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熱鬧的晚膳結束,關家藥鋪內的燈一盞盞地熄滅,男孩們和藥鋪中的夥計掌櫃都睡在西側的通鋪裏,那裏鼾聲如雷。關氏夫婦住在正房,關小白是唯一的女孩,獨自住在東廂房內。
不習慣與人同住的風長瀾邁出西院,來到關家的正堂,這裏白天是人來人往的藥鋪,正堂的東面擺放着百眼櫥,每一個抽屜上都貼着鮮紅的紙,紙上皆是草藥名,一股股濃烈卻又安定人思緒的藥香在暗夜裏浮動。
今夜真像戲園裏的雜劇,而他竟然也是其中一角,真是出人意料。
咚咚咚咚!有顆小圓球正在黑暗裏從側門外跑來。小圓球連腳步聲都輕快活潑,像一粒四處亂彈的小豆子。
輕移步子,他隐身在陰暗的角落中。
小圓球急匆匆跑來,壓根沒注意到屋裏還有其他人,她只顧着撲向裝滿藥材的百眼櫥,嘴裏念念有詞,“傷口應該用一一爹說流血的傷口應該用……怎麽在這個時候想不起來了呢?”她可是藥鋪裏習藥典最用功的一個。她憨憨地摸摸自己的額頭,又傻乎乎地道:“原來頭這麽燙,難怪想不起來,那味藥叫什麽呢?”
她受傷了!黑暗中冰霜般的冷眸有了情緒。
臨睡前她還有說有笑的,怎麽會受傷?她傷到哪裏了?嚴不嚴重?連串的擔心令風長瀾自己都覺得訝異。
匡啷!小圓球不知什麽時候踩着木椅爬到百眼櫥上端,伸手打開頂端的抽屜,誰知一個身形不穩,小球從櫥櫃上摔了下來。
“好痛!”關小白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痛呼出聲。她可不想驚動其他人。
揉揉摔痛的手肘,她可憐兮兮地從地上爬起來。
忍着痛的小身子前突地無聲地出現了一抹青灰色身影。
慢慢地移動圓滾滾的眼睛,她看向那人。
“瀾哥哥!”她咧嘴一笑,卻倏地感到一陣虛弱,身子一軟便要滑向地面。
瘦削的少年伸手接住了她,長長的銀發随着他傾身的動作散落在她肩頭。
“哪裏受傷了?”他的臉色相當難看,在夜影裏如同陰間來客。
躺進他的懷裏,關小白絲毫不被他的臉色吓到。
“瀾哥哥,你的頭發……”那不是一個十幾歲少年該有的發色,灰白偏銀的長發覆蓋在風長瀾精致的面孔兩側,初遇時他一直戴着黑帽,天色又昏暗,她沒有看清楚,現在她看到了。
瀾哥哥以前一定過得很苦,要不然怎會白了頭發!關小白心痛地想着,以後她一定要加倍加倍對他好。
“到底傷在哪裏?”別用那麽哀怨的眼神看他,他不是該被同情的那個。“快說。”他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這裏。”見風長瀾不悅,她忙不疊地撩起中衣的袖子,露出粉嫩手腕上的傷口。
只見幼嫩肌膚上兩個有些化膿的血洞,血洞四周的皮膚都高高地腫起。
環住關小白身子的雙臂猛地收緊。
雪白中衣裹着的小身子正受着高熱的折磨,那兩個傷口想必很痛。
風長瀾的臉色一沉,思緒回到城門前的一幕。
那麽大一個長安城,為什麽她要注意他?為什麽?為什麽要替他趕走那些野狗?明明他比她高比她年長,那些野狗,他根本就可以不用吹灰之力解決掉。
她幹嗎傻到擋在他的前面?她直率、天真、可愛,但直率得太過傻氣,沒有人看顧,她一定會被自己的憨傻害死,世道險惡、人心黑暗,小小的她生在食物鏈的最低層,若沒人護着怎麽行!
