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安成之死,(2)

人都聽懂了,自然無人敢再出言質疑。

西嶺月倒是極其坦然:“楊內侍來得恰是時候,我本以為今日是見不到這卷子了。”

今日早晨,她帶着蕭憶急匆匆趕到大明宮宣政殿,為的就是堵住負責進士科的禮部尚書,向他借閱近幾屆的進士科策論考卷,點名只要中書舍人裴垍的子侄裴行言的。禮部尚書原本不欲借閱,幸而碰到了郭鏦為她引薦,又言明此案乃聖上欽點她查辦,禮部尚書這才口頭答應了。

想來這位尚書為人謹慎,

又去向聖上求證過此事,才将考卷找出來,否則又豈會是內侍省的人親自送來?

西嶺月心知肚明,也不戳破,只将兩名小黃門手中的試卷接過,随意翻閱着,面上的笑意也越來越濃,對着莫言問道:“莫言師父,這試卷上的名字‘裴行言’,可是你的俗家名字?”

“是。”莫言似乎意識到了她的意圖,臉色漸漸變得蒼白。

西嶺月便将手中試卷高高舉起,對衆人說道:“那就沒錯了。裴行言乃河東裴氏‘行’字輩後人,又是中書舍人裴垍的子侄,家學淵源。但他屢考進士而不中,楊內侍及衆位師父可知為何?”

衆人聞言都望着她,靜待下文。

她便言簡意赅總結道:“答案就在這些試卷之上,因為裴行言反對大唐與四夷結交,更在卷子上數次進言,請天子杜絕扶桑遣唐使入朝,并驅趕大唐境內的胡人。簡而言之就是‘禁海事,閉國門’。”

“禁海事,閉國門?!”楊文懷最先提出質疑,“太宗爺當年曾言‘四夷一家’,我朝一直兼容并蓄,長安更是天下之都,容納十萬胡人!裴……莫言師父為何要驅趕他們?”

“是啊!”廣宣禪師也很費解,“扶桑遣唐使來朝,正是揚我國威的好機會。我朝恩澤海外,豈不是天大的好事,為何要杜絕?”

院內僧人亦都議論起來,疑惑不解。

面對質疑,莫言突然暴怒呵斥:“你們懂什麽?一

群目光短淺的廢物!我大唐之所以國富民強,乃這百餘年來天子聖明,大興科舉、修正律法、勸農興商!積跬步而至千裏!那些蠻夷小國淺陋無知,卻要來偷吃現成的!我們為何要把老祖宗傳下的東西白白送出去?大到朝堂律制、絲綢絹帛,小到履冠首飾、案頭擺件!樣樣都教他們學了去!這不是偷兒是什麽?這就是賊!聖上是在引狼入室,認賊作子!一旦這些蠻夷小國學到了章法,定會滋生野心!屆時我大唐危矣!”莫言越說越激動,突然推開衆人跑到楊文懷面前,聲淚俱下地跪倒在地,“可嘆我一片忠君之心,卻報效無門,皆毀在這策論之上!但要我違心去認同此事,實是不能!還請楊內侍向聖上轉達,一定要驅趕胡人、斷絕絲路、封鎖海上!否則千百年後華夏危矣!”

他話音落下,四周一片死寂。衆人都驚訝地看着他,就像在看着一個瘋子唱戲,根本無法理解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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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嶺月不想過問家國大事,她只是憤憤質問:“這就是你殺死安成上人的緣由?為了不讓他把我朝的文集帶回扶桑?”

“沒錯!”莫言像是得了失心瘋一樣,雙目赤紅地看向西嶺月,“他就是個賊!倭人全是賊!他們心智未開,教化落後,便派人到中原來偷師!你們真是愚蠢啊,全被倭人給騙了!他們是要把大唐的東西全偷光!可笑你們還上趕着

送去!”

“即便你說的都對,也不能平白殺人!”西嶺月氣得渾身發抖,“若我和禪師晚來兩天,你是不是還要一把火燒了東禪院,燒了整座安國寺!”

“是!只恨我一時遲疑,沒一把火燒個幹淨!”莫言猛地轉頭,狠狠盯着廣宣禪師,“師父,徒兒知道你不喜歡我,可你千萬要記得,絕不能把那些箱籠交給扶桑人!他們都是居心不良的惡賊!”

廣宣禪師聽了他的一番言論,簡直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唯有雙手合十不停地喊着阿彌陀佛。

“你們還愣着做什麽?快把這個瘋子抓起來啊!”楊文懷最先有所反應,對身後的兩名小黃門命道。

孟縣令這才醒悟過來,連忙命人将莫言按在地上,可他還拼命掙紮着,口中一時說着“胡人居心不良”,一時說着“蠻夷有辱斯文”,最終又大罵扶桑人是“百惡之首”,情緒激動到了極點。

武元衡生怕他再辱及聖上,連忙下命堵住他的嘴,但被西嶺月喝止:“慢着,我還有最後一句話要問!”

