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百口莫辯,(1)
燭火昏暗,夜色黑沉,節度使府的小客院裏,阿蘿的屍體就躺在西嶺月的床榻之上。她穿着一身和西嶺月一模一樣的衣裙,雙目大睜,面露愕然,死狀觸目驚心——一把匕首正中心口,冷光淩厲,血跡氤氲成一朵朵殷紅的鮮花,幾乎将她身下的床鋪全部染透。
西嶺月伸手探上阿蘿的脖頸,确定她已沒了脈搏,不禁沉聲發問:“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一個婢女哭喪着上前回話:“禀娘子,今夜原是簪花宴,婢子們曉得您受邀參加,皆不敢早睡。後來……後來府裏發出一聲巨響,婢子們跑出來查看,卻見您腳步匆匆走進了內寝。婢子們怕您出事,連忙前去敲門……因屋裏一直沒人應,便鬥膽推門進去,就看到阿蘿……阿蘿穿着您的衣裳,躺在您的床榻上……已經死了。”
“你是說,看到我匆匆跑進了內寝?”西嶺月追問。
那婢女連連點頭:“婢子們五六個人都瞧見了。”
“你如何确定那人是我?”西嶺月蹙起蛾眉。
婢女被問得語塞,與同伴們面面相觑,忙又改口:“請恕婢子失言,婢子是看到一個女子……穿着您的衣裳,與您的背影……十分相像。”
十分相像……西嶺月越聽越覺不對勁,指着自己這一身衣裳,問道:“你看清楚了?是我身上這件嗎?”
幾個婢女均是點頭。
西嶺月的心漸漸沉了,
又問:“你們進來時,阿蘿是剛死還是……還是屍身漸冷?”
“身上還熱着。”一個膽大的婢女回道,“只是……只是沒氣了。”
聽完這些話,西嶺月想出兩種可能性,一種是,有人穿着自己的衣裳跑進自己的房間,殺掉阿蘿,還故意讓其他婢女看到。這種擺明是想嫁禍給自己!
還有一種可能是,阿蘿不知為何穿了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衣裳,躺在自己的榻上,被殺手誤認為是自己,因而被殺。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殺手的目标都很明确——有人要害她!害她本人,或是害她所假扮的這個蔣韻儀。
若是想害蔣韻儀,事情倒簡單,無非有人看到她這個蔣家千金即将成為世子妃,怕礙了某人的路,才會被人暗下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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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是想害她本人,事情可就複雜了,西嶺月自認到了鎮海之後麻煩不斷,先是假扮蔣韻儀,又無意中引得李衡青睐,然後又搜捕出了義軍刺客,再去秘密劫囚……每一樁都極有可能引發出許多是非。
西嶺月越想越覺案情複雜,婢女們卻不知道這其中的內情,忙安慰她道:“娘子莫擔憂,不過是死了個家奴,只需去官府說說情,不會有什麽大事的,也絕不會影響您的閨譽。”
婢女們說這話也是有根有據的。大唐對于家奴的處置十分明确,奴仆乃主人的私人財産,可以随意買賣,倘若奴仆犯了大錯,呈報官府之後也可
以私殺。雖說阿蘿已經死了,但在鎮海的地盤之上,只需李锜父子打個招呼,誰還會為難未來的世子妃?
