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知子如母,一再試探
觐見過帝王之後,長公主一家又去蓬萊殿觐見太後。
上一次西嶺月來到此處是為太後尋找制衣的法子,但因身份低微,根本沒機會見到太後本人,只住在偏殿的廂房之中。可今日這場會面,卻是太後特意為她準備的。前後隔了半個月,待遇天壤之別。
西嶺月跟在長公主和郭驸馬身後,徐徐步入殿內,眼風一掃,只見殿內坐了十幾位命婦,不用猜也知道,定是方才那些王爺的正妃。她們都很年輕,各個儀态端莊,此刻正齊齊微笑地看着她。
而丹墀之上坐了兩位女子,一位年長,一位年輕,正是當朝皇太後王氏,及聖上的正妻郭貴妃。
王太後五十出頭的年紀,面容圓潤、目光慈愛,光潔的額頭上無一絲皺紋,高挺的鼻梁右側有一顆極其微小的黑痣,襯得那一雙略帶細紋的丹鳳眼貴氣逼人。她梳着大氣飽滿的圓髻,插着一支鴨青點翠鳳頭步搖,發髻上以環形插滿九顆名貴發珠,就像是夜空中的點點疏星,簡潔而雍容。
為了今日這一場見面,王太後的裝扮也是花了心思,她穿着一襲淺褐色素面宮裝,上繡同色的鎏金鳳凰暗紋,只在光線極佳時才能看到那低調的金色,正是去年錦繡莊所上貢的極品蜀錦——飛鳳錦。
西嶺月一眼看到這件衣裳,心下頗為感動。王太後看到她,也是迫不及待地朝她招手:
“快,好孩子,快過來讓我瞧瞧!”
雖說擔着外祖母這一層關系,可畢竟是當朝皇太後殿下,西嶺月不敢造次上前,轉頭看向長公主。
長公主含笑指點她:“這是你外祖母,還不快去!”
她這才提起裙裾走到丹墀旁,恭恭敬敬地朝王太後和郭貴妃拜道:“令月見過太後殿下,見過貴妃娘娘。”
王太後親自扶起西嶺月,忍淚打量着她,連連點頭:“好,真好!出落得這般可人,真是蒼天保佑!”
郭貴妃也在一旁附和:“的确是秀外慧中!聽齊州縣主說,母後生辰翟衣的制樣,也是這孩子的主意呢。”
西嶺月順勢做出謙虛狀。
王太後又指向一旁的郭貴妃,朝她介紹:“來來來,快見過你舅母,也是你的親姑母。”
西嶺月依言看向郭貴妃,斂衽行禮:“貴妃舅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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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貴妃乃先升平公主之女,郭鏦一母同胞的親妹妹,長公主的小姑子,也确是西嶺月嫡親的姑母。可自古以來漢人的規矩是随夫家稱謂,郭貴妃嫁給了當今聖上,西嶺月便不能喚她“姑母”,而要喚她“舅母”。
郭貴妃只比聖上小一歲,但看起來至多二十五六,面容姣美,天生嘴角上翹,不笑也似含笑一般。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雙目上挑,眼梢離蛾眉較近,看起來有幾分犀利之意,略顯兇相。
再配上她那個天生含笑的嘴唇,便有些笑裏藏刀的意味。許是郭貴妃自
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她索性将眉毛全剃了,用黛粉自行畫出兩道柔和的彎眉,這才将眉眼間的兇相遮掉五分。
作為西嶺月的親姑母,郭貴妃是真心親近她,便一把拉過她的手,笑嘆:“瞧瞧,這是多标致的孩子,真真福大命大!兄長和嫂嫂的心病終于祛除了。”
她說着眼角也溢出淚來,忙用帕子擦掉,又将案邊一只錦盒拿起,對王太後言道:“母後可別嫌我手快,您捂着賞賜不給,媳婦可是忍不住了。”
