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商積羽和小深盤膝榻上,他手觸銀環,為小深解禁。

這馭靈環看上去普通,卻必然耗費了大量精力,看來小深可能真的是蛟。蛟屬已經是世上血脈最接近龍的水族了,也出了威名赫赫的修者。小深孤身流落在外,也不知究竟為何。

商積羽的師父不但能打,亦是煉器大師,他身為弟子,豈有不通之理。靈氣流轉探查,手法雖然陌生,但好歹找到頭緒,有了些許進展。

但日落月升,卻是不得不停下來了。

“今日先到這裏。”他眉眼淡漠,竟是不知不覺中,已換了一個。

到了夜裏,就該颠倒一下,由小深來助他了。

雖說這樣延長了至少一半以上時間,可仍是比其他人來解要快上很多了。

小深暗喜,小心翼翼打理着失而複得的那一點點靈力,而且腳也不軟了,他很滿意。

“太陽落山了,那我們躺下來吧,我喜歡躺着盤。”小深說道。

商積羽:“……”

應該是想多了,小深不了解人族語言。什麽話在他嘴裏,總是失了幾分本味。

商積羽神色間有些遲疑,這件事并非他索要來的……是他也不是他。

小深見他不語,“盤不盤?不盤我……”

就去外面溜達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他水的下落了。

小深原本和商積羽對面盤膝而坐,手撐榻正要起身,一只溫玉般的手竟悄無聲息握着他的腳踝,叫他一下栽進商積羽懷裏。

商積羽垂眸,他方才完全是下意識的,就像見到小深後,緊緊攥着他。

口是心非,他自然是需要小深的。

少年柔軟的身體坐在他懷中,後背緊貼着他的胸膛。

商積羽嘆息一聲:“……就坐着罷。”

坐着多不舒服?但小深還是願意滿足這個自己比較喜歡的商積羽。

他調整了一下姿勢,又覺得其實也不錯,屈起赤着雙足,整條龍縮進肅然端坐的商積羽懷裏。

鴻濛殿

謝枯榮歪歪坐在椅子上,掌管宗內一應事務的執事們分列其下,有執事道:“宗主,前日選的主翰,才進書林,就被趕出來了。”

“又趕出來了?”謝枯榮只覺得頭又要疼起來了。

羽陵宗書林有藏書如海,道法秘籍萬千,也需人管理,稱之為主翰。

凡任主翰者,必須是精通文墨,知識廣博,修為也不可能太低。

上一任主翰三年前隕落了,他們便着手選新的主翰,只是,主翰這個職務有些特別,不是想選誰就選誰的,連謝枯榮也不能一人決定。

這都陸續選送了十來個人,都沒能成功做成主翰。

諸位執事也都覺得無語,照例,各自又拟了幾個名字,交給謝枯榮。

只得是如此了,再挑揀挑揀,不知何時能成功。

“難道我羽陵宗,滿宗門還選不出一個主翰了。”謝枯榮悶聲道,那豈不是可笑。

一位執事道:“說到這個,宗主,聽陳确說,您昨日出山,帶回來一名靈力低微的水族,而且這水族還不識字?”

陳确是專管常住事務的,一應人員流動,無論門內編外,他都監察歸單,記錄在冊,此事謝枯榮的确讓道彌報給他知曉了。

謝枯榮:“……”

他就知道,會廣為流傳。

羽陵宗進了個文盲,不是什麽天崩地裂的大事,但足以叫大家津津樂道一陣時間了,畢竟是頭一遭。

其他尚未聽說的執事,也驚訝起來。

“什麽?不識字?為什麽會不識字?”

“這,這是上哪找來的!”

“你說的這個小深,到底有多沒文化……”

大家都好奇,謝枯榮為什麽會帶回來一個文盲,關注點竟是都集中在這上頭了,連靈力低微都顧不上,好似也比什麽主翰人選要更吸引人。

謝枯榮也不好說出祖師遺命,再則,祖師也未讓他把小深帶回來啊。

謝枯榮含糊地道:“多大點事,已經叫道彌帶小深識字了!”

碧峤峰。

一夜過去,商積羽仍是整整齊齊一個,在他身上,則是七手八腳纏着他的小深,龍盤虎踞嘛。

數百年,商積羽也未同人如此親密地接觸過,少年是頭一個。

夜裏未點燈,一室黑暗,商積羽又閉着眼,失去了視覺,但他能嗅到少年身上淡淡的水汽,濕潤微甜,反而在腦海中留下更深刻的印記。

少年的呼吸,就像潮汐一樣,緩和有規律,讓他體內的靈力平靜乖順起來。

小深睜開眼,看到板板正正的商積羽,立刻明白還是那一個,笑嘻嘻地道:“可以起來啦?”