但這指的僅僅是私殺普通家奴,若是私殺官奴,至少判兩年。想那王子安能寫出《滕王閣序》這般千古名篇,卻也是因為私殺官奴而仕途終結,甚至還連累了他的父親被貶谪到南荒之處。
巧合的是,阿蘿恰好就是官奴出身,其祖上因獲罪被殺,女眷皆被充入奴籍,後代的身份亦不能改變。阿蘿生來便是官奴,被賜給了時任中大夫的蔣公,時至今日,她的身契都不在蔣府,只是蔣公憐她年幼,又是書香之家出身,才特別重用她,讓她去伺候蔣韻儀。
倘若殺手知道阿蘿的身份,才冒充自己去殺死她,事情倒是不難解開:一定是有人想讓蔣韻儀聲名盡毀,被押入大牢,與世子妃之位無緣。那麽幕後主使也就不難猜測,無非今晚參加簪花宴的幾家家主。
西嶺月暗自分析着,眼神凝重,婢女們還以為她是怕卷入其中,紛紛出起主意:“娘子您別急,您今晚一直在簪花宴上,有的是人證物證,此事根本算不到您頭上。”
“是啊是啊,婢子們只看到一個肖似您的背影,又沒看到正臉。再說阿蘿還穿着您的衣裳,誰曉得她是不是辦了錯事,畏罪自盡呢?您別擔心,我家夫人,還有宴會上的娘子們都能為您做證,阿蘿不是您殺的。”
話
雖如此,可西嶺月心中清楚得很,自己今晚并不是一直在簪花宴上,這身衣裳也并非穿了一整晚,高夫人和衆家娘子都無法為自己做證。阿蘿之死若是宣揚出去,自己根本無法提供不在場的證據,也解釋不出合理的去向,除非實話實說,把劫獄之事攬下來。
但她目前還沒有這個膽量。
“哦對了,娘子,我們還發現了這個。”某婢女突然打斷西嶺月的思緒,将一條上好的白絹遞給了她。
西嶺月接過一看,這白絹竟然是用鮮血寫就,字跡潦草而笨拙,寫的是: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這是……《滕王閣序》中的句子。”西嶺月喃喃自語。
節度使府的婢女們雖認得幾個字,但對辭賦并不擅長,也接不上話。
西嶺月忙問:“這白絹是在哪兒找到的?”
“就在阿蘿枕邊。”婢女回道,“旁的我們一概沒動。”
另一婢女有些好奇:“這難道是阿蘿留下的遺書?”
“是兇手留下的。”西嶺月篤定地道,“阿蘿是蔣……是我的貼身婢女,自幼與我一同習字,字跡不會如此笨拙。”
她邊說邊細細端詳這條白絹,手感很好,布料上等,柔軟貼肌。而且白絹的邊角還有撕扯的痕跡,應是兇手扯下了自己的衣物寫就。
兇手留下這條白絹是什麽意思呢?西嶺月覺得大有深意。畢竟最近她見過、聽過《滕王閣序》的次數也太多了,多到
有些不尋常。她又聯想起李锜書房裏的書法和對子,難道這其中有什麽蹊跷?阿蘿的死和節度使府有什麽關系?
西嶺月這般分析着,一時也沒什麽頭緒,但阿蘿始終是蔣府的人,此事要如何處置,她認為該與蔣氏夫婦商議之後再做計較。于是她對奴婢們說:“事出突然,眼下我必須回府一趟,我這就去向高夫人請辭。”
今夜節度使府出了太多事情,府中上下必定戒嚴,若沒有高夫人的準許,西嶺月恐怕出不去。況且潤州入夜之後還有宵禁,必須有官府文牒或者節度使府的腰牌,否則她也沒法光明正大地回到蔣府。
于是西嶺月不再耽擱,連忙去求見高夫人。幸而今晚出了大事,高夫人忙于安撫各家閨秀,尚且沒有歇息。她聽了西嶺月的來意之後,也知道事情可大可小,當即便安排了車馬、侍衛、婢女二十餘人,共同護送西嶺月返回蔣府。
待一切準備妥當時,天際已經隐隐泛白,西嶺月坐上馬車,回望了一眼混亂不堪的節度使府,突然生出一陣怯意,想就此逃走。可阿蘿的死終究令她打消了這個念頭,事情因她而起,她必須留下查明真相,給蔣府一個交代,還蔣韻儀一個清白。
西嶺月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心亂如麻,這一整夜的奔波使她乏累不堪,她終于支撐不住,竟然靠着廂壁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陣嘈雜的聲
音将她喚醒,她打了個激靈立刻起身,撩起車簾向外看,只見一群人端着面盆、木桶紛紛往同一個方向跑,還有人在“咚咚”敲鑼。西嶺月心中猛地一驚,詢問車夫:“發生什麽事了?”