言罷,她自己先笑起來,在座衆人也跟着笑。郭貴妃就在這一片笑聲中遞上錦盒,對西嶺月溫和言道:“聖上封了你做縣主,我這個舅母兼姑母可不能落後,喏,這是見面禮。”
西嶺月連忙接過錦盒道謝:“令月謝過大舅母。”
這聲“大舅母”一出口,殿內的氣氛立時親近,一衆王妃也紛紛讓她稱舅母,不敢再擺什麽架子。她們争先恐後地稱贊她,有說她樣貌可人的,有說她聰慧靈巧的,有說她天生貴氣的……總之十幾張嘴甚是齊心,将她從頭到腳誇了個遍。
西嶺月在一片誇贊聲中認識了各位王妃,還收了許多見面禮。可只要想到方才拾翠殿上那一幕,她便與這些王妃親近不起來,只面子上做做功夫,瞧着倒也一片和樂。
好在王妃們都很識趣,沒出什麽幺蛾子,再加上前殿還有一堆親王等着拜見太後,她們很快就散了
。只是太後實在舍不得西嶺月,又想聽她認祖歸宗的前因後果,有心留她在蓬萊殿小住幾日。
長公主自然答應了。她本來也想留宿在此,但思及夫婿和兒子無人照應,只得返回長公主府,只定下每日晌午來陪王太後用飯說話。
如此,西嶺月便留在了蓬萊殿,長公主一家三口則離開大明宮,回府後又命人收拾她的衣裳行李送進宮來——來的是阿翠和阿丹。
當時西嶺月剛陪王太後用過午飯,秦瑟便進來禀報這件事。王太後聽說是這對孿生姐妹進宮來服侍西嶺月,倒也沒多問一句,只是目光微微閃動。
阿翠和阿丹本就是王太後親自調教的,如今李成軒将人送了出去,王太後自然會有想法。西嶺月對此心知肚明,但太後沒多問,她自然不會主動說起,只想着尋個合适的機會順嘴一提,不要顯得太過刻意。
但顯然,她低估了王太後對這件事的态度——午膳過後,李成軒與天子密談結束,前來蓬萊殿問候生母,然後,他也被留宿在了宮中。
當日傍晚飯後,王太後叫上西嶺月、李成軒二人,由秦瑟作陪,四人去太液池旁邊的花園裏散步。西嶺月和秦瑟一左一右攙扶着她,李成軒落後一步,就聽她微微側頭,開口詢問:“月兒,你和你福王舅舅是如何相識的?這故事我還不知道呢!”
“咦?母親大人沒對您提起嗎?”西嶺月以為她早就
知道了。
王太後輕哼一聲:“你母親大人滿心都在你身上,哪裏會說得那麽細致,倒教我抓心撓肺了好幾天,只想聽聽是何等奇遇。”
“倒也稱不上是奇遇。不過是月兒的義父被誣……”
“母後,兒臣想起一件事來。”不知為何李成軒突然開口,打斷了西嶺月的話。
王太後索性停步看他,慈愛地笑問:“何事?”
“兒臣與月兒在鎮海相識時,便懷疑她的身世,故而将她帶回長安。當時她身份存疑,又受了重傷,兒臣便做主将她安置在府裏,派了阿翠和阿丹去照料。後來月兒身份落實,兒臣見她手邊無可用之人,倒是用慣了阿翠、阿丹,便做主将兩人送給了她。”李成軒說到此處,故意轉頭看向西嶺月,那目光就像是長輩看晚輩一樣和藹可親。
王太後聞言半眯着雙眼,一時沒有表态,看不出情緒如何。
李成軒忙又解釋:“畢竟月兒是兒臣帶回來的,初初恢複身份,我這個做舅舅的總要體恤她。如此,便只好辜負母後的心意了。”
他邊說邊瞟了西嶺月一眼,示意她不要接話。
西嶺月與他何等默契,立即抿緊雙唇低下頭去。深秋的晚風拂過,攜帶着太液池的絲絲水汽,涼意乍起,她猛然打了個冷戰,莫名想起那個叫玲珑的青樓女子,想起了太後的整治手段。
再然後她心頭一冷,就像是被涼風吹到了骨子裏,對王太後的親近之
心忽然就淡了。
王太後仍舊不表态,不過笑了,似乎不甚在意的樣子。
秦瑟跟在太後身邊多年,對她的每一個表情都了解甚深,忙接話道:“王爺可真是會說話,我看您分明是想娶妻,又怕阿翠、阿丹惹新王妃不快,這才尋個由頭将人送出去。一來不得罪太後,二來造福西川縣主,您可真是好心機啊!”
