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3)

巴黎門前,她轉了個彎,把車臨時停在運河邊,鑄造總局倉庫對面。巨大的建築沉浸在夜色裏,像一個史前動物。阿歷克斯只是稍稍想了一想在裏面經歷的日子,便感覺背脊一陣發涼。她打開車門,走了幾步,把菲利克斯的電腦往運河裏一扔,便又上了車。

在這個時間點,不出二十分鐘,就可以開到音樂城的停車場。

她把車停在地下二層,把鑰匙扔到一個下水道,然後去坐地鐵。

39

三十六小時,找到了這輛在龐坦載過阿歷克斯的黑車。

超過了十二小時,但總算有了結果。

後面,三輛民用警車,開往法勒基耶爾街。離她被綁的地方終于不是那麽遠了。這讓卡米爾有點兒焦慮。被綁的那天晚上,他們花了好多時間在附近詢問居民,卻完全沒有任何消息。

“那晚,我們錯過什麽了嗎?”他問路易。

“沒有吧。”

但還是……

這次,他們在一個斯洛伐克人開的出租車裏。這是一個高個子男人,臉像刀片一樣瘦削,眼神炙熱。大概三十歲,有點兒早禿,頭發都集中在後腦勺,像那些僧侶。在嫌疑犯素描上,他認出了這個女孩。除了眼睛,他說。自然,畫像上,女孩眼睛是綠色的,而之前他說是藍色的,女孩一定是用了彩色隐形眼鏡。但就是她。

出租車開得極為謹慎。路易已經準備親自動手了,卡米爾搶在他前面。他腰板一直,沖到了前座,他的雙腳終于落了地,在這輛四輪驅動的車上,他坐在座位上差不多可以雙腳夠到地面。随即,他一只手搭在司機肩上:“你可以的,夥計,沒有人會因為你超速而把你攔下的。”

這個斯洛伐克人,本就是個急性子。他猛一加速,卡米爾往椅背上狠狠一靠,四腳朝天,有點兒狼狽。司機立馬意識到了,他放慢了速度,連聲道歉。為了讓警長忘了這個意外,他什麽都搬出來了,他的薪水、他的車子,甚至他的女人。卡米爾臉漲得通紅,路易把手搭在他胳膊上,轉過頭,想說:“我們真的有時間為這種蠢事較真嗎?”但他的表情不像在說這個,他更像在說:“我們沒有時間生氣,哪怕是一時之氣,你不覺得嗎?”

法勒基耶爾路,拉布魯斯特街。

在路上,司機說了那天的事情。報價表顯示車費,二十五歐。當他在靠近龐坦教堂那個偏僻的出租車站把她放下的時候,那個女孩沒有講價,她打開車門,然後整個人癱倒在人行道上。她筋疲力盡,身上發出難聞的味道,渾身是汗,又髒又臭,你們自己想吧。他們一路上沒怎麽說話,她時不時搖頭,像是在抵抗睡意,這個斯洛伐克人不知道她這樣到底有什麽用意。她嗑藥了?到達這個區的時候,他轉頭看她,但女孩沒有看他,她透過擋風玻璃看着外面的街道,然後她突然轉身,好像在找什麽東西,或者突然神志不清,她說:“我們稍微等一下……請您停一下車。”

她指了指右邊一個地方。他們并沒有馬上達成一致。司機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就通過他說這事的樣子,他們已經感覺到當時那種氛圍了,那個女孩坐在後排,一言不發,這個司機情緒有點兒激動,他也是個滿腦子鬼點子的人,不是那麽容易被人耍弄的,更何況被這麽個姑娘。但她看都不看他,只是說:“別惹我,我們等一下,或者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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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不付錢也沒用。她本可以說:“我們等一下或者我叫警察。”但她沒有,兩人都知道底線在哪裏,兩人都有特殊情況。他們勢均力敵,于是出租車又開動了,她給他指了地方,他停下車。

“我等個人,不會太久。”她加了一句。

司機不喜歡這樣,漫無目的地等待,和這個渾身發臭的女孩一起。連等什麽都不知道。她希望他臨街停車,這樣她可以盯着一個地方。他指了指前面,他們不知道看什麽,只知道是前面,就這樣。有什麽人會來,什麽約會,他一秒鐘都不信。她看起來并不危險。倒像是有點兒焦慮。卡米爾聽着司機敘述這次等待。他猜想,那時司機等在那裏沒事可做,估計已經在心裏猜想這個女孩身上發生的故事了,比如,因為嫉妒、失戀,她要監視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女人、一個情敵,要不就是一個有關她家的故事,這其實也很常見。看一眼後視鏡。這個女孩并不難看,如果她收拾幹淨的話。累成這個樣子,讓人不禁浮想聯翩她是從哪裏出來的。

他們等了很久。她始終保持警惕。但是什麽都沒發生。卡米爾知道她之所以等着,是想知道特拉裏厄有沒有發現她逃跑,會不會在她家附近等她。

過了一會兒,她拿出三張十歐的紙幣,沒有任何解釋地下了車。司機看見她朝這個方向走了,但他沒看她去哪裏,他不想待在這個地方,深更半夜的,于是他就跑了。卡米爾下了車。綁架那晚,他們就在那裏搜查。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們下了車。卡米爾指指前面的居民樓。

“她就住在這裏進去的某棟樓裏。路易,你替我去再找兩隊人來,快。其他人……”

卡米爾分配了任務。所有人,刻不容緩。卡米爾靠在出租車門上,陷入沉思。

“我可以走了嗎?”司機壓低嗓音問道,像是怕被聽到一樣。

“嗯?不,你,我陪着你。”

卡米爾看着他,拉長了臉,像是一天沒吃東西。他笑笑。

“你發達了。你現在是一個警長的私人司機了。你是在一個等級制度森嚴的社會,你不知道嗎?”

40

“非常友善!”這個阿拉伯雜貨店老板說。

阿爾芒負責這個阿拉伯雜貨店老板。他總是樂意和商人們打交道的,尤其是那些雜貨商,這可不是每天都有的運氣。他做調查的時候會露出一些流浪漢的怪相,有點兒吓人。他穿梭在櫃臺之間,嘴上說着一些令人擔憂的影射,臉上又露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讓人心裏發怵。他就這樣把商店洗劫了一番,他這邊抓一包口香糖,那邊抓一罐可樂,不一會兒,他又對着空氣提一些問題,老板就這樣看着他往口袋裏塞滿棒棒糖、餅幹和巧克力條,阿爾芒就是喜歡吃甜的。關于這個女孩,他倒沒問出什麽東西來,但他依然堅持不懈。她叫什麽名字?現金支付,沒有卡或支票嗎?她常來嗎?穿了什麽衣服?那天晚上,她到底買了什麽?終于,當他把口袋裝滿之後,他就說了聲“謝謝您的配合”,跑去把他的戰利品放到汽車後備廂裏,他的後備廂裏總有些用過的塑料袋,專門用來應付這樣的情況。

至于葛諾德夫人,是卡米爾找到了她。她六十多歲,身體笨重,戴着一根發帶。肌膚豐盈,像是個肉店老板娘。她有一雙飄忽不定的眼睛,總顯得憂心忡忡。實在是太憂心忡忡,她像個被帶去開房的學生一般扭捏着身子,讓警官們很惱火。也讓人覺得似乎警察們都得聽她使喚,像是在炫耀一種房東的優越感。所以,不,這不只是一個鄰居,怎麽說呢,她既認識她又不認識她,他們沒法理解這些自相矛盾的回答,這讓人抓狂。

