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馬麻……馬麻……馬罵!」傅品娴穿着睡衣,奮力邁着小小的步伐,纏着正從外頭買早餐回來的阮婷撒嬌。
「別鬧!快去叫爸爸起床,可以吃早餐了!」阮婷走進門,笑着摸摸女娃的頭。
這孩子早上總是跟着她一起起床,以後還是帶着她一起去買早餐好了,免得她老是孤伶伶地面對熟睡中的老爸。
「嚎!」小女娃很豪邁地大喊一聲外加保證式地點頭。
傅品娴才兩歲大,正是學習講話之際,說話難免有些「草伶呆」,別看她個兒小小,調皮精明的模樣兒,可是會秒殺所有大人的心。
傅遠修頂着睡眼惺忪的表情,整理着一身防風防雨的措施,就算如今在公司已經是主管級的人物,他仍是堅持不買轎車,不增加家庭多餘的支出,選擇每天騎機車上下班。
阮婷替女兒換上俏麗可愛的便服,打理好瑣碎的家事,母女倆一起在門口送一家之主出門。
她們各自送上一個愛的親親和抱抱,傅遠修起身再抱着阮婷時,親昵地低頭耳語幾句,阮婷立即漲紅了臉,又羞又嗔地趕他出門。
關上門後,阮婷笑了,她想着剛剛丈夫對她說的話,小女兒的嬌羞表情清楚地寫在臉上。
她和傅遠修計畫從今天要開始準備生第二胎,她帶着有些緊張的心情準備迎接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傅遠修說生男生女不重要,他希望給傅品娴一個當姊姊的機會,讓她明白有手足的依賴感是多麽好,一份永生不滅的血緣關系,就像他和他的弟……傅遠耀一樣。
阮婷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起這個名字、這個人,她相信她的心裏已經徹底抹去這個人的影子,她可以将曾經發生過的事當作一場舊夢。
偶爾會從公婆、丈夫的談話中間接得知他的消息,大多時候她能不聽就不聽,不主動去過問,不多去關心他在海峽另一邊的生活。
但她再怎麽将耳朵捂緊,仍會穿透風聲進來,傳來一些他的訊息。
他們說,小叔很努力,順利完成學業了。
他們說,有間事務所很賞識他,要小叔留下來一起打拚。
他們說,小叔住的地方連續下了好幾天的大雪,凍死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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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小叔很忙,忙得連回臺灣過年的時間都沒有。
他們說,小叔交了一個女朋友,是很認真的在交往,可是公公不同意,因為他不要一個外國媳婦。
阮婷一笑置之,再怎麽樣小叔都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她覺得很好,真的很好……她藏信他們有一天可以很坦然地面對對方,畢竟那一次的對話,他沒有表明過自己的身分,而她連話都沒有說出一句,她可以假裝根本沒有這件事發生過,不用去承認她的心、她的淚曾經在那一夜狠狠地背叛過她的婚姻。
客廳裏傳來電視被打開的聲音,傅品娴的小指頭還不懂怎麽讓電視轉到自己想看的幼幼臺頻道,在遙控器上胡亂按着,阮婷含帶着笑意走了過去,正要為女兒轉換頻道時,卻被此時電視裏那道熟悉的人影吸引了目光。
「為您插播一則不幸消息,稍早于XX路口發生令人惋惜的事故,畫面中的騎士疑似遭到後方公車的惡意逼車,騎士閃避不及,機車偏行車道,導致騎士摔倒于快車道中央,被後方逼車的公車駕駛輾斃,騎士當場死亡,目前還在緊急找尋騎士家屬,熱心民衆若有相關消息,請盡快通知XX分局……」
阮婷看着畫面裏的騎士背影,是那麽眼熟,那麽讓她心疼,這個人跟早上她送出門的人怎麽會那麽相像?