秦瑟這話像是玩笑,讓王太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擡手指着她:“你啊,比他肚子裏的蟲兒還精明!”言罷王太後又看向李成軒,終于表了态,“月兒初來長安,一切生疏,是得有人照顧她、提點她。你皇姐是個粗心的,難為你這做舅舅的為她着想,倒是教母後意外了。”
李成軒笑意不變:“兒臣這舅舅不比他人,說是對月兒有‘再造之恩’也不為過了。”
“這話你怎好意思說出口,臉皮忒厚!”王太後伸去一只手,險些要點在李成軒的額頭上。
後者立時躲開,幹笑一聲:“有小輩在,您給兒臣留點面子。”
此事便在一片笑聲中揭過,四人誰都沒再提起阿翠和阿丹,王太後也沒再問起西嶺月和李成軒的相識經過。
西嶺月敏感地察覺到,李成軒并不想讓王太後知道鎮海的事,才會突兀地打斷她。可他究竟為何要這麽做,她似懂非懂,只是隐隐覺得秦瑟似乎知道些什麽。
她這般心不在焉地想了一路,夜色已晚,幾人也回
到了蓬萊殿。西嶺月和李成軒由宮女帶去各自安置,住的是門臉相對的兩間院落,秦瑟則留下來服侍太後歇息。
一夜無話。
翌日清晨,西嶺月也不敢賴床,早早起身去陪王太後用早膳。她梳洗完畢,剛走出小院,便聽到對面院落裏傳來“咻咻”的尖嘯聲,似樂器一般清脆動聽。
她循聲走到院門處,一眼看到李成軒正在晨練。他一襲束袖黑衣随風而擺,手持佩劍身姿飒飒,招式也是雲雷變幻,甚為精絕。
西嶺月看得來了興致,提起裙裾跨入院門,還沒走近,李成軒已收起了劍招,命宮女端來面盆淨手擦面。西嶺月認定他是看見自己才收了招,心下不滿:“王爺怎麽如此小氣,也不讓我多看兩眼。”
李成軒詫異回頭,假裝剛看見她:“原來是月兒。”
月兒?他以前從不這樣喚她,都是喚她“西嶺”。昨日在太後面前做做樣子也就算了,怎麽眼下還不改口?難道是因為旁邊有一堆宮人?西嶺月按住疑問,朝他邀請:“王爺這是練完了?那走吧,去陪太後殿下吃早膳。”
然而李成軒拒絕了:“我才練完劍,需要沐浴更衣,你先去吧。”
“沐浴更衣?那還來得及嗎?”西嶺月再問,卻沒有得到回答,李成軒徑直回了屋子。
他這副态度讓西嶺月頗不自在,但想起兩人是在宮中,也沒多計較,便去膳堂陪太後用早膳去了。誰知她卻來
得早了,等了半晌才見太後、秦瑟和李成軒一道前來,她頓時有種被戲耍的感覺。
不過宮裏的早膳十分美味,種類多,做法也講究,西嶺月很快便轉移了注意力,與秦瑟探讨起種種美食。飯後,兩個女子留下繼續陪太後說話,李成軒則借口要尋兩本古籍,去了集賢殿書院,中午又傳話過來說是與集賢殿鄭學士一道用膳,有事請教。
王太後得知消息時頗為失望,朝秦瑟抱怨:“好不容易進宮一趟,心都野在外頭了,陪我吃頓飯都坐不住。”
秦瑟便笑着安慰:“王爺是去集賢殿做學問,這是好事啊。”
“好事?”王太後欲言又止,突然話鋒一轉,詢問西嶺月,“我聽說你舅舅從鎮海帶回一名女子,姓鄭?”