車夫轉頭回話:“蔣娘子……前頭好像走水了。”
“哪裏?”西嶺月拽着車簾的手倏然收緊。
“是……是……好像是您府上。”
是蔣府!西嶺月不敢相信,連忙跑下馬車擡頭眺望,只見不遠處火光沖天,正是蔣府的方向!她再也顧不得衆人的阻攔飛奔而去,只見整個蔣府火光烈烈,已被包圍在火勢之中,甚至波及相鄰的院舍。府門前大街上均是救火的百姓,不少人站在附近議論紛紛,皆是擔憂不已:
“蔣公夫婦為人和善,家宅怎會遭如此大火?”
“你見有人出來了嗎?”
“沒有啊,怎麽沒人出來?”
……
沒人出來!西嶺月大驚失色,連忙拽住一旁的中年婦人問道:“這府裏的人呢?蔣公夫婦呢?現在何處?”
婦人唉聲嘆氣地搖了搖頭:“不知道啊,恐怕是……兇多吉少。”
西嶺月心中“咯噔”一聲,轉身想要沖進去救人,卻被高夫人的侍衛和婢女死死拖住,幾人紛紛勸道:“娘子別沖動,火勢這麽大,您進去也無濟于事啊!”
“是啊是啊,蔣公吉人自有天相!”
“您別擔心,刺史已派人來救火了,小人這就回府禀報……”
西嶺月的容顏
被熊熊火光映得發紅,她望着近乎彌天的大火,心中的惶恐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她不知自己還能做什麽,唯有幫忙救火。幾個侍衛、婢女和車夫見狀,也加入救火的隊伍之中。
西嶺月提着滿滿一桶水往蔣府大門上潑去,卻聽“咣當”一聲,蔣府的匾額突然掉落,就砸在她面前的臺階上,斷成了兩截。她望着那被大火燒得殘缺的匾額,腦中一片空白,熾浪在這一刻撲面襲來,她向後一躲,不料一腳踩空,順着臺階滾落在地,立時昏了過去。
西嶺月再醒來時已是半日後,幽幽轉醒的那一刻,她只覺得嗓子生疼,頭痛欲裂,剛要起身卻被人一把按住。她勉強擡眸,只見高夫人關切的面容出現在眼前:“好孩子,你覺得如何,可有哪裏不舒服嗎?”
西嶺月搖了搖頭,只覺額上疼得厲害,擡手摸到了一片紗布。
“你磕傷了頭,幸好沒有大礙。”高夫人命婢女将她扶起,還親自将一碗湯藥端到她面前,“來,先把藥吃了。”
西嶺月端過藥碗一飲而盡,思緒這才漸漸清明,想起了發生的一切。她連忙問道:“夫人,蔣……我家裏如何了?”
“火勢已經撲滅了,但是……”高夫人面有哀戚之色,握住她的一只手,“三娘你要挺住,令尊令堂都……去了。”
去了?什麽意思?西嶺月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茫然地問:“他們去了哪裏?”
高
夫人望着她,目露一絲憐憫,沒有接話。
西嶺月這才明白過來,立刻掀開被褥起身,口中喊着:“讓我去看看!我要去看看!”
婢女們立刻上前按住她,高夫人也勸道:“你冷靜一些,仆射已經命刺史去查辦此案,如今你去了也于事無補,不過是……徒增傷心罷了!”
