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火城

第69章 火城

孔明辦事效率極高,不過一周,他就定下了火攻南北宮的詳細計劃。不過,在此之前,他堅持要帶我去逛一逛洛陽鬧市。

“今日之後,洛陽将化為灰燼。”他認真道,“即使故地重游,也不會再見今日之洛陽。”南北宮只占洛陽一角,但為了混淆視線,牽扯住曹軍精力,孔明安排了人手在城中各大官員府邸放火騷擾,屆時哪怕四起的大火不會燒毀整個城市,也必然使洛陽元氣大傷,人物皆非。

我不禁心有戚戚然:“最無辜的還是百姓。”今日之後,會增加多少流離失所的家庭,又有多少可憐□□離子散,家破人亡。

孔明握着我的手,安慰道:“破而後立。以王爺之大智,決不會令百姓白白犧牲。今日所受之苦痛,他日必報以百倍優渥之生活。”

我默然地點頭,跟着他穿過街巷,往城中最繁華的坊市去擠熱鬧。

說起來,雖然我在洛陽生活足有幾年光景,但參觀市集的機會并不多。這裏是平民買賣生活用品的重要場所,陳列的大多是器皿碗勺、針頭線腦、胭脂水粉之類,經濟價廉,做工不敢恭維,但勝在質樸有趣。如今我客居洛陽,并無采買的需求,可是仍舊興致勃勃地看了一路。

“姑娘好眼光,這枚銅鏡乃是本店鎮店之寶,雕工細致,栩栩如生,買下絕對不虧。”貨郎堆着笑竭力推銷,我看了看他身後那個寫着“老劉雜”字樣的蠅頭小鋪,有些哭笑不得——他家鎮店銅鏡上的圖案,分明連是豬是狗都看不清楚,也虧地他能不知廉恥地作出“栩栩如生”的評價。

放下鏡子,我覺得還是吃比較适合我,高手在民間,舌尖上的中國從來不會讓我的胃失望。

“我要吃江米條、扭酥、甜鹹餅、肉串、開口笑……”

孔明眼睛一眨:“買買買!”

這話自然是他從劉曦那裏學來的。恰好趕上飯點,食攤設在坊市的另一頭,孔明嘴角含着笑,拉着我迎風往前走出不遠,誘人的香氣就朝着口鼻飛撲而來。

“是小龍蝦?”我遲疑道。我對這種張牙舞爪的生物并無特別的偏好,但劉曦穿越前一直是小龍蝦的忠實愛好者,以前隔三差五地就會抓着我打牙祭,所以哪怕暌違十年,我也對它的味道記憶猶新。

“何為小龍蝦?”孔明不解道,“此乃香辣蝦,是最近才流行起來的新菜式,極受歡迎,要試試嗎?”

鄰桌正有食客大快朵頤,我将目光挪到他們面前的盤子上,發現雖然色澤油亮,氣味辛辣,食材卻是洛陽一帶常見的河蝦,與劉曦愛極的小龍蝦相距甚遠。不過,賣相卻是極佳。

既然沒吃過,就試試吧,我輕輕地點了點頭。自顯懷後,我在是吃食上就頗具探索精神,十分熱衷嘗試新菜。

孔明的飲食口味偏清淡,并不喜多油、香辣的食物,所以只點了一盤蝦嘗鮮,另外又叫了我點名要吃的江米條、開口笑等物,問老板有什麽拿手菜推薦。

那老板謙虛道:“拿手菜算不上,但是卻有時興的同舟食,二位要嘗嘗嗎?”

這名字聞所未聞,我不由問道:“什麽是同舟食?”

“喏,便是此物!”老板将手中的馬勺往上一擡,伸到我們眼下。

“這是……”原來就是個平淡無奇的面餅,我與孔明面面相觑,“這裏頭裝的是什麽餡?”

“是野菜哩。”老板呵呵直笑,“客官可別小看這同舟食,這是大将軍發明的呢!近年世道不濟,又打仗又鬧蝗災,皇上還要加稅,大将軍就命人做了這同舟食,帶頭戒了葷腥,每日都靠野菜白面度日,言說日子雖然難捱,但要與百姓同甘共苦一起熬過去。”

“如此。”我不由皺了眉頭。老板口中的大将軍指的是曹丕,守城大将曉得節衣縮食與民同苦本是值得提倡的良好品質,但打着稅賦的旗號将禍水引到毫無自主權的傀儡皇帝身上就實在太過無恥了。曹操一面向朝廷哭窮一面貪墨稅收中飽私囊,搜刮民脂的同時還要為自己立牌坊愚弄百姓,好處全讓他給占了,簡直沒給劉協留活路。

偏偏許多被蒙在鼓裏的民衆不明真相,還念着曹家的好。

就像此刻尚處于韬光養晦階段的曹丕,文不出衆,身無軍功,就因為是曹操的兒子,懂得施恩作秀,就在洛陽混地如魚得水,風評極佳。老板将他誇得跟朵花似的:“大将軍是曹家的公子哩,真正的貴人,可是卻能夠放下身段,說出‘與百姓同苦’的話來,難能可貴。”