西嶺月聞言心中一緊,想起鄭婉娘曾是李锜的侍妾,唯恐王太後對她動了殺心,忙回道:“這裏頭有些誤會,她與王爺之間沒什麽的。”
“哦?”王太後挑眉,“那你說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果然,她老人家對鎮海的事情很感興趣,能不動聲色地找到話題。西嶺月想起昨晚李成軒的暗示,自然不會說什麽,正想着該如何避重就輕,她的肚子就像是救急一般,适時發出“咕咕”兩聲,一陣饑餓感随即傳來。
這動靜太大,王太後和秦瑟都聽到了,後者連忙笑道:“看來縣主是餓了,咱們也該用午膳了。”
西嶺月順勢接話:“
咦?母親不是說要來用午膳嗎?怎麽還沒到?”
話音剛落,只聽殿外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來了來了!大老遠便知道月兒想我了。”正是長公主邊說笑邊跨入殿內。
秦瑟見到來人,開口打趣:“這才是母女連心。”
然而長公主竟沒有接腔。
西嶺月卻松了口氣。有長公主在旁,她再也不用絞盡腦汁尋找各種話題,只用附和就成了。不是她冷血,只是她一想起玲珑的死,想起昨晚太液池旁的那一幕,她實在是對這個外祖母親近不起來。
幸而有長公主打開話匣子,西嶺月後頭便很輕松,只需時不時地插科打诨,這一日便過去了。待到傍晚李成軒也從集賢殿書院返回,幾人一并用過晚膳,西嶺月便想随長公主回去。
長公主悄聲勸她:“我曉得你住不習慣,可太後是你外祖母,她疼你,你受着就是了。你若走了,難道想讓秦瑟分走你所有的寵愛?”
原來長公主對秦瑟的敵意如此之深。可西嶺月心裏清楚,自己是斷斷不能和秦瑟相提并論的。秦瑟與太後雖無血緣,卻陪伴她老人家近十年,這份感情不是她這個半路回家的外孫女可比。就好像……她對義父一家的感情,要比對長公主夫婦更深。
長公主見她一直不說話,也是心疼她,遂嘆道:“好吧,你好歹在宮裏住滿三日,三日一到,母親便接你回去。”
西嶺月這才應了下來。
往後
的兩日裏,長公主日日進宮陪太後用午膳,日子過得倒也極快,再無任何風波。李成軒也一直在蓬萊殿住着,但除卻吃飯時他極少露面,西嶺月并沒有與他說話的機會,偶爾在飯桌上攀談幾句,也多是客氣的玩笑話,沒什麽意義。
此外,西嶺月明顯感覺到秦瑟對她的态度有變化,事事關懷,極其周到。這種态度和她上次進宮時顯然不一樣,上次秦瑟待她也很親切,但是一種客氣的親切,這一次則更加體貼,總是在王太後面前替她解圍,教她該如何得體應對。秦瑟甚至還分享了自己當年初進宮時的感受,好讓她安心适應宮裏的生活和身份的變化。
西嶺月不知道這種關懷是否與李成軒有關。秦瑟是受他所托,還是有旁的緣由?總之她斷不會是趨炎附勢。
西嶺月如此在蓬萊殿住滿三日,九月十八,長公主終于來接她回去。西嶺月早早便收拾好行囊,随母親去向王太後告辭。
長公主是極其會說話的,當着王太後的面說道:“母後也心疼心疼女兒,女兒與您這外孫女分別十八年,心裏頭也想得緊,總不能讓您一直霸占着吧?”
“你啊,敢到我這裏來讨人!”王太後故作生氣,“你以為我是霸着你女兒不還?我是專程讓她歇在我這兒,借機看看她的秉性,好為她尋個夫家!”
“母後當真?!”長公主眼睛一亮,大為興奮。
“母後會
拿此事騙你?”