卡米爾五分鐘內就能把這個葛諾德老媽子一眼看穿。加布裏埃爾·葛諾德,她渾身散發出謊言、狡詐和虛僞的臭氣。一種惡意。她和她的丈夫都是面點師。2002年1月1日,上帝降臨世間,他把自己變形成歐元的樣子。上帝不是那種吝啬奇跡的人。他把面包價格翻倍,随即而來的就是商人利潤的翻倍。七倍,一夜之間。對上帝來說,沒有什麽難事。

變成寡婦之後,老葛諾德就把她擁有的一切都非法租了出去,她信誓旦旦地說這是為了服務大衆。“只有我一個人……”警察來調查涉案街道那天她不在,“我當時在瑞維西我女兒家”。盡管如此,當她回來時,她得知他們正在尋找的姑娘看起來十分像她以前的鄰居,她也沒有給警察打電話。“我不知道真的是她,如果我猜不到,你們能理解吧。”

“我會把你送去坐牢的。”卡米爾說。

她臉色發白,說明威脅起了作用。為了讓她放心,卡米爾加了一句:“在牢裏,憑着你的存款,你可以吃到食堂的加餐。”

這個女孩,在這裏,叫艾瑪。為什麽不呢?在娜塔莉、蕾娅、勞拉之後,卡米爾已經準備好了。葛諾德夫人本該要坐下來看嫌疑犯肖像。但她不是坐下來的,而是倒下來的。“對,是她,就是她,啊!”她情緒激動,雙臂抱胸,卡米爾懷疑她是不是會和她丈夫在地獄團聚。艾瑪在這裏待了三個月,從來不接待客人,也經常不在家。就上個星期,她突然說要走,調職到外省,還說在南部度假的時候有點兒落枕,狠狠摔了一跤,她付了兩個月的房租,解釋說家裏有事情,實在抱歉這麽匆忙地離開。她把知道的都說了,這個面包師,她想方設法讨這位範霍文警長歡心。甚至她都想給他錢了。看着這位警官一臉嚴峻,她隐約覺得這不合适。卡米爾重新組織了故事,盡管信息有點兒混亂。她指了指碗櫥的抽屜,一張藍色的紙,她留下的地址。卡米爾并不急着沖去看,他在這一點上沒有幻想,但他還是邊滑開手機,邊打開了抽屜。

“這是她的字跡?”

“不,這是我的。”

“我也想說……”

他輸入了地址,然後等待着頁面跳轉。在他面前,碗櫥頂上,裝着框,是一幅布面油畫,上面畫着一只鹿,在一片蘋果綠的森林裏。

“您的鹿看上去真的有點兒呆。”

“這是我女兒畫的。”葛諾德夫人說。

“你們真是一派胡言。”

葛諾德夫人拼命搜刮着她的回憶。艾瑪在銀行工作,至于哪家,她就不知道了,好吧,總之在一家外國銀行。卡米爾雖然詢問着,但他已經知道了所有的答案,葛諾德夫人提出了過高的租金,于是就什麽問題都不多問,這是非法租賃時不成文的條約。

地址是假的,卡米爾挂了電話。

路易帶着兩名身份鑒證組的技術員趕來了。房東已經疲憊不堪,他們就兀自上了樓。她還沒找到人租那間房。他們已經知道在艾瑪的房間裏會找到什麽:蕾娅的指紋、勞拉的基因和娜塔莉的痕跡。

卡米爾說:“我忘了告訴你們這次謀殺案的複雜性。這是一系列的連環謀殺……”

加布裏埃爾·葛諾德盡管坐着,但還是尋找着支點,于是她緊緊抓着桌子的邊緣。她冒着汗,靈魂幾乎要出竅。

“啊!”她突然大叫,“這個搬家公司,我知道!”

卡米爾立馬跑了過來。

“一些紙箱,一些拆卸了的家具,你們知道,她也沒有太多東西。”她一臉不屑地說道。卡米爾知道,對于葛諾德來說,那些沒有擁有很多東西的人也就一文不值,或者不算什麽東西。他們立馬和搬家公司取得聯系,電話裏,搬家公司的秘書顯得并不很熱情,可以說真的非常不熱情,她不能提供任何信息,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

“好吧,”卡米爾說,“我會自己來搜集信息!但我話說在前頭,如果我過來,我會讓你們的店停業一年,并且徹查你們的財務賬款,而您,就您個人來說,我會以妨礙司法罪名讓您去牢裏蹲着,如果您有孩子,他們會直接被送去社會和健康行為指揮機構!”

這聽上去雖然有些荒謬,但起作用了,秘書變得有點兒慌張,立馬給了卡米爾這個女孩存放她所有家當的儲藏室的地址,還有她的名字:艾瑪·斯澤克裏。

卡米爾吃力地拼讀了一遍。

“S,Z,開頭是這樣嗎?請您絕對不要讓任何人接近這個房間,您聽清楚了嗎?任何人!我說得夠清楚嗎?”

距離這裏十分鐘。卡米爾挂了電話,大聲說道:“一隊人馬!馬上!”

他們沖向電梯。

41

阿歷克斯小心翼翼地從樓梯下到了停車場。她的雷諾克裏歐順利地發動了起來。座位上有點兒涼。她在開車前看了一眼後視鏡。盡管很累,她還是用食指放在眼睛下方,微笑了一下然後做了個鬼臉。她收起舌頭開動了車子。

但事情還沒完。阿歷克斯要在出口處刷卡。在出口的上坡道,一根紅白相間的欄杆開了,她一個急剎車。一個穿着制服的警察出現在她面前,高舉起一條胳膊,對她指指另一方向,食指緊繃,雙腿叉開。他勒令她停車,立刻掉頭,雙手水平舉着,為了強調此處禁止通過。這時邊上出現一隊民用警車,全部閃着警笛。

第二輛警車後座冒出一個禿頭,和側窗齊高。這架勢就像一個總統車隊。之後,警察示意她可以離開了。她立馬右轉離開。

她開得有點兒不穩,行李箱裏的兩箱“私人物品”有點兒搖晃,但阿歷克斯很冷靜,那些裝硫酸的瓶子被很小心地固定住了。沒有危險。

42

差不多晚上十點,卡米爾徹底崩潰,好不容易才恢複了冷靜。他絕不能再去想儲物室門房那張歡樂的臉,這個蠢貨有張蒼白的臉,還戴着一副又厚又髒的眼鏡,皮膚的顏色像香腸一樣。

至于和他的交流:那個女孩,什麽女孩?那輛車子,什麽車子?那些箱子,什麽箱子?他們打開儲物間,一屋子的東西,大家都震驚了。全部在裏面,十個用膠帶粘好的紙箱,那個女孩的東西,個人物品。他們沖過去,卡米爾想立刻什麽都打開。但是有手續,要盤點,他們打了個電話給法官,于是一切都被加快了進度,所有東西都被打包走了,那些紙箱、那些拆卸的家具,反正不是很重。他們還是有希望找到那些私人物品,更确切說來,她的身份。事情有了一個重要的轉機。

卡米爾對于覆蓋每級樓梯的監視錄像帶所存的一線希望,很快熄滅了。不是它們的儲存時間問題,而是,那些攝像頭就是假的。

“這只是個擺設,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那個門房哈哈大笑着說道。

盤點需要一整個晚上,技術人員還要做些必要的記錄。他們忽略了那些家具,那些到處有賣的大路貨,那些書架,一張廚房方桌、帶床繃的床、床墊,技術人員帶着他們的棉簽和鉗子撲了上去。然後,他們仔細檢查了箱子裏的東西:運動服、沙灘裝、夏裝、冬裝。

“都是大賣場賣的那種,全世界各地都有。”路易說。

那些書,差不多兩箱子。那些口袋書,全部都是。塞利納、普魯斯特、紀德、陀思妥耶夫斯基、蘭波。卡米爾讀着書名:《茫茫黑夜漫游》《斯萬的愛情》《僞幣制造者》,但是路易沉溺在自己的思考中一言不發。

“怎麽了?”卡米爾問。

路易沒有馬上回答。《危險關系》《幽谷百合》《紅與黑》《了不起的蓋茨比》《局外人》。

“像是高中生的書架。”

事實上,她挑選的書看起來還是很實用很經典的。所有的書看起來都讀過,而且好些書都像是讀過好多遍,有些甚至已經翻爛,散架,整段整段被畫了下來,直到最後一頁。上面還有些感嘆號、問號、大大小小的叉,通常用藍色筆标注,有些油墨已經完全褪色了。

“她讀的都是必讀書目,她像是個好學生,也很實際,”卡米爾更進一步,“不成熟?”