只要想到她可能在他看不見時被傷害欺侮,他呼吸就變得沉重,一吐一吸之間都覺得痛,同時也覺得陣陣心悸襲來。
他一直沒給她好臉色,沒有對她好,她也能全心全意地對他,不求任何一丁點回報。
會答應她來到關家,只是出于一種好奇,想知道她住在長安的哪個角落,也許某,一天,當他在外飄蕩得累了,想停下來休息時,會想要回到這裏瞧瞧這個傻得讓人忍不住要生氣的小圓球,她很傻很天真,卻又可愛得讓人無法去讨厭,可以當成疲憊時的身心調劑品,他壓根沒打算長留下來的,可是……
“頭好暈哦。”關小白咕哝着,虛弱地嘆息,由于傷口化膿,她開始發起高熱,腦袋漸漸昏沉沉起來。
“瀾哥哥,答應我,別告訴爹娘,要是爹知道了,一定會把我關在家裏,明天我跟悠仁約好要去寧心苑看火頭師傅炒田螺……咳咳咳……”
小孩就是小孩,都已經軟綿綿地癱在別人懷裏了還想着玩。
她的傷不容耽擱,風長瀾冷着臉沒理會她稚氣的話,将她放到桧木櫃臺前面的軟墊上。“坐好。”
轉回百眼櫥前,他掃了一眼各抽屜上的草藥名,找到他所需的東西,拉開小抽屜,以修長好看的手指取出櫃中的藥材。
他爹娘雖然對子女很嚴苛,但在傳授畢生所學之事上一直都是盡心盡力的,因此他雖只不過十四歲,但在藥理醫術上,已高出行醫幾十載的大夫不知多少,甚至超出了宮中禦醫,治一個小小的創口,對他而言根本如同打個哈欠般簡單。
月兒斜映入屋的微光照射在他颀長的身子上,承受高熱的關小白雙頰通紅,目不轉睛地看着風長瀾背對自己的身影。
瀾哥哥好好看哦!每一個動作都那麽沉穩自信,那雙漂亮的杏眼像是一汪深潭,專注的時候會少一些冷色,讓她能多瞧幾眼而不被凍傷。纖長的手臂優雅地在抽屜間來回,令人越看越着迷。
有些人,天生就帶着一種與衆不同的氣質。
小圓球看傻了,小小的心兒在胸口亂搗,害她幾乎要喘不過氣。
瀾哥哥跟其他的哥哥不一樣。關小白很确定地想着,他相貌與其他人不一樣,身材與其他人不一樣,在她心上也與其他人不一樣。
以後長大,她一定要嫁瀾哥哥這樣的人,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念頭,頓時充塞在她小小的腦袋中,小小的心裏瞬間填滿渴望。
找好需要的藥材,風長瀾踅回關小白面前,拿着杵臼将藥材都搗成粉末,再将細末敷上細腕上的血洞,他的眉始終擰得緊緊的。
“不要動。”沒有很多關切的話語,敷上藥粉,他用幹淨的布巾蓋住她的傷口,動作透露着溫柔,怕弄痛她。
“不痛了。”關小白歡喜地咧嘴笑道,不愧是瀾哥哥,好厲害呢!她真的不痛了,明天又可以活蹦亂跳地跟悠仁去寧心苑了。
瞄了一眼那傻氣的笑容,風長瀾什麽也沒說,收好動用過的東西,半摟起關小白。“回房吧。”
“寧心苑的田螺非常好吃,味香汁多,我跟悠仁都饞很久,寧心苑的老板仰慕諸葛伯伯的書法,所以特別答應我們能到竈房去吃新鮮炒出來的田螺,還可以偷師呢!瀾哥哥,悠仁很厲害,什麽菜她看一次就會了,報國寺的主持都說悠仁是廚神下凡。”小小的雙手纏上灰布袖就再也不放開了,她熱情洋溢地說着明日的計劃和她的朋友,拉拉雜雜一大堆,獻寶似的,“哇,想到明天要去,都開心得睡不着喽。”病才好一點點,她就得意忘形了。
關小白說得開心,風長瀾只是沉默地聽,帶她回東廂的速度一點都沒有減慢。
“停停停。”兩人走到關家的內院裏,關小白晶瑩的眸子一閃,由被人拖着走改為牽着風長瀾的衣袖往院中央扯。
孤冷的身影亦步亦趨地随她來到院裏。深夜裏,寒風盤旋在小小的天井裏,他側着身,默默為小圓球擋着涼風,上了藥,可她的身體還不會那麽快複原,她太笨,根本不懂得照顧自己,只能他來照顧她。
“瀾哥哥,你看,這顆櫻桃樹是我種的哦。”小小的樹苗跟矮矮的關小白一樣高,樹幹纖細,在風裏搖擺。
不過一顆小小的櫻桃樹,有必要這樣開心嗎?風長瀾心想,目光仍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她可愛的臉上。
年方十二的她雙頰還圓嘟嘟的,小小的菱唇彎彎的,色彩紅潤,整個臉上最吸引人的便是那雙含着熱情的笑眼,認真起來的時候是圓圓的,笑的時候又彎彎的。
小丫頭一個!