商積羽虛扶着小深坐起來,手掌和小深的腰分開時,淡淡的悵然若失襲上心頭,“……嗯。”

“我和道彌約好了,今天去識字。”小深對商積羽說,“還是去昨日落舟那裏等他?”

商積羽:“你說绾龍臺?不錯。”

小深:“…………”

商積羽看他欲言又止,無奈地道:“……從前叫寸斜臺,是他改的。”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商積羽的另一面。

再給你記上一筆……

果然不是好人。

小深郁悶地道:“算了,我走了。”

他轉身往外走了幾步,忽覺不對,腳步聲似有重疊,回頭一看,才見商積羽竟跟着走出來,頓時欣喜地道:“你也去看書嘛?”

商積羽看他喜形于色,微愣,随即一笑。

“不去……你早些回來。”

他只是不知不覺又跟着小深了,甚至說完後,才發現自己還說了句如此兒女情長的話。

只是小深全然沒發覺,大概對人言本來也不敏感。

“知道!我就去應付一下!”什麽識字不識字的,當然是解開禁制和找水重要,小深壓根沒把那當回事,糊弄一下罷了。

道彌如約乘着小舟來接小深,只見他又換了一身衣裳,這次是師叔祖的穿衣風格,但那玉帶還是原來那一根,而且健步如飛,和之前的軟腳模樣大不相同。

看來靈力雖然低微,氣力倒是不再那麽虛了。

想小深哥剛出現時,身上只一件破衣爛衫和這玉帶,恐怕這就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私物了。

書林并不在山上,而是一大片浮空的平地,上有巍峨建築,牌匾上寫着幾個鐵畫銀鈎的大字……不過小深不認識。周圍離垢河環繞,平平看去,真是浮島一般。

“這是不動地。”道彌介紹,這裏停了許多小舟,無論何時,羽陵宗,書林總是最熱鬧的。

道彌在羽陵宗長大,對這裏再熟悉不過了,“當年方寸祖師東游,到達羽陵,遇到鬼修長恩,正在曝書,文山書海,卷帙浩繁……”

小深打斷他:“卷什麽?”

道彌:“就書籍冊頁浩大而繁多。”

“哦,”小深嫌棄地道,“你說書挺多就夠了。”

道彌很委屈,啊,小深哥的知識就和他的口袋一樣貧瘠。

道彌也不是故意的,很多詞對道彌來說,就是日常用的,他也沒法具體想象小深有多無知啊。對羽陵宗的人來說,認識一個成語是文盲,認識一百個成語也是文盲,差不多不大。總有遺漏之處。

道彌改口道:“那書多得像海一樣,祖師驚異長恩以鬼身,寧願被烈日灼燒,也要曬書,一片愛書之情,于是留下助他曬書,整理藏書。

“後長恩飛升,據說成了司書之神,那些書也都留給了祖師。其中不但有人間學問,更有長生大道。真人閱盡藏書後頓悟,羽陵講道,成五千年絕學!

“聽道者紛紛拜入門牆,就此開宗立派,指地為名,是為羽陵宗。羽陵傳人,也莫不愛書,當年修書林放藏書,後來也會不斷将新書加入,無論是人間經典,還是道法典籍。

“這裏,就是人間最全的藏書之地。越往裏,內容就越高深。”

道彌将小深帶進書林第一層,這裏極為安靜,但在層層書架間,卻有起碼數百人,或穿梭期間,或靜坐閱讀。

道彌的聲音也放小了一點,“這裏有本門弟子,也有外派來求學的,不看令牌難以分辨,不過咱們本門弟子愛穿白色。現在人還算少的,主要是管理書林的主翰職務空懸,深處一些地方,沒主翰的允許不讓進,有些典籍也必須是師長和主翰都點頭才能出借……反正,主翰不在挺麻煩的!誰也沒想到,會懸置三年呀。”

再多的,道彌就沒細說了,反正文盲小深哥一時半會兒也用不上。

他哪知道,他這嘴一天到晚叭叭不停,小深從白衣那裏就沒聽進去了……

小深心說,都沒有商積羽穿得好看。

果然是人間最全的藏書之地,連小兒學字的入門級書籍都有,道彌翻找了一本,尋了個角落坐下,“小深前輩,現在我教你認字。先認你的名字吧。”

“深,從水。”桌上自有任意取用的筆墨,道彌提筆寫了個“深”字。

“好,我記住了!”小深看一眼。

“那咱們再從基本的學起,天地人……”道彌總覺得小深哥态度有點敷衍。

小深本想說今天就夠了,忽然想起什麽,又道:“等等,你先教我兩個字。”

他也摸起一支筆,敲了敲桌面,深沉地道:“‘還債’怎麽寫?”

