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繁華的長安是大唐王朝的中心,一條寬廣的朱雀大街由南至北縱貫整座雄偉的長安城。

雜沓洶湧的馬蹄聲,倏地在這條喧鬧長街的一端傳來。

“哎喲!不好了,國舅爺又出府了。”

街道中行進的行人,往來的胡商,道旁的小販,無不心生恐懼,有的人吓白了臉,有的人雙腳打顫,衆人紛紛走避。

轟隆隆的馬蹄聲漸近,鐵蹄敲擊青石傳出的聲音,震得街旁的槐樹瑟瑟發抖。

初次來到皇城長安的風長瀾瞥見這一幕,輕掀灰色布袍,緩步踏上街道旁隆起的土坡,放眼朝遠處望去。

只見約莫五丈之外,煙塵蔽日,七八匹高頭大馬齊頭并進,一路朝這邊狂飙,在最前頭的兩匹馬上,兩位奴仆打扮的漢子各執一條馬鞭,向路上來不及躲閃的老幼婦孺抽打着,硬生生地在街道上打出一條血路來。

天子腳下也如此不安寧。風長瀾皺了皺眉。

嚣張肆虐的笑聲越來越近。

路旁,有體弱者被推倒在地,有稚幼小童被馬蹄踩碎了手骨。風長瀾眉頭不曾動一下,冷冷地看着,與生俱來的冷情冷性,十幾年無良雙親的教誨,使他不會對任何無關己身的事動一點點憐憫之心。

這一點也不關他的事。

頭前開路的馬兒來到風長瀾的左前方。驀地,開路馬跑偏了方向,坐在馬背上的奴仆并未察覺,依舊甩鞭抽打,傷到的人越多,越助長他們惡劣的氣焰。

在打倒三位老漢之後,鞭尾回抽,鞭梢挾帶勁風,淩厲的掃過了風長瀾的臉。

一道細細的青紅瘀痕頓時浮在淨白的頰上。

十四歲的風長瀾沒有動,大凡這般年紀的男孩,該是會叫痛或是驚恐失措的,可他沒有,他只是渾身泛起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冷冽和陰森。

沾上塵土的灰布圓領袍衫在勁風裏被吹得獵獵作響。

疾馳的馬隊轟隆隆地呼嘯而過,最後只剩下滿街的狼藉。

“好痛!我的老骨頭哦……”

“嗚嗚,我的孩子,你快醒醒。”一位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號。

“該死的國舅……”

“噓,你不想活了嗎?如今這大唐,韋氏一族誰敢得罪!”當今聖上受風痹之症所擾,韋皇後一家悄然把持朝政,韋氏日漸坐大,在長安城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即使國舅爺今日當街殺人,也無人敢攔。

“唉!該死。”

外界的談論,絲毫不影響風長瀾,他漫步走下土丘,來到街心,順着街頭的血路和馬蹄印,氣定神閑地往北邊走。

臉上的傷并不重,只是微微有些發熱。

半個時辰之後,風長瀾不動聲色地來到一座富麗堂皇的大宅前。宅前的漢白玉階下,全是雜亂交錯的馬蹄印。

就是這裏。

薄唇微微一勾,風長瀾閃進大宅對面的槐樹林,用輕功攀上樹幹,深秋未掉落的枯黃樹葉,正好掩住他那一身暗沉沉的灰。

傍晚前的輕風,從槐樹林內若有似無地緩緩朝大宅吹送。

陰森森的冷唇又是一勾。這風來得正好。

等了差不多一頓飯的工夫,策馬狂奔的國舅爺帶着大隊人馬回到大宅前。

“今日真是痛快!那些窮鬼叫得好過瘾。”着蟒袍的男人翻身下馬,口沫橫飛地與友人調笑。

“是呀是呀,韋兄,今日又讓你贏了。”

“你要不服,明日再來。”

隐約聽見交談的風長瀾,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來,兩指從包裹嚴實的布包裏撚了一撮白灰色的粉末。