“瀾哥哥,你會不會離開我們?”小手扶着小樹的關小白突然想到此事,原本的好心情一轉,有些低落地說道,邊說小屁股邊緩緩地坐在樹下的石墩上。
“該睡了,你的傷需要休息。”不要在這個時候問他這個問題,因為他也沒有答案。
“上次我撿到小豆弟,他說了要留在關家的,可是一個月以後他就被他的小姑姑帶回家了。”小豆弟能找回親人,她打從心底高興,可是,他們從此便失去了聯系,本來在一個桌上搶飯吃的夥伴不見了,令人好難過。
如果瀾哥哥也離開,她肯定不止哭半個月那麽簡單,她很清楚自己會很難過很難過,因為現在光只是想,她就已經驚慌痛苦到快哭了。
什麽?她還撿過別的男孩?今天是他,明天是不是還有什麽大豆哥、小菜弟、小蝦兄、大魚叔?她熱情的糾纏也會被別人享用?她也會對着別的男生說:“你肚子餓了嗎?我有包子給你吃。”還會手無寸鐵地幫其他男孩趕野狗?
該死!惱怒和嫉妒沖進他的腦子,掌控了他向來冷靜理智的心緒。
他要留下來!她想再撿別人試試看!對,他就留下來做食客,做關家的萬年食客!
“……瀾哥哥,你臉色很難看耶。”是風太冷嗎?還是真的讨厭留下來?
“你眼花了。”
豈止是難看,他額間的青筋都跳出來了。
她不像話,她傻,她熱情,她憨得過了頭,她義無反顧地跟她那堆笨蛋親人一起對他好……該死!她在溶解他的孤傲。
“瀾哥哥,在你爹娘沒找到你之前,你都在這裏陪我好嗎?不要走,不要走嘛好不好?”疲倦令她神情迷濛,剛才的活力通通不見了,她睡眼朦胧地看着眼前清冷的身影。
“瀾哥哥,陪我一起看這棵櫻桃樹長高、出葉、開花,最後最後,看它結出紅紅的香甜的果子……我們一起等四年,四年後一定可以吃到甜甜的果子。”她迷迷糊糊地倒在身旁的懷抱裏,在入睡前的那一瞬間,她看見風長瀾有型的薄嘴動了動,但卻聽不清他的聲音。
徒勞地掙紮兩下,仍是沒能擺脫周公的召喚,沉入夢裏,他到底說了什麽呢?說了什麽呢?好讨厭哦!她真的不想睡啊。
他說:“我會跟你一起等它長成大樹。”這是關小白漏聽的話。
夜靜悄悄地吞噬這句小小的誓言,風兒在夜色裏輕輕吹送,卻吹不散他許下的承諾。
第二日一早,關小白在娘的大叫中醒過來。
“小白,起床了,今天要把庫房裏的黃耆拿出來曬好才能出去玩。”
小圓球從床上彈起來,左右看看,發現自己睡在房間裏,身邊沒有風長瀾的半點影子,天空也由黑黑的夜幕換成一片湛藍。
啊!瀾哥哥不是走了吧?