道彌:“??”

道彌覺得奇怪,幹嘛學這倆字,但還是提筆寫下。

小深如獲至寶,說道:“今天有些乏了,就到這裏吧,回去了。”

道彌:“?!不好吧!”

果然不是錯覺,非常敷衍。

小深站起來,“有什麽不好的,我看到字兒就頭暈得很——”

他忽然住口,好像看到什麽黑點從書架間閃過,定睛細看又沒有了,甚是奇怪。

到底什麽玩意兒,小深想什麽就做什麽,扒拉着書架,就要爬上去看。

“這是在做什麽,有這樣拿書的嗎?”一道陌生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小深回頭低眼一看,是個白衣少年,鳳目斜飛,好奇地看過來。

“玄梧子師兄啊。”道彌打了聲招呼。

這位玄梧子師兄随意嗯了一聲,只對小深道:“你,下來。”

小深也沒看到黑點了,跳下書架。

這麽一跳下來,身形也顯得更嬌小了,玄梧子這才看清楚他的臉,低頭道:“你不會,就是昨日宗主帶回來的小妖吧,倒是活潑……”

小深瞥他一眼,察覺到語氣中的逗弄,高傲地轉開頭。

雖然不太能聽懂人話,但別以為他不知道,這就是以前他逼烏龜跳舞時的語氣。

“不理我?哼哼。”玄梧子也是羽陵的傑出人才了,只可惜不太高,所以見到嬌小的小深,話都更多了,“爬上去找什麽書?下來我幫你拿。”

少年柔弱無力,靈力又低微,怕是拿上頭的書都不方便。雖說是要幫忙,但怎麽聽怎麽帶着戲谑。

“師兄今天這麽熱心?拿不到不幹你事吧。”道彌和他關系可談不上好,玄梧子平日甚是倨傲,這時堅決站在小深哥這邊,涼涼地道。

“怎麽不幹我事?”玄梧子閑閑道,“這主翰在選,我也是候選之一,已報給宗主了。說不定,以後這裏每本書……都幹我的事。”

道彌心裏一驚。

玄梧子他年紀也沒多大,已是聽雷境(第五境),到這一境,可以開始精練各位法術了,因為還要度雷劫,所以才叫聽雷。玄梧子是各種佼佼者,又有過目不忘之能,以這般年紀,入選名單,不管當沒當上,就已經是很大的認可了,所以玄梧子才得意說出來。

但道彌是幾代都在羽陵長大的土著,即便是外門,也自有些傲氣,嘴上還是不服輸地“哼”了一聲,但也沒那麽不客氣了。

沒想到還有比道彌混不吝地。

小深驕傲地道:“那又怎麽樣,我不識字!”

哪本書他都不借!

玄梧子:“……”

道彌:“……”

玄梧子也被小深這個自豪的表情和震撼的內容驚住了,“你說什麽,你不識字?”

他這時才去注意,桌上的确寫着天地人之類簡單的字,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是文盲!是羽陵地區罕見的文盲!

玄梧子喃喃道:“我還從未見過不識字的人……你多大了?怎麽不識字的?”

他越看越覺得稀奇,恨不得好好研究一下,如何不識字還能進來的。

“玄梧子師兄!”道彌語重心長地道,“你就不要母雞孵小鴨了!”

還揪着這個問題不放了,就算小深哥不覺得羞赧,但他這個負責給小深哥掃盲的人壓力也相當大啊。

小深真情實感地追問:“什麽意思?”

道彌:“多管閑事!”

小深感受了一下人族語言的奧妙,哈哈哈大笑起來。

玄梧子:“…………”

道彌這德性他是早見過的,但這個小水族……追問的語氣真誠得不得了,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無縫,三人氣人,被小深襯托出了十二分!

——這就是玄梧子誤會他們了,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不過玄梧子氣極反而失笑,覺得若和他們相争,顯得自己欺淩弱小,這倆一個才過玄關(第三境),另一個更慘,不知道到沒到滌初境(第二境)。

他重新端起架子來,驕氣地道:“那好好學,總有‘幹你事’的一天,待你多看幾本書便知道了。欲知萬載事,全賴古人書!”