遇上輕風,粉末在風長瀾的手裏倏地被吹散,風兒無聲無息地将它們吹向大宅。

不管這些人是好人還是壞人,也不論他們是否作惡多端,不招惹他,他便不會多管閑事,但若誰令他風長瀾不快活,那就別怪他下手無情。

瞧不見的風席入大宅,撲上攜手并肩邁進宅子的男人和仆役們,下一瞬,這些人的動作都慢了一下,接着,某個瘦小仆役的慘叫打破緩滞的氣氛。

“我要殺……你們好可恨,啊……殺了你們。”瘦小仆役滿面通紅,眼睛像發狂的野獸。

還未等他觸摸到腰上的短刀,便被更高大的同伴打倒在地。而高高在上的韋國舅,此時已被莫名的憤怒和殺意控制,他腦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的抽出腰間佩刀,虎目大張,見人就砍。

“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你們都要殺我,你們都要害我!”他失心瘋似地揮舞長刀,朝着宅院中殺去。

奴仆們彼此殘殺,宅中男女相互撕咬。整座金璧輝煌的大宅頓時陷入一片陰沉沉的血霧中。

很滿意眼前所見的一切,槐樹上的風長瀾小心收緊右手掌中的小布包,嚴防更多的粉末飄揚出來。

這種灰白色的毒粉是出自他娘親之手,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令人陷入瘋狂,變得兇殘如獸,見人便想與之拚命。

風長瀾甩幹淨手,輕松的自樹上飄下,神态自若。風家的孩子,打小即被娘親以毒物喂大,那些讓常人瘋狂的毒粉,對他們根本無效。

宅院中瘋狂的喊殺聲漸漸的引來百姓,三三兩兩的群衆正帶着惶惑又恐懼的心情慢慢向這邊圍過來。

他們都在好奇國舅府到底出了什麽事,為何仆役在門口打得你死我活,宅裏還飄出可怕的嘶吼。

人會越來越多,他得盡快離開,是時候該回天山了。風長瀾不着痕跡地掉頭,朝城門的方向前行。

他們風氏一家,長居天山,風長瀾他爹沒隐居深山之前,是大唐人氏又敬又怕的大天師,他娘則是又愛救人又愛研制毒物的苗疆藥姑。

思及爹娘,一雙黑靴慢了下來。

長長的晚秋斜陽掃過繁華的朱雀大街,灰撲撲影子被拉得長長的。黃葉卷着細塵掉落在街邊的溝渠裏,一兩只回巢的烏鴉正呀呀嘶叫。

好冷,但天山比這裏更冷。

若有一個人能伴着他左右,即使不說話也好。孤冷的他心上有一個小小的聲音響起,來自寂寞的心情。

“小哥哥,小哥哥?”一個軟軟的幼嗓在他右邊響着。

他撞上一雙幹淨明亮的圓眼睛。

狹長的杏眼填滿冷意地打量着圓亮眼睛的主人,看見一個腿短身矮,兩頰粉嘟嘟,一身青藍白紋衫裙的小姑娘。

目測她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柔軟的頭發梳成兩個小髻,頂在頭的兩側。

“小哥哥,你是要出城嗎?”手提食盒的關小白面對滿臉冷意的風長瀾,微微打了一個冷顫。這位小哥哥好冷哦,比秋風還冷。

別人冷歸冷,她的熱情可不減,邁上一步,關切地看着嘴角有傷的小哥哥。

風長瀾不是一個情緒外露或是會輕易與人交談的男孩,他冷傲地昂首,加快步伐,邁向出城的方向。

世間衆人都入不了他高傲的眼。

風家的任何一個人來到山下,都能攪亂世事,令衆生敬畏。

“小哥哥,就你一個人嗎?”他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吧?怎麽能長那麽高走那麽快?