“我不知道。或許是一種退化。”

卡米爾有點兒迷失在路易的套路裏,但他抓住了重點信息。那個女孩心智不完整,或者說還沒有完整。

“她還說一點兒意大利語,一點兒隐語。她讀了一點兒外國經典名著,但沒有讀完。”

卡米爾也發現了。原版的《未婚夫婦》《居無定所的情人》《玫瑰之名》,也有比如《愛麗絲》《道林·格雷的畫像》或者《艾瑪》。

“那個殺死馬基雅克的女孩,大家是不是說她帶着外國口音?”

旅行資料證實了。

“她不蠢,她念書,她說兩門外語,可能不是很流利但是她修過語言課程……你覺得她和帕斯卡爾·特拉裏厄配嗎?”

“或者勾引史蒂芬·馬基雅克?”路易補充說。

“或者殺傑奎琳納·紮奈迪?”

路易快速地記着筆記。多虧了那些印刷品,他或許可以重新整理這個女孩的路線,或者至少一部分路線,有些旅行社的宣傳冊上有出版日期,可以用來核對信息,但任何資料上,都沒有名字,沒有一個正式文件,沒有一點兒身份痕跡。一個女孩是過着怎樣的生活才會擁有那麽少的東西?

那晚結束的時候,結論很明顯了。

“她已經挑選過了,沒有任何隐私,以防萬一警察找過來,沒什麽可以幫到我們的。”

兩個男人重新站起來,卡米爾穿上外套,路易有點兒猶豫,他還待在原地,搜索着,尋找着。

“別白費勁了,我的孩子……”卡米爾說,“她的履歷已經無比精彩,看她這精心策劃的樣子,她肯定會有不錯的未來。”

這也是勒岡的想法。

周六傍晚。瓦爾米河堤。

他坐在拉瑪莉娜餐廳的露臺,給卡米爾打了一個電話。可能是因為運河的關系,它讓人想到魚,所以他要了兩杯幹白葡萄酒。勒岡小心翼翼地坐着。他知道,那些椅子可能承受不住他的重量。這把椅子還撐着。

當他們不在辦公室聊天時,他們通常都是天南地北地侃,至于工作,就是最後幾秒的事,兩三句話。

顯然,今天在卡米爾腦袋充斥着的,是他的拍賣。明天早晨。

“你什麽都不留嗎?”勒岡震驚了。

“不,我都結清了。”卡米爾說,“我會都捐了。”

“我以為你會都賣了。”

“那些油畫,我會賣了。錢我會捐掉。全部。”

卡米爾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做的這個決定,他就是這樣決定了,他覺得這是個成熟的決定。勒岡忍住沒有評論。但終究,他還是忍不住問了。

“給誰?”

這,卡米爾倒是從沒想過。他只是想把這筆錢捐了,但沒想過捐給誰。

43

“是你加速了還是我眼花了?”勒岡問。

“不,這是正常節奏,”卡米爾回答,“習慣就好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輕描淡寫,但實際上情況很糟糕。他們又發現了一具屍體,是一個名叫菲利克斯·馬尼埃爾的男人,在他的房間被殺。他的同事發現他沒去參加他自己發起的“重要會議”,感覺事有蹊跷。他們發現了他比死亡更慘烈的樣子,腦袋幾乎從軀幹上掉下來,脖子被硫酸溶化了,事情立馬就落到了範霍文長官手裏,法官在下午召見了他。事情很嚴重。

事情發展很快。死者的手機有來電記錄。最後一通接聽電話,是在他被殺那天晚上,來自蒙什街的一家酒店。經過核實,這就是那個女孩從圖盧茲回來時下榻的酒店。同天晚上,她還約他一起吃晚飯。他匆忙離開辦公室時就是這麽跟他同事說的。

除了發型和眼睛有些許區別,蒙什街上酒店的接待員認出了嫌疑犯素描上的這個女孩,她非常确定。那個女孩第二天早上就消失了。用的不是真名。現金支付。

“這家夥,這個菲利克斯,是誰?”勒岡問。

不等回答,他就拿過卡米爾手上的資料翻閱起來。

“四十四歲……”

“是的,”卡米爾确認說,“一家信息公司的技術員,與妻子分居,辦理離婚中,應該酗酒。”

勒岡不說話,他迅速浏覽着資料,發出“嗯”的聲音,有時候這聲音聽着像是在抱怨。誰都難免會抱怨一下。

“這是什麽,這個手提電腦是怎麽回事?”

“消失了。但我給你保證,兇手絕對不是為了偷手提電腦才用獎杯砸死他的,并且兇手還在他喉嚨裏倒入了半升酸。”

“是這個女孩?”

“很有可能是。他們可能郵件聯系過。或者她可能用過電腦,她不希望別人知道她用它做了什麽……”

“很好,那然後呢?然後呢?”

勒岡有點兒暴躁,這不是他的風格。對于傑奎琳納·紮奈迪的死還沒有太大的反應(圖盧茲的一位賓館女老板的謀殺案還是有點兒意外的),國家報紙如果說沒有太大反應,那麽這次的謀殺案,終于在國家報紙引起了軒然大波。塞納-聖德尼的地區背景并沒有太大亮點,但最後用硫酸結尾,卻引起轟動。這是一則社會新聞,但兇手的方式有點兒新意,甚至可以說是奇特。目前來說,兩起謀殺案,像是一個連環殺人案,但也不确定。大家這麽說着,但也不是很高興。如果再來一個受害者,大家就歡呼雀躍地确定了。事情應該被推到電視新聞頭條,勒岡作為內政部第一把手,法官維達爾作為司法部門第一把手,然後謾罵聲就開始像滂沱大雨一般噼裏啪啦向他們襲來。不敢想象如果媒體知道了之前的蘭斯和埃唐普的兇殺案會怎麽樣……現在大家眼前像是鋪展開了一張法國地圖(有點兒像卡米爾辦公室牆上用彩色釘子固定住的那張),配上了受害者生平,觸目驚心,簡直可以拍一部犯罪情節的“法式”公路電影,充滿喜悅,熱鬧歡騰。

目前,勒岡承受着“來自上面的極大壓力”,這不是最糟的,但已經很難頂住。但是就這一點來看,勒岡是個好領導,上頭的壓力,統統自己來扛。偶爾隐約顯露出來的,也不過是一點點實在受不了的,除了今天,卡米爾發現他的壓力四溢開來了。

“上頭把你怎麽了?”

聽到這個問題,勒岡像是被雷擊了一下。

“哎,卡米爾,你在想什麽呢?”

