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傷勢初愈,身世初揭
西嶺月是被湯藥嗆醒的,她在迷糊中發覺有人在喂自己喝藥,味道又苦又澀,難喝至極,她一下子吐了出來,人便有了意識。
許是動作太大,牽扯到了肩部的傷口,她忍不住呻吟一聲,便聽到有驚喜的呼喚傳進耳中:“西嶺娘子醒了!”
是個很陌生的聲音。她緩緩睜眼看去,見是一名十五六歲的小娘子,穿一襲翠綠色衣裳,梳着雙環垂髻,尖尖的瓜子臉、烏黑的大眼睛,皮膚嫩得可以掐出水來。
“你是……”西嶺月勉強坐起身,問道。
對方連忙放下藥碗,拿來靠枕墊在她腰後,随即行禮:“回娘子,婢子是福王府的婢女,名喚阿翠。”
“福王府?”西嶺月環顧左右,才發現自己身下這張床榻鋪的是水波绫,被面是孔雀羅,帳子是一層雲霧绡,外頭還束着月華錦,皆是各州頭等的絲綢貢品。再看這屋子的格局擺設,大到屏風桌案,小到錦帳金鈎,皆精致奢華,透露着主人無比尊貴的身份。
西嶺月回過神來:“這裏是長安?”
阿翠點頭:“是啊,長安永福坊,福王府。”
西嶺月剛醒過來,尚且想不起發生了何事,不禁茫然地看向阿翠。
阿翠輕笑道:“娘子剛醒,切莫傷神,婢子這就去請蕭神醫過來。”她言罷便繞過屏風,快步出門去了。
不多時,蕭憶跨入門內,也顧不上男女之防,匆匆走到西
嶺月的床畔,擡手撫上她的額頭:“月兒,你感覺如何?”
西嶺月見他神色關切,愣愣地回道:“也沒什麽,就是覺得渾身無力。”
“你昏睡了十日,自然無力,好在高熱退了,傷勢也無大礙。”蕭憶明顯松了口氣。
自她受傷之後,李成軒的計劃被全盤打亂,原本打算只在洛陽逗留兩三日,無奈又多住了幾日,直至前天,衆人才趕到長安。
西嶺月覺得腦袋昏昏沉沉,不清醒,便揉了揉太陽穴,再問:“我這是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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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憶知她是因為餘毒未清才糊裏糊塗,便将中秋那晚在香山寺發生的事簡要複述了一遍。
随着他的話語,西嶺月也漸漸想起前情,急忙問道:“刺客是誰?抓住了嗎?”
蕭憶搖頭:“來無影去無蹤,王爺說此人功夫不在聶隐娘之下。”
從方才開始,西嶺月一直覺得少了些什麽,直至蕭憶提起“王爺”二字,她才反應過來:“對了,王爺和小郭呢?”
蕭憶竟沉默一瞬,才答道:“王爺剛回長安,正忙;郭郡公也回家去了,不過他每日都來看你,細算時辰也快到了。”
說曹操曹操到,蕭憶話音方落,郭仲霆的聲音已在門外響起:“月兒!月兒妹子!你醒啦?”
他邊說邊在阿翠的引領下走入屋內,匆匆來到西嶺月的榻邊,一臉大喜之色:“你終于醒了,這些日子可擔心死我了。”
幾日沒見,郭仲
霆似乎有些不同,墨藍色的錦袍,珠冠束發,上好的玉帶金鈎加身,竟然也将他襯出幾分貴胄之氣,像是個唇紅齒白的世家公子,人也變得英俊許多!
真是人靠衣裝!西嶺月在心裏默默念叨。
郭仲霆自然不知她的想法,大大咧咧地在床畔坐下,将她從上至下打量個遍:“怎麽樣?還有哪裏不舒服嗎?傷口還疼嗎?”
西嶺月實在受不了他這副肉麻的模樣,幹笑道:“多謝郭……郭郡公關心,我好多了。”
郭仲霆朝她擺了擺手:“哎,別叫什麽‘郡公郡母’的,你若不嫌棄,也叫我一聲兄長吧!”
西嶺月微微詫異:“叫你兄長?”