關小白這顆小胖冬瓜,吃力地跟在風長瀾身後。

其實她也不是有意要跟着他的啦!她手上的漆器食盒裏是熱騰騰的醬肉大包,這是她的閨中好友諸葛悠仁特地做給她的,本來打算在肉包子還熱呼呼、圓胖胖的時候奮力跑回家裏,把好吃的大包分給爹娘哥哥。可是,就在灰暗的暮色裏,她看見了他。

那孤單的身影莫名地減慢她跑回家的速度,瑟瑟長風中卷起的灰布袍子牽着她向他靠近。

來到他跟前,瞧見他臉上的傷痕,她就再也無法掉頭回家吃肉包。

“小哥哥?你的爹娘呢?”包子好吃,可是提着跑好吃力呢,關小白賣力提着小短腿,咚咚地跑到風長瀾的前面,擋住他的去路。

沒有任何視線交流,風長瀾輕巧的繞過小障礙繼續前行。

雖然碰了一鼻子灰,但關小白不屈不撓毫不放棄,若她就這樣回家了,她一定會睡不好,會夜夜想起寒風裏孤冷的身影。

“小哥哥,你是外鄉人吧?”他一定是初次來到長安,才會想在這會兒出城。關小白很篤定地想。

沒人回應。

無聲的腳步後仍跟着很沒用的喘氣聲。

“別看……長安這麽繁……出了城,可是很難找到打尖的地方呢。”關小白好心勸說。

這個女孩好啰唆。風長瀾雙手縮進寬大的袖子。要不是小姑娘那雙晶燦如星的眸子清澈無邪,他早将她甩進街道邊的溝渠裏了。

風長瀾不否認,那雙眸子對他造成了一些影響。圓圓亮亮,晨星般的眼珠,混和着清澈和熱情--與他與生俱來的孤冷有着天壤之別的熱情。

“小哥哥,出了城門沒有燈火,會碰到好可怕的東西,我爹說沒燈火的地方會有不幹淨的東西。小哥哥,不如今夜就留在城裏吧。”出了城便是一片接着一片的荒山,要去哪裏找人家?想讨口水喝都難。

拖着發酸的腿兒,關小白又鼓起勇氣,再度跑到灰色身影的前方,堵住他的去路。

“小哥哥,城門馬上就要關了,我不騙你哦,我大哥是萬年縣的捕快,我二哥是長安縣的捕快,幾時關門開門我比城裏的小孩都清楚哦。”她苦口婆心的說着,單純地希望他能相信她。

不發一語的繞過她,風長瀾環顧四周,見暮色裏人影幢幢,行人如織,此際正是入夜前最熱鬧的時刻,若在衆目睽睽之下以輕功疾行,恐怕會招來側目。

風長瀾皺緊眉頭,再這樣耗下去,他就真出不了城了。思及此,灰色的袍角下雙腳邁得更快了。

“小哥哥,你真想出城最好和你爹娘一起。你爹你娘呢?”

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而已。風長瀾聽她提到父母,心裏輕哼。

“他們沒在這裏嗎?那兄長呢?”

兄長姊妹?還是不見為好,見了面便要尖銳的相互比試一番。

“小哥哥,夜裏好冷,你不要穿得這樣單薄出城啦。”關小白停住步子,小口小口地吐着白煙,伸出細嫩的小手牽住就要飄然離去的灰袖。

牽住他的同時,她還很不小心地碰到了他縮在袖中的手。

那雙手凍得像千年寒冰。

關小白突然頓住,心疼地垂着眼,眼底浮起一層霧氣,“小哥哥,你的手好冰,你一定很冷。”