來不及趿上鞋,她頂着一頭亂發慌亂地跑到前堂。
“小白你這是在幹嗎?”她傻傻的樣子被阿貓取笑了。
“呵呵。”她傻笑兩聲,目光準确地找出風長瀾清冷的背影。
他就在那裏,手裏握着筆,正在幫爹抄寫藥方,他好看的動作和肅冷的表情絲毫沒變,自然的沉穩在擠滿粗人的關家藥鋪顯得格外突出。
“小白,快去吃早膳,記得別忘了曬黃耆,難得好天氣,一別錯過了哦,再過幾天說不準該下連日的秋雨了。”關大娘提着菜籃邊往外走邊囑咐女兒。
“哦。”小白丢給風長瀾一個笑臉,才嘟着嘴踅回房裏,又叫她曬藥材,曬完都沒法出去玩了!嗚嗚,怎麽辦?她一直是很聽話的乖寶寶,爹娘交代的事她一向會照辦,可是今天要去寧心苑耶!
要是爽約,向來臭臉的悠仁一定會用最臭的臉對她,還會念她好多遍,最重要的是她還會拒絕煮好吃的給她吃。嗚!
苦着臉穿戴好衣物,急急吃完早膳後,她從庫房裏拖出一麻袋的黃耆,沉重的份量弄得她滿頭大汗,這些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小手把成人手指粗細的黃耆分開,分別放在竹篾上,讓每片都享受到早晨溫和的日光,這道工序可以保證藥材在潮濕冰冷的冬季不會發黴變壞。
沒多久,關家院牆外來了一個臉很臭的女孩,對着牆內喊,“關小白,你遲到了!”
嗚!悠仁殺過來了。
小白嘟着嘴不知道怎麽回答好,傻傻地盯着院牆外邊着急。
“關小白,你再不出聲我就自己一個人去寧心苑,不帶你去了!”
嗚……這個時候還是不要出聲的好。
“你到底要不要出來?”
一抹灰色的身影不知什麽時候已來到關小白的身邊,接過她手裏的黃耆。
“你的朋友來了。”
“瀾哥哥?”關小白誇張地張着嘴,瞧見風長瀾将垂下的銀發攏到肩後,彎下身子,将手上的藥材熟練地攤在竹篾上。
“關小白,你讓本小姐身上沾上藥味你就死定了。”外面的小姑娘越來越不耐煩,聲音越來越大聲。
“你想她把屋頂吼下來嗎?”風長瀾冷冷地瞄了眼牆外,繼續手裏的工作,外面那個女人應該死一百次,他心裏陰狠地想着。
瀾哥哥在幫她耶!關小白雙眼變成星星,心兒快樂地飛上雲霄。
“再不走,我會用我的方式讓外面的人再也開不了口。”他無法看小白受人責備,他惱怒地說道。
“瀾哥哥別氣別氣,悠仁只是臉很臭嘴很壞,可是心地特別好。”
“關小白,我數三聲,你再不出來就絕交!我保證你以後永遠吃不到涼糕和醬肉大包了!”好不容易用了爹的關系才求到去寧心苑的機會,小白居然不出來,牆外的女孩也氣翻了。
院內,開心不已的關小白笑得甜甜地向風長瀾告別。“我走了喲!”她取下腰上的圍裙,笑着跳着往後門走,心裏像是打翻了蜜罐子,瀾哥哥對她真好!