然而西嶺月哪裏肯幹,掙紮着從榻上起身,無論如何也要去蔣府看看。高夫人拗不過她,只得讓侍衛們陪她再回去一趟。
這一路上西嶺月一句話都沒說,直至到了蔣府門前,她才終于接受事實,平複了心情,冷靜地走下馬車,走進蔣府——或者已經不能稱之為蔣府,只是一片殘垣斷壁而已。
她跨過焦炭般的梁柱與窗棂,在婢女的攙扶下慢慢踏入正廳。不過是一夜之間,這座由德宗賜予的宅邸突然變得滿目瘡痍,從前古樸典雅的布置一夜盡毀,再也看不出分毫書香世家的影子。官兵們忙于收殓屍體,空中還彌漫着一股肉體燒焦的氣味,異常刺鼻。
因是蔣府出事,高夫人特意囑咐潤州刺史仔細調查,刺史便派了一名姓曹的司法主審此案。此人将近不惑之年,看起來甚有經驗,在場指揮有條不紊,算是個穩妥之人。西嶺月便走過去詢問:“敢問曹司法,這府裏有多少人逃了出來?”
曹司法正煩躁不已,連頭也沒擡,敷衍回話:“不清楚,反正死了不少,足有一百
人。”
一百人!西嶺月悲從中來,強忍情緒再問:“蔣公和蔣夫人的屍體呢?我想去看看。”
曹司法這才擡頭,疑惑地看着她:“你是何人?哪來這麽多話?”
“這位正是蔣公的千金,昨夜在節度使府做客,因此逃過一劫。”高夫人的婢女在旁解釋,還拿出一塊腰牌遞了過去。
“原來是蔣家娘子,”曹司法立刻改變态度,忙道,“方才多有得罪,望娘子您海涵,還有……節哀。”
西嶺月根本無心與他計較,又重申一遍:“您客氣了,我想去看看蔣……看看我父母的屍身。”
曹司法遲疑片刻:“所有屍身都損毀得厲害,小人們也無法辨認出身份。不過有兩具屍體是在內堂正房中找到的,應是令尊令堂。”
“先帶我去看看吧!”西嶺月堅持。
曹司法連忙稱是,将她和幾個婢女引到後院臨時置放屍身的地方,推門之前還特意提醒她:“娘子當真要看嗎?遺容可是……不大好看。”
西嶺月堅定地點了點頭,幾個婢女卻都有些遲疑:“娘子……”
西嶺月聽出她們的意思,遂道:“你們在外頭等着,我自己進去。”
她說着已經推開了停屍房的門,邁步踏入,只見一片狼藉的地上被掃開了一塊空地,空地上停放着兩具燒焦的屍身,各蓋着一塊白綢布。曹司法随之入內,上前把屍體上的白綢布一一揭開。
西嶺月深吸一口氣,緩緩睜大雙
眼,盯着那兩具屍身的面龐仔細辨認。雖然屍體都已經燒得焦黑,但五官的輪廓依稀可見,的确是蔣氏夫婦無疑!
西嶺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對曹司法問道:“死因查明了嗎?”
“仵作已經來驗過屍了,令尊令堂身上沒有傷口,但飲了許多酒,應是醉酒之後被燒死的。”曹司法如實回道。
被燒死?蔣府起火,蔣氏夫婦難道不會逃跑嗎?這麽大的府邸總不至于一下子燒着,他們怎麽可能被困在內堂正房裏活活燒死?西嶺月猜到這其中必有蹊跷,卻也知道多說無益,便讓曹司法将兩塊白綢布重新蓋好,一同離開了停屍房。
幾個婢女連忙迎了上去:“娘子,不如先回府去吧。您在這裏幫不上忙,萬一再有個閃失,婢子們不好向夫人和世子交代。”
西嶺月卻搖了搖頭,轉頭再問曹司法:“昨夜這場大火,一共死了多少人?”
曹司法掏出袖中一本小冊子,念了起來:“目前共清點出一百一十具屍體。我們連夜查了戶籍,府上共有一百一十名家奴,另有兩名官奴,再加上令尊令堂和您,共有一百一十五人。”
曹司法說到此處,合上小冊子重新放回袖中:“也就是說,除您之外,還有四人生還。”
四人生還?西嶺月在心中清算着,她前往節度使府時,帶了一名車夫、兩名婢女,除阿蘿之外,另一個是外院使喚的雜婢。除去這三人,應
當還有一人活着!
