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挽柳
? 從山林裏回來第二天,蓮君就天天開始往祭祀廟跑,說是答應了老巫師幫忙準備中元節當天的活動,早出晚歸,連一日三餐就交由何凝他們解決了。
不僅是蓮君,鎮上的氣氛也讓這群外鎮人開始意識到這裏的人有多重視中元節這一天的節日。在中元節三天前開始便開始忙碌着準備當天所需的祭祀物品,便連夏夜也跟着鎮上的男人跑去山裏斫了幾枝桃木,又忙忙從家裏的藥草庫裏揀選出他們說不出名字的香草紮了一束。
他們不知道其他地方的鄉下是如何過中元節的,但是這樣子隆重的準備顯然不在他們的認知範圍內。不由得一個個好奇起來,将行程拖到中元節之後再離開,幸而今年中元節甚早,等過了中元再回學校也完全沒有問題,胡琛才答應下來。
中元節當天中午,蓮君終于早早回了家,将夏夜前兩天砍回來的桃枝下了鍋。林文在旁邊看着,開始懷疑這麽一大鍋桃枝煮出來的湯水不會是要灌到他們肚子裏吧。等他把這個懷疑對夏夜說出來,只收獲了白眼一枚。待他還想說什麽時,夏夜早把打滿了桃枝湯的木桶塞到他手裏:“辟邪用的,你若是想,喝下去也行,或許會更有用些,不過現在,把這個吊到井水涼一涼。”
胡琛在一旁忍俊不禁,然後自己手裏也被塞了一個木桶。同行裏的人其實也很好奇,湊在兩人旁邊又像是幫忙,又像是搗亂,擠擠擁擁往後院去了,只剩下兩個女生不知道能幫忙做什麽。
君雲深方才被支使出去剪柳枝,此時剛好回來,将柳枝遞給蓮君。
桃木辟邪,自古由來已久,鎮子裏的習慣是在這一天是要煮桃枝湯,前兩年都不在,蓮君卻也沒有忘了。
等到傍晚,一群人出門散步,雖然這幾天将這裏逛得差不多了,但還是想給自己留一個紀念,何況恰好碰上這個節日。下過雨的街道濕漉漉的,到不可以見到淺淺的水窪,一個不小心就踩了進去。白色的飛鳥掠過水面,水面就留下了波紋,作為交換被它帶離的是嘴裏銜着的魚。
街道旁的人家在看電視,是已經播了很多年的《還珠格格》,恰好播到那首歌,“海可枯,石可爛,天可崩,地可裂,我們手牽着手”,蓮君和君雲深兩人十指相扣在前面走着走着便聽到後面的大笑,回頭一看,林文正看着他們樂不可支。聽懂他們只是因為兩個人是這群人裏面唯一的一對以後,君雲深毫不猶豫地拍飛了林文這個罪魁禍首。大概是因為這一行徑太過兇殘,所有人作鳥獸散。君雲深自是樂得清靜,拉着蓮君七拐八拐,确定暫時那群人不會在出現。
“上邪,我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是剛才那首歌的出處,蓮君念着念着忽然就笑起來。
“怎麽了?”
“沒什麽,我只是想着這首樂府民歌後面或許有一段很動人的故事吧,才會寫出這樣的詩句。”
遠方的太陽已經完全沉下。
祭祀廟裏傳來第一聲鐘聲,蓮君猛然想起什麽,忙忙與君雲深作別,跑向祭祀廟。夏夜也趕了過來,帶着一群人回家。
放在井裏的桃枝湯早就已經涼了,夏夜先取了一個白瓷碗倒了一碗,用柳枝蘸水往所有人身上都灑了一遍,又在院子裏撒了一遍,林文原本想笑夏夜也有這樣的時候,但是看着他認真嚴肅的表情卻又無論如何說不出來,和旁人一樣,等第二聲鐘聲響起時跟着夏夜拎着木桶往前門街道走去。
此時左右人家都出來了手裏同樣都拎着木桶,拿着木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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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枝湯裏還加了其他香草,潑灑想街道時帶着悠悠香氣,漫過街道,滲入泥縫,沒有人說話。
然後是第三次鐘聲,鎮子并不大,不多久他們便看見鐘聲裏絲鼓聲伴着長長的祭祀隊伍漸漸行來,并非他們曾經見過的舞龍隊伍,甚至沒有擡着什麽神像,只是隊伍裏所有的人穿着都是漢式的深衣,肅目斂容,長袍翩然間,君雲深一時竟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妖世。