不會的!不是他!她明明才對他說,騎車要小心,要早點回來,怎麽可能這樣就……
「鈴——鈴——」電話聲響起,她從來不知道家裏的電話聲聽起來是這樣可怕,可怕得讓她不敢接起。
她顫着手,拾起話筒。「喂……」
阮婷聽着對方帶着遺憾的語氣表達,一字一句清楚地讓她知道,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爸爸,她親手送出去的人,發生了意外……她現在要怎麽辦?
她是不是該讓孩子回避這件事?那她該把孩子放在哪?
她是應該要先去現場?還是醫院?還是警察局?
她不能哭,現在還不是她哭的時候。
她要堅強,不能讓孩子被她吓到,還不能讓孩子知道,她爸爸晚上不會回來陪她吃飯、洗澡了,今天不會回來了,以後也不會回來了……她撥了電話回鄉下老家,告知兩老發生的事情,與其讓兩個老人家從電視上知道自己兒子死亡的消息,不如由她這個媳婦親口對老人家說。
公公婆婆要她先別像無頭蒼蠅似亂跑,在家裏等待他們的消息,他們會馬上北上,陪着媳婦一起面對憾事。
傅品娴感受到媽媽散發出陰沉的低氣壓,小女娃有了恐懼感,她的小臉垮了下來,扁着嘴,醞釀大哭的氣勢。
阮婷抱着女兒的手發抖着,但她還是忍耐着情緒輕輕哄着女兒、疼着女兒,讓女兒的情緒安定下來,雖然她的神經也在崩潰邊緣。
一個小時過了,分分秒秒的漫長等待後,家門口出現了第一個男人,再來是第二個男人、第三個男人。
鐘展維一進門就跟她說目前最要緊要處理的事情,還有對外界要如何回應。
再來是何亦非,他一坐下就開始利用自己的人脈聯系相關的人,包括告知傅、阮兩家家人事情的最新進度。
接着,韓輕特意買了餐食進來,抱起阮婷懷裏可憐兮兮的女娃,輕聲誘哄。
他們很有默契地分頭作業,帶着阮婷東奔西跑。
阮婷一路上沉默不語,安靜無聲,要她去哪就去哪,要她簽什麽就簽什麽,要她怎麽說就怎麽說,配合力十足。
而傅品娴依舊在家裏好吃、好睡、好玩,一點也沒有受到外界的幹擾,因為有一向沉着冷靜的韓輕照顧着她。
「現在首先要凍結公車駕駛和他們公司老板的名下資産,防止他們脫産。」
「真該死!撞了人怎麽還有這麽多理由?」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要比他們更早提出控告……」
車上兩個男人一來一往地讨論着,阮婷沒有心思參與,她拿着剛領回的遺物,染了血跡的上衣和背包,看起來觸目驚心,但她還是死命忍住情緒,不容有半絲崩潰。
她認為堅強的表現看在其他兩位男人的眼裏是不正常的反應,沒有适度的宣洩情緒,反而會造成以後心理與生理的龐大壓力。
鐘展維認為這個時候有些話他必須替好友說清楚,「大嫂,阿耀雖然在國外,還是很關心臺灣的你們,他一接到伯父的電話,第一個就要我們來幫你,他真的……唉!他已經坐上飛機在回來的路上了,有他在,你可以很放心。」
「是啊!他會把事情處理妥當的……」何亦非也附和地點頭。
阮婷還是毫無動靜,她不哭、不鬧、不吵,安靜得像是沒有事情發生,只有緊抱着丈夫遺物的雙手,洩漏了她不舍物品主人的心情。
到了晚上,她也無法吃飯、對話和自理。
傅、阮兩家長輩下午各自都到了阮婷夫妻的公寓內,兩家人同樣傷痛欲絕,忍着情緒和律師們商讨後面的事宜,只有阮婷獨自一個人待在她和丈夫的房間裏,謝絕任何人的關心,包括她的父母,所有的事都由三位萬能的律師在前頭幫她擋着。