蕭憶适時瞟了他一眼。
郭仲霆接收到某種信息,立即尴尬地笑:“啊哈哈,我不是想着我比你虛長兩歲嘛,又和蕭神醫同齡。你都叫他兄長,叫我也是一樣嘛!”
這怎麽能一樣,誰敢和長公主的獨生愛子稱兄道妹?西嶺月哭笑不得,又不好回絕他的一番熱情,只得尋思着轉移話題。突然間,她眼風掃見一旁的阿翠,發現她的衣裳變成了石榴紅色,不禁奇道:“咦?阿翠怎麽出去一趟,還換了件衣裳?”
此話一出,屋內幾人都笑了起來,郭仲霆最先開口解釋:“哈哈哈!你一定是認錯人了,她可不是阿翠,她是阿丹!”
阿丹随即上前行禮:“回西嶺娘子,婢子名叫阿丹,是阿翠的孿生妹妹。”
蕭憶也
開口笑道:“方才阿翠來找我,我讓她煎藥去了。”
阿翠、阿丹竟然是孿生姐妹!西嶺月覺得很新奇:“你們都在王爺身邊當差?”
阿丹點頭稱是:“婢子的姐姐阿翠是王府的婢女,婢子則是個小小護衛,此次因您受了重傷,王爺特命我們姐妹二人來侍奉您。”
“你是個護衛?”西嶺月更覺驚訝,仔細瞧着阿丹纖細的身段,實在想象不出她竟然會武!
郭仲霆遂笑:“阿翠嗜文,阿丹擅武,她們兩姐妹可是我外祖母……哦,就是皇太後她老人家賜給王爺的,服侍王爺寸步不離。這次王爺竟把她們調來服侍你,可見你也算貴客了啊!”
“我還真是榮幸了。”西嶺月虛弱地笑道。
幾人說了一會兒話,阿翠也把湯藥煎好端了進來,姐妹二人站在一處,長得真真是一模一樣。西嶺月看了半晌也沒分出誰是姐姐誰是妹妹,不禁有些頭痛:“你們都不會認錯人嗎?”
郭仲霆哈哈大笑起來:“你多看幾日就不會認錯啦!”
阿翠也笑着附和:“是啊,府裏都能分清我們姐妹。”
西嶺月又看向蕭憶:“憶哥哥,你也分得清?”
蕭憶忍俊不禁:“她們還是有區別的。”
此後三日,西嶺月的身子漸漸好轉,她每日除了吃飯、睡覺、喝藥、散步之外,就是與阿翠、阿丹兩姐妹說話。她發現這兩姐妹還是有區別的,阿翠嗜文,氣質也柔弱,面相溫和
,嘴角有一顆小小的黑痣;阿丹擅武,性子活潑,面相更伶俐,臉上沒有痣。這幾日,蕭憶一直在照顧西嶺月,問診、把脈、換藥方,甚至親自監督她喝藥。郭仲霆也每日過來陪她說話,就連白居易和鄭婉娘都各來探望過一次,可就是不見李成軒。
直到第四天用過早飯後,西嶺月終于忍不住了,詢問阿翠:“王爺這幾日都沒回府嗎?”