西嶺月心頭燃起一絲希望,立即追問:“能查出是誰活着嗎?”
曹司法搖頭嘆氣:“這麽多屍體都燒得面目全非,難度太大,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您逐一辨認,我們便能按照這戶籍上的名字一一排查。”
一一排查……西嶺月放棄了這個方法。她才來鎮海不久,又是冒充的蔣韻儀,根本沒把這府裏的人認全,如何能一一辨認再排查?況且有些屍體都燒得面目全非了!
西嶺月無力地回話:“我怕是認不全的。”
“這可就難辦了,”曹司法蹙眉,“按照以往的經驗來看,活着的那幾人之中必定會有兇犯。倘若您無法辨認出屍身,那便無法确定兇犯是誰了。”
對呀!經他這般提醒,西嶺月才想起,既然自己帶走了三人,則另外那一個下落不明之人最有嫌疑。她立即提起精神道:“這些日子兇犯會逃出城外,勞煩曹司法仔細搜查過往商旅。倘若兇犯逃不出去,應會再來這附近打探消息,還請您多派些人手在附近留意着。”
曹司法見她說話辦事條理清晰,并無其她閨閣千金的軟弱哀傷,心中暗暗稱奇,面上也道:“啊!娘子與小人想的一樣,您放心,此事高夫人和刺史都交代過,小人定當竭盡全力查明真相,絕不讓令尊令堂枉死。”
西嶺月颔首道謝,朝他拜了一拜。
就在此時,外頭突然響起一陣争執
,似有個女子聲音尖銳地喊:“讓我進去,快讓我進去!我是這府裏的人!”
“誰知道你是誰,去去去,你不能進去!”這是官兵阻攔的聲音。
雙方似乎推搡了一陣,官兵又連喝幾聲“站住”,然後便是內院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幾人紛紛望去,只見一個樣貌可人的年輕女子闖了進來,她顯然沒想到這院子裏還站着許多人,當下一愣:“你們是誰?”
曹司法最先發飙,蹙眉冷冷地道:“哪裏來的潑婦,耽誤官府辦案,還不出去!”
年輕女子一聽,立刻表明身份:“誰是潑婦?我是這府裏的主子!”
“主子?”曹司法看了一眼西嶺月,又轉過頭斥她,“胡說八道!”
西嶺月也張了張口,正想說句什麽,那年輕女子卻已轉眸看向她,出口詢問:“你是誰?怎麽穿着我的衣裳?”
“我是……”西嶺月心道不妙,正尋思該如何回話,一旁的婢女已經開口怒喝,“哪裏來的賤婢,竟然在蔣家娘子面前放肆!”
“蔣家娘子?”年輕女子驚愕地指着西嶺月,“她怎麽會是蔣家娘子?我才是啊!”
見此情形,曹司法最先感到懷疑,轉頭看向西嶺月。高夫人的婢女卻還沒反應過來,冷笑諷刺:“呵!你在真正的蔣三娘面前,還敢假冒?這府裏有幾位娘子?真是可笑!”
年輕女子聞言面露驚恐:“不,不,我的确是蔣韻儀,她……她是
誰?”
這女子的言行實在太逼真,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紛紛望向西嶺月。西嶺月的面色此時已經沉到了極點,抿着雙唇什麽也不說。
還是曹司法開口質問:“你說你是蔣韻儀,有何證據?”
年輕女子沉吟片刻,回道:“戶籍上有我的手紋,一驗便知。”
曹司法恰好随身帶着蔣府的戶籍,連忙翻到那一頁,又叮囑手下找來一片幹淨的白帛,讓她和西嶺月當場校驗手紋。
年輕女子不等旁人開口,徑直咬破拇指在白帛上按了一個指紋,曹司法拿起比對一番,正與戶籍上的指紋一模一樣!他立刻看向西嶺月,沉聲質問:“那你是誰?”
