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話別
三個人,分別沉默的喝着三碗粥。
柳溪是個急性子,容不得氣氛沉悶,找了個話題打破僵局“你最近很忙嗎每次找你都在手術室。”
顧曉晨嗯了聲“進了陸恒的組,所以忙一些。”
“噢”柳溪長籲短嘆,“和泓繹一個死樣,泡在手術室就暗無天日了。”
提起牧泓繹,顧曉晨就自愧不如了,自嘲一笑“我和他比不了。”
柳溪認同點頭“當然比不了,他是在玩命,誰敢跟他比。”
誰人都知道,自藺焉一夜出走法國,藺晨放話不許人找,從此銷聲匿跡,杳無音信。自那以後,牧泓繹就成日泡在手術室裏麻痹自己,一路跳級,與他同屆的研究生剛畢業,他已經開始評教授了。
顧曉晨放下湯勺,澄澈目光看屋檐下的小片天,一碗粥的功夫,已是烏雲密布,暗沉無日。
柳溪順着顧曉晨視線看過去,手慵懶的支着下巴,輕喃“看來,北京城要迎來一場暴風雨了。”
顧曉晨微昂着頭看密不透風的天,清冷孤傲的側臉在暗沉的光線裏逐漸模糊。
驟然,傾盆大雨侵襲而來,數萬顆雨滴在她的眼眸裏沖刷。
柳睿一擡頭,便看見這幅光景。
灰蒙蒙的天,嘩啦啦的雨,靜沉沉的人,淺淡淡的臉,稠密密的眼。
她的瞳,藏着一簾雨,埋着一句話。
還是和當年一樣,掩不去的全是對他的不舍。
一場雨,将他們三人圈锢在老酒家,狂雨下,有疾奔而過的人,也有閃進粥鋪躲雨的人,陸恒是後者。
他拍了拍身上被打濕的外套,一轉身就看見了顧曉晨。
對上那雙凝澹冰潔的眼瞳,倏然一震,回神後,他将濕透的外套挽在手裏,朝她點了點頭,一貫的雅致。
顧曉晨收回神緒,禮貌回點“陸教授。”
陸恒淡淡一笑,儒雅萬千“舊陌常說你不在醫院就在老酒家,看來這話不錯。”
“他們家的粥還不錯。”顧曉晨說。
聽出她語調裏的客套,陸恒縮短了話句“改日嘗嘗。”
柳溪聞到不尋常味道,撲上來,一雙亮铮铮的眼睛瞅了眼陸恒,暧昧地問顧曉晨“這是”
顧曉晨眸光轉過來,默不作聲地睇眄着不安分的柳溪。
柳溪呲牙笑,裝瘋賣傻“不介紹一下嗎”
将柳溪好一番研究,顧曉晨這才中規中矩地将陸恒的名諱報上“神外主任陸恒陸教授。”
“哦”柳溪眼意味深長地拖住長音,“原來這就是陸恒陸教授呀”
陸恒溫和一笑“你認識我”
柳溪笑回“常聽曉晨提起,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陸恒換了個手拿外套,一轉眼,在暗沉燈光下,瞥見一頂軍帽,剛有些松弛的神經又緊繃了起來。
柳溪沒有自覺,側過身給陸恒倒水。
就在這一瞬間,陸恒對上一雙極具穿透力的眼睛。
四目交涉,風起雲湧。
屋外風雨晦暝,傾盆狂急,無情的擊打殘葉,越下越大,像天河開了個口子,連綿不絕,毫無停歇預兆。
雲谲波詭的四目交戰,車無退表。
柳溪将水遞給陸恒“陸教授,您喝水。”
陸恒沒接,一瞬不瞬的目光和柳睿相峙。
見狀,柳溪将水擱到桌面,看了眼氣場強勢的柳睿,小心翼翼喊了聲“哥。”
柳睿黑眸一動,睨了眼柳溪。
冰凍三尺。
柳溪怵惕地往顧曉晨身上躲了躲。
一瞬間,氣氛極其詭異。
他本是尋了個由子出來,不能停留太久,收回視線,拿起軍帽,大步走前,停在顧曉晨左側,被他故意壓低的聲音醇啞“我先走了。”
這就走了
心莫名一跳,登時站起,眼巴巴的看他,哪還有跟他生悶氣的小情緒。
想張口,又不知說什麽,看着他,欲言又止。
沒等到她開口,柳睿動了動微僵的手,邊将軍帽戴上邊說“照顧好自己。”
頓了下,又說“顧曉晨,等我回來。”
這樣的對白,太熟悉了。
沒忍住,她的眼眶浮出一層濃霧,有些不聽話的想要往外湧。
他漆黑的眼睛沉着,擡手摸着她的臉,拇指輕輕摩挲在她濕潤的眼角上,不舍得,卻還是要道別,用最幹脆利落的語氣“我走了。”
同樣是離別,時隔五年,她居然也會沉澱心性,不做無謂糾纏,故作堅強的點了點頭,讓他可以安心離去。
在心裏,一遍又一遍的反複告訴自己,只是三個月,三個月而已。
難得她溫馴,柳睿淡勾起唇角,手掌落在她的發端,揉了下,然後轉身,一腳踏進雨簾中,縱步天涯。
眼睜睜的看着他,遠離,任憑雨水沖刷,他的背影依然安若泰山,屹立不倒。