那可憐兮兮的語氣,就是再鐵石心腸的人聽了也會軟化。

風長瀾停住步伐,回頭,眉頭皺得更緊。她哭什麽?他不是冷好不好,他只是從小被喂了太多毒物,身子陰寒而已,即使是在盛夏,他也凍得像一塊冰。

她竟然為這個掉淚。

他冷冷地甩開牽扯,繼續出城的路程,可是這個時候,他已經無法再維持平靜無波的心緒了,只覺得心頭有一絲亂。

後頭的小女孩安靜下來,乖乖地跟在後頭,不時有畏寒的吸鼻聲響起。風長瀾原本光潔的額頭打起了皺折。

晚風很涼,卻怎麽也吹不走尾随在後的小圓球。

橘色的殘陽褪盡,黑壓壓的夜色籠罩人間,星子浮出在暗沉的夜幕上。

高大的明德門清晰起來,不再是夜色中一個龐大的影子。還有一丈之遙,他便能邁出這座城。

五門道的明德門,有三扇城門已被守城兵士關閉,剩下左右兩側的城門正在閉阖當中,只要加快步伐趕個兩步,他便能出城。

“小哥哥……你一個人很危險……你別出去好不好?”不若剛才活力十足的語氣,她可憐巴巴地說道。他年紀又不大,一個人出了城怎麽辦?

挪動的步子慢了,風長瀾在心底聽到斷裂之聲,在夜色裏那麽清晰。

他孤寂的內心,驀地湧起好多奇怪的念頭--

若有一個人,能經常這樣對我微笑;若有一個人,經常環繞我左右,只要一回頭就能看見她在那裏;若有一個人,能常在我耳邊說着話,說什麽都行;若有一個人,能夠珍視我、看重我,在意與我有關的一切……

若有這樣一個人,他願意為了她停留!

他愣在心中強大的渴望之下。

關小白擡眼,看了還未完全關上的城門。以小哥哥的速度,只要跑兩步就趕得及出去了。

她內心焦急,丢下食盒,急急地撲上前抱住他的腰。“小哥哥,留下來。”

他俊眸微瞠,視線緩慢地與她對上。

好暖……首先注入他心底的是與他有着天壤之別的溫熱體溫,很特別,源源不斷度過來的暖意,從她死摟住自己的腰上緩緩傳來。

她的眼底有着擔心、不安和懇求。

沒有人這樣瞧過他,從來沒有。

他長這麽大,從未被人這樣抱過,也從未有一個人,用這麽充滿感情的直率眼神看着他。

若有這樣一個人……

胸懷中那具冷冷的身體沒有動作,關小白放松了力道,兩臂松松地挂在他的腰側。小哥哥好像要留下來耶。

“這裏很痛吧。”小手移到風長瀾的臉上,小臉皺起來,仿佛那道傷在她臉上似的。

他無言偏頭,留給她一個冷冷的側臉。

“我都差點忘了,”關小白突然眼睛一亮,一只手拉住風長瀾的束帶,一只手在懷裏摸來摸去,好半晌才聽她道:“小哥哥,這是我家的散瘀靈藥,來抹抹,我抹藥的時候都不會哭,好勇敢的!我爹說我常在外面亂跑,帶點藥在身上他比較放心,這個藥很好哦,給你用。”

矮矮的關小白踮起小腳,把沾上黑膏的小指頭放在他臉頰的傷口上。

濃重藥味裏,他感覺到她手指頭傳來的觸感,雖然相觸只是瞬間,只有那麽一點點,卻令他震顫。他無法想像肌膚與肌膚相觸,竟會有着如此振動心神的強大力量他的俊眸瞪大,不敢置信。

轟轟轟--最後一道巨型城門在沉重的轟鳴聲中深深地閉阖了。

該死!

回過神來的風長瀾低咒。在他失魂之時,已無路出城了,他必須在長安城裏多留一夜!

這座城不讨他的喜歡,繁華的街道,擁擠的人潮,作惡的皇親國戚,都令他厭惡之極。

但是……

“小哥哥,不要急,你要肚子餓了,我這裏有包子,你要沒地方住,可以跟我回家。”城門關上,關小白明顯松了口氣,她彎着秀美菱唇,松開拉住他的手,又跳到他的面前道。

冷似地獄中幽泉的眸子狠瞪着才及他下巴的小腦袋。

“小哥哥。”關小白小心翼翼地叫道,對方渾身散發的陰森冷氣,她還是無法忽略的。“你不要怕啦!我是關小白,家就在這條街上的蘭陵坊哦,從這裏往北走,經過安義坊、保寧坊和開明坊就是蘭陵坊了,不遠哦。”

原來他們早就路過她家,為了追他,她竟然過家門而不入。

一雙冰寒的手攥成拳頭,心底那個聲音還在拚命地高喊:若有一個人……

“小哥哥,我爹娘還有哥哥都是極好的人,跟我回家吧!要是明天你還想出城,我叫大哥送你。”

他的事,不需要小圓球來管。風長瀾冷絕地想。

紛亂的心情之中,他選擇冷靜,拚命甩掉她帶來的影響。

汪!嗷嗷嗚嗚嗚!汪汪!