她深吸一口氣,直直盯着莫言質問:“另外那個兇手是誰?”

聽聞此言,莫言瞬間止住罵聲,擡起頭費力地看向西嶺月。

後者亦目光清冷地盯着他:“你只用菜刀砍傷了安成上人,但他的致命傷是在腦後,一個慣用箭矢暗器的人射殺了他。那人是誰?”

莫言詭異地笑了:“我若告訴你我不認識,你信嗎

?”

西嶺月冷眸相對,顯然是不信。

武元衡适時開口勸道:“莫言師父,你好歹也是裴家人,若能如實供認,本官會看在裴舍人的面子上去向聖上求情。但你若執迷不悟,可是死路一條啊!”

楊文懷此時也勸他:“是啊莫言師父,安成上人是遣唐學問僧,往大裏說也是事關邦交。你若不肯供認兇手,扶桑人不會放過你的。”

然而莫言嘴角依舊挂着那絲詭異的笑:“我說的是事實,我的确不認識他,但我見過他。”他的雙目中猝然射出一道精光來,“你們都不知道我目力極佳,夜中也看得極清,就像我認出了她!”

他忽地擡手指向一旁的阿丹:“你就是那夜潛進寺裏的女飛賊,福王身邊的婢女絕不是你!”

西嶺月心中一驚,忍不住看向阿丹,見她亦是面露驚訝之色。

然而誰都不肯再相信莫言的話了,廣宣禪師更加不信。

不知為何,西嶺月突然對莫言的下場心生不忍,她心裏明白他只是一個狂熱的忠臣,也很有才,若有人能好好引導,他未嘗不會成為一名好官,只可惜他用錯了方式。

“裴行言,”她突然改口喚他的本名,“河東聞喜裴氏聞名天下,你定不想為這個姓氏抹黑。我再問你一次,那兇手到底是誰?只要你肯說出來,我和武尹京、楊內侍都會在聖上面前替你求情。”

許是西嶺月說得懇切,莫言竟沉默了片刻,面上

閃過一絲動搖之色。然而他旋即又繃起臉,苦笑搖頭:“沒用的,聖上根本不懂我,他不會重用我的!與其茍且偷生,倒不如用這種方式表明我的心跡,至少聖上會記住我的一番言行,他永不會忘了我裴行言!至于那個兇手,”莫言再一次露出詭異的笑容,“我很感激他!若不是他及時出現,安成那禿驢就跑了!是他成全了我,他是我的恩人!”

莫言高聲說出“恩人”二字,随後便欲咬舌自盡,卻被楊文懷手疾眼快地阻止,飛速出手将他的下颌捏脫臼。莫言閉不上嘴,面上卻依然保持着微笑,就那般定定地看着西嶺月,似乎是在嘲笑她,嘲笑世人。

“帶下去吧。”武元衡一聲令下,命人将他押走了。

廣宣禪師這才對着西嶺月和武元衡行禮道謝,院內衆人也齊齊雙手合十,高喊阿彌陀佛。

楊文懷聽到了最精彩也最匪夷所思的部分,更對西嶺月露出欽佩之色,外加幾分逢迎:“聖上總說西川縣主聰慧過人,下官今日果真見識到了!”

“您過獎了。”西嶺月朝他略略斂衽,心中卻沒有絲毫喜悅。

“對了,陛下還有幾句話要帶給長公主,請您轉達。”楊文懷又斂去笑意,附在她耳畔低聲說道,“陛下與太皇太後傾談數日,她老人家始終不願回宮,已請求陛下下旨發喪……陛下拟定了谥號‘睿真’,想請長公主參詳參詳,是否合

适。”

太皇太後沈氏,終究是不願回宮了啊!西嶺月突然很羨慕她,羨慕她這跌宕起伏而又灑脫的一生。

年少時做皇子寵妾,她享盡了愛情與富貴;中年時主動請命留在長安,她以女子之身有所擔當;晚年時一心向佛,她抛去世俗牽絆與無上榮耀。

紅塵裏,有她滿堂的兒孫站在大唐之巅;紅塵外,有淡然和寧谧伴她度過餘生。

便如聖上拟定的谥號一樣,睿真,她勇敢堅毅且睿智,灑脫而真摯。

可又有幾人能如她那般勘破紅塵呢?

西嶺月反而覺得,自己越是長大,越是成熟,越是受到牽絆,越是放不下那萬丈紅塵。

也許只有天邊漸漸升起的皎月,能冷眼看着世事悲歡、歲月浮沉,任時光輪回,亘古不變。

(貳:長安月,完)

滕王閣秘聞·乾坤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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