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還錢是不可能還的,謝翡已經和後臺賬戶鎖了,鑰匙自己吞了。
他選擇性失聰,戰略性裝傻——作為服務行業從業者,謝翡始終認為能屈能伸是一種優良的傳統美德,歷史經驗告訴他,當客人對你産生誤解時,最有效的辦法是先認錯,再找機會委婉地說明原由。
他本來想先道個歉安撫郁離,可惜對方在扔下那句殺傷力極大的話後扭頭就走了。
謝翡并沒有第一時間追上去,因為他實在放心不下阿福,雖說妖族和人類構造不同,但郁離那一腳也踹得太狠了……
他匆匆跑到事發地點,除了滿地碎磚卻不見人影,謝翡四下搜尋,忽見前方山林中隐隐有道黑影正往這邊走來。
黑影越來越近,正是一瘸一拐的阿福。
“阿福哥!”
謝翡快步上前,在距離對方兩三米的位置急剎車。
阿福半張臉都是血,原本蓬松有爆炸感的發型也耷拉下來,像只抖敗的公雞。他的右胳膊詭異地後折,衣服又髒又破,晃眼一看仿佛末世電影裏的喪屍。
兩人在斜陽餘晖下無聲對視。
半晌,謝翡咽了口唾沫,忐忑不安地問:“……要打120嗎?”轉念一想阿福又不是人,估計得找那位莆田醫生。
“不用不用,皮外傷,三五天就好了。”阿福頂着滿頭血依然不忘表忠心,“您沒受他欺負吧?”
謝翡搖了搖頭,忍不住指出問題的嚴重性:“可你胳膊都折了!”
“物理性的傷,哪怕是頭斷了都沒事。”阿福渾不在意地為自己正骨,只聽一聲脆響,接上了。
謝翡:“……”
“老大還是手下留情了,沒用妖力。”阿福甩了甩胳膊,語氣頗為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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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翡似懂非懂,慢慢消化着超出他認知的現實,“阿福哥先回房間歇着吧,就算傷勢不重也要好生休養。”
老實講,阿福對這個提議還是很心動的,可他認主沒多久,正需要在新主人面前博個好印象,于是抹了把臉上半幹的血跡,挺起胸膛表态:“我還可以堅持!我、我去砌牆!”
對上阿福如同革命者般堅毅的眼神,謝翡欲言又止,最終只暗暗發誓,等生意好點兒了,一定要給阿福哥漲工資。
但對現階段而言這只是美好的願望,謝翡首先要做的是安撫住金主的情緒。
半小時後,謝翡來到郁離門前。
他輕輕叩響緊閉的房門,“郁先生,我可以進來嗎?”
無人回應。
“我做了雞肉蔬菜沙拉,你要不要吃點兒?”
還是沒聲音。
謝翡正要再接再厲,就聽身後傳來動靜。
銀粟不知何時飛了上來,安靜地蹲在走廊的護欄上,挂在脖子上的手機閃爍着五顏六色的光。
據說,那是銀粟特意要求配套的亮彩手機殼。
謝翡默了默,喂投了銀粟一小塊雞胸肉,銀粟毫不客氣地接受賄賂,随即撲扇着翅膀飛到門邊,用爪子擰開門把。
房門敞開一條縫,舒緩的音樂流瀉而出,是一支陌生的粵語歌。
謝翡微微挑眉,無聲地對銀粟說了句“謝謝”。
推開門,屋裏并沒有開燈,餘晖照見窗邊黑膠唱片機的圓盤正緩緩轉動。
而郁離就站在唱片機旁,背着光,像一道剪影。
謝翡瞬間回憶起第一天見到郁離時,對方也是站在那裏,沐浴着暮光。
當時落霞漫天絢爛,此刻窗外卻一片殘陽如血,仿佛烘托邪魔降世的背景板。
光與影之間,英俊的“惡魔領主”半回過頭,冷冷地問:“誰允許你進來的?”
“我試着擰了下門把,門沒鎖我就進來了。”謝翡很講義氣地沒有出賣銀粟,趕在郁離下一句前搶着說:“我錯了!”
或許是他的道歉過于猝不及防,郁離隔了會兒才問:“哪兒錯了?”
謝翡暗暗松了口氣,還肯理人就好。
他仔細想過,以郁離的性格,多半會将阿福那些話視作羞辱和嘲笑,實在很傷自尊也很沒面子,所以才會遷怒他。謝翡完全可以解釋,但他卻低眉順眼地說:“你那麽照顧我,我卻惹你生氣,當然錯了。”
“所以?”郁離徹底轉過身,逆光的陰影模糊了他的表情。
謝翡耳朵微動,盡管對方的語調依舊如冰層般冷硬,卻悄然融開了一條縫。
“所以我來道歉啊。”
“啪——”
謝翡摁開了房間的燈,滿室明亮。
在房間主人的默許下,謝翡換上拖鞋進了屋,将盛着碗碟的托盤放在圓桌上。
除了沙拉外,還有一份紫菜蝦皮湯。
湯水在燈下泛着薄薄一層油光,謝翡好聲好氣地說:“紫菜脂肪低氨基酸高,蝦皮可以補鈣,我只用了一滴香油,不會發胖的。”
郁離看也不看,徑直走他面前:“你要怎麽道歉?”