阿翠頓了片刻,輕聲回道:“王爺這幾日都回過府,不過日日晚歸,便沒有來打擾娘子。”
原來如此。想必是李成軒剛回長安,要忙着交接生辰綱,還要查找李锜謀反的罪證,分身乏術吧。西嶺月這般想着,也沒再細問,只是她攢了一肚子的話無人可說,心裏有些着急罷了。
誠如她所料,李成軒這幾日的确很繁忙,此刻他正忙于交接生辰綱。皇太後五五壽辰在即,自然怠慢不得,兩月前聖上已經下令,命“六局一宮”全力籌辦此次壽宴。
自皇權設立以來,朝廷與後宮的管理、開支向來是分開進行,互不幹涉。朝廷有吏、戶、禮、兵、刑、工六部管轄民生大事,還設立了大理寺,負責典獄刑法。而“六局一宮”則算是後宮中的六部和大理寺,乃主理宮廷事務的機樞部門。
“六局一宮”始設于隋朝,大唐沿襲此制度。“六局”分別指尚宮局、尚儀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每局各
設四司,職責各不相同;“一宮”則為宮正,與六局平級,但人數比六局略少,職責也較為單一。
因這些部門太過繁雜,宮中便以數目相稱為“六局一宮二十四司”,簡稱“六局一宮”,職責如下:
尚宮局負責協助皇後管理後宮,下設司記、司言、司簿、司闱四司。司記掌管宮內文簿出入、抄錄審核;司言掌管诏書附奏、外司宣召傳見;司簿掌管宮內女史以上名錄,登記禀賜事宜;司闱則管理着各宮各閣的鑰匙,每日啓閉宮閣。
尚儀局負責維持宮內的詩書禮儀,下設司籍、司樂、司賓、司贊四司。司籍掌管經籍,宮內上至皇後下至皇子公主,所用的幾案、紙筆、書籍,皆由此司供奉;司樂掌管宮內禮樂音律之儀;司賓負責管理賓客朝見,舉辦宴會;司贊負責引導賓客入席、宴食、行酒等宮內禮儀。
尚服局管理後宮的服裝、符契、采章之數,下設司寶、司衣、司飾、司仗四司。司寶管理着宮中所有印符、腰牌、令信;司衣管理宮內禦服、首飾;司飾掌管湯沐、巾栉;司仗負責管理後宮的儀仗出入。
尚食局掌管後宮膳食的采買供給,下設司膳、司醞、司藥、司饎四司。司膳負責烹煎及膳羞、米面、薪炭的供應;司醞負責釀酒;司藥管理宮中藥材,研發藥膳;司饎負責給宮人們分發俸祿、獎賞、薪炭等。
尚寝局負則掌天子燕寝及嫔妃進禦之次序,下設司設、司輿、司苑、司燈四司。司設掌管四季的床帷鋪設、寝具灑掃;司輿負責管理分發宮內肩輿車辇、團扇、文物、羽旄;司苑負責打理宮中各苑的花草樹木;司燈負責每日早晚在宮內挂燈點燭。
尚功局負責女工營造,下設司制、司珍、司彩、司計。司制負責剪裁縫紉供給後宮的衣裝;司珍負責營造珠珍、管理錢貨;司彩負責采購以及管理綿彩、絲綢、絹帛;司計負責清算供給,尤其是分發給各宮的衣物、飲食、薪炭均須在司計司核發登記。
此外宮中還設有“一宮”,主官名為“宮正”,掌管戒令、糾察、谪罰之事。後宮上至妃嫔下至宮女,若有觸犯宮規或有失職之舉,皆由宮正負責懲處。此部與朝廷的大理寺職責相似。
六局各有主官一或兩人,一宮有主官一人,均是正五品。下設司官、掌官、典官、女史等職位若幹,品級從正六品到從九品不等,七部官職總計超過四百人。最為特殊的是,這七部皆以女官為主,偶爾有些宦官任職也是末等職位,做些跑腿、宣旨、搬運重物的體力活。
六局一宮看似平級,但向來以尚宮局為首,只因這一局乃皇後親自管理,其餘六部所有事務的出納文籍,必須由其過目印署才能施行。只這一個職責,便讓尚宮局淩駕于衆部之上。
然而到了當今聖上登基之後,
六局一宮的局面便有些尴尬——因為中宮懸空,沒有皇後。
當今聖上十五歲便娶了郭氏為正妻,她是汾陽郡王郭子儀的孫女,升平公主與代國公郭暧的次女,也是郭仲霆的親姑姑。聖上與郭氏少年結發,感情也算和睦,婚後育有一子一女。
說來也是奇怪,這樣一位出身顯赫、育有子女的正妻,聖上登基之後卻遲遲不肯立她為皇後,只冊立其為貴妃,雖說也讓她統禦六宮,但畢竟名不正言不順。