突地,旁邊的巷道裏奔出十幾只野狗。

“哎呀!怎麽這麽多狗。”小姑娘的聲音打着顫。

就在說話的工夫間,七八只野狗已噴着粗氣,将他們團團圍住。

閉門之後,朱雀大街逐漸冷清起來,凄冷的狗叫聲在空巷內回蕩,聽起來格外駭人。

斂起寬袖,風長瀾嘲弄地揚起冷笑,他心知肚明這些野狗為何圍上他。

今日他用過藥粉,雖然半途已将手清幹淨,但狗的嗅覺比人靈敏幾十倍,那些殘留的餘味對人雖無害,但極容易招來些不長眼的畜生。

“你們走開……走開啦!”關小白擋在風長瀾的前面,張開小小的雙臂驅趕低聲咆哮、圍向風長瀾的野狗們。“你們要乖哦,不許欺負人。”

汪!汪汪汪!就是他就是他,撕爛他。狗兒們在氣味的驅使下瘋狂地吠叫着,在夜色裏瞪大的雙眼,似一盞盞血紅的燈籠。

哎呀!不好啦,狗狗們就要咬上小哥哥了!關小白急得滿頭大汗。

哼!蠢!風長瀾站在狗兒的中央,不動如山,心中冷哼。面對惡狗這蠢姑娘還不知後退嗎?他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爹娘才能教出如此蠢笨憨傻的女兒!

“真拿你們沒辦法!”大大地嘆口氣,關小白跑到食盒前,打開盒蓋,一股令人垂涎的香氣和着暖熱的白煙立時飄散在空中。

食物的香味即刻蓋過風長瀾身上的味道,狗兒們清醒過來,但旋即便被食物香氣吸引,争先恐後的擠到食盒面前,那矮小圓潤的身子一下子便淹沒在狗群裏。

“別搶啦!你不許咬兩個,這個給你,好啦好啦,不要打了,哎呀……”關小白被狗兒纏得無辦法,只得站起身來,抓起食盒裏的包子用力朝遠處擲去。

“快去呀狗狗,誰跑得快就有吃的喲。”哎,真的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嗚嗚嗚,她最愛的醬肉大包!關小白心痛的想。

四五個圓圓胖胖、還冒着熱氣的包子,被高高地抛上空中,最後落在看不見的巷道內。

狗兒們搖着尾巴,追着肉包子跑了。

“好了,狗兒都散了,我的包子也沒了。”關小白晃晃空空的食盒,嘴角彎彎地對着風長瀾笑道:“小哥哥,包子沒了,跟我回家吧,我娘肯定煮好肉湯了。”

明亮的笑暖暖的、甜甜的,那晶瑩的眸子只投注在他身上。

蓄積着寒氣的玄冰怎會安然待在暖陽裏,沒有一絲融化的跡象?

她護着他,雖然她人小力薄,但卻用最大的心力與誠意守護着他;她看重他,雖然萍水相逢,素昧平生。

臉上塗抹的藥膏很難聞,卻令他心熱,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灼燒。再瞥一眼那小小的身子,他的拳在寬袖裏緊握,只怕一松開,他便會忍不住伸手撫上她的小臉。

一只小小又很暖和的手輕輕扯住他的袖子,來回慢慢地擺動着。“小哥哥,跟我回家嘛!真的不用走很遠,你瞧,再走三個街坊就到了哦。”