來到後門,她又跑了回來,咧着嘴歡樂地朝曬藥的風長瀾揮手,包着白布的手在空中很是刺眼。
幽冷的眸光凝在她的臉上,不自覺地流露一絲寵溺。
“瀾哥哥,等我回來哦!”圓臉上的笑容純淨如暖陽,令人根本無從拒絕,快樂地說完這句話,她轉回身,終于去和諸葛悠仁會合。
院子裏,可以聽見諸葛悠仁又低聲說了關小白幾句,之後早晨便恢複了平靜。
但有一個人卻再也無法平靜地曬藥,他彎身愣在那裏,對着竹篾發呆,還差點把一麻袋的黃耆都變了黃耆粉。
他忘不了她此刻美麗明媚的笑容,直到許多許多年後,他都義無反顧地守護着那歡快的背影和暖暖的笑臉,直到他彌留在生死邊緣之際。
關家蘭陵藥鋪,生意興隆,門庭若市,當家關大力為人敦厚和善,樂善好施,在長安有很好的口碑,長安的大夫們大多上關家藥鋪購藥,而遠道而來的販藥商人也将關家藥鋪當成銷貨的首選。
然而即便辛辛苦苦一年忙到頭,關家人也并未過上大富大貴的日子,反而有時候還會捉襟見肘,可謂家徒四壁。
“我們家人多嘛,小狗哥小宗哥阿貓哥初三哥,大哥撿到的幾位哥哥,二哥撿到的幾個弟弟和妹妹,三哥也有撿呀,呵呵呵,其實我家撿人最多的,可是我老爹喲!還要算上店裏夥計掌櫃伯伯和他們一家還有七舅八姨什麽的。”關小白數着手指算着店中人口。
小小的關家多出這麽多張吃飯的嘴,都是他們一家熱心的結果,幾十個無父無母或是被家人遺棄的孩子吃穿用度全靠關家供給。再則,每年關大力都會向窮苦人家贈藥,不但分文不取,還貼錢來找大夫給他們看病,還有便是街坊鄰居,外鄉的腳夫苦力來買藥,見人家手頭拮據的,關大力便不計成本半賣半送,或者允許他們賒欠藥資,情況好一點的會在兩三年內還湊齊的藥錢,可往往是舊賬未清又添新賬了,那些賒出去的藥,大多數都變成賬本上的死賬,想收也收不回來,年年如此,就算有再大的家業,也慢慢被消磨殆盡。
置身于關家藥鋪正堂,風長瀾擡頭,破瓦中漏下的陽光照在他的面上,下雨時,小院就即刻變成汪洋,更別提關家裏裏外外都數不出一件值錢的玩意了,這樣的環境他怎能忍受?他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也不允許關小白受任何苦。
他決心讓這破爛不堪的小約鋪在他的手裏,打出一片嶄新的藍天,他要給關小白一切,讓這傻乎乎的一家人和憨厚純良的姑娘吃得飽穿得暖,不用像眼前這樣,個個穿着補丁重重的衣衫,一日三餐幾十個人搶着填不飽肚腹的飯食。
往後雨季來臨,屋頂上的瓦片會好好地擋住大雨,冰寒的冬季,每個人都能穿上厚厚暖暖的棉衣。
在不久的将來,關家會有豪宅大屋,成群奴仆。
他會用他的一雙手,好好地為關小白支撐起天地,他要她過得好,這樣的傻姑娘應該得到寵愛和嬌養。
金銀珠寶、上等的胭脂水粉、玉石綢緞、尊貴的身份,他會樣樣不漏地全給她。
為了小白,當夜,他邁出了第一步,正式在長安埋下他的勢力。
風長瀾悄無聲息地溜進皇宮中的天牢。
“玄紫道人!”他選中了他的目标,一個即将被處死的老道人。
來到長安的日子,他無時無刻不在留意着各方的消息,要選中有力的目标,對他來說不費吹灰之力。
“誰在叫我?”玄紫道人麻木地回應,他因無法減輕聖上風痹之症所帶來的痛苦而被打入死牢,在此之前,他是風光一時的皇家禦用道人。
“你不必知道我是誰。”風長瀾的聲音幽冷無情,在沉沉的黑幕裏像是鬼魅。
“是來收我魂魄的閻王吧。”明日他就要被押去砍頭了,見什麽都不奇怪。
“別急着死,你對我的用處還大着呢。”風長瀾擲出手裏的小錦盒,丢到老道面前。
“這是……”
“配上平安磺,即可緩解聖上的風痹之痛。”平安磺是藥引,可緩解風痹之苦,這是風家的獨門配方。
“啊,”
“就今夜呈上去吧!你死不了了,還會飛黃騰達。”他口氣疏冷,像是在談論一頓飯的好壞。
老道顫巍巍地打開錦盒,盒中是三枚黑黑的藥丸,氣味特別,像是來自異域,“你是誰?為什麽要這麽做?”