謝翡很努力地展現誠意:“看郁先生有什麽需求,我都盡量滿足。”
“是嗎?”
郁離突然傾身向前,兩人本來就站得不遠,距離瞬間被拉近。
謝翡又聞到了對方身上獨有的青竹香,并被眼前放大的五官下了一跳,不自覺往後仰。
然而郁離只擡起胳膊越過他耳側,從他身後的書架取下一本書。
那是一本有些年月的書,封皮是淺褐色的,邊緣有少許裂口,上面只印着一個黑乎乎的人像,有點兒像商周時期的壁畫風格。
“有書簽那頁,讀給我聽。”郁離挑着唇角,莫名透着幾分耐人尋味的惡意。
謝翡訝然地看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在說“就這樣”?
郁離将書塞到他懷裏,轉身回到唱片機旁關掉了音樂。
室內安靜下來。
謝翡低下頭,直接翻開夾着書簽的一頁。
所謂書簽,不過是枚竹葉,也不知郁離用了什麽方法,葉片始終保持着嬌嫩欲滴的青翠。
謝翡小心翼翼地抽掉竹葉,盯着書頁上數行墨字,總覺得有些眼熟。
但……
“我看不懂。”
剛坐下來準備聽書的郁離:“……”
謝翡将書翻轉,書頁正對郁離:“這是先秦以前的文字吧?”
雖是問句但他其實很肯定,因為這段時間以來他早就補過課,知道書中世界和原本世界的歷史脈絡相去不遠,只是地理上略有不同。
“而且拓印得也不是很清楚……”
謝翡默默收聲,因為郁離的表情變得極為複雜,茫然、失落、自嘲、悲哀、怨憤……各種情緒交替變幻,最終慢慢沉下臉。
就在謝翡以為郁離又要鬧脾氣時,對方卻忽然閉了閉眼睛,“算了,書放回去吧。”
謝翡如蒙大赦,忙合上書塞回了書架。
再轉過身時,郁離已經恢複如常,拿着勺子準備喝湯了。
等一口熱湯下肚,郁離擡起眼:“先記個賬。”
謝翡一聽就急了,“難道你還想要還錢嗎?”
郁離太陽穴突突地跳,“我是說,道歉先記着!”
謝翡頓時放松下來,笑嘻嘻地說:“好啊,就算郁先生忘了,我也會記得。”
暫時解決掉還錢的事,謝翡便安心下樓吃晚飯了。
可出了園子,他卻慢慢停下腳步。
他想起來那些文字為什麽眼熟了,因為他曾經見過。
在原來的世界,他爺爺最大的愛好就是收藏文物,只可惜眼光不好,經常被騙。小時候,他曾看過爺爺收集的一篇報道,報道說某位專家在海外文物市場上,偶然發現了一件西周的青銅器,內底有銘文十行九十八字,是當時所知的、最早的關于“大禹治水”的文獻記載。
而剛剛書頁裏的玄妙字符,和報道上的銘文圖片一模一樣!
郁離,叫他讀那個幹嘛?
不等他找機會問問,第二天上午,郁離又開車走了。
這天剛好趕上周末,郁離開到村口,就被前面一排等着出村的小車給堵住了。
他心浮氣躁地敲着方向盤,透過擋風玻璃見不遠處的站臺停了輛大巴,一行人正從車上下來。
隔着人流,郁離注意到了個斯文秀氣的青年,對方穿着白襯衣,外罩灰色格紋針織背心,鼻梁上架着副眼鏡,一看就像文化人。
青年拖着行李箱慢慢走來,經過車窗時似有所察覺,轉頭朝越野車裏看了眼。
可惜有鍍膜玻璃阻擋,他什麽都看不到。
青年微微蹙眉,收回了視線,拖着行李繼續往村裏去。
過了村口的集市就能看見一汪清泉,周圍的田地麥浪起伏,漾開金色的漣漪。
不少人抱着畫板坐在田間寫生,他們将秋日的鄉村風光繪入畫中,也成為他人眼中的風景。
青年望着這一幕,呼吸着村子裏格外清新的空氣,多日來緊繃的情緒稍有舒緩。
他看向另一邊,街巷民居傍水而建,客棧林立。
由于這趟旅游的決定做得太急,青年并沒有訂房,他剛掏出手機打算查查房源,就聽身邊一女生說:“你确定這兒有你說的那家客棧嗎?直播裏騙子太多了,萬一主播純粹忽悠人呢?”