“可是我家有個規矩。”瞧着那只搖來擺去的手,他終于開口了。

小哥哥對她說話了!透着稚氣的眼睛睜得又圓又亮,過了好半天,關小白都說不出話來,只是咧着可愛又傻氣的笑。

“規矩?什麽規矩。”半開的嘴灌進不少冷風,關小白總算甩掉呆愣。

看着她的眼稍稍有了點溫度。

“這裏有顆藥丸,好人吃下去會沒事,壞人吃了會腸穿肚爛、七孔流血、腹痛十日不止,最後死相難看。要我相信你就吃了它。”被融化的寒冰還想再考驗一下傻姑娘。畢竟從他出生以來,爹娘就教他不要相信任何外人。

“哦!”想都沒想,小手便拿走藥丸,沒有絲毫猶豫地放進嘴裏,仰頭咽下。

“小哥哥,我吃了喲!”關小白打開菱唇,讓風長瀾檢查。

天下怎麽會有這麽憨傻的姑娘?直率天真,毫無防備之心。她要生在風家,早就去見閻王了。

空蕩蕩的手掌驀地緊緊收攏。

這樣的考驗雖是他的想法,但考驗的又何止是她?連他自己都賠了進去,徹底傾倒在小姑娘的憨傻裏。

“你不怕死嗎?”

“你不是說壞人才會死嗎?”她天真的反問。清澄的雙眼裏是滿滿的信任與無辜。

深深地吸氣,風長瀾閉目很久才吐出一個字。“蠢。”

幸好他在毒丸與養身藥丸之間選擇了後者,否則按風家毒丸特性,她此時已經走向忘川了。

“怎麽會?我爹是好人,我娘是好人,生下我,也是好人一枚。嘻嘻嘻嘻……你的藥丸肯定不會讓我腸穿肚爛的喲。”小東西還頗為自滿。她根本沒想過對方有可能是壞人。

那樣純淨的笑容融化了他最後一絲防備,冰冷的他已做出了決定。

“帶路吧。”這話迸出嘴巴,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太好喽,小哥哥我們得用跑的哦,要不只能吃剩飯了。”關小白快樂地沖在前頭,回過頭來朝風長瀾揮手。

幽清的夜裏,竟然有道暖暖的光暈從小家夥的臉上綻開,讓他不由自主的聽話加快了腳步。

一刻鐘後,兩個人來到蘭陵坊內坐東朝西的一間古舊的小藥鋪,還未進屋,就聽見裏面人聲鼎沸的喧鬧聲。

“餓死了!”

“今日怎麽回來得這麽晚?一回來就叫餓。”

“國舅府出大事了,我跟兄弟趕到的時候,那宅子裏沒有一個清醒的人。”說話的人是關小白的長兄。

“真是惡有惡報!”

“餓死了,快上菜啊。”

“小白人呢?”

“我在這裏。”關小白拉着風長瀾擠進熱鬧的飯桌。

飯桌很小,卻擠了二十幾個人,因為人太多,加上每個人都熱切地盼着飯菜上桌,根本沒人注意到屋內多出一個生面孔。

擠在一群又說又笑的人當中,風長瀾一臉不滿。

看看那布簾、那破桌,就知道這家人窮成什麽樣子。

“飯來啦!不許搶。”胖嘟嘟的關大娘端來一大盆冬葵菜,供大家食用。

衆人拿她的話當耳邊風,關家當家的帶着衆人蜂擁而上。

關小白人雖矮小,卻靈活地在幾個大漢中間穿來穿去,從哥哥和大夥們的夾擊下搶到菜葉,她趕快回身,将搶來的食物放進風長瀾手中的碗裏--這碗還是她剛才硬塞給他的。

“肉來了,今天吃烤羊腿。”

“好久沒有肉吃了!”

“這是大哥今天從衙門領回來的。”

“好香!”