老巫師立在當中,面上戴着面具,口中吟哦外人并不懂得的語言。
君雲深卻是聽懂了,大意是鎮子上的人的祖先受到神的庇佑來到此地,他們銘記此恩,世代守護不忘。君雲深原本還要聽下去,卻在看見周圍人家都從屋子裏出來跟在了隊伍後面,夏夜拽了一下君雲深和其他人,跟在隊伍後面往鎮子中心的空地而去。那裏早就用木頭搭起了九層高架。若是他們先前還不明白夏夜是為什麽要用紮束香草,此刻算是清楚了。因為此刻在那九層木架的每一層都挂着竹筒而後插上那麽一束香草。
蓮君穿着一襲白色深衣立在木架的最高處,老巫師又開始唱,這次是迎神曲。
一行人還在驚訝,卻看見木架被點起了火,一時皆是懵住,林文甚至當下就要沖了出去,卻看見夏夜笑着搖頭。火勢一時兇猛,卻沒有擴散,而是沿着細細的線往上,點燃着所有的香草束。
蓮君跳着舞步一層層往下。
君雲深從一開始就只注視着蓮君,比起蓮君日常衣着,這件衣服要适合蓮君得多,仿佛她生來便該是那般不識人間煙火模樣。
如雲閑閑而過,如風驟起江河,如大雪翩落,落日壯麗燃燒,在蓮君的舞蹈裏卻只能淪為背景香草靜靜燃煙,就像那個人真是如故事裏那般來自九天雲端。
直到舞蹈停止,人群裏仍是久久無言。直到老巫師跳起祭祀之舞,才恍然發覺剛才跳舞的人早就已經退場。
夜幕降臨,蓮君換了尋常衣着再次出現在衆人眼前免不了被好一通詢問。到底是林文識趣,看見君雲深的臉色越來越黑,才拽住一群人離開,由着她與君雲深兩人獨處。
“雲深,我們去放河燈吧!”蓮君笑着說,此時的她全然沒有方才那般模樣,只是為着眼前這時刻而普通歡喜,君雲深拉着她的手前行,在蓮君之前跳着舞蹈的時候,他幾乎就要懷疑,蓮君是否只是誤入塵世的妖精,當夜晚過去,就會消失在眼前,此刻兩人十指交握,才讓他漸漸有了真實的感覺。
當地有中元節當天,河水可直通陰曹的傳說,因此值此時節都會在河燈上寫上逝去親人的名字,告訴他們自己一切安好。君雲深陪着蓮君走到河邊,看着她的思緒随着飄走的河燈漸行漸遠。
“蓮君!”
随着君雲深的呼喚,蓮君回頭,笑着看君雲深:“怎麽了?”
“我們走吧!”
“嗯!”
兩人走上石橋,旁邊是行人往來,小鎮的中元節活動似乎相當有名,原本冷清的小鎮,此時聚集了來自附近各個鄉鎮的人,熱鬧非凡。君雲深拉着蓮君不斷前行,并不停下步伐,直到下游快出鎮的地方,周圍才安靜下來。
河燈從上游傳來,形成流動的火,依稀讓君雲深想起上次在妖世所見的景象。螢火蟲聚集在附近的蘆葦蕩中,像是不畏懼人類般,在兩人旁邊盤旋飛舞,不過瞬間,小鎮的笙歌變得遙遠而低不可聞。
“這裏很漂亮吧!”君雲深笑着說。
“嗯!”蓮君笑着湊上前,想像上一次一樣偷襲,卻被君雲深抓住,訝異地看着有些不對勁的君雲深,兩人身後,萬千螢火如繁星堕天,下一刻蓮君便看見君雲深的臉不斷放大,蜻蜓點水一樣,兩個人的唇短暫接觸,蓮君還沒來得及從訝異中恢複,便被君雲深緊緊抱住。
風瞬息而過,萬千柳枝于上空交錯,柳,留,在這傾覆前刻,我們究竟能留住什麽。
為什麽踏出第一步的是你,最後輸的卻是我。在蓮君看不見的此刻的君雲深眼中積聚着暴雨。第一天相見時,瀛累對自己說的話不斷回響——那個人類的壽命沒有多久了!
瀛氏一族是曾經掌管人類生死的存在。況且瀛累沒有必要用一個陌生人的死來對他開玩笑,所以他說服自己對蓮君的靠近盡可能容忍。然而到如今,輸得最徹底的便是自己。已經不可挽回了。
此時的他想不起他曾經想要追尋的秘密,想不起那個在鎮子上突然出現的妖所給的警告。
如果緊緊相擁就能抓住彼此,那麽,世間——就不會有那麽多嘆息。
遠處,老巫師立在那裏,落在眼中的一切,讓他不知道是該笑,還是嘆息,心冷如他,也不由得感嘆——這是一場孽緣。白發變黑,面容上的皺紋消失,眼底似笑非笑,卻如同刻進萬丈繁華,波光流轉就足以迷惑世人,是瀛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