淩晨四點,公寓的門被開啓了,不需要按電鈴,也不需要知會任何人,鑰匙轉動的聲音十分自然,在靜谧的夜裏,顯得十分清楚,就像該回家的人終于回家了,而暫栖在公寓裏的衆人也因此悠悠轉醒。
進門的男人身穿風衣,風塵仆仆地來到,手提着簡易的行李,一臉沒有休息過的樣子,看得出匆忙中的狼狽。
就算如此,還是掩飾不了他氣宇軒昂的本質,幾年下來的歷練更加深他那不容忽視的存在感,身體再怎麽累,眼神中還是帶着銳利,最明顯的是,他比過去更多了一份穩重的氣息,與他剛過世的哥哥不相上下。
客廳裏又倒又卧的三個男人最快清醒,四個人用無聲的眼神打過招呼。
鐘展維用手指比比主卧室,「她不吃不喝将近二十個小時了,回來後就一直關在房間裏,誰勸都不理……」
傅遠耀聞言,大吃一驚,「你們怎麽可以讓她獨自一個人?」
他快速地穿過每個人的身邊,連自己父母都沒有說上話,就往主卧房前進。
毫不意外地,房門是鎖上的,他不安的心慢慢擴大,他想着的不是她沒有好好吃飯、休息,而是另一件讓他更害怕痛心的事。
他在一旁衣櫃第二格抽屜角落,取出房間的備份鑰匙,順利開門。
一入眼的是一室陰暗,空氣中還傳來淡淡的血腥味,他不急着開燈,在黑暗中找到她的小小身影,她坐在地上,蜷曲着身體靠在床邊,小臉靠着膝蓋,她沒有睡着,眼神空洞無神,手上抱着丈夫的血衣遺物,死命踐着怎麽也不放開。
他放輕步伐,盤腿坐在她的身邊,看着她,輕聲說:「阮阮……阮阮……是我,小耀回來了……」
阮婷沒有反應,她的身體已經微微僵硬了,只是聽到「小耀」兩個字,眼珠子動了一下。
他想取出她手上抱着的血衣,無奈她就是不松手。
傅遠耀也沒有再堅持要拿出她手上的東西,接着他無視衆人的目光和想法,伸出手環抱住面前的女人,将她小小的身體連同她手上的遺物一起抱進懷裏。
他不管世俗身分的問題,不管任何道理,他執意抱了面前的女人,盡管這個人是他要叫大嫂的女人。
「阮阮,我是小耀啊,我回來了,你別怕,沒事了……沒事了……」傅遠耀一聲一聲的輕輕呼喚,像是怕吓到懷裏的人兒一樣,小心翼翼。
他們從沒想過,幾年前的分開,再見面會是這樣的情況,這個曾經是他們三個人同住的屋子,有着他們三個人共同的回憶,如今竟發生劇變,景物依舊,人事全非。
阮婷終于有了反應,她聞到讓她心安的味道,在閉上眼的瞬間,含在眼角的淚終一下,她慢慢地開始溢出哭聲,嘶啞又難聽,但總算是哭了。
「遠修……他……走了……死了……」阮婷的哭聲從傅遠耀的懷裏傳了出來,由小轉大,由細轉烈,中間還夾雜斷斷續續的幾個字句。
「我知道……我知道……哭吧!哭出來就好了,一切有我,別怕……」傅遠耀只是抱着她,沒有其他多餘的動作。
他也有失去哥哥的痛苦,這時的他們是在互相安慰對方失去至親、至愛的傷痛,聽到她的話,傅遠耀安心了不少,要擺脫喪失伴侶的陰霾,「接受事實」是第一要步。
門口的兩家父母看了這一幕,眼眶也逐漸泛紅,雖然對這對叔嫂感情要好的程度感到微微吃驚,不過現在是非常時刻,人性在此時的情感反應這樣算是合理的。
鐘展維這時伫立在四位長輩面前,帶着一貫的微笑說道:「兩位伯父、兩位伯母,遠耀應該還有其他問題要跟大嫂談論,我看我們就先各自休息吧!等明天再做打算,如何?」
兩對父母看向鐘展維的眼神,一律顯現出……當我們是老胡塗嗎?三更半夜的是讨論什麽鬼啊!想支開我們也找個好一點的理由吧!