說罷潇灑地拂袖而去。

玄梧子走得也沒太遠,還能隐約聽到那小水族不但沒被他帥到,反而在說:“胡說八道,這人真沒文化!”

一萬年前他還能不知道什麽樣麽,看什麽書。

玄梧子:“???”

……不行,忍住!真名士不能回頭看吵架!

玄梧子走了沒多久,小深沒學幾個字,随意抓個借口,嚷着學人族文字有幾率和玄梧子一樣讨人厭,拿着寫了“還債”兩個字的紙就往外跑。

道彌叫苦,本來他只要打打雜就行,誰叫小深哥不識字,為了羽陵宗的名聲,他必須把小深哥教會,否則沒法和宗主交代,沒想到小深哥居然還不配合,任務一下變重了。

小深跳到小舟上,小舟無風自動,“不學了不學了,別來找我了!”

道彌:“不行!你快回來!”

玄梧子正在另一只小舟上,本已飄出去一段距離,見狀高聲道,“道彌,師兄來助你。”

哈,沒想到機會來得這麽快,非要趁機吓唬吓唬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不可。

道彌哪能看不出來,惱道:“幹你何事!”

他把法器祭出來,乃是用自己羽毛求長輩幫他祭煉的。

玄梧子怎會怕,他們境界可差着好幾層呢,但也故意祭出自己的法器,乃是一柄法尺,見風就長,瑩潤如玉。

但道彌見了就知道,這質地看着溫潤如玉,實際上是玄梧子前些年在宗內小比勝了,宗主賜他的珍寶。此物出自深海,堅硬無匹,也正因唯獨深海有,甚是難得,據說上古龍族都用來築巢,足見珍稀、厲害之處,當時可羨慕極了旁人。

如此寶物,花了玄梧子幾年時間,看來終于将其煉化成法器了,因為太難煉,也沒做什麽花哨的外形,直直方方。

玄梧子并指一揮,法尺就飛起來,懸在上空,他對小深道:“逃學可不好,師兄今日就教教你做人。”

小深:“我幹嘛做人??”

玄梧子:“……”

他也自覺有誤,讪讪一笑,索性不說了,法尺疾飛向小深,他這白海砂做的法尺,乃是最近的新寵,有事沒事都要拿出來炫一炫。

他幾乎可以想象,單這麽疾飛至小妖眼前,再疾停下來,乍起乍落,就能讓小妖雙腿無力地坐下來……

不是誇張,要是尋常低微修者,但是這法尺的煌煌氣勢,就能吓得他們道心狂抖了。

小深眼見一物飛過來,下意識擡起手來擋了一下。

玄梧子沒想到他不避反而伸手,氣性如此之大,臉色一變,迅速收回法尺。

可小深速度也不慢,柔嫩的拳頭已碰到法尺,法尺上便自接觸那一點絲絲縷縷向四周綻開了蛛網般的裂痕!

道彌、玄梧子:“????”

玄梧子收回法尺拿到手裏,上頭更是掉下幾粒碎屑,昭示着再晚一點它就要粉身碎骨……

匪夷所思,嬌弱可人的小深,用白嫩的手,把他的法尺,錘,裂了。

——為何說龍族不愛談境界,也不便談境界呢?

境界是人族定的,哪一境煉心,哪一境煉體。可是龍族,生來便有巨力,龍鱗之堅,更是世所罕見。

小深只是被束縛了靈力,龍身還在,別看修為低得只剩一、二境,跨境打砸個法寶不跟玩兒似的,這屬于天賦……

別說他擡手了,就是站在這兒讓玄梧子砸,以他修為,也磕不破小深的龍鱗啊。

他恨得想捶胸頓足,難怪修為如此低微又不識字,宗主也會帶回來啊!肉身竟是如此強悍!

到底是個啥,有殼,絕對是有殼的!

此刻,一道流光自山邊襲來。

能在這周遭飛行的,地位都不一般。

玄梧子向上看去——

白衣青年負手懸于空中,獵獵風中,墨發飛舞。實在巧,也是擅長跨境鬥毆之人,只是這位是成名以來,以逆天跨境殺修者創下赫赫兇名小師叔祖商積羽。

玄梧子因為驚訝商積羽的出現,都沒那麽心痛了……

商積羽面無表情看來,“何事?”

道彌下巴都要驚掉了,他剛才一急,大着膽子傳音給了宗主和師叔祖……不想師叔祖竟真來了,還來得如此快,轉瞬即至。

小深則指着玄梧子道:“他拿東西打我!”

抱着法尺的玄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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