濃重的熏烤香氣勾人食欲,飯桌上的搶奪戰況更為激烈,一時間菜汁飛揚,肉屑滿天。

關小白顧不上自己吃飯,再次把搶到的肥美香肉送到了風長瀾的面前。“小哥哥快吃。”

“嗯?都給我停下。”濃眉大眼的關知足突然大聲叫道。關家長子終于第一個警醒過來。

“哎喲,你吼什麽啦!”一家之主關大力啃着羊骨頭,被兒子吓了一跳,差點噎到。

“爹,你不覺得這屋裏有什麽不對嗎?今天吃飯多了一個人!”

“有嗎?”

“是誰?”

“一、二、三……”

“不會多啦!”

“大哥,你又在吓大家。”

“我找到了,就是他。”關知足手執羊腿,指着關小白的鼻子大聲吼道:“哼哼,一切都逃不過我神奇捕快之眼。”

“你傻了,那是小白。”

“爹,你看後面那個。”

“喲!果然是陌生面孔。”

趁大家都在發愣,關小白抓來桌上一塊不大的羊肉塞進碗裏,才笑嘻嘻地道:“爹,我在路上撿到他的。他身體好冷,還沒吃東西,好可憐哦!晚上城門關了,他都不知道要到哪裏去呢。”

撿到他明明是她纏住他,害他出不了城才對吧!而且他也沒有好冷,他是被娘親用來練藥才會體溫偏冷的,還有,他也沒有餓肚子,他可是向來只吃上等酒樓的美味菜肴的!

風長瀾不否認,那雙眸子對他造成了一些影響。圓圓亮亮,晨星般的眼珠,混和着清澈和熱情--與他與生俱來的孤冷有着天壤之別的熱情。

“小哥哥,出了城門沒有燈火,會碰到好可怕的東西,我爹說沒燈火的地方會有不幹淨的東西。小哥哥,不如今夜就留在城裏吧。”出了城便是一片接着一片的荒山,要去哪裏找人家?想讨口水喝都難。

拖着發酸的腿兒,關小白又鼓起勇氣,再度跑到灰色身影的前方,堵住他的去路。

“小哥哥,城門馬上就要關了,我不騙你哦,我大哥是萬年縣的捕快,我二哥是長安縣的捕快,幾時關門開門我比城裏的小孩都清楚哦。”她苦口婆心的說着,單純地希望他能相信她。

不發一語的繞過她,風長瀾環顧四周,見暮色裏人影幢幢,行人如織,此際正是入夜前最熱鬧的時刻,若在衆目睽睽之下以輕功疾行,恐怕會招來側目。

風長瀾皺緊眉頭,再這樣耗下去,他就真出不了城了。思及此,灰色的袍角下雙腳邁得更快了。

“小哥哥,你真想出城最好和你爹娘一起。你爹你娘呢?”

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而已。風長瀾聽她提到父母,心裏輕哼。

“他們沒在這裏嗎?那兄長呢?”

兄長姊妹?還是不見為好,見了面便要尖銳的相互比試一番。

“小哥哥,夜裏好冷,你不要穿得這樣單薄出城啦。”關小白停住步子,小口小口地吐着白煙,伸出細嫩的小手牽住就要飄然離去的灰袖。

牽住他的同時,她還很不小心地碰到了他縮在袖中的手。

那雙手凍得像千年寒冰。

關小白突然頓住,心疼地垂着眼,眼底浮起一層霧氣,“小哥哥,你的手好冰,你一定很冷。”