那抹綠一點一點的被雨水覆蓋,最後淹沒在巷子的盡頭,顧曉晨侘傺的斂下眼睫,看着他剛剛站過的地方,留下兩只覆盂之安的腳印。
印上是土,大概是他來這兒之前走過泥路。
北京的泥路,還真難尋。
她猜想,那是訓練場上的泥戰争與和平。
安靜的看着兩只腳印,心頭萬緒。
是不是,凡是被他踏過的領土都這般安詳,靜和
那份牽挂,被她毫不掩飾的浸在眼底,堅不可摧。
陸恒皺了皺眉,仿佛眼前的人,并非顧曉晨。
“陸教授,這是3床的ri。”
背對門的陸恒轉過椅子,手撐着額頭,掩不住的疲倦,聲音有些許頹“知道了。”
護士奇怪的望了陸恒一眼,然後将資料放在桌面,退出辦公室。
“你們有沒有發現,一整天陸教授都心不在焉的。”
“大概是北京的暴雨害的吧。”
“陸教授也是的,下個雨而已,搞的跟失了戀似的。”
看了一下午的病例,還停在第一頁,陸恒捏了捏漲疼的眉心。
低簾,看見一份論文,是顧曉晨的,封面還有她的字跡,不似尋常女子的娟秀,筆鋒淩厲,骨氣洞達,還真是字如其人。
指腹不自覺地去摸着顧曉晨那三個字,心神有些恍惚不定。
葉舊陌是聽了流言後來找陸恒的,敲了下敞開的辦公室門。
陸恒抽回神,看了門口的人一眼,不動聲色的用一份病例蓋住顧曉晨的論文。
葉舊陌沒有察覺,走進,語氣懶散“聽說你失戀了”
陸恒苦笑,素日裏的儒雅氣質早就灰飛煙滅。
葉舊陌看着有些丢魂的陸恒,皺了下眉“真動心了”
陸恒搖頭,不去解釋。
若問他是否真的動心,他不清楚。
只是第一次和顧曉晨一起上手術的時候,她的冷靜和沉穩、判斷和決策,都讓他另眼相看。從來沒有哪個女人會像她這般沉着從容。
手術室裏的她只剩一雙鎮靜的眼睛輕裘緩辔、措置裕如。
像某種魔力,深深地吸引着他。
這樣陣腳大亂的陸恒,葉舊陌從未見過。
酒吧裏,陸恒又灌了杯龍舌蘭,那是第三杯了。
昏暗燈光下,葉舊陌盯着那淺綠色的水晶酒杯,手裏有一下沒一下的轉着手機。
就在陸恒要灌第四杯的時候,葉舊陌出聲阻止了他“想知道嗎顧曉晨的故事。”
微醺的陸恒眯眼,腦子有些混濁。
看着葉舊陌許久,他突然勾起一抹戲谑的唇角,有些自嘲。
“實話說,這場戰争裏,你一點勝算也沒有。”葉舊陌毫不留情的在陸恒的傷口上撒鹽。
陸恒冷嗤了一聲“兄弟真行”
葉舊陌拍了拍陸恒微塌的肩,勾唇,繼續“顧曉晨早戀過。”
陸恒眯眼,有些意外“早戀”
她看起來不像是一個會早戀的女孩。她的冷豔,她的沉着,統統都在訴說着她的成長。她應該是學習成績頂尖,卻不懂得怎麽跟同學相處的那種女孩。所以面對現在的同事,她并不熱情。
“和柳睿。”葉舊陌繼續刷新陸恒的三觀,“顧曉晨追的他。”
徹底打破了陸恒心中營造的“顧曉晨”。
陸恒垂頭,腦海掠過老酒家那幕,手不自然的轉着酒杯“為什麽告訴我這些”
“為民謀利吧。”葉舊陌半真半假地。
陸恒澀澀一笑,又灌下一杯。
半小時後,兩人喝的七七八八,計劃打道回府。
出了酒吧,暴雨已經漲到階梯上了,葉舊陌微醺的眼瞅着暗無天日的夜空,皺眉“這是要下到什麽時候”
雨聲嘩嘩,陸恒沒聽清他的話,指着不遠處已被水浸了三分之一的車“還能回去嗎”
葉舊陌笑“你敢開車回去嗎”
陸恒搖頭,壓住漲疼的太陽穴“打車吧。”
葉舊陌又笑,略帶嘲諷“這天,這雨,這水,你要是能打到車,以後你的夜班我全包了。”
于是,兩人便漫無目的地站在酒吧門口等,與他們情況一樣的人也很多,站在階梯上,目光惶惶的看眼天,看眼積水,看眼車,紛紛搖頭、嘆氣。
修烨算是臨時被調派來解決這次暴雨災害造成的洪災,紮進消防員堆中,她異于常人的服裝格外顯眼。
修烨對消防隊長說“一分隊二十分鐘後就到。”
消防隊長點頭“感謝支援。城內各處積水,實在沒人了,真的沒辦法”
暴雨下,修烨的軍帽早被淋濕,雨水順着她的臉頰流下,輕點頭,聲音淡冷“應該的。”
遠處,葉舊陌微蹙眉,距離原因,他看不太清那張臉,可那樣的身影,那樣的着裝,都讓他覺得熟悉。
神差鬼使地,他走下了階梯。
陸恒叫了他幾聲,他完全沒聽見,只顧着往那個身影靠近。
水,慢慢浸濕他的皮鞋,然後是褲腿,他淌着積水竭盡全力往前走,風雨下,黑夜杳然,那人側臉微轉,四目交涉,倏然一怔。
隔着數萬雨滴,對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