這種像是情侶之間的對話,他們之間總是不斷上演。

“我們先是有個女孩被綁架然後被關在籠子裏,和那些老鼠一起,接着綁匪就自殺了,造成了城郊大半個晚上的封鎖……”

比如這樣的對話,勒岡和卡米爾在他們共事的日子裏,至少上演了五十次。

“……這個被他綁架的女孩在我們救出她前就自救了,然後我們發現她已經用硫酸殺了三個人……”

卡米爾覺得這有點兒像庸俗的商業大片,他正想這麽說,但勒岡已經接上了話:“……取一個報告的時間,她已經把一個酒店女老板送上了西天,然後還回到了巴黎……”

所以卡米爾等着他講完,和他預料的一模一樣:

“……然後弄死一個可能只是簡簡單單想要和她做愛的單身男人,然後你問我……”“……上頭把我怎麽了?”卡米爾替他說完了。

卡米爾已經站了起來,走到門口,關了門,厭倦了。

“你去哪裏?”勒岡吼道。

“避免被某人吼,我還是更喜歡法官維達爾。”

“你真是一點兒品位都沒有。”

44

阿歷克斯看着兩輛卡車經過,然後又是一輛。從她停車的地方,她可以清楚看到卸貨碼頭前魚貫而行的半挂車。兩小時以來,那些搬運工不斷地裝卸着和樓房一樣高的集裝箱。

前夜,她跑去看了。必須翻過牆頭,有點兒難,她不得不爬上車頂,如果那時她被逮個正着,一切都完了。但是沒有,她在牆頭待了幾分鐘。每輛車的右前方都刷着排隊號和它的目的地。它們都開往德國科隆、法蘭克福、漢諾威、不來梅、多特蒙德。她,她要的是去慕尼黑的車。她記下了一輛車的車牌號、排隊號,不管怎麽樣,從正面看,它的樣子還是讓人能夠記住的。在車頂邊緣,一個鮑比字樣的粘紙削減了擋風玻璃的寬度。她跳下了牆頭,看見保安的狗朝她過來,發現了她。

大概三十幾分鐘後,她發現了司機,爬進他的駕駛室放了些東西,又拿了些證件。這是一個高大瘦削的男人,一件藍色工作服,五十多歲,頭發很短,胡須濃密,像一個擦地刷。體形不是重點,重要的是,他發現了她。然後,她睡在她的車裏,等這家公司開門,大概是淩晨四點。半小時後,有一些騷動開始出現了,然後就沒再停止過。阿歷克斯有點兒緊張,因為她不能失手,不然她的所有計劃都将泡湯,她會淪落到怎麽樣?她将只能在她賓館房間裏等着警察來抓她?

終于,差不多早晨六點前,這家夥走向他的卡車。發動機已經慢吞吞地發動,一刻鐘了,他确認了他的證件,阿歷克斯看到他和一個搬運工還有另兩個司機打了會兒趣。終于,他坐進了駕駛室。就在這時阿歷克斯跳出她的車子,轉身打開後備廂,拿了她的背包,小心翼翼地躲在打開的後備廂蓋子後面,确保沒有別的卡車來插隊。然後,當她确定了之後,她就跑向那些車子要經過的出口。

“我從來不在半路停車。太危險了。”這個男人說。

為一個女孩半路停車,這不是很妥帖。他欣賞她的機靈明智,她選擇謹慎地在專業公司門口等而不是站在路邊豎着大拇指半路搭車。

“鑒于卡車的數量,你肯定至少可以找到一輛!”

他贊嘆阿歷克斯的機智,于是不斷探索着阿歷克斯的行事技術上所反映出來的源源不斷的美德。對他來說,不是阿歷克斯,是克洛伊。

“我叫羅伯特,”他說着把手伸過座位,“但所有人都叫我‘鮑比’。”他指着粘紙又說了一句。

盡管如此,這次搭車,他還是震驚了。

“我發現了一些不是很貴的飛機票。在網上,好像只要四十歐。好吧,總是一些不太可能的時間,但只要你有時間!”

“我更喜歡留着錢過自己的日子。而且,如果我們去旅行,那是為了邂逅些什麽,不是嗎?”

這是個簡單而熱情的男人,他毫不猶豫地就接受了她,從他看到她出現在他車子前的那一刻起。阿歷克斯所等的,不是他的回答,而是他回答裏的語氣。她所擔憂的,是那種充滿色欲的目光。她不想在這幾個小時裏和一個汽車站的花花公子周旋。他的後視鏡上挂着一個聖母的小雕像,儀表盤上裝了一個小裝置,是一個屏幕,裏面裝着一些有着淡出效果的照片,有可以開合的簾子,還有可以翻動的頁面。照片循環播放,讓人看着疲憊。他在慕尼黑買的這個屏幕,三十歐。鮑比喜歡說東西的時候加個價格,與其說是為了炫耀,不如說是為了表示一種精準,一種考慮周全。他是這麽解釋的。他們花了差不多半小時來談論這些照片,他的家庭、他的房子、他的狗,還有很多照片,都是他的三個孩子。

“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紀堯姆、羅曼和馬裏翁。九歲、七歲和四歲。”

總是非常精準。他還是知道節制的,他沒有把自己家裏的奇聞異事一股腦兒地和盤托出。

“別人的事情,說到底,我們還是不關心的,不是嗎?”

“沒有啊,我很感興趣……”阿歷克斯反駁說。

“你家教很好。”

那天平穩地度過了,卡車顯得令人意外地舒适。

“如果你想要小睡一會兒,完全沒有問題。”

他豎了個大拇指,指指後排的卧鋪。

“我不得不開車,但你……”

阿歷克斯接受了,她睡了一個多小時。

“我們到哪裏了?”她問道,邊梳着頭邊重新爬回她的位子。

“你睡醒了?好吧,看來你還是有點兒迷糊。我們在聖默努爾德!”

阿歷克斯做出一副崇拜的樣子……開了那麽多路了呀!她的睡意被攪醒了。不僅僅是因為習慣性的焦慮,還是因為一種憂傷。開往邊境的旅途,可以說是一種痛苦的轉折。逃亡的起點,結束的開始。

聊天再次陷入沉默,他們打開錄音機,聽新聞,聽歌。阿歷克斯等着停車,等着必不可免的休息,等着鮑比想喝一杯咖啡。他有一個膳魔師的杯子,還自備口糧,路上需要的一切他都有,但他必須停一下,這活兒太累人了,沒幹過的人根本不懂。一旦有個休息站出現,阿歷克斯就提高警覺。如果這是一塊開放的休息區域,她就裝睡,人太少,所以很容易被發現。如果是一個加油站,那就風險小很多,她下車走兩步,給鮑比買個咖啡,他們成了好夥伴。就在他喝着咖啡時,他問起了為什麽旅行,問得有點兒太早了:“你是學生吧?”

他自己也不信她是學生。她很年輕,但畢竟也應該快三十了,而且累成她那個樣子,應該不太可能。她笑了一笑。

“不,我是護士,我想去那裏工作。”

“我能問問你為什麽去德國嗎?”

“因為我不說德語。”阿歷克斯盡力裝作無比堅定地回答。

羅伯特笑了,不是很确定他聽懂了。

“那你也可以去中國了。除非你還說中文。你說中文嗎?”

“不。事實上,我男朋友是慕尼黑人。”

“啊……”

他做出一副似乎都懂了的表情。他大大的胡子随着他左右搖晃的腦袋來回擺動。

“他做什麽的,你的男朋友?”

“信息方面。”

“他是德國人嗎?”