鐘展維理解各位長輩的眼神,臉上保持着笑容,額心卻在冒汗。
韓經斜靠在人群最後方的牆壁上,淡淡地說:「妹妹好像在哭了。」
眼前頓時雲開鳥散,兩家父母不約而同地直往傅品娴的所在位置走去。
鐘展維呼出一口氣,對韓輕說:「欠你一次。」
「好說,好說。」韓輕微笑,說完也走出主卧室。
何亦非打了個超大的呵欠,擺擺手,作勢也要回去繼續睡覺。
傅遠耀突然出聲喚住鐘展維正要跟着邁出的腳步。「兄弟,剛剛……我很抱歉,我很怕她是……」
他怕她會一時想不開,做出自殘的舉動,然後永遠地離開他,那他一定會心痛地跟着她死去……
「我懂,是我們沒有想到那一層去,沒關系的,阿耀,我看你也累了,現在好好休息吧!」鐘展維一扯笑意,表情還怪傅遠耀太過見外。
鐘展維為他們帶上門,才忽然想到,他的舉動有多不合宜,他竟然讓這對有「奸情」的叔嫂關在同一個房間裏,這樣……好嗎?
算了,事情已經夠多了,看樣子也馬上要天亮了,應該不會有人在意這般「小事」吧?
房間內,傅遠耀任由阮婷哭着,他沒有再出聲安慰,就只是緊緊抱着她,似乎這就是他給她的力量,兩個人不需要再多的語言潤飾,默契可以解釋一切。
直到阮婷哭到睡着,傅遠耀輕輕地将她抱上床,蓋好被子。
他拿出阮婷手上緊抓着的血衣,血腥味直沖鼻腔,他沒有放下手上的東西,眼角看到床頭放着一張相片,那是他們兄弟和阮婷唯一一張合照。
阮婷夾在兩兄弟中間,笑容燦爛,整張照片不管表情、角度、背景、光線,都抓得非常到位,哥哥說過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張照片。
他拿下相框,另一手拿着哥哥的遺物,走到離阮婷最遠的角落,坐在地上沉思。
他回想起他和哥哥從小到大的一切,從田野間奔跑到一起讀書上課的情境,從離開老家到異鄉和人競争的酸楚,哪一樣,哪件事,不是跟哥哥一起面對的?
從小他就被父母教育着要讀書、要上進、要有出息,看着哥哥總是可以到處跑、到處玩,他不是沒有羨慕過,不是沒有和父母抗議過,只是每當哥哥為他抓了一只青蛙回來給他玩,還是蹒着父母偷偷地帶他跑出門,就算回家後兩兄弟被罰跪佛堂,他仍是忘記了每一次的不開心、不快樂。
哥哥是他人生中的明燈,為他照亮未知的前程,就算哥哥的成績、表現從來不如他,哥哥還是他追求并且向往的目标,他固執地追随哥哥的腳步,哥哥是他從小到大最強而有力的依靠。
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晚上,哥哥本是來勸他不要迷失在兩性關系間,他那個傻哥哥,還不知道他怎麽做都是故意的,故意要引起一個人的注意力,故意讓她知道他的條件也是很不錯,希望那個人會因此心生醋念,進而發現自己也是值得被愛的對象,他知道他很幼稚,事實上也證明一點用都沒有;沒想到,哥哥竟在無意間對他坦白了自己的秘密……
原來,從小到大父母從不要求哥哥,放任哥哥自由地去看、去玩、去活,一切的理由都有所解釋,而他竟然是全家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原因就是他的哥哥在未來的某一天,某個時間,會永遠看不到這世界的所有美好景物,看不到他喜歡的青山、水池、小動物,還有……喜歡的人。
那一夜,他們深談一整晚,哥哥說因為他的眼疾,他本來沒有找個人共度一生的打算,可是老天讓他遇到阮婷,也甘願為她打破原本既定的原則。
他為她放棄去看盡世界上任何美好的角落,只願和她共築家庭,過着汲汲營營的生活,他願意為她冒險一次,賭看看他的眼睛能不能永遠不會産生病變,說到底,他也想為自己自私一次,卑鄙地留下她,就算明知道她其實對他沒有放下那麽深的感情,還是想要緊緊将她留在身邊,自私地不去想以後的事。
聽到這裏,他心中有着滿滿的恨,恨哥哥怎能如此自私,緊抓着一個明知道沒有那麽愛他的女人,還不願意放手?