“憑你的三寸不爛之舌,拿着這藥脫身不成問題。”
“你要什麽?”
“要你的言聽計從,否則,我還會将你送回這裏,要不要聽我的話,你自己決斷。”
“什麽意思?”黑霧之中卻再無聲息,老道又驚又怕地盤算了一個時辰,終解決定死馬當活馬醫,對着牢房外大喊道:“快來人呀,快來人呀,貧道開悟了,太上老君給了貧道指點,貧道有聖物獻給皇上!快來人啊!”
那夜之後,再未聽說聖上受風痹之痛所苦,獻上聖物的玄紫道人成為皇上身邊的紅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兩年後,同樣患有風痹之症的新帝登基,他依舊常伴君側,宮中權貴都對他另眼相看。
誰叫李氏皇族人人都有風痹之症呢,誰都不想每日每夜痛個半死,對于能解除痛苦的玄紫道人,他們無不充滿敬仰之情。
歲月看似無痕,卻會在很多事情上留下痕跡,比如說關家庭中的那棵櫻桃樹,它現在可神氣了,枝葉舒展,濃蔭蓋地,以前小小的枝幹如今也變得粗粗的了。
關小白也由一顆小圓球變成娉婷女子,她原本豐腴的雙頰變為微尖的瓜子臉,短短小小的眉毛也舒展開來,細細彎彎的濃淡适中。色澤好看的唇豐潤誘人,唯一沒有變化的還是如陽光般甜蜜的笑意,滿含熱情的水眸圓亮,一笑就能讓人如沐春陽。
以往穿着的小衫子都被換成了白絹單衣,绛紅石榴裙,苗條的腰線包裹在素雅的衣裙裏,自有一種婀娜氣韻。
不過在這些大大小小的變化中,有一樣還是沒有變。
“小弟弟,你的爹娘呢?”這些人撿人的熱情依然有增無減。
“嗚嗚嗚嗚,姐姐……”十歲左右的小男孩雙眼挂着清淚,眨着烏溜溜的眼睛抽泣着。
“小弟弟乖乖,不哭哦,有姐姐在,你是不是餓了?我這裏有肉包,找不到爹娘啦?跟姐姐回家吧,姐姐家有好多好吃的。”自從四年前宮中的玄紫道人指定關家藥鋪為其供應藥石後,關家莫名其妙地就多出了好多銀子,最奇怪的是,爹四處贈藥的次數變得更多了,銀子卻不見短缺,被撿回家的小孩也多了,吃的東西卻也一直不虞匮乏。
“姐姐要撿我回家?”