我對着‘同舟食’狠狠咬了一口,發覺面皮僵硬,餡料寡淡,除了名字新奇,還沒尋常街頭叫賣的燒餅好吃,很有種上了大當的感覺。

因為多了曹丕的噱頭,這一個沒有二兩重的‘同舟食’,要價四百五铢錢,都夠買一打燒餅了。

“你別如此想。”我面色發黑,孔明卻笑呵呵的,心情很愉悅的樣子,寬慰我道,“至少同舟食裏面是有餡的,燒餅僅有一張面皮,二者成本不可相較。”

“那也差不了這許多!”我瞪他一眼,卻也曉得将脾氣發在他身上很沒道理。哪怕我與劉協交集不深,但一同經歷過幼年最動蕩的一段歲月,即使是塊石頭也有了感情。印象中的劉協是個十分溫和的人,雖然成長于夫寵母恨的惡劣環境,卻神奇地沒有長歪,既沒有沾染上漢靈帝貪圖享樂的陋習,也沒有在何皇後的重壓下養成唯唯諾諾的個性,反而進退有度,謙和有禮。在宮中時,他對我和劉曦這兩個癡傻的弟妹照顧有加,得空時甚至會陪我玩耍,哪怕我給出的反應一直很突破人類下線,他仍然不氣不惱,從來不會給我臉色瞧。

當初曹操力主将我嫁給曹丕,偌大一個朝廷只有劉協一個人反對,他說:“盛陽心智不全,前途本就艱難,我只求她尋一位善良寬厚的夫君,即使碌碌無為,終生安寧足矣。”

可惜他雖貴為帝王,手中卻無寸尺實權,最終只能含恨應下我的婚事。劉協将此視為恥辱,下诏的那天,洛陽下了很大的雨,劉協獨自跑來寝殿找我,見了面卻什麽都不說,只是遠遠地站在門口看我裝瘋賣傻。我想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當時他臉上的神情,那是一種由愧疚、自責、悔恨、痛苦糾纏在一起的複雜表情,生生将我怔在殿中,幾乎不知該如何反應。

婚旨下達之前,劉協對我來說只是名義上的哥哥,同每日打交道的宮女、太監一樣沒有什麽區別,可以随便糊弄搪塞,但那之後,他變成了我的親人,一個從心底裏認可承情的對象。

宮中到處都是曹操的眼線,所以我什麽都不能做,只能輕輕地走過去,抱住他,然後傻笑,瘋言瘋語:“捉住你了,你這個笨蛋,來看我跳舞可好?我剛剛學了很漂亮的舞蹈,跳地可好看可好看了。”

劉協點了頭,但我轉身就扔下了他,一個人爬到床頭去玩蹦極。

第二天醒來,宮女捧了幾件花花綠綠的衣裳給我看,低聲哄我:“這是皇上賞給您的舞衣,還有舞稠、舞鞋,您要不要試試?”

試什麽試?沒看我着急去剪禦花園的牡丹玩嗎?我拿剪刀吓了那宮女一吓,心中卻記下了劉協的這份心意。

如果不是我和劉曦獨善其身,宮中至少還有兩個弟妹可以與劉協共同進退,不至于像如今這樣孤苦伶仃、舉步維艱。他娶的是不其侯伏完的女兒伏壽,只是個妾生子,雖然認侯夫人陽安長公主為母,自幼卻未得多少教導,野心有餘而心計不足。她是個好走極端的女人,從來不能正确評估自己的處境,不是被皇後的光環刺激地找不着北,以為天下之大可以任她為所欲為,就是被曹操的強硬手段吓破了狗膽,恨不能把頭埋在被子裏夜夜發抖到天明。即使劉協忍讓豁達,面對這樣一個皇後,也唯有嘆息的份。他雖然體諒她在宮中生活不易,但想要敬重發妻,相信她能與他攜手共度難關,卻是不可能了。而且歷史上伏皇後并沒能陪他多久,建安十九年就死于曹操之手,官方的說法是她請求伏完誅殺曹操的密件被曝光引來殺身之禍,但從建安十八年曹操将曹憲、曹節、曹華三姐妹送入宮中的行為來看曹操此舉很有可能是為了給女兒鋪路,事後不久曹節就被立為皇後,伏完的兩個兒子也都為曹操所殺。

其實劉協一直在努力當一個好皇帝、好哥哥、好丈夫,可惜時運不濟,無論是歷史上還是這一世,老天都沒能給他這個機會。不過,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劉協的日子再舉步維艱,頂着皇帝的頭銜,每日錦衣玉食,吃穿總能無憂。而洛陽的這些百姓,哪怕終日辛勞,殚精竭慮,也走不出“亡,百姓苦;興,百姓苦”的魔咒。

建安十四年八月十四,曾經繁盛一時的洛陽化為火海,數十萬平民遇難,哀鴻遍野,焦屍鋪地。自此之後,坊間提及洛陽者漸少,更多的人送給它一個別稱——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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