再加上皇太後尚且在世,而皇太後自先皇在位時便是後宮的實際掌權者,因此後宮一直被皇太後握在手中。原本皇太後年紀漸長,少不得會讓郭貴妃協助打理後宮諸事,偏偏她老人家身邊還有個頗為寵信的齊州縣主,凡她不能決斷之事,皆與齊州縣主相商,許多旨意也是通過這位縣主來傳達示下。
久而久之,六局一宮對齊州縣主的态度竟比對郭貴妃還要親熱幾分,此事一直令郭貴妃頗感不快,但因齊州縣主是太後的養女,郭貴妃也無法提出異議,只得隐忍。
不怪郭貴妃感到憋屈,這位齊州縣主年紀不大,卻是開國功臣之後,家族軍功卓著——她是初唐名将、淩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徐州都督、胡國公秦瓊的後人,年方十九,閨名喚作“秦瑟”。秦瑟自幼父兄戰亡,皇太後還是太子良娣時便将她納入膝下撫養,迄今已快十年,一直對
她疼愛有加。
此次皇太後便是生生撇開了郭貴妃,親自指定齊州縣主秦瑟統辦自己的壽宴。而眼下,這位縣主就領着六局的各位主官,正在與福王李成軒交接生辰綱。
李成軒本想直接将生辰綱運送進宮內,但我朝有令,親王開府單住後便不能随意出入後宮,必須層層上報獲準才可。皇太後體諒他一路辛勞,不想讓他受這些規矩束縛,便讓秦瑟和六局的人親自到福王府接收生辰綱,順帶捎了一些補品給他。
此時尚功局的杜尚功正領着手下四司,一一清算生辰綱的數目品類。杜尚功拿起一物說出品名,司計便在禮單上勾選一筆,再按照種類分給司制、司珍或司彩造冊管理。其餘五局閑來無事,也湊過去幫忙歸整,時而品評幾句,贊嘆李锜供奉的稀世珍玩。
秦瑟見她們規整名目條理清晰,也知自己幫不上忙,而這一批生辰綱數目繁多,一時半會兒根本清算不完,估摸要花費幾個時辰。她看李成軒亦是負手在旁百無聊賴,便主動提道:“您開府兩年,我還是頭一次來府上,您不請我到處逛逛?”
李成軒見有神策軍盯着,不會出什麽纰漏,便對秦瑟伸手相請,笑言:“自當奉陪。”
兩人遂一道往福王府的花園走去。
說起秦瑟的身世也是可憐,她九歲那年父兄陣亡,母親也抑郁而終,德宗憐她是開國功勳之後,便破例冊封她為齊州
縣主,而齊州正是她的祖先——胡國公秦瓊的出生地。
當年皇太後王氏還是太子良娣時,住在東宮,其膝下女兒皆已出嫁多年,兩個兒子——李純是皇長孫,當時已被冊封為廣陵郡王,開始參與政事;幼子李成軒則沉默寡言,課業又很繁重。王良娣感到身邊沒有體己之人,偶然間聽說了秦瑟的身世,便主動提出要接她進東宮撫養。
德宗聞之大為開懷,當即便下旨恩準,逢人便誇贊這個兒媳賢良淑德、識大體。
就這樣,時年十歲的秦瑟順理成章進入東宮,成為王良娣的養女。當時李成軒年十三,也住在東宮,算是與秦瑟朝夕相處了兩年,待到他十五歲時另辟宮殿單住,兩人才分開。不過李成軒生性至孝,每日都去東宮向父母晨昏定省,每每便能看到秦瑟侍奉在母親王氏左右。
直至他弱冠那年,皇祖父德宗駕崩,他的父親順宗登基,他順理成章被冊封為福親王,在永福坊開府單住。他這才算真正離開了宮廷,與王氏也無法時常見面了,唯有每逢初一、十五、年節宴會進宮問安,才會與母親敘話半晌,順帶與秦瑟打個招呼。
李成軒是王氏的幼子,上頭三姐一兄比他更早離開母親,待他在外開府,王氏的五名子女算是都離開了身邊。幸好有秦瑟常年相伴,免去了王氏在宮中太過寂寞,正因如此,李成軒對秦瑟一直很感激。再加上年少時同住東宮的情分,兩人的關系便比常人親厚一些,說話也并無太多顧忌。
秦瑟自今日見到他,便覺得他有些悶悶不樂,眼見四下無人,便主動開口問道:“王爺這是怎麽了?心情不好嗎?”
李成軒邊走邊回道:“沒什麽,有些乏累罷了。”
秦瑟在宮裏也聽說了李锜的事,遂問:“是不是鎮海的事很棘手?”