“自然不會!”長公主一把拉住王太後的手,開始絮叨起來,“您看人的眼光,女兒自然是相信的,但也有言在先,月兒與我分別太久,我是舍不得讓她外嫁異地的。”
王太後聞言略略皺眉:“這可如何是好?我瞧上的世家俊才多是外地的。即便人在長安,做了官也要外放的。”
長公主露出三分不願之色。
王太後便勸她:“你想想看,如今的好兒郎哪個不做官?做了官的誰不外放個幾年?反而是那些留在長安的,不是靠祖蔭混日子,就是仕途上不成器。你舍得月兒嫁個這樣的?”
此言一出,長公主似乎被問住了,仔細想來也的确如此。長安的官位實在太有限,不是顯赫之職就是閑散官員,要麽就是末等小官。年輕的世家子弟初入仕途,若一直留在長安,晉升實在太難。故而多數人會尋個外放的機會歷練幾年,先把品級升上去,在任上立幾件功勞,再找機會擢升回長安。
這幾乎已經成了朝廷升官的定律。當然,郭家的男人甚少如此,因為他們大多做了驸馬,成了閑官。反倒是郭家的女兒都嫁入高門,紛紛随夫君外放任職,各個成為郭家的靠山。
當然,但凡做了郭家的女婿,在外放和升遷這兩件事上更有便利,如此借勢升勢,再反哺郭家,互惠互利,已成了一個隐形的循環。
王太後見長公主一直不說話,心
知她已經動搖,便又勸道:“我是月兒的外祖母,你還怕我害她嗎?外嫁也有外嫁的好處,不在長安少了多少束縛?你若想她,自去她家裏住個一年半載,誰還敢攔着你?”
是啊,誰還敢攔自己?長公主不禁挺直腰杆。
王太後又笑:“再說了,過個十年八載,等你女婿有了政績,再調他回來不就成了?這點面子,難道你弟弟會不給你?”
對啊,聖上不會不答應的。長公主顯然已經想通了。
西嶺月聽着她二人的對話,渾身都不自在,又不知該如何插話打斷。幸而李成軒恰好此時來了,想來是聽說長公主要接她回去,特意來露個面。
他今日穿着甚是簡潔,神清氣爽,邊進門邊笑問:“母後在說什麽?我看皇姐高興得很。”
長公主和李成軒感情親厚,忙答道:“在說月兒的終身大事!母後正給我出主意呢!”
“哦?什麽主意?”李成軒噙笑反問,撩起下擺趺坐入席。
長公主便如實答道:“母後說要給月兒尋個有前程的,待外放幾年再調回長安。”
李成軒聞言面色不變:“這倒是個好主意,月兒命數好,能遇難成祥、逢兇化吉,是有旺夫之命。”
“敢情你去了一趟鎮海,不僅會看血脈,還學會了看相!”王太後調侃他。
衆人皆笑了起來,唯獨西嶺月笑不出來。
長公主見她面子薄,而太後又放了話,便起身告辭:“得了母後這句
話,女兒便放心了,月兒的終身大事還請您多多操勞,若是尋到中意的年輕人,不妨讓他們先見見面。”
大唐民風開化,男女之防較為薄弱,上到世家、下至平民,成婚前男女相看已是尋常,只不過得找個好借口。
“你倒是開明。”王太後這般評價,也沒再留人,對長公主再道,“人你領回去吧!但我醜話說在前頭,你可別光指望我一個!”
“是是是,驸馬也想着此事呢!但論起看人,哪有人及得上您!”長公主又恭維了幾句,王太後遂擺手屏退二人。
李成軒剛來,長公主母女就要走,其實是于禮不合的。但看太後的意思,似乎是有話要留李成軒,故而長公主也沒多逗留,與殿內衆人依次告別,領着西嶺月及阿翠、阿丹等人離宮回府。
長公主母女前腳剛走,王太後便微微斂去笑意,對服侍在側的秦瑟命道:“你去尚食局走一趟,我午膳要吃胭脂鵝脯。”
秦瑟領命稱是,盈盈退下,還體貼地關上殿門。
李成軒啜飲一口熱茶,靜等母親的下文。
王太後也是開門見山:“我瞧你是真疼月兒,連阿翠和阿丹都舍得給她。”
“月兒是兒臣親自尋回,自然要多看顧幾分。”李成軒沉穩地回應。
王太後笑了:“未免看顧得太過。”
聞言,李成軒沉沉擡目:“母後難道不清楚,兒臣為何要送走她們姐妹?”
