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言後
? 言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嫁入皇家。
從未。
言太師幺女，上有父母兄長拳拳愛護，外有言氏一族保護依靠。她從來不需要像其他閨閣小姐那般擔憂自己的未來，因為她從小便知道，以言家的門楣，已經不需要犧牲兒女的婚事來達到鞏固權勢的目的。
言閑是自由的，更是幸福的。
她通文墨，識詩書，懂音律，善歌舞，精棋藝，那時候的金陵城，找不出來第二個女子能像她這般驚才絕豔，一身風華宛若月色下的清荷，袅袅兮流光璀璨。
自言閑有記憶以來便認識了蕭選，父親是帝師，也是所有王公貴族的先生，兄長言闕更是這位皇四子的伴讀。于少女時代的言閑而言，蕭選只是一位皇子，跟兄長關系好的皇子，品行能力都算上乘的皇子，但，也僅此而已。
那時候的言閑想不到，自己今後的人生會跟他有重大牽扯，而他也成為她這一生悲劇的來源。
言閑第一次見到蕭遐是一個雨後初霁的午後。皇宮中有一池湖水名喚紫薇池，沒到夏日，滿池的荷花仿佛占盡了天地間所有靈氣，饒是言閑年年都眼巴巴地進宮來看，都還是看不夠。
也就是在她十四歲的這一年，坐在湖畔，褪下鞋襪，任憑白皙的玉足在湖水裏蕩漾，嘴上的吃着新鮮的蓮子，只着一身白色中衣的蕭遐從湖中破水而出，在空中幾個旋轉之後落在一旁的草地上。
水珠濺了言閑一身，她又氣有惱，剛要發作，眼前便出現幾個大大的蓮蓬，“冒犯小姐了，給你賠罪，可好？”
那幾顆蓮子的味道在後來長達幾十年的宮廷生活中，一直鮮活地停留在她的記憶裏，溫暖了她一日又一日行屍走肉般的日子。
“你是何人？幾個蓮蓬就算給我賠罪了？”
“蕭遐，我的名字。”
皇五子，蕭遐。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言閑眼光之高曾讓言太師都憂心不已，她也像平常女兒家那樣偷偷在床上看着一些話本小說，幻想着一些情情愛愛，她不知道未來會有怎麽樣的男子讓她傾心，但是只要這個人出現在她面前，她就知道，就是他，只能是他。
五王之亂發生時，言閑日日都夜不能寐。
她從不信佛，那幾日卻日日跪在佛堂前。
蕭選有林燮，有她兄長，光他們兩個就足以對抗很多人。
大局初定時，言老太師終于覺察到女兒的心思，将她關在祠堂。
言閑這一生怕都沒有這樣的勇氣，跳窗、翻牆，瘸着腿，一步一拐離開了家門。
無數次清晨，言閑從夢中醒來，枕頭濕了一片，夢裏有蕭遐，有荷花，有蓮子，無論是哪樣，都讓她心碎。
她曾經想，蕭遐一個不受寵的皇子，沒有多少才能，沒有多少權勢，沒有多少計謀，若不是為了她，他是不是就不會去碰那個位子？
他想給她更好的生活，他想配得上她。
無情帝王家，他不争也未必能夠活下來。
蕭遐明白知道他四哥與言家的關系，若他不争，也許将來有一天，他會失去心愛的女人，就算為了徹底扼殺那一絲的可能，他都到得到那至高無上的位置。
可是蕭遐不知道，言閑之所以愛他，就是愛慘了他一片真心。
無關其他，就只是蕭遐這個人而已。
她見到了，跟蕭選争皇位的那幾個人，在南門行的刑。
斬立決，包括蕭遐。
她親眼見到他人頭落地，看到遍地的鮮血。
也看到監斬的人，蕭選，林燮。
大病一場後的言閑，看到滿屋子的鳳冠霞帔和彩禮，歇斯底裏得近乎瘋狂。
父親給了她一巴掌，“你想言家滿門陪葬嗎？”
字字誅心。
最終，她還是進了宮，成為了蕭選的皇後。
蕭選娶了林樂瑤，她恨，這本該是她的嫂子。
蕭選命人填了紫薇池，她恨，連一點兒念想都不給她。
兒子沒了的時候，言閑悲恸之，反倒是松了一口氣。
将來百年之後去見蕭遐，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她覺得，她一定是瘋了。
蕭選一直以為他瞞得很好，除了他的心腹，其他人根本不知道蕭景桓的身世。
言閑知道，她什麽都知道。
蕭選剛愎自用，忘恩負義，陷害滑族二臣，行滅國之舉。
這樣一個帝王，簡直令人不齒。
那時候她真是替兄長和林燮悲哀，費盡心思，居然扶了這種貨色上位。
皇五子，蕭景桓。
同樣排行第五。
言閑同意了蕭選的建議，将那個孩子養在身邊。
一年又一年過去，他越來越像他的父親，行事、做派，還有內心深處的肮髒，如出一轍。
赤焰案發生前，言閑早有預感。
君王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即便那個人是他的兒子。
天底下還有比蕭選更狠心的人嗎？殺了他的親兄弟，殺了仰慕他的女人，如今，還殺了他的兒子。
看着林樂瑤上吊，她突然心軟了。仿佛回到了當初，她進出林府和言府，幫着兄長與她的私信往來。
宮廷裏吃人不吐骨頭，她再也沒有了女兒心腸。
只是終究不忍，言閑扯了一席白絹裹着她的屍身。
“阿閑，你有玲珑心思，為什麽不救他們？”
“赤焰軍害死蕭遐，我為什麽要救？”
蕭景桓說要起兵謀反時，言閑內心是笑的。
父父子子，真是親父子啊。
她同意了。
若是成了，多好，蕭選死了，她就得以報仇。
若是敗了，也好，她再也不想待在仇人身邊，惡心得讓她想吐。
接到聖旨的時候，言閑心中一片清明。
終于結束了。
冷宮的日子，比言閑想象的更加好。不用戴着面具過生活，不用說着違心的話。她可以在自己的世界裏，回憶蕭遐，回憶那滿池的荷花，回憶那幹澀的蓮子。
言閑清清楚楚地明白，她的生命，在她十六歲那年，就已經結束了。
幾年之後，皇帝駕崩，當朝太後踏足冷宮。
她看到冷宮的庭院裏種滿了缸缸荷花。
“你想出宮嗎？”
“想，當然想。”
“那我便讓你出宮。”
“為什麽幫我？
“……這是蕭選欠你的。”
言閑來到沂城定居，鄰避是一戶鄉紳，姓李。
言閑知道，那是蕭遐母妃的娘家。
他們兩家門口對着一望無際的大湖，每當夏天，城裏的孩子們會來湖裏游水，湖中開滿了大片的荷花。
“對不起，奶奶，弄濕您的衣服，這些蓮蓬，給你賠罪，好嗎？”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