“棘手也是皇兄棘手,這案子如今不歸我管了。”李成軒輕笑。自回長安之後,他将一切都禀報給了當今聖上,即他的皇兄李純。聖上将此案定為逆反,交給了大理寺主審,讓他把搜集的證據一并移交,他為此忙了好幾天,今日才顧得上交接生辰綱。待此事了結,他便可真正閑散下來。
秦瑟見他一派輕松,不禁微微凝眉,但終究沒說什麽,轉而問起江南的風土人情。
李成軒挑揀了幾樣趣事告訴她,話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件事:“哦對了,我在潤州買了些絲綢,一會兒你記得帶回宮裏,送給母後和幾位太妃。”他停頓片刻,又道,“還有你和郭貴妃一份。”
秦瑟攬袖而笑:“還有我一份啊?多謝了。”
李成軒嫌她故作客氣,笑着掃了她一眼:“還是按老規矩。”
秦瑟會意地點頭。
這些年來,但凡李成軒外出,無論是辦差還是游山玩水,總會帶些當地的特産、物件回來,送進宮中孝敬各位長輩。而這些東西只要到了
他母後宮裏,都是由秦瑟做主派發,再以他的名義送給各宮女眷——大多是與他母後平輩的先皇太妃,至多再送一份給他皇兄的嫡妻郭貴妃。
秦瑟似乎極擅長此道,每次都将禮物的分量掌握得剛剛好,上至各宮太妃、老太妃,下至郭貴妃,都對李成軒的禮物極為滿意,還經常回禮。也是因為這件事,秦瑟的身份已經得到了各宮認可,大家都将她當作未來的福王妃,包括皇太後也免不了有這個想法。
偏生李成軒本人沒什麽表示,皇太後多次提及讓他成婚,可秦瑟的名字每每還沒說出口,他便一口回絕。久而久之,宮裏都知道福王貪玩,既不關心朝政也不願成家,日日與奇珍異寶為伍,府中還養着一堆美貌的奴婢。
而被傳流言的兩位當事人——李成軒和秦瑟似乎都不在意,态度也一如既往,默契地從不提起此事。各宮女眷都在猜測,這兩人到底是反應遲鈍,還是彼此真的無意?這簡直已成為大明宮第一懸案,是各宮女眷茶餘飯後、小聚、宴會的必談話題。
然而衆人談論了兩三年也沒什麽結果,都眼睜睜地看着秦瑟熬到了十九歲,親事還未有個着落,紛紛替她感到惋惜。畢竟按照大唐的婚俗,女子十二三歲就要開始議親了,過了十五還不嫁已算是大齡女了。
雖然秦瑟長得極美,出身也好,根本不愁嫁。
“對了,仲霆也帶了東
西給你,收到沒有?”李成軒自然而然地問。
秦瑟很是無奈:“前天長公主進宮,已将東西轉給我了,但是……”
“但是什麽?”
“但是您為何不替他把把關,讓他送我一盒子曬幹的菊花?”秦瑟失笑。
李成軒遂一本正經地解釋:“你可別小看那些菊花,都是江南的稀有品種,仲霆是怕你欣賞不到,才特意曬幹帶回來的。”
“是啊,整整二十朵名貴珍品,他還真是暴殄天物。”秦瑟替那些菊花感到惋惜。
李成軒低下頭強忍笑意。
秦瑟嗔怪地看着他:“您還笑!”
李成軒便輕咳一聲,轉移話題:“對了,母後的壽宴籌辦得如何?可需要我幫忙?”
“一切還算順利,不過……”秦瑟話沒說完,有些遲疑。
“你還是老毛病,總是話說半句。”李成軒淡淡評價。
秦瑟這才嘆了口氣,說出憂慮:“我也不瞞您了,壽宴是在十月初十,可太後的新衣迄今為止尚未動工,我只怕再耽擱下去,衣裳就來不及做了。”
李成軒深深蹙眉:“為何沒動工?”
