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敬酒
第21章 敬酒
南陽與新野相距不過百裏,劉曦占領新野後不久,關于他的消息就沸沸揚揚了起來。因他在坊間傳聞中素來是個“傻王爺”,便有好事者為他的“驚天大變”編出了好幾個神話傳說,各個說地有板有眼,聽衆甚廣。我家隔壁茶店的那位百曉生自然也不甘落于人後,一連數日都在店中宣揚王母娘娘的功德——據說正是王母娘娘慈悲,不忍見平安王癫狂癡傻,方才将瓊漿玉露點在他額上,頃刻間治好了他的愚症。
阿香向往不已:“倘若我弟弟也有此番奇遇就好了,王母娘娘在他額上點一點,他便再也不會記不得字了。”
我不由莞爾:“天底下哪有那麽便宜的事。”阿香的弟弟虎兒未滿三歲就被望子成龍的娘親抱去私塾窗外蹭課,這麽小的孩子能安心向學才是怪事。
掌櫃也贊同道:“切莫輕信流言,那平安王看似光鮮,實則隐忍數載,厚積薄發,想來內中苦辣茹人飲水,冷暖自知。”一如外人看來剛剛擠垮了對手理應春風得意的掌櫃,經歷過福來的打擊後也元氣大傷,多年積蓄毀之一旦。
他近日異常忙碌。哪怕向福來買酒對各大酒莊、酒鋪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但人家既然不辭勞苦來回奔波,掌櫃就該承他們的情。因此,即使掌櫃娘子一再嫌棄雪梅酒物賤價廉,但待初雪蓋住了磚瓦,掌櫃仍舊用洗淨的器皿接了雪片,将自己關在室內專心釀酒。
開壇的那一刻,清冽的酒香繞梁而上,然後緩緩沉澱在每一位賓客的舌尖。
席上坐的皆是在福來酒戰中向掌櫃伸出援手的貴客,大半家中都做着酒水生意,聞到酒香,立即便有識貨的老板辨出品名來:“是今年新得的雪梅酒?這可是難得,雪梅費人工哩……”賣不出高價,也無法量産,所以雖然屬于南陽特産,但利潤稀薄,漸漸的願意釀造的酒鋪就少了。掌櫃日夜不眠,勞作三天三夜,也才得了成人手臂長的一壇。席上衆人一人分得一盞,再多就沒有了。
幸而今年南陽雪緊,自初雪落後就不曾停歇。賓客們衆人就着雪梅賞雪景,偶爾吟幾句無傷大雅的酸詩附庸一下風雅,應景又惬意。
阿香奉上佐食,掌櫃率先舉盞致謝,觥籌交錯間,席上逐漸熱鬧起來。
“南霜,我要你敬一敬。”掌櫃已有幾分醉意,身形搖晃,雙眼蒙着霧氣,吐字卻十分清晰,“這一回,實在多虧你相助!”他心存感激,已經謝過我許多次,卻仍舊意猶未盡,雙手持盞,也不管我願不願意與他喝,仰面很幹脆地飲盡。
留下我對着杯斟地滿滿的酒杯愁眉苦臉。
“這是掌櫃敬的酒呢,必要飲幹的!”阿香擠擠眼,很沒義氣地拉了掌櫃娘子過來起哄。掌櫃娘子幹淨利落地點了個頭,揚手就把住我的酒盞,大力将酒水灌入我的腸胃裏。
“咳咳咳!”我被嗆得咳嗽不止,掌櫃娘子卻笑嘻嘻地撇開頭去,假裝沒看見我的慘狀。
阿香幸災樂禍,拍着我的背嫌棄道:“怎這般沒用?你需多加練習,哪有這般不會飲的酒娘呀?簡直丢盡咱們酒鋪的臉!”
“歪理!照你這麽說,沒殺過豬的就不能吃豬肉了?”受限于簡陋的提純技術,三國無烈酒,但哪怕是白水也經不起掌櫃娘子不管不顧地猛灌。我撲過去想讓阿香也體會一番嗆酒的滋味,她警惕地直起身,自欺欺人地掩住酒樽,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竄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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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上,酒過三巡。
掌櫃一晚上不知道了多少次謝,數碗黃湯下肚,舌頭早就辨不清楚話音。可他心情極好,一邊哼着找不着南北的小曲一邊興致高昂地在酒鋪中翻找,直把所有樽和觚全都抹到地上才消停,順手挽過一位好友的肩膀,好哥倆捋起衣袖開始劃拳。
“來啊!喝!”何大誠抱着酒壇跑過,被一個面生的漢子拉到一桌,來來回回地勸酒。
眼瞅着沒人注意,我悄悄離席。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我都嘗不出酒的美妙,只覺它如同良藥一般苦口,能少喝絕不多飲。昨日去草廬送雪梅酒時,我還問過孔明愛酒人士的心理。孔明将羽扇搖了兩搖,彎眉淺笑:“君子善飲,自有一番雅致風流。”
風流這個詞,在後世并非褒義,三國時卻極受推崇。我撇撇嘴,異議道:“說得好聽,依我看,只是一幫清高自诩的書生自娛自樂罷了。”
名士多好飲。但名士氣度,哪裏是幾杯水酒就可以涵蓋的。沒有真才實學,哪怕學得了淺斟小酌的優雅姿态,也是得其形不得其實。南陽號稱風雅之士集結之地,但當戰火襲來,最先棄城遠逃的,就是這些铮铮傲骨的名人雅士。
我不解道:“平安王以德服人,許諾不欺民,不屠城,不取百姓一分一毫,為何還有如此多的富戶舉家北遷?”