從始至終,西嶺月都很平靜,也明白這是真正的蔣韻儀回來了,遂坦誠地回道:“我的确不是蔣三娘,我是蔣公找來的替代者。”
“替代者?替代什麽?”蔣韻儀不明就裏。
“替代您參加簪花宴。”西嶺月如實回道。
蔣韻儀“咦”了一聲:“我好端端的,為何要你替我參加簪花宴?父親也沒與我說啊!”
然而西嶺月想的卻不是此事,她只是覺得奇怪,當初蔣公找她假冒蔣韻儀時,分明說過她二人年紀相仿、容貌相像。可今日一見,自己與蔣韻儀長得分毫不像,蔣公為何要找她來冒充女兒?
西嶺月心存疑惑,不禁轉頭望向蔣韻儀,但見對方面色如常,并無過度哀戚之色。她心裏猝然“咯噔”一聲
,忙問:“三娘是看到府上起火才回來的?”
“我是回來參加簪花宴的啊,只是路上有事耽擱了,今晨才到。”蔣韻儀環顧四周,目色微沉,“這宅子可是先皇禦賜的啊,怎麽好端端起火了?你又是誰?”
西嶺月的臉色瞬間慘白,突然明白自己落入了某個不為人知的圈套之中。
曹司法也意識到了不對勁,打量蔣韻儀片刻:“這位……喀,蔣娘子,事情越來越蹊跷了,恐怕與令尊令堂的死有關,你還是随我走一趟吧。”
蔣韻儀越發覺得莫名其妙:“奇怪,我父親母親活得好好的,誰說他們死了?”
半個時辰後,節度使府,寶華院正廳。
高夫人趺坐于榻上,身畔站着李忘真。
西嶺月、蔣韻儀、曹司法及一衆婢女則跪在地上等待審問。室內鴉雀無聲。
近日府裏風波不斷,簪花宴只能中途取消,高夫人剛把各家千金送走,心情原就極差,此刻聽說了真假蔣韻儀之事,臉色更是沉得可怕。她看着兩名跪在地上面容姣好的女子,思索片刻,先是開口詢問蔣韻儀:“雖然有指紋做證,但此事太過蹊跷,老身還是不能相信你就是蔣韻儀。你可還有什麽證據?”
蔣韻儀偏頭想了想,還沒張口,曹司法已經提議道:“這有何難,蔣公遷居潤州已有七八年,四周鄰裏自然都認得蔣三娘,尋幾個人一問便知。”
的确是個簡單法子,高夫人表示贊
同,正要吩咐此事,蔣韻儀卻斷然拒絕:“不行,這法子不行。”
“為何?”高夫人目露懷疑。
蔣韻儀咬了咬下唇:“家醜不可外揚,倘若找來鄰裏指認,衆人都會知道我蔣府鬧出了真假千金,還讓假千金進了您府上做客……此事若傳揚出去,韻儀的閨譽可就全毀了,家父面子上也不好看啊!”
“這倒也是。倘若讓人知道我堂堂節度使府認錯了人,把一個假千金當成了兒媳之選,老身也丢不起這個人。”高夫人略有憂色,只覺此事有些棘手。
蔣韻儀卻是靈機一動:“禀夫人,韻儀十歲那年随家父遷居鎮海,當時曾來拜訪過您,不知您是否記得?”
“不錯,老身記得,”高夫人點了點頭,“但此事太過久遠,當時蔣三娘年紀又小,老身已記不得她的容貌長相。”
蔣韻儀見高夫人一直不肯承認自己,似乎有些着急,蛾眉微蹙半晌,突然想起一事,展眉說道:“當年韻儀随家父家母前來拜見時,恰逢仆射六十大壽在即,韻儀便鬥膽寫了一百個不同的‘壽’字獻上,此事您還記得嗎?”
