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告發

第32章 告發

阿香的人生大事,就在這一番紛繁嘈雜中塵埃落定。

升鬥小民平日裏只顧低頭刨食,關心州府時政者寥寥,可是劉表統治荊州十餘年,在本地積威日深,猛然間撒手人寰,整個荊襄都人心惶惶。阿香成親當日,因為掌櫃與何大誠遇劫的噩耗,應諾要當全福太太的掌櫃娘子連喜筵都沒能出席,一些膽小的婦人唯恐惹禍上身,躲在家中不敢出門喝喜酒,為婚禮留下不少遺憾。

但阿香仍然是幸運的,倘若霞門關的戰報再早半個月回傳,恐怕她就不能如期跨入了夫家的大門了。由于南陽是蔡瑁調兵之地,近日城中雨苦風凄,大街小巷到處都彌漫着未亡人悲傷欲絕的哭泣。牛大郎族中好些子弟都在軍中混飯吃,他的親叔叔、親侄子都不幸參與了江夏一役。因上層刻意保密,大軍開拔時他們悄無聲息地遠離了故土,牛家連句道別都沒聽到。待劉表去世的消息傳開,他們才後知後覺地去軍中打聽,但那時牛氏兄弟的屍骨已經同袍澤們一起扔進了霞門關附近的萬人坑,兩條活生生的人命只換來半吊銅錢撫恤。

時人家族觀念厚重,叔叔去世侄子是要挂一月熱孝,期間不可嫁娶、食葷、宴請、娛樂,否則視為不敬。阿香險險躲過了婚期延後的危機,卻連夫家的親戚都沒認全就得換上素服,連朵鮮豔的花兒都不能插戴。

最悲劇的是,靈堂上七十高齡的牛老太太白發人送黑發人,一口氣沒能提上來,心急火燎地追着兒孫的腳步而去。

牛家一陣兵荒馬亂。

牛大郎是長房長子,阿香出嫁從夫,不僅要協助婆婆治喪,還得在與陌生人一般無二的牛老太太靈前作出孝子賢孫的悲傷模樣。她咬着牙磨練演技,每天跪在棺材旁一日三悲,兩只眼睛就沒有不腫的時候。即使如此,她婆婆仍舊氣不順,認為是她這個掃把星給牛家帶來了禍患,時常沒事找事地尋她晦氣。

牛老太太年歲已高,原本是攢齊了棺材本的,誰知近期因白事劇增,城中冥紙、白綢、麻布等一應物件價格暴漲,哪怕商戶有心調貨,也為匪患所阻,遠水救不了近火。眼看着半月前還能買整匹麻布的鐵錢轉眼就只能換來三尺,牛大娘急地直跳腳——自古長子重責,長房奉養親長天經地義,那多花的錢財,自然得由身為長媳的她想法子貼補。

牛大娘性情執拗,與婆婆相看兩厭了幾十年,哪裏肯拿出梯己給仇人辦喪?眼珠子一轉,輕描淡寫地就把事情推給了阿香。

阿香新媳婦進門面皮薄,又是從小聽到大的“長者為尊”,拒絕的話說不出口,只能苦着臉接了差事。但她也沒錢。她家要是寬裕,也就不會放她出來抛頭露面了。幸好她爹娘心疼女兒,除了陪送桌椅被面之外,還另給她一把鐵錢,好歹沒讓她近身出戶。阿香尋不到旁的出路,只能從嫁妝裏掰分出一半來,填進太婆婆的喪儀裏。

她藏了心思,牛大郎現如今在書館給人做雜事,雖沾了書卷氣,薪資卻糊口艱難,往後還要過日子,妄想婆婆貼補等同于癡人說夢,阿香要是不在暗中摳省,早晚得跟着這家人去吃西北風。

怎樣用最少的錢辦出最體面的喪禮,就是考驗主婦能力的時刻了。這幾日,她走街串巷貨比三家,差點沒把腳走斷。

“昨日劉氏的媳婦在經寧街賣孔明先生治喪用剩的布匹麻衣,只一炷香功夫就被一搶而空。”趁牛大娘在後屋歇午覺,阿香揉了揉跪地發疼的膝蓋,斜坐在地上同我閑話。

我愣住:“子衡先生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一點消息都沒聽到?”