阿歷克斯點點頭,她不知道這樣的對話會走到哪一步,關于這個話題她心裏只準備了這幾個預設的回答,她不喜歡這樣。

“那你的妻子呢,她工作嗎?”

鮑比把他的咖啡杯扔進垃圾桶。關于他妻子的問題,不至于使他崩潰,但還是使他痛苦。他們又上路了。他用幻燈片放了他妻子的照片,一個非常普通的四十歲左右的女人,頭發平平的,神色病恹恹的。

“多發性硬化,”鮑比說,“還有孩子,你想象一下吧?我們現在只能聽天由命。”

這麽說着,他指指挂在後視鏡下面的聖母小雕塑。

“你覺得她會幫你嗎?”

阿歷克斯本不想這麽說。他轉向她,沒有任何不滿的神情,只是非常坦然篤定:“救贖的回報,是寬恕。你不這麽認為嗎?”

阿歷克斯不怎麽理解,宗教,對她來說……她沒有馬上做出反應,他指了指儀表盤的另一邊,鮑比貼了一張貼紙:“他要回來了。你們準備好了嗎?”

“你不信上帝。”鮑比笑着說,“一眼就看出來了。”

這句話裏沒有批評。

“至于我,如果我不信這個……”他說。

“但是,”阿歷克斯說,“仁慈的上帝給你都安排好了呀。你不要記恨。”

鮑比做了個手勢,是的,我知道,他們都這麽對我說。

“上帝考驗我們。”

“這,”阿歷克斯說,“好像也只能這樣說……”

對話就自動戛然而止了,他們看着路。

不久之後,鮑比說他要休息了。一個巨大的休息站,簡直就是個小城。

“我一般習慣在這裏休息,”他笑着說,“一個小時。”

離梅茲的出口還有二十公裏。

鮑比下了車先活動了活動筋骨,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他不吸煙。阿歷克斯看着他在停車場上來回走了幾圈,活動手臂,她覺得這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她看着他。如果他一個人也會這樣嗎?然後他又回到了車上。

“如果你不介意,”他說着爬到卧鋪上,“你不用擔心,我有鬧鐘,這兒呢。”

他指指他的腦袋。

“我正好去走走。”阿歷克斯說,“打打電話。”

他覺得加一句“替我擁抱他”會更俏皮,說着他拉上了窗簾。

阿歷克斯在停車場上,在無數卡車之間。她需要走走。

時間越久,她的心越沉重。是因為入夜了吧,她對自己說,但她心裏知道根本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這趟旅程。

她出現在高架路上只有一個意義,那就是标志着這個游戲就快結束了。

她假裝不在意但她還是有些害怕結束真的到來。就是明天,很快就到。

阿歷克斯開始哭泣,輕輕地,雙手環抱在胸前,站在巨大的卡車之間,那些卡車就像睡着的碩大的昆蟲。生活總會逮住我們,我們無能為力,無可遁逃,永遠如此。

她對自己重複着這些話,擤了擤鼻涕,想要深深吸一口氣,來驅趕心頭的沉悶,想要讓這顆沉重的心重新活過來,她疲憊不堪,實在太難了。離開這一切,她就這麽不斷對自己重複着,才重新找回了勇氣。之後,她就再也不去想了,一切都結束了。所以她才在這裏,在這條公路上,因為她要抛棄一切。這樣想着,她的內心稍微輕松了一點兒。她走着,清新的空氣使她又蘇醒了,平靜了,複活了。再來幾口長長的呼吸,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架飛機過去,阿歷克斯通過那三角形的閃光信號燈猜測的。

她甚至停了很久看着它,它極其緩慢地劃過天空,而它依然還是飛走了,消失在遠空。

飛機,總會讓人陷入遐想。

服務站用一座大橋跨越在高架路兩邊,兩邊橋墩下散落着一些小吃鋪、報攤、小型超市,還有各類商店。橋另一端,是回巴黎的方向。阿歷克斯回到車上,小心翼翼地關上車門,為了不吵醒鮑比。但她的回來打斷了他的睡意,不過幾秒之後,她又聽到了他沉重的呼吸,每一聲都以嘶嘶聲結尾。

她靠近她的背包,穿上她的夾克,确保她沒有遺漏任何東西,沒有東西從她口袋裏掉出來,沒有,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很順利。

她跪在座位上,輕輕拉上窗簾。

“鮑比……”她在他耳邊輕聲叫道。

她不想把他驚醒。但他睡意昏沉。她轉身,打開手套箱,什麽都沒有,她又關上箱子。她又在他座位下摸索,什麽都沒有。在司機的座位下面,一個塑料袋,她把它拉了出來。

“鮑比?”她說,又湊近他。

這一次,她取得了更多成功。

“什麽?”

他沒有完全醒來,只是本能地提出這個問題,他還在潛意識游走。不管了。阿歷克斯拿着螺絲刀就像拿着匕首,然後,一下,刺入他的右眼。手法精準。自然,一個護士……她使出了吃奶的勁兒,螺絲刀一下就紮進了他的腦顱,可以說是深深紮進了大腦。顯然,不是這樣,但還是紮得很深,以至于鮑比想要起身的反應都遲鈍了,他的雙腳朝各個方向胡亂拍打着。他大聲吼叫。阿歷克斯又用螺絲刀朝他的喉嚨紮了第二下。依然很準,然而并沒有什麽好驕傲的,她有足夠的時間瞄準,就在他的喉結下面。叫聲就變成了一種糊裏糊塗的咕哝聲。阿歷克斯皺着眉歪了歪腦袋,完全不知道這家夥說了什麽,這個家夥。她竭力避免鮑比胡亂的手臂動作,他那架勢就像野獸,好像能一下撂倒一頭牛。他開始嚴重窒息。盡管情況混亂,阿歷克斯還是遵循自己的想法。她用蠻力拔出他右眼的螺絲刀,自我防禦着把它紮入了他喉嚨,從旁邊,已經有鮮血噴湧而出。她于是不緊不慢地轉向她的背包。不管怎麽說,一根螺絲刀穿過喉嚨,這個鮑比,還能去哪裏?當她又湊近他的時候,他半截身子已經入了土,甚至不用費事把他綁起來。他還有呼吸,但極度微弱,他的肌肉似乎都僵硬了,他已經發出垂死的喘息。最艱難的,是打開他的嘴,這太困難了,如果不用榔頭,幾乎可以搞一整天。所以,榔頭。這個塑料袋裏幾乎什麽需要的都有,這些工具真是太棒了。阿歷克斯敲碎了他的上下牙齒,正好可以把硫酸瓶子的瓶頸塞進鮑比的嘴裏。很難猜想這家夥的感受,他已經這樣了,還怎麽知道這對他有什麽影響呢,酸從他嘴裏流出來,從他的喉嚨裏。沒有人能猜想到是什麽感覺,不過,也不重要了。正如別人說的,最重要的是意圖。

阿歷克斯拿了她所有的東西,準備離開。最後看了一眼鮑比,感謝主和他所有的仁慈。這是片聖地。一個男人完全舒展着身子平躺着,眼睛裏深深插着一個螺絲刀,只露出了刀柄,就像一個倒地的獨眼巨人。喉嚨的切割讓他的血幾分鐘內就流失了一半,他已經蒼白得像條床單,至少臉的上半部分是慘白的,因為下半部分,已經變成一片糨糊,沒有別的詞可以形容了。整個床鋪浸淫在猩紅的血液裏。等血液凝固後,一定非常壯觀。

不可能用這種方式殺死一個男人,而不把自己弄髒。喉嚨靜脈噴射出不少鮮血。阿歷克斯在背包裏摸索了一陣,換了件T恤。她用剩下的礦泉水,很快洗了手,洗了前臂和她之前扔在椅子下的毛巾。然後,背着背包,阿歷克斯穿過那座橋,跑到高速公路另一邊的服務站,這邊所有的車道都朝向巴黎。

她選了一輛快車,因為她不想拖延。這輛車是上塞納地區注冊的。她不認識牌子,但她懷疑這輛車到底快不快。駕駛員是一個年輕女人,三十歲,優雅、苗條,褐色頭發,一身銅臭味,令人作嘔。她說:是的。毫不猶豫,滿臉堆笑。車子很平穩。阿歷克斯把包往後座一扔,坐了下來。年輕女子已經準備開動。

“動身吧?”