他話雖隐晦,目光卻很犀利,
與太後的視線對上,分毫不讓。
王太後盯着他瞧了半晌,似乎明白過來,驚愕道:“你,你都知道了……”
她想說出什麽話來,但被李成軒蹙眉打斷:“母後又是何必?您頤養天年不好嗎?”
王太後垂下雙目:“做母親的,自然想把最好的都留給你。”
李成軒失笑搖頭:“兒臣這輩子便是如此了,也無心其他。”
王太後嘆了口氣:“自從那個叫玲珑的女人死後,你就是這模樣,真教人喪氣!”
李成軒神色微凝:“與玲珑無關,是兒臣沒尋到中意之人。”
“你還要多中意?!”王太後驟然沉下臉色,“秦瑟被你讓了出去,那玲珑也是個水性楊花的,如今你連阿翠、阿丹都不要了!你是打算孤獨一生?”
李成軒拿定主意不再答話。
王太後見狀心生惱意:“我問你,你是何時得知月兒的身世的?”
“在鎮海時得知。”他不假思索地道。
“那你是先懷疑她的身世,還是先決定帶她來長安?”
這先後順序的不同,背後是李成軒對西嶺月的兩種态度:若是先懷疑身世,再決定帶她來長安,那便是親情的态度。可若是反過來,心思大有不同。
李成軒一口咬定:“先懷疑身世。”
王太後顯然不信,但總歸臉色稍霁:“知子莫若母,你的心思難道還能瞞過母後?你見過多少世家閨秀,哪個你不是應對自如?反倒這幾天的樣子,欲蓋彌彰!
”
李成軒的唇漸漸抿緊:“您特意把兒臣和西嶺留下,就是為了坐實此事?未免小題大做!”
“小題大做?”王太後生氣地反問,“你覺得這是小事?要讓別人一個個都看出來,才叫大事?讓外頭傳得風言風語,才算大事?你是嫌自己名聲不夠差,還是嫌西嶺月的命太好?”
李成軒猝然擡頭。
王太後見愛子終于變了臉色,幽幽再嘆:“你要知道,外孫女畢竟占個‘外’字。”
“母後!”李成軒失态起身,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你看,母後不過是激你幾句,你就什麽都認了。”王太後眯起鳳目。
李成軒咬緊牙關,再也無話可說,漸漸露出防備之色。
他這種神色刺痛了做母親的一顆心,王太後遂冷笑:“我是怪她命太‘好’,不是命太‘短’!你以為她是誰,玲珑嗎?母後就這麽冷血?”
李成軒此刻已然臉色蒼白,額上青筋暴起,極力強忍情緒問道:“母後想怎樣?”
王太後卻突然合上雙目,斂去一切風雲,再不作聲。
李成軒方才聽到她和長公主的對話,也猜到許多:“您說‘知子莫若母’,便該知道兒臣從不亂來……還望母後多加垂憐,別誤了西嶺的終身。”
此言甫罷,他便欲告辭離去,又被王太後叫住:“那你呢?還要耽擱下去?”
這一次李成軒沉默良久,才回道:“非兒臣不争,實是沒遇到必争之人。”
王太後見他
頗為失意,又是一陣心痛,只得率先軟下口氣:“你心裏苦悶,母後豈會不知?你放心,母後定為你尋個良配。”
李成軒自知拒絕無用,低頭展平衣袖的褶皺:“兒臣在宮中逗留多日,為免皇兄不快,還是先回府了。”
言罷他躬身叩拜,徑直推門而出。正午的日光迎面襲來,刁鑽地射入他的雙眼之中,一瞬間竟讓他深覺刺目,灼熱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