高夫人沒有作聲,手肘支着下颌似在努力回想,半晌才“啊”了一聲:“确有此事!那一百個‘壽’字煞是好看,老身還命人比照着繡了一幅錦帳,只不知放到哪裏去了……一時片刻怕也找不到。”
曹司法又及時提議:“夫人您無須去找,那一百
個‘壽’字尋常女子也寫不出來,只需蔣三娘當場寫一寫,大約就能分辨清楚了。”
“的确是個法子,只是太費功夫。”高夫人只想盡快弄清楚事情真相,已經等不及了。
蔣韻儀見狀,便笑吟吟地道:“夫人莫急,當時韻儀在寫百壽字時,曾發生過一樁逸事,想必夫人定然能記得。”
高夫人仍沒回想起來:“什麽逸事?”
“當時韻儀寫到第九十九個‘壽’字時,已經把所知的字形全部寫遍,再也寫不出第一百個。此事後來是如何解決的?”蔣韻儀一邊問話,一邊不忘瞟西嶺月一眼。
高夫人恍然大悟,眼睛微微發亮,看向西嶺月:“是了,當初蔣三娘只寫了九十九個‘壽’字,你可知後來發生了什麽?”
西嶺月不是真正的蔣府千金,自然一無所知,只得搖頭。
高夫人又用眼神詢問蔣韻儀,後者便笑着回道:“當時是夫人您用高句麗的漢字寫法,替韻儀寫出了第一百個‘壽’字!”
“不錯!”高夫人重重點頭,“此事極為隐蔽,就連仆射都不知情,至今還以為那百壽字均是出自你的手筆。”
蔣韻儀點頭附和:“确實如此,家父家母也不曾告訴過旁人。”
既有此事做證,高夫人終于認可了蔣韻儀的身份,面色篤定地道:“看來你的确是蔣三娘無疑。”
聽聞此言,蔣韻儀終于得以長舒一口氣,又聽高夫人急急追問:“你快說說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為何不在蔣府?”
蔣韻儀憋了滿腹的委屈,哪裏還忍得住,急忙回禀:“說來慚愧,韻儀自小體弱,一到冬日便會胸悶氣短,大夫說這是‘喘症’。前年韻儀的二哥調任淄青,來信說有位姓蕭的神醫能治此病,還說……”她看了李忘真一眼,“還說淄青節度使的千金李娘子也患有此症,已經治好了,家父心動之下,便帶着韻儀去了淄青。”
“這是何時的事?”高夫人忙問。
“是去年秋了。”
整整一年了!高夫人難以置信:“這一整年你都不在潤州?”
蔣韻儀點頭承認:“韻儀患病本也不是光彩之事,自然要低調行事。萬幸這喘症已經治好了,正是由為李娘子治病的那位蕭神醫醫治的,後來……後來韻儀才知他是李娘子的未來夫婿……”
西嶺月聽到此處,擡眸望了李忘真一眼,不禁感到黯然。的确,憶哥哥前些年在淄青游學,無意中給李忘真治過病,去年秋又被召去一次。再回來時,他已被逼與李忘真訂了親……
原來去年在淄青,他不僅治好了李忘真,還治好了蔣韻儀……
而李忘真聽到此處,也對蔣韻儀說道:“去年他……他的确是在淄青,我也聽蔣将軍提及過你身子弱,想來治病。後來聽說你到了,我曾想去看看你,但因我自己身子不爽利,想着你同我一樣,便沒有勉強。”她說着,突然停
頓片刻,看了西嶺月一眼才續道,“到了今年開春,我身子漸漸好了,又因置辦嫁妝太忙……再後來姑母要辦簪花宴,寫了書信讓我來潤州幫她,我又匆匆南下,如此便耽擱到眼前,竟一直沒見到你。”
蔣韻儀流露出幾分喜色:“幸而如今還不算晚,令韻儀有幸與李娘子相見,還要謝過……謝過蕭神醫的救治。”
李忘真聞言面頰瞬間變紅,嬌豔欲滴,小兒女情态暴露無遺。許是有些羞赧,她也沒再多說,只短促回道:“不必。”
高夫人見兩人聊上瘾了,心中有些着急,忙将話題扯回來,詢問蔣韻儀:“如此說來,你去年便同你父母去了淄青,一直都沒回來?此事忘真也知曉?”