阿歷克斯笑着伸出手:“我叫阿歷克斯。”

45

一取回她的車,阿歷克斯就趕往戴高樂機場。她看了很久航班信息牌,南美洲對她的預算來說太貴了,而北美又是一個警察的國度,還剩哪裏?歐洲。而歐洲對她來說還剩下哪裏?瑞士。所有的目的地裏,這是最好的。國際平臺,交通樞紐,還沒有人認識她,她便可以安靜地自己生活。戰犯和毒品買賣的黑錢都可以在那裏被漂白,所以對殺人犯來說也是極好的一個去處。阿歷克斯買了張到蘇黎世的票,明天出發,八點四十分,然後她順便可以逛逛機場商店,買一個好看的行李箱。畢竟,她從來沒敢給自己買過什麽真正的奢侈品。這是頭一次,沒有更好的機會了。她放棄了一個行李箱的念頭,而選擇了一個漂亮的旅行袋,天然植物皮質的,上面有壓花的花體字。運氣真好。她很高興。她還在免稅商店拿了瓶波摩威士忌。她用她的銀行卡付了所有的錢。她在心裏暗暗算了賬,定了定神,已經是極限了,但也還能承受。

之後,她選擇了去維勒班特,那是個無休無止的工業區域,充滿着工業酒店和它們的工業停車場。除了一些沙漠,地球上估計沒有比這更隐匿、更荒僻的地方了。沃呂比麗斯酒店,一個沒什麽個性的連鎖酒店,以“舒适和家的感覺”著稱。所謂舒适,也就是上百個停車位,所謂家的感覺,就是上百個一模一樣的房間,需要提前支付,合同并沒有任何信任感可言。阿歷克斯又刷了銀行卡。去戴高樂機場要多久?阿歷克斯問道,接待員習慣性地回答,二十五分鐘。阿歷克斯大致算了一下,然後定了明天早上八點的出租車。

顯然她累壞了,她看着電梯裏的鏡子,差點兒認不出自己。

三樓。地上鋪着的地毯,連它也開始顯露疲憊的神色。房間沒有辦法用語言描述。這裏往來的旅客多得數不過來,同樣數不過來的,還有那些孤獨的夜晚,和那些或躁動或深沉的夜。多少不合法的伴侶來過這裏,熾熱而瘋狂地在這床上滾過,然後帶着一種浪費生命的感覺離開這裏。阿歷克斯把包放在門口,看着這令人作嘔的裝飾,有點兒無從入手。

八點整,不需要看手表,只需要聽聽隔壁新聞的片頭聲就知道了。待會兒再洗澡,她脫下她的金色假發,從行李裏拿出洗漱用品,摘下她的群青色隐形眼鏡,扔到廁所的抽水馬桶裏。她換了裝扮,一條松松垮垮的牛仔褲,一件貼身套頭衫。她把所有家當都倒到床上,然後背着空背包就出門了,穿過走廊,來到樓梯口。她在最高的幾級樓梯上等了幾秒,等到接待員離開了櫃臺,她溜到停車場,取了車。她感覺到猛烈的寒意突如其來。夜已經深了。一陣雞皮疙瘩。停車場上方,可以聽見飛機的轟鳴聲穿過厚厚的雲層,雲層像是着了魔的人,在天空肆意奔跑。

她買了一卷垃圾袋。打開了車子的後備廂。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她打開那兩個貼着“私人物品”的小紙箱,忍住回憶,抓住什麽是什麽,看都不看,忍住嗚咽,她把它們全都塞進了垃圾袋,學校的練習簿、信件、日記、墨西哥錢幣。她時不時用袖口擦擦眼睛,吸吸鼻子,但她不願停下,她也不能停下,這是不可能的,必須一口氣到底,把一切都處理掉。那些花裏胡哨的珠寶、照片,全扔了,不要計算,不要回憶;那些小說的書頁,全部扔掉。黑色木頭小人的腦袋、紅色橡皮筋系着的一縷金發、一個印着“達尼埃爾”的愛心鑰匙圈,字跡已經磨損得差不多了,這是她小學時的初戀送的。終于,阿歷克斯用白色橡皮筋紮緊了第三個垃圾袋,但對她來說,這一切太刺激、太強烈、太生猛了。于是她轉過身,一屁股坐了下來,靠着打開的後備廂幾近崩潰,把臉埋在兩個掌心裏。她現在只想大聲吼叫,嘶吼。如果她可以的話,如果她還有力氣的話。一輛汽車緩緩開進停車場,阿歷克斯騰地站起來,假裝在後備廂找東西,車子從她身邊經過,開走,靠向接待處,少走一些路總是好的。

三個垃圾袋在地上躺着。阿歷克斯鎖上後備廂,抓起垃圾袋,堅定地大跨步離開了停車場。入口處的滑門年久失修,它在厚厚的白漆下默默地生鏽。工業區的街道,沒什麽人,一些游走的車輛,尋找着什麽酒店,還有一輛小摩的,沒有行人。畢竟如果不是像阿歷克斯這樣的人,為什麽要在這樣的地方游走呢?何況從這樣一條通往另一條一模一樣的街道上出發,你還能去到哪裏呢?面對着那些店鋪的滑動門,有十幾個垃圾桶在人行道上排成一列。阿歷克斯徘徊了幾分鐘,然後突然就決定了。就這個了。她打開垃圾桶,把袋子扔進去,她又取下背包,也一起扔了進去,她狠狠壓下垃圾桶蓋,往賓館方向走去。這裏埋葬着阿歷克斯的生命,一個不快樂的女孩,經常殺人,心思缜密,身體柔弱,誘惑迷人,內心迷茫,警察找不到她。這一夜,阿歷克斯是個大姑娘了,阿歷克斯擦幹眼淚,随着堅定的步伐呼吸沉穩,她回到賓館房間。這次她毫不避諱地從沉浸在電視裏的接待面前走過,上了樓,進到房間,脫下衣服,給自己沖了個熱水澡,太熱了,她對着水龍頭張開嘴。

46

人做決定,有時候是神秘莫測的。比如這個,卡米爾無法解釋為什麽他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傍晚的時候,他想着這個事,想着他們抓到這個女孩前她可能還會犯的罪。但他也想了很久這個女孩本身,想着他畫了千遍的她的臉龐,想着她所喚起的他生命中的記憶。這天夜裏,他知道了他錯在哪裏。這個女孩和伊琳娜沒有一點兒關系,他完全混淆了人物和場景。這次綁架,當然,使她和伊琳娜一下有了聯系,然後卡米爾不停把她們相關聯,因為如此接近現實,他心頭的那些相似的情緒、相似的恐懼又回來了,使他産生一種如此相似的罪惡感。這就是那些主張警察不該負責情感上太容易引起共鳴的案子的人所擔憂的事情。但卡米爾很清楚,他并不是掉入了陷阱,他是自己挖了個坑。他的朋友勒岡只是給了他機會,讓他面對現實。卡米爾本可以把案子轉手,但他沒有。他接到這個案子,其實他內心是充滿渴望的。他需要它。

卡米爾穿上鞋子,披上外套,拿了車鑰匙,一小時之後,他慢悠悠地晃悠在了通往克拉馬爾森林邊緣的寂靜的路上。

一條路往右,一條路往左,右邊的路通往兩邊都是大樹的森林深處。上一次他來這裏,他帶着他的警用武器。

五十米開外出現了一棟房子。車頭燈映照在髒兮兮的玻璃窗上。這是些小小的垂直的窗子,一扇一扇緊緊排列着,像是有些工廠傾斜的屋頂上的那些。卡米爾停了車,熄了火,車頭燈依然開着。

這天,他有一點兒懷疑。會不會是他搞錯了?