小男孩的眼睛突然亮了亮,一股妖氣顯現又随即消失,被熱情沖昏頭的關小白當然沒有注意到。
“嗯,跟我來吧,等你吃飽飽了,我帶你去找爹娘,我哥可是堂堂的總捕頭,在長安,沒有他找不着的人。要是找不着你爹娘,你也可以安心在我家住下,住多久都沒問題哦。”前年在風長瀾的堅持下,關家買下蘭陵坊邊上安善坊的土地,還加蓋了七間大房,眼下就算再撿十幾二十個人都住得下。
“哇!姐姐你人真好。”小男孩破涕為笑。
“小白,你怎麽在這裏?”瘦削颀長的男子踩着黑布靴,淡淡地說道。
螓首擡起,一張陰柔的美顏便出現在關小白的眼裏,大大的黑眸瞬間添注燦爛的笑意和親昵的溫柔。
“瀾哥哥!”她軟軟地喚他,玲珑的身子從地上站起來,小手習慣性地握住他的灰布衣袖,瞧着他笑而不語。
歲月将她由可愛的小圓球變成娉婷女子,他也由翩翩少年郎變為氣度不凡的男子,而他們之間也因為歲月,積累起深深的感情。
對上笑顏,幽冷的黑眸閃了閃,帶着些許隐忍,每瞧見那春陽般的笑,他向來冰冷的胸口就漲滿情意,幾乎要淹沒他。
“不是說約了諸葛悠仁嗎?再不快點又要被罵了。”一想到那個滿臉堆着臭豆腐的女人,風長瀾薄唇緊抿。那家夥天生與人過不去,臉臭嘴也不饒人,一點也不讨喜。
風長瀾常常嘆息,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在他面前嚣張這麽久還可以好好活着,都是因為關小白令他不能下手。
“瀾哥哥,這個小弟弟他好可憐。”關小白回身看向小男孩,面露難色,今日鐵定會挨悠仁罵,但她又不能放着他不管。
狹長的俊眸緩緩移向坐在地上的小男孩,淡淡的神情不帶任何壓迫感,但地上的那人卻覺得渾身寒毛乍起,像做了虧心事似的低下頭,手足并用地往後退了一下。
“你放心去吧,把他交給我!”收回視線後,風長瀾溫和地對關小白說道。
“瀾哥哥,會不會太辛苦?昨夜你跟他們忙到深夜,一定很累吧?”四年來,關家生意昌隆,最累的人便是風長瀾,誰叫她爹偷懶,把好多事都丢給瀾哥哥處理,這讓關小白在心中腹诽萬遍,替他心痛。
一想到爹笑呵呵地厚着臉皮說:“這事交給我們瀾當家吧,以後有事別找關大力,就找瀾當家。”她就好生氣。
“哪會累,你快去吧。”
“小姐姐,我不要他!”大難臨頭啦!小男孩顫聲反抗。
“不要怕哦,這位大哥哥很溫柔的,他人很好,會好好照顧你的,放心吧!”丢給小兄弟一個笑容,關小白揮別了風長瀾,提起裙角,蹦蹦跳跳地跑向尚書府。
“我不餓,也不冷,我走了。”見關小白走掉,小男孩迅速起身,拍拍塵土,轉身就要溜。
“你走不掉了。”風長瀾倏地拎起他的衣領,另一只手迅速揮出一撮粉末。
“啊,動不了了。”小男孩心中大叫不好,四肢已不能動彈。
“你好大的膽子!”額際青筋跳起,不複剛才溫柔的風長瀾,神色陰冷地說道,順勢提着他拐進一旁無人的暗巷。
“你你你你一一你要做什麽?”小男孩原形畢露,臉上妖氣十射,眸光邪魅,神态惑人。
“我要殺了你這畜生。”關小白愛撿人,但并非次次都運氣好地撿到好人,一心只想幫助可憐人的她曾撿到江洋大盜、采花賊、登徒子,若不是他暗中注意着,接手處理麻煩,真不知關小白會死多少次,這次更厲害了,撿到一只妖!
“哇!嗚嗚,你動手吧!做一只狐貍精壓力好大啊!魅惑世人會被雷劈,想偷雞吃被狗咬,想騙一頓美食又要被人殺,哇嗚嗚嗚……真是餓死妖了啊!”那只小狐貍精號啕大哭。
布滿青筋的手死死扼住它的喉,若非他小時随爹習過些道法,今日豈不是就要讓小畜生進了關家門,禍亂人間?
它想魅惑他的小白?想都別想,風長瀾怒火沖天,殺氣騰騰。
“你動手吧,哼,我一定會叫同伴告訴那個人我是怎麽死的,她那麽信任你,看你怎麽解釋!姐姐那麽善良,一定會追問我的下落,知道你害死我後一定會氣你惱你不理你!她可不會以為我是只狐妖。”小狐貍提醒他。
沉吟半刻,風長瀾打量了它一番,冷冷地放開了手。“你中了苗疆之毒,不管你是人也好妖也好,只要乖乖聽話,我就讓你活下去。”留着它,不但能向小白交代,還可以為往後他的勢力擴張提供情報……妖的用處比人大多了。
“啊?”他是一只很老實的妖好不好,不用對他這麽狠吧。小狐貍聞言瞠目結舌,心驚膽顫,這人好狠啊,不但對人下毒,還對妖下毒,有沒有天理啊,老天你怎麽不放個大雷出來劈人啊!