李忘真開口确認:“的确如此,侄女是三月末收到您的書信南下,在此之前,早已聽說蔣三娘去了淄青治病。”
蔣韻儀也是點頭:“是啊夫人,家父家母不單單是陪同韻儀去治病,我們可是計劃在淄青安家了啊!因我二哥在淄青頗受重用,時常來信勸說我們遷居過去,家父家母年紀大了,自然想離我大哥二哥近一些,于是便趁着去年秋,以我治病的名義搬遷過去。如今潤州的這座宅邸因是先皇恩賜,不能變賣,才留下十餘個老仆在此打理。”
舉家遷移?蔣家二郎在淄青頗受重用?西嶺月越聽越是懷疑!蔣韻儀不是庶出嗎?蔣二郎不是被貶到淄青的
嗎?怎麽會……
正當她驚疑不定時,高夫人也提出了幾點疑惑:“蔣府搬遷到淄青,為何無人知會老身?你們既已遷走,你又如何得知簪花宴之事?”
蔣韻儀羞愧地低下頭去:“是家父說您與淄青沾親帶故,倘若知道我們棄鎮海而投淄青,難保會……會多慮……生了嫌隙,故而家父想等到在淄青落穩腳跟之後再向您與仆射禀報。至于簪花宴的帖子,”蔣韻儀更加難以啓齒,“今年四月,府裏仆從接到您的帖子,便派人去淄青送信。家父見韻儀身子大好……想着是個機會,便讓韻儀回來參加。他與家母原想一道返回,只可惜二老年事已高,經不起奔波,便讓府中管家送了韻儀回來。誰料緊趕慢趕,路上還是耽擱了,直至今日才得以進城。”
“倘若你所言是真,”高夫人轉向曹司法,“那……那昨夜燒死在蔣府的是……”
曹司法不敢确認,便模糊地回話:“屍身都燒焦了,沒法子比照指紋。”
“他們并非家父家母!”蔣韻儀連忙搶話道,“韻儀方才已去看過屍身,那兩人絕不是我蔣府中人。”
聽了這一席話,高夫人只覺得匪夷所思,轉而看向西嶺月:“你不是說你是受了蔣公所托才假冒蔣三娘的嗎?如今你還有什麽話可說?”
事到如今,西嶺月只得俯首認罪:“民女不敢欺瞞夫人,民女的确是受了蔣公所托,并無不良動機
。”
“呵!你還嘴硬!”高夫人冷笑,“蔣公遠在淄青,又是清廉正直之人,豈會用這等龌龊的手段,讓你假扮他的女兒?!”
此事西嶺月也是百口莫辯。倘若眼前這個蔣韻儀所言是真,那麽她認識的蔣氏夫婦又是誰?是誰求着她假扮蔣三娘的?她在蔣府住了半個月,那麽多仆從,還有阿蘿……難道都是假的?是個精心布置的騙局?
不!不可能!即便自己再傻再笨,也不可能被騙到如此地步!倘若整個蔣府都是假的,自己絕不會毫無察覺!
西嶺月猛然想起,除了阿蘿之外,還有兩名蔣府奴仆跟着自己前來,連忙提及:“我那兩名仆從呢?他們是我從蔣府帶出來的,應當能審出些內情。”
然而曹司法的一番話讓她死了心:“随你來的一名車夫、一名婢女,均是上個月才被買入蔣府的,他們自稱一直在外院當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