他關了車頭燈,下了車。這裏的夜比巴黎的涼快,或者只是他有點兒冷。他讓車門開着,走向房子。當直升機越過樹頂飛來時,他覺得差不多應該就是在這裏。卡米爾差點兒被這喧嚣和氣流掀翻,他狂奔起來。他不記得他是不是手上還拿着武器了。或許吧,太遙遠了,有點兒記不清細節了。

工作室是一幢一層建築,原本是一棟現在已經拆除的房子的門衛亭。遠遠看上去,它像一座俄羅斯農民的枞木屋。一條有着天窗的長廊,上面應該配一把扶手椅。這條路正是卡米爾走了幾百次的路,童年,少年,他就是走這條路去見他的母親,看她工作,或和她一起工作。他小時候不喜歡森林,走了幾步路,他就說喜歡待在屋子裏。這是個內向孤獨的孩子。需求帶來美德,沒有小朋友願意和他一起玩,因為他的身高。他不想永遠做一個被人嘲弄的對象。他寧願一個人待着。事實上,他害怕森林。如今依然是這樣,那些高聳的樹木……卡米爾五十歲了,或者快五十歲了。所以,他已經過了聽桤木王的故事的年紀。但他還是只有差不多十三歲的身高,今晚,他尤其抗拒這片森林,這孤獨的屋子,這讓他心緒不寧。不得不說,他母親曾經就是在這裏工作,伊琳娜也就是在這裏死去的。

47

屋子裏。阿歷克斯雙臂環抱着胸。打電話給她哥哥。他要是聽到她的聲音,應該會說:“啊,是你?你又想幹嗎?”他可能會生氣,從第一秒開始,但不管了。她拿起房間的電話,按照貼紙上的指示操作,撥零,呼叫外線。她發現了一個地方,可以和他見面,就在工業區邊上,她在紙上記下了地址。她翻找着,找到了這張紙,深呼吸,撥了電話。答錄機。意料之外,他從不關機,甚至是在夜裏,他說工作是神聖的。他可能是在隧道裏或者把手機忘在了門口的獨腳小圓桌上,誰知道呢,總之,也沒什麽不好。她留了一條信息:“是阿歷克斯。我要見你。很急。在歐奈,如福耐爾大街137號,晚上十一點半。如果我遲到了,等我一下。”

她剛想挂斷電話,又拿起來加了一句:“但是不要讓我等你。”

現在,她又重新陷入了這間房間的氛圍。平躺在床上,她胡思亂想了好一會兒,時間過得很慢,思緒自行串聯着,自如地穿梭着。她聽見隔壁電視的聲音,那些人不知道自己開得那麽大聲,不知道自己有多煩人。她可以讓他們安靜下來,如果她想的話。她會走出房間,按響隔壁的門鈴,男人開了門,一臉驚訝,這是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和她殺的那些差不多,幾個?五個?六個?更多?她熟稔地笑笑,很友善,她說:“我住在你隔壁,我一個人,能進來嗎?”男人更加震驚,有點兒茫然,她緊接着說:“你想看我不穿衣服的樣子嗎?”這語氣就像在說:“你想拉上窗簾嗎?”男人驚訝地張大嘴。他有點兒肚子,顯然,超過三十了。他們都這樣,所有她殺死的男人都有些肚腩,甚至是帕斯卡爾·特拉裏厄,這該死的家夥,願魔鬼用它無限的殘忍好好蹂躏他。她不假思索地解開她的浴袍,問他:“你覺得我怎麽樣?”她一直幻想着可以這麽做,一次,就一次。解開浴袍,全裸着,明知故問:“你覺得我怎麽樣?”确定對方會張開雙臂,然後她就躲到他懷裏。而現實是,她會說:“首先,你不想關掉你的電視嗎?”男人會一邊支支吾吾道着歉一邊沖過去,笨拙地摸索着按鈕,因為這場神奇的際遇而神魂颠倒。好了,他背對着她,身子微微前傾,她就兩只手抓起鋁制的床頭燈,向他狠狠砸去,就在右耳後面,再簡單不過了,一旦他陷入暈眩,那就跟玩游戲一樣容易,她知道應該砸哪裏,可以讓他幾秒鐘裏就暈菜,然後有足夠的時間完成下面的動作,用床單把他捆起來,半升濃硫酸倒進喉嚨,一切輕松搞定,然後電視也不響了,客人也不可能再調高電視音量,這樣就安安靜靜度過一夜。

這就是阿歷克斯做的白日夢,她平躺在床上,兩手放在腦後。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回憶又湧了上來。沒有任何悔恨,真的。所有那些她殺死的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必須這麽做,她需要這麽做。她需要看他們受苦,看他們死,是的,沒有任何悔恨。她甚至可以做得更多,多得多。命中注定就是這樣。

是時候該喝點兒酒了。她想着用塑料漱口杯喝上滿滿一杯波摩,但她改變了主意,直接對着瓶子喝了起來。阿歷克斯後悔了,她應該買些煙的。因為這是個慶祝。她已經差不多有十五年沒有抽煙了。她不知道今晚她為什麽想買些煙,因為內心深處,她從不喜歡吸煙。她想做大家都會做的事,做那些所有年輕女孩都想做的事,總之和大家一樣。她對威士忌非常敏感,只需要一點點她就暈了。她哼着些她也記不得歌詞的曲調,然後邊哼歌邊重新整理她的東西,把衣服仔仔細細地一件一件疊好,然後悉心打點她的旅行袋。她喜歡所有東西都幹淨整潔,她的房間,不得不說,所有她留下的房間總是無可指摘。在浴室,在那搖搖晃晃的塑料小架子上,沾着煙頭燙傷膏的痕跡,她把洗漱用品排列整齊。從她的梳妝包裏,她拿出她裝滿快樂分子的試管。一根頭發絲壓在了塞子下,她打開試管,抓住那根頭發,把手舉到最高,讓發絲像枯葉一般墜落。如果有一把頭發就好了,她可以讓它們像雨絲一般,像雪花一樣散落,在她以前的一個朋友家裏,她們一直這樣玩耍,在草坪上,用噴水管人工降雨。是威士忌。即使是在收拾東西,她還是在啜飲着她的酒,但是喝得很慢,以免醉倒。她整理完東西,已經有點兒晃蕩。她很久都沒吃什麽東西了,喝太多酒了,腦袋昏昏沉沉。沒想到。這讓她發笑,一種神經質的、緊張的笑,焦慮的笑,她總是這樣,焦慮是她的第二天性,加上殘忍。小時候,她絕不會相信自己會變得如此殘忍,她一邊在壁櫥裏整理着她漂亮的旅行袋,一邊自言自語。她反思着這個問題。她小時候是那麽溫和,人們甚至總對她說:“阿歷克斯真是小,一點點長大,太惹人憐愛了。”不得不說,她小時候真是又小又醜,人家便只能轉而表揚她的性格。