“你叫什麽?”
“笑兒。”妖是沒有名的,但曾經有一個人給他起了小名。
“此後你就叫君莫笑,乖乖為我辦事。”
當天,風長瀾将它帶回了關家,君莫笑從此有了名字,而風長瀾有了一個極為得力的奴仆。
到達西市時正值晌午,風長瀾以沉穩的步履進入鳳鳴樓,君莫笑探聽到消息,告訴他胡商頭領阿力克正在此處。
一個時辰後,風長瀾輕而易舉地說服阿力克與他合作,他對西域及胡商的深入了解打動了阿力克,況且在半個時辰裏,他治好了阿力克的眼疾,面對恩人,阿力克大方地答應,以後從西域波絲帶骨路支、燕支、沒藥、乳香、麒麟露、白龍腦、黑砂糖等貴重異域藥材專送至關家藥鋪,不再向其他藥商或是藥鋪提供。
珍稀的異域藥材在風長瀾的手裏将變成世上少有的靈藥,關家藥鋪便能成為長安甚至是大唐首屈一指的名鋪,畢竟凡人誰無病痛?誰不想要好藥?
拿到胡商頭領的許諾,風長瀾平靜地起身告辭,漫步在廊道上,身後有人影虛晃。
“出來吧,不用躲了。”有人已經跟了他很久了。
“我欣賞瀾當家的敏銳。”濃重的脂粉香味飄然而至。
是個女人!風長瀾皺起眉頭回身,冷瞥向蘭字房門口的女人。
“瀾當家請借一步說話。”對方巧笑倩兮。
雙手負在身後,風長瀾沒有拒絕,與女人進了蘭字房。
“瀾當家,小女子孫豔雪,長安西城第一商便是我家。”女子傾身福了福,明媚的大眼睛向風長瀾訴說着愛慕之意。
好卓爾不凡的男人!孫豔雪再一次仔細打量着風長瀾。他面如冠玉,光潔的額頭寬闊有型,劍眉斜飛人鬓,一雙眼睛時而深邃得像沒有盡頭的夜空,時而又似冰冷的地獄幽泉,令人只要看了一眼便會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一頭飄逸的銀灰頭發,配上颀長的身材與冷傲的氣質,那亦正亦邪的魅力令人癡迷。
“孫家……”風長瀾若有似無地低吟。
“正是西城孫家,今日豔雪來此,是專程給瀾當家帶來一個好消息。”孫豔雪站在風長瀾的面前道:“我爹要給瀾當家一座華宅,三十萬兩黃金,只要瀾當家你點頭進我孫府,為我孫家效力。”孫家看中的,是風長瀾在行商時的狠決作風,還有風長瀾只用短短四年的時間,就将一間小藥鋪經營成如今規模的能力,他們孫家家主看上他的手腕,而孫豔雪也正巧看上了風長瀾的人。
“真是很豐厚啊。”風長瀾嘲諷道。
“瀾當家,你非泛泛之輩,跟着關大力那種只會花錢不會賺錢的傻子,只是埋沒了你。你要跟了我爹,孫家是你最好的基石,你永遠都不必煩惱要一天到晚為人收拾善後,我孫家決不會虧待你。”誰都知道關家藥鋪拔地而起,只因一個瀾當家。
西城孫家家大業大,商號數十家,宮中的十匹绫啰,有九匹都出自孫家布行,孫家還經營其他産業,長安西城一帶,有七成鋪子是孫家産業。
然而送到眼前的龐大財富卻未使風長瀾挑動一下眉毛。
他打從第一天振興關家起,就不是為了錢,他只為了一個人的笑容而已。
“我要的,你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