“因為太後指明要用蜀錦做衣裳。可自從去年劉辟謀逆之後,西川迄今沒有新的蜀錦進貢,往年的錦緞又拿不出手,尚服局、尚功局都在為此苦惱。”
李成軒立刻想到了西嶺月。她的義父蕭致武是西川唯一的蜀錦皇商,自從去年被牽連進西川節度使的造反案子後,蕭家就被剝奪了皇商資格。
原本朝廷是要甄選新的皇商,卻因淄青節度使李師道的幹涉而作罷,顯然李師道是想拖到蕭憶與李忘真成親之後,幫助蕭家重新奪得皇商之位,故此才暗中使了手段,将此事拖到現下。如此一來,自然是不可能有新的錦緞進貢了。
“東川呢?難道沒有蜀錦上貢?”李成軒又問。
秦瑟搖了搖頭:“我聽尚功局說,最好的錦緞都是産自成都府,東川的錦緞質地粗糙,入不了前三等。”
李成軒忽然覺得這是一個幫助西嶺月的好機會,若是計劃得宜,大約能助蕭家重新奪得皇商的位置。但也許還有另一條捷徑比他所想的法子更為簡單……
想到此處,他的神色漸漸沉斂,帶有些許失意。秦瑟看在眼中,正要關切一句,此時忽見府中管家一路小跑而來,禀道:“王爺、縣主,長公主和郭驸馬突然來了,指明要見西嶺娘子……”
李成軒乍然變色,二話不說擡步便往回走,步履匆匆很是焦急。唯有秦瑟留在原地摸不着頭腦,長公主不是王爺的親姐姐嗎?兩人向來姐弟情深,今日這是怎麽了?
秦瑟心中雖有疑問,但她畢竟是太後身邊的人,又是德宗欽封的縣主,無論如何也得露面向長公主問個好,于是便匆匆跟上李成軒。
兩人來到西嶺月所住的院落,遠遠便聽到漢陽長公主的聲音從門廳裏傳出來:“她在哪裏?快,快帶我去見見!”
然後
是郭仲霆的阻止聲:“母親,她傷勢未愈,還是改日再說吧!”
秦瑟尚且來不及詢問“她”是誰,只見李成軒已經一步躍上三層臺階,推開屋門跨步入內:“皇姐、姐夫。”
秦瑟也提起裙裾跟着進屋,一眼就瞧見漢陽長公主滿是焦急之色,頰邊隐有淚痕。郭驸馬和郭仲霆正一左一右扶着她,像是在勸慰什麽。
漢陽長公主見是李成軒進屋,疾步上前拉過他的手臂,亟亟問道:“成軒,西嶺娘子呢?在哪裏?快讓我見見!”
李成軒沒答話,迅速瞪了郭仲霆一眼,後者是一副冤枉外加無奈的表情。
漢陽長公主沒注意兩人間的小動作,不住探頭往內堂裏看,擡腳作勢就要進去,李成軒見狀,邁出一步擋在她身前:“皇姐,事情還未确定,再者西嶺她……”
“怎麽了?”一個熟悉的女子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他的話。
幾人都循聲看去,見是一只蔥白素手撥開了水晶珠簾,先是探出半個腦袋,繼而在婢女的攙扶下走了出來。她素面朝天不施粉黛,臉色略微蒼白,只一雙烏溜溜的杏眼頗有神采,如幽深的古井水。她的發髻松松绾就,只插了一根別致的玉簪。她身穿一件極其樸素的鵝黃衣裙,外頭還披着一件杏色薄披風,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樣。
正是西嶺月。
她方才正與阿翠在內堂說話,突然聽到外頭有些吵鬧,忍不住出來看看。這一看
,卻看到了多日不見的李成軒,她心中大喜,自覺忽略其他人,喊了一聲:“王爺你終于來了,我正有事找你呢!”