“正是不欺民才吓跑了富戶。”窗戶微開,室外那棵十幾年高齡的桑樹已經被移了位置。絢麗的晚霞自天的那一邊燒來,照在林月潔新砌的矮牆上,雪光刺目。孔明将我的書法作業平鋪在桌上,拿蘸了朱砂的毛筆在紙上畫圈,一心兩用道:“戰事需錢財支撐,養兵又極耗糧晌,平安王空有其名,連個封邑都不曾有,如今既允諾了不從百姓處搜刮,便只能拿富戶開刀了。”
“那可未必。”我不贊同道,“皇室雖然微弱,但數代積累,奇珍異寶不計其數,随意拿出一樣都價值連城。”一個七歲就知道裝瘋賣傻的人,長大後離開皇宮,難道還會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不成?據聞前陣子黑市上流出一顆拳頭大的夜明珠賣出了千萬铢錢的天價,這樣的珍寶,若說之前蟄伏于民間,我是不信的。
孔明笑道:“賣物可富一家,卻不能活一軍。平安王所圖甚大,即使盜空皇宮寶庫,也終有彈盡糧絕的一日。此刻他勢力未穩,求名心切,願讓小利換取支持,即使偶有富戶不識時務,也未見淩厲手段。但此舉恐不能持久,待他站穩了腳跟,羽翼漸豐後,就該另有一番光景了。”
名士世家不怕資助錢財,但凡能在亂世站住腳跟的家族,多懂得審時度勢,即使押上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關鍵在于平安王當不當得起他們的投資。
數日前,平安王已在新野樹起義軍大旗,矛頭直指“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揚言要直入許都救形同軟禁的劉協于水火。他“清君側”的幌子雖然打得冠冕堂皇,可天下人皆心知肚明,假若平安王入主許都,大漢天子絕對要換個人做了。在皇家,兄弟奪位本是家常便飯,平安王身上流着先皇血脈,頭上頂着正統之名,與曹操、孫權等意圖“竊國”的諸侯不可同日而語。他生來就是“王”,取的是自家江山,才剛起勢就應者如雲,風頭強勁。但是同時,曹操盤踞在北,孫權執掌江東,張魯以五鬥米教得萬民朝奉,劉表、劉璋雖然暗弱,但在地方上也有數十年積累之功,輕易不可撼動。相較之下,劉曦不足一萬的兵力簡直如羸弱的蝼蟻,不堪一擊。
從龍之功雖然誘人,但當成事的可能微乎其微時,甘願撲火就義的勇士就只剩下真正的漢室死忠。而這樣的人,少之又少。
孔明将畫完圈的麻紙還我,他仍穿着白衣,可我自離開草廬後,心态變了許多,再不是當初那個輕易便會犯花癡的女孩。我擡頭問他:“先生曾言惟有漢室方為國之正統,如今平安王舉事,先生欲追随乎?”
“近日我夜觀天象,帝星微弱,亂象已現,平安王大有可為。”孔明看向我,目光隐有流光閃動,“但我一介布衣,名不見經傳,未得引薦,貿然投靠,反而不美。”
名士出山如同新皇登基,倘若能假意推辭,得人三催四請,便能博出個淡泊名利的美名。我原以為劉備三顧茅廬是他與孔明無緣之故,現在聽孔明言語,十之*倒是他有意為之:“先生竟也在意這些虛名?”明明心裏願意地要死,表面上還得擺出一副不得已而為之的模樣,實在考驗演技。
孔明臉不紅心不跳,攤開手坦誠地很:“孔明亦是俗人,舍不得功業,願殚精竭慮求一個青史垂名。”
……
我牙酸道:“原本徐庶走馬薦諸葛,劉備攜弟顧茅廬倒能傳為一段佳話,可惜為我所阻。如今平安王雖近在眼前,但劉表視其為洪水猛獸,命軍士于邊境處森嚴戒備,斷無可能放他入南陽覓賢。先生若想等平安王登門相請,恐怕等到花兒都謝了也不見得能如願。”
“那也得等着。”孔明不以為意,不知為何心情頗為愉悅,竟然哼唱起《梁甫吟》:“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裏。裏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
我捂住耳提醒他:“這是葬歌,凄慘悲切,唱多了不吉利!”
孔明不為所動,繼續高歌:“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