那可憐兮兮的語氣,就是再鐵石心腸的人聽了也會軟化。

風長瀾停住步伐,回頭,眉頭皺得更緊。她哭什麽?他不是冷好不好,他只是從小被喂了太多毒物,身子陰寒而已,即使是在盛夏,他也凍得像一塊冰。

她竟然為這個掉淚。

他冷冷地甩開牽扯,繼續出城的路程,可是這個時候,他已經無法再維持平靜無波的心緒了,只覺得心頭有一絲亂。

後頭的小女孩安靜下來,乖乖地跟在後頭,不時有畏寒的吸鼻聲響起。風長瀾原本光潔的額頭打起了皺折。

晚風很涼,卻怎麽也吹不走尾随在後的小圓球。

橘色的殘陽褪盡,黑壓壓的夜色籠罩人間,星子浮出在暗沉的夜幕上。

高大的明德門清晰起來,不再是夜色中一個龐大的影子。還有一丈之遙,他便能邁出這座城。

五門道的明德門,有三扇城門已被守城兵士關閉,剩下左右兩側的城門正在閉阖當中,只要加快步伐趕個兩步,他便能出城。

“小哥哥……你一個人很危險……你別出去好不好?”不若剛才活力十足的語氣,她可憐巴巴地說道。他年紀又不大,一個人出了城怎麽辦?

挪動的步子慢了,風長瀾在心底聽到斷裂之聲,在夜色裏那麽清晰。

他孤寂的內心,驀地湧起好多奇怪的念頭--

若有一個人,能經常這樣對我微笑;若有一個人,經常環繞我左右,只要一回頭就能看見她在那裏;若有一個人,能常在我耳邊說着話,說什麽都行;若有一個人,能夠珍視我、看重我,在意與我有關的一切……

若有這樣一個人,他願意為了她停留!

他愣在心中強大的渴望之下。

關小白擡眼,看了還未完全關上的城門。以小哥哥的速度,只要跑兩步就趕得及出去了。

她內心焦急,丢下食盒,急急地撲上前抱住他的腰。“小哥哥,留下來。”

他俊眸微瞠,視線緩慢地與她對上。

好暖……首先注入他心底的是與他有着天壤之別的溫熱體溫,很特別,源源不斷度過來的暖意,從她死摟住自己的腰上緩緩傳來。

她的眼底有着擔心、不安和懇求。

沒有人這樣瞧過他,從來沒有。

他長這麽大,從未被人這樣抱過,也從未有一個人,用這麽充滿感情的直率眼神看着他。

若有這樣一個人……

胸懷中那具冷冷的身體沒有動作,關小白放松了力道,兩臂松松地挂在他的腰側。小哥哥好像要留下來耶。

“這裏很痛吧。”小手移到風長瀾的臉上,小臉皺起來,仿佛那道傷在她臉上似的。

他無言偏頭,留給她一個冷冷的側臉。

“我都差點忘了,”關小白突然眼睛一亮,一只手拉住風長瀾的束帶,一只手在懷裏摸來摸去,好半晌才聽她道:“小哥哥,這是我家的散瘀靈藥,來抹抹,我抹藥的時候都不會哭,好勇敢的!我爹說我常在外面亂跑,帶點藥在身上他比較放心,這個藥很好哦,給你用。”

矮矮的關小白踮起小腳,把沾上黑膏的小指頭放在他臉頰的傷口上。

濃重藥味裏,他感覺到她手指頭傳來的觸感,雖然相觸只是瞬間,只有那麽一點點,卻令他震顫。他無法想像肌膚與肌膚相觸,竟會有着如此振動心神的強大力量他的俊眸瞪大,不敢置信。

轟轟轟--最後一道巨型城門在沉重的轟鳴聲中深深地閉阖了。

該死!

回過神來的風長瀾低咒。在他失魂之時,已無路出城了,他必須在長安城裏多留一夜!

這座城不讨他的喜歡,繁華的街道,擁擠的人潮,作惡的皇親國戚,都令他厭惡之極。

但是……

“小哥哥,不要急,你要肚子餓了,我這裏有包子,你要沒地方住,可以跟我回家。”城門關上,關小白明顯松了口氣,她彎着秀美菱唇,松開拉住他的手,又跳到他的面前道。

冷似地獄中幽泉的眸子狠瞪着才及他下巴的小腦袋。

“小哥哥。”關小白小心翼翼地叫道,對方渾身散發的陰森冷氣,她還是無法忽略的。“你不要怕啦!我是關小白,家就在這條街上的蘭陵坊哦,從這裏往北走,經過安義坊、保寧坊和開明坊就是蘭陵坊了,不遠哦。”

原來他們早就路過她家,為了追他,她竟然過家門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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