕。”
老公說:“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怕下雨。睡吧,我明天一早還要開會。”
挂了電話,孫妍淚水流了下來,兒子起夜,看到媽媽坐在客廳哭,就問:“媽媽,你怎麽了?”
孫妍擦擦眼淚,“沒什麽,媽媽只是怕黑。”
“那你開開燈吧,開了燈,就不黑了。”兒子說。
孫妍哄兒子入睡,回到卧室,躺下許久睡不着,黑暗中帶上耳機,用手機聽着那首歌。
“遠處蔚藍天空下湧動着金色的麥浪,就在那裏曾是你和我愛過的地方,當微風帶着收獲的味道吹向我臉龐,想起你輕柔的話語,曾打濕我眼眶……我們曾在田野裏歌唱,在冬季盼望,卻沒能等到陽光下,這秋天的景象,就讓曾經的誓言飛舞吧,随西風飄蕩,就像你柔軟的長發,曾芬芳我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