就這樣,夜晚過去了。幾小時。

阿歷克斯小口小口地喝着酒,最後開始大聲哭泣。她都沒有想到自己還能有那麽多眼淚。

因為這個夜晚,是一場巨大的孤獨。

48

就像是深夜裏的一聲槍聲。他踏在樹枝上的斷裂聲。卡米爾差點兒摔跤,又重新站穩,他的右腳被斷裂的木板夾住。劇痛。他想竭力掙脫,于是不得不坐下。突然,就是這樣背對着工作室,面對着前燈大開的車,他看到救援隊朝他跑來。他已經不是他自己了,他們把驚魂未定的他從地上扶起來,差不多就在他今天的位置。或者他當時更像是在那邊靠近欄杆的地方。

卡米爾站起來,小心翼翼地踏着吱吱呀呀似乎随時要一根根崩塌的木板在長廊上前行。他想不起來他到底在哪裏。

這樣試圖回憶,有什麽用呢?為了争取時間。

所以卡米爾轉向大門。這門被粗略地釘了起來,但這也沒什麽用,因為牆上兩扇窗戶已經被敲碎,沒有玻璃。他跨過窗子,落到另一邊,老舊的紅色石磚一直在腳下晃動,他的眼睛開始慢慢适應。

他的心髒快速而劇烈地跳動着,他的雙腿在努力向前挪動。他往前走了幾步。

重新刷過的牆壁,覆蓋着各種字跡。這塊地方被人擅闖過,有人放了一個床墊,現在這個床墊已經被開膛剖腹了。地上還有兩個碟子、燒到盡頭的蠟燭,空的瓶瓶罐罐四處散亂着。風在屋子裏咆哮。屋頂掉了一片下來,落在工作室的角落,現在可以看見森林了。

這一切都太令人痛苦,因為他的憂愁再也無所依傍。這種憂愁不太一樣。有什麽東西突然猛烈地浮現出來,毫無預兆。

伊琳娜的身體,還有孩子。

卡米爾跪倒在地,哭成了淚人。

49

房間裏,阿歷克斯慢慢地轉着圈兒,赤裸着身子,安安靜靜,閉着眼睛,她把她的T恤衫纏在手臂頂端,像是一根舞帶,或是一根體操帶,她又讓這些畫面浮現,她一一看到他們,那些死者,以一種奇怪的、偶然的順序排列着。當她的T恤、她的舞帶,旋轉着劃過房間的牆壁時,她的腦海裏浮現出蘭斯的咖啡館老板那張腫脹的臉和他瞪大的雙眼,她已經忘記他的名字。別的記憶又湧上來,阿歷克斯繼續跳着舞,轉圈,轉圈,她的舞帶變成了她的武器,她又想起了長途司機驚訝的苦笑。鮑比,她記得他的名字。她的T恤在她手中卷成了一團,打在房間的門上,慢慢地劃過,像是在把螺絲刀鑽進一個想象中的右眼,她用力按,用力旋轉,為了讓工具進入得更深,門把手像是在這種壓力下慘叫,奮力抵抗着,阿歷克斯猛轉了一下袖子,武器狠狠紮入,消失。阿歷克斯很開心,她轉着,飛着,跳着,笑着。這樣,很久,她的武器在她拳頭上轉成一個球,阿歷克斯殺了又殺,活了又活。舞終于漸漸到了尾聲,舞者也是。那些男人是真的渴望得到她嗎?她坐在床上,兩個膝蓋夾着那瓶威士忌,阿歷克斯想象那些男人的欲望,就像菲利克斯,她又看到他熾熱的眼神。他,他的欲望太強盛了。如果他此刻在她面前,她會直勾勾地看進他的眼睛,嘴唇微微張開,她會把她的T恤拿在手裏,然後慢慢地、熟稔地撫摩着兩腿之間的威士忌瓶子,像在撫摩一個巨大的陰莖,這個菲利克斯,他就會炸,何況他當時就炸了,開着車就按捺不住了。子彈就從床的另一邊飛來,離開了槍膛。

阿歷克斯把T恤扔到空中,她想象它帶着猩紅的血漬,T恤緩緩落地,像是一只海鳥,落在破敗的扶手椅上,靠近門口。

又過了一會兒,黑夜完全降臨了,鄰居關了電視,睡下了,渾然不知這個奇跡:住在阿歷克斯隔壁而逃過一死。

阿歷克斯站在盥洗盆前,盡可能遠。為了看清全身,她赤裸着身子,神情嚴肅,甚至有一些肅穆,她看着自己,什麽都不做,只是這樣,看着自己。

所以,就是這樣,這就是阿歷克斯。只是這樣。

根本沒有辦法忍住眼淚,當你就這樣赤裸裸地面對着你自己。

她感到體內的裂痕越來越擴大,她感覺自己即将崩潰,感覺自己被什麽東西抓住了。

鏡子裏她自己的形象,尤其強烈。

于是她突然轉過身,背對着鏡子,跪在地上,毫不猶豫地狠狠把腦袋砸在盥洗盆的彩陶上,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重重地,愈來愈重,對準頭顱的同一個地方。撞擊發出極大的聲響,像是在敲鼓,因為阿歷克斯使上了渾身力氣。最後一下,她狠命一撞,暈頭轉向,淚如泉湧。有東西在她的腦顱裏破損,碎裂,但不是今天,其實早就碎裂了。她蹒跚着站起來,走到床邊,坍塌不起。她的腦袋讓她痛不欲生,痛苦像浪潮一般陣陣湧來,她閉上眼睛,想着是不是耳朵在流血。她用左手,盡可能瞄準,抓起那瓶巴比妥酸劑,放在肚子上,小心翼翼地把試劑裏的東西全都倒在手上(她的腦袋裏是怎樣的一種折磨),然後一下全吞了下去。她笨拙地用手肘支起身子,轉身朝向床頭櫃,搖搖晃晃地抓過威士忌瓶子,盡可能地緊緊抓住,然後對着瓶嘴,一口氣,喝,喝,喝,幾秒鐘就喝了大半瓶,手一松,她聽到瓶子滾到了地毯上。

阿歷克斯在床上癱成了一大坨。

惡心像海浪一般向她一陣陣襲來,難以言喻地痛苦。

她已經淚流滿面,但她渾然不知。

她的身體在這裏,但她的靈魂已經離開。

它自行游走。它纏繞着她的一生,自我反省。

她的大腦突然被恐懼抓住,純粹的神經反應。

現在一切都只關乎她的軀體了;倒計時,那些無可挽回的時刻,阿歷克斯的靈魂飛到了別處。

如果有一個別處的話。

50

房子周邊一片混亂。入口處被封住了,停車場被包圍起來。旋閃燈、警車、制服。對于客人來說,像是在拍電視劇,只是不在夜裏。在電視裏,這些事情,一般是在夜裏。現在是早晨七點,退房的高峰時刻,混亂到了極點。一個小時以來,老板都在不停給客人賠不是,連連道歉,各種做保證,讓人禁不住猜想他能保證什麽。

卡米爾和路易抵達的時候,酒店老板正擋在門口。等他了解了形勢,路易便趕在他老大之前跟賓館老板說上了話,他有這個習慣,在這種情況下,他寧願先開口,如果讓卡米爾來的話,那半小時後可能就會發生內戰。

因此,路易非常和善而通融地做了個手勢,讓酒店老板讓一下,走道清空了。卡米爾跟着當地的一名警員,他是第一個到的。

“我立馬就認出了這個被通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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