“騙就騙呗,反正我們早就說好今天要來夕寧村寫生,只是順便找找看。要真沒有,随便換一家不就好了。”女生的同伴有些胖,她不以為意地喝了口奶茶,“其實我就想來看看主播到底男的女的。”
“可網上都搜不到大荒客棧啊,地圖上都沒有。”
“主播說了客棧在村子最裏頭,很幽靜。”
“那還要走多久啊,我都餓了……”
“要不先找個館子吃午飯吧,我想吃小吃。”
……
兩位女生說着說着就停下不動了,青年目不斜視地越過她們,心裏卻記住了客棧的名字。
一間幽靜的客棧,正好是他需要的。
村子裏的巷道很繞,青年方向感不錯,沒多會兒就見到前方山腳下有一排屋子,被半高的籬笆牆圍繞其中。
他拖着行李箱快步抵達客棧,見幾根綴着淡黃色小花的枝條伸出籬笆牆外,那裏擺着個木制的招牌,上面用紅漆刻着“大荒客棧”四個字。
青年舒了口氣,發現籬笆門虛掩着,擡手一推。
滿院蔥翠映入眼簾,讓人打心眼兒裏舒暢,青年下意識做了個深呼吸,可下一秒,眼前的場景陡然褪色,仿佛剝落的牆紙露出了裏層歲月的痕跡,斑駁又黯淡。
院中繁花樹影消失了,只剩下幾棵光禿禿的樹幹,屋檐樹梢上積着銀白的雪,融化的水珠滴落在泥濘的地面,聚成大小不一的水坑。
一位身着旗袍的女人倚門而立,被幾個手執刺刀的鬼子兵團團圍住,鋒利的刀面照出女人的容顏,長眉如柳葉,眼波若春水,一顆暗紅淚痣點在眼角,美得驚心動魄。
女人面無懼色,塗着蔻丹的手指撚着一管細長煙杆,她吸了口煙,吐出灰白的煙霧,嫣紅的唇一挑:“各位大爺,奴家這間破破爛爛的小店一貫冷清,怎麽可能會有女學生?”
來了!又來了!
青年脊椎發寒,渾身顫抖,他又看到了那些古怪邪異的畫面,又被那些可怕的東西纏上了,這回還換了個豔鬼!抗戰雷劇嗎?!
青年很想離開,可腳下像被墳地裏的藤蔓纏住,如同生了根一般動也不能動。他頭暈腦脹,右眼酸痛,生理性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湧出,模糊了鏡片。就在他腦子裏那根弦快要崩斷時,忽聽有人問:“您好,是要住店嗎?”
那道聲音如泉水般清澈,驅散了青年身上的寒意,他眨了眨眼,發現一切又恢複了正常,籬笆牆內翠芸綠遍,百花飄香。
青年轉動着僵硬的脖子,見個漂亮的少年正偏着腦袋看他,眼睛裏滿是好奇。
“我……”青年聲音幹澀,他吞了口唾沫,“我不——”
“我們客棧最近搞優惠,住滿三天打八折,另外再送一天免費住!”謝翡一見青年的行頭就知道是位游客,怎麽能讓煮熟的鴨子飛了?反正整改後的房價比99提高了不少,大力折扣他也不虧,“要不您先看看房?”
青年嘴唇微動,由于性格比較內向的緣故,他最不擅長拒絕他人的熱情,更何況少年還長了張讓人難以拒絕的臉。
算了,只是看看而已,青年勉為其難地點點頭。
然而他一邁入院子,就感覺到清冽幹爽的空氣拂面而來,痛快得好似酷暑天進了空調房。周身像注入了一股暖流,從腳底板直蹿往上,将他的五髒六腑、肌肉骨骼都狠狠沖刷了一遍,原本沉積的陰冷之氣也随之蕩然一空,就連他一直酸澀不适的右眼都瞬間清明。
整整一個月,青年還是頭回這麽輕松,他當即就決定住下來!
雖然才受過一番驚吓,但青年隐隐感覺到,那些污穢的邪物并非因為某個環境,而是針對他這個人。
畢竟,他在家能見到中年夫婦拿刀互砍;上街能見到穿着汗衫馬褂的兩撥人當街火拼;就連去市裏最有名的小仙觀請求道長驅邪時,也曾在數座神靈金像前看見一位頭戴花翎、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往功德箱裏塞銀子……
若非他心理素質過硬,只怕早就瘋了。
也正是從小仙觀裏求來的一紙簽文引導他來夕寧村尋求解決辦法,他才會出現在這裏。
既然住哪裏都有可能“見鬼”,他還猶豫什麽呢?
于是在少年詢問他喜歡哪種房型時,青年說:“我就住這裏了,請幫我安排一間大床房,要安靜一點的。”
謝翡心中一喜:“好啊,您想住幾天?”
青年想了想,“先訂一周,行嗎?”
謝翡差點兒笑出聲,喜滋滋地要來了對方的身份證。
從身份證上看,青年是南山市人,25歲,有個很好聽的名字——燕來。
等待謝翡登記時,燕來也随意打量着大堂內的陳設,雖然樸素,卻別有一番雅致。
突然,他的目光定在了一排相框上,頓時頭皮發麻,雙腿虛軟——牆上的照片色彩不同、年代不一,有人身着秀禾服、有人穿着旗袍、還有人梳着麻花辮外加一身軍便服……
從左至右一一看來,仿佛見證了百年來的時代變遷。
但它們又有着相似之處,因為每張照片都有一個女人,那女人生了一張媚态天成的臉,眼下,有一顆暗紅色的淚痣!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這次是什麽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