自從知道棺材裏頭躺着的那兩個是冒牌貨後,我就歇了去諸葛家哭喪守靈的心思。因為諸葛瑾和諸葛均遠在江東不及趕回,所以頭七那日是由遠游歸來的水鏡先生主持的。按照習俗,只是先操辦了報喪及紮彩、成殓、燒七、送魂等事宜,出殡和入葬都要等諸葛兄弟回來見過親人最後一面後才能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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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下葬需要通知親友送別觀禮,可我對此一無所知,難道……

突然想到一種可能,我差點驚掉下巴:“你不會告訴我,子衡先生還未歸來,但劉氏眼饞最近賣白布的厚利,所以擅自作主将靈堂撤了吧?”那她可真是作死了。諸葛瑾和諸葛均知道了能放過她?

“你與劉氏并非初識,她行事素來嚣張無忌,有何奇怪。”阿香不以為然,“當初子衡先生娶林月潔時,外頭人就說諸葛家不像是娶媳婦,倒像是入贅,恐怕林月潔和劉氏也作此想。劉氏既敢将孔明先生的靈堂設在草廬,自然就不怕子衡先生秋後算賬,不然子衡先生回來一看不就全露了底?之後你橫插一杠,劉氏怕你告發,才勉強收斂。依我看,她未見得是顧忌子衡先生,多半還是怕失去林月潔的信任才對!”

我冷笑:“那她現在就不怕我告發了?林月潔要是知道她挪用林家的錢款放印子,她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可你沒機會告發了。”阿香左右打量了一番,确保周遭沒人注意才壓低聲音說道,“大郎有個嬸娘在林家當婆子,與劉氏相熟。昨日她同我婆婆閑聊時說起,林月潔估摸着南陽要打仗,怕遇上流兵,讓劉氏自專孔明先生的喪儀,下完葬直接去江東與她彙合。她和子衡先生根本沒打算回來奔喪,山高水長的,你就是想告,也遇不到林月潔的人了!”

“怎麽可能!”諸葛均與孔明相依為命長大,感情十分深厚,絕不可能這般絕情,除非他早就知道孔明詐死。

諸葛均去年過年前就已經離家,以孔明的聰明才智,早幾個月推測出草廬大火并非不可能。但我與他年前年後見了那麽多次,他居然從未想過向我暗示一二,實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再也不要管他的事情了!

因心中存了怨氣,一連數日我都窩在酒鋪中幹活,孔明的“墓地”一次都未曾去過,恰好掌櫃娘子擊鼓鳴冤無果,整日裏呆在鋪中長籲短嘆,我倆就成了難姐難妹,誰也勸慰不了誰,很是凄慘。

但與我的破罐子破摔不同,掌櫃娘子并非輕言放棄的人,她性格裏自有一翻女人特有的韌性與堅持。既然縣老爺不願出兵剿匪,她就開動腦筋自謀出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深更半夜,夢會周公的我忽聞天外驚雷,睡眼朦胧中反應不敏,險些從床榻上摔下。

“南霜!開門!”隔着紛繁錯綜的夢境,掌櫃娘子的聲音短促焦急,十分響亮。

“怎麽了?”我抽了門闩,不明所以。

掌櫃娘子蓬頭垢面,連鞋子都沒有穿齊整,竟然就這麽深一腳淺一腳地闖進屋中,氣息淩亂:“南霜,你認得州平先生吧?我記得他家小公子滿月還邀你吃酒。他家有私軍!你去求他救救掌櫃,我來世作牛馬相報!”

我心中一跳,驀然道:“他家有私軍?你從哪裏聽來的,這話可不能亂說,要殺頭的!”氏族大姓養奴蓄婢是常事,但凡有點家底的着姓,家中護院、小厮、馬夫加起來數以百計。但奴仆與私兵是兩回事。雖然漢室名存實亡,可是只要朝廷法度還在,擅養私兵就視同謀反,按律主犯要被五馬分屍,株連九族。

告發崔州平養私兵,等同于将他推上家破人亡的絕路。

“你莫管我從何處聽來,反正消息确鑿,并無半點污蔑。”晦暗的月光下,掌櫃娘子的臉青青白白,陰沉可怖,“你只管去請他出兵,上山尋人。他若是答應,我一輩子都記得他的大恩大德,每日幫他上香祈福。他若是不答應——”她頓了一下,提住氣,仿佛在整理思路,一字一頓:“私自養兵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到時他可別怪我上衙門告發,害他全家性命!”

從來沒見過這麽狠決的掌櫃娘子,仿佛完完全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渾身上下散發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陰冷氣息。我呆望着她,久久不能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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