李成軒亦是多日沒看到她了,見她氣色不好,人也瘦了一圈,不禁垂下眼簾,只淡淡打個招呼:“西嶺。”
就是這一聲稱呼驚醒了漢陽長公主,她立即走到西嶺月身邊:“你就是西嶺娘子吧?你……真好……”
長公主一把捉住西嶺月的手,上下打量着她,還沒說出幾個字,眼淚已簌簌地落下來。
郭仲霆難得會看一次眼色,上前拉開長公主,尴尬地朝西嶺月介紹:“月兒妹子,這是我母親,漢陽長公主。”他又回頭指了指郭驸馬,“這是我父親,驸馬都尉兼國子祭酒。”
西嶺月尚沒弄清楚狀況,但看這兩位是郭仲霆的父母,她也不敢怠慢,連忙收起閑散之心,正正經經地斂衽行禮:“民女見過長公主、郭驸馬。”
阿翠也跟着見禮:“婢子阿翠參見長公主、驸馬爺。”
“西嶺娘子,是我們冒昧打擾了,你不要見怪。”此時驸馬郭鏦也走上前來,亦是朝西嶺月流露出慈愛之色。
後者一頭霧水,不知當朝長公主和郭驸馬為何要來探望自己,但也趁機認了認他二人的長相,順帶回憶了郭仲霆的家世背景——
漢陽長公主,閨名李暢,乃當朝皇太後的長女,亦是聖上的同胞親姐。她今年應是三十七八,看起來豐容靓飾,
頗有風韻,雖然眼角的淚痕暈花了眼妝,但依舊能看出她的眉眼與李成軒略有相似,鼻梁高挺,充滿了高貴的氣度。
而驸馬都尉郭鏦,其祖父是德宗的“尚父”——先汾陽郡王郭子儀,其母是德宗最疼愛的女兒——已故虢國大長昭懿公主,即升平公主,其父是郭子儀的嗣子——已故代國公郭暧。郭驸馬看似比長公主年長幾歲,身形高大挺拔,但眼角的絲絲皺紋并不顯老,反而襯出他幾分從容底蘊。西嶺月看到他,總算是知道郭仲霆那唇紅齒白的長相是遺承了誰,這父子兩人當真是一個模樣刻出來的。
長公主和郭驸馬今日都打扮得極為随意,着單色常服,也不見戴有幾樣貴重的飾物,顯得甚為平易近人。再加上李成軒和郭仲霆的緣故,西嶺月對他二人更是平添了幾分好感,遂綻開一絲甜笑:“不知長公主和郭驸馬來見民女做什麽?可是有事要吩咐?”
郭鏦擺了擺手,一句“無事”還沒出口,就見長公主已經“哎呀”一聲,指着西嶺月對夫婿說道:“驸馬你快看,快看啊!她笑起來那眉眼、那神态,簡直與我年輕時一模一樣啊!”長公主說着已是放聲大哭,一把摟住西嶺月,痛哭流涕地喊着,“我可憐的女兒啊,母親找你找得好苦啊!”
西嶺月頓時呆若木雞。
李成軒見狀更是蹙眉,與郭仲霆上前拉開長公主:“皇姐,此事尚不能确定,您還是……”
“怎麽不能确定,我一看就知道是她!”長公主掙開李成軒,擦了眼淚詢問西嶺月,“我問你,你今年可是十八?生在七月?”
“我的生辰是八月,不過……”西嶺月如實回道,“不過我義父說,他在中秋那夜撿到我時,我已經足月了。”
“那就沒錯!我那苦命的女兒生在七月初七,定然是你!”
“女兒?!”西嶺月這才反應過來,睜大雙眸,難以置信地問道,“您是說我是您的……”
長公主想起舊事,又是一陣哽咽,艱難地點了點頭:“我那苦命的女兒尚在襁褓之中便丢了,迄今已整整十八年了啊!”
郭鏦見長公主神情激動,生怕她傷了身子,便囑咐郭仲霆扶她坐下,繼續詢問道:“西嶺娘子,此事關系重大,還請你如實回答,你的左肩之上是否有一個月牙形的胎記?”他停頓片刻,特意補充,“是蛾眉月的形狀,朱砂色。”
“我……”饒是西嶺月再大方,這也是女兒家最私密之事,她豈能當着衆人之面說出口?
郭鏦也覺得有些冒昧,歉然回道:“還請娘子諒解,我們尋女心切,并無冒犯之意。”
西嶺月只覺得此事太過突然,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得轉頭看向李成軒。
後者一直緊蹙眉峰,欲言又止,但終究不忍讓長公主夫婦白跑一趟,遂道:“西嶺,讓我皇姐随你進去看看吧。”
長公主立即露出期望之色。阿翠也适時在她耳畔說道:“娘子放心,婢子會服侍您的。”
西嶺月只覺腦子裏一團亂麻,見李成軒對自己颔首示意,便也怔怔地點頭,随着長公主和阿翠進了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