他也恨自己為什麽不是最先遇到阮婷的人,更恨自己沒有足夠堅定的心,立刻告訴哥哥,他也愛她,他也想要她!
可是哥哥是這麽可憐,這麽令他心疼,因為不久的将來他可能就會失去美麗的人生,事事如意的他有什麽資格跟哥哥争取她?
他從來沒有事情隐瞞過哥哥,除了他愛她的那件事。
但從那一夜過後,他選擇徹底隐瞞,因為他沒有立場去跟哥哥求,沒有膽子去跟哥哥搶,他不再有想要的念頭,是不能有,也是不敢有。
最後,哥哥對他說:「以後家裏就拜托你多照顧了!」
頓時,他懂了哥哥話裏的意思,他明白他必須強大起來,張開他的羽翼,以後要照顧家人,同時也要照顧她……
曾經,在愛情面前,他向哥哥低過頭,而現在……
他拿起相框,對着照片裏笑得爽朗的哥哥說:「哥,這次請讓我照顧她。」
早晨,傅遠耀站在衣櫥的鏡子前,打理自己一身的狼狽,換上整潔的襯衫,打上領帶,準備迎接今天要面對的所有事,而阮婷還在床上沉沉地昏睡。
這時,有個小小的身影蹑手蹑腳地開門進來,她小心翼翼地将門打開又關上,打着赤腳的模樣,俏皮又可愛。
她沒有發現房間裏正有個她不認識的叔叔,在她身後看着她的一舉一動。
他會心一笑,這可愛的娃娃就是哥哥和阮婷生的寶貝嗎?都已經這麽大了……她那副認認真真的模樣兒,根本就是阮婷小幾號的翻版。
傅品娴轉過身,叔侄倆第一次面對面。
女娃看到陌生人沒有驚聲尖叫,傅遠耀放低身子和女娃視線平行,聽說這樣可以降低孩子的警戒心,讓她認為他們是同一國的。
傅品娴疑惑地看着和她爸爸相似的面孔和體型,疑惑着這個人應該不是爸爸,可是為什麽那麽像爸爸?
她忍不住出聲叫喚看看。「拔拔!」
難怪孩子會認錯人,他現在的樣子跟平常哥哥準備去上班的樣子很相像吧!
傅遠耀心疼地說:「爸爸去上班了,會去很久,暫時還不會回來,我是你的叔叔:是爸爸的弟涕……你懂嗎?」
傅品娴很給面子地點點頭,然後說:「滴滴。」
她再比比自己,「街街。」
因為這些天阮婷不斷灌輸她各種稱謂的意思,所以女娃馬上活用。
傅遠耀看着孩子天真的舉動,輕笑出聲。「好,你是姊姊,來給叔叔抱抱可以嗎?」
女娃想了一下,快樂地走向前,這個人長得好像爸爸,所以跟爸爸一樣會對她很好吧?
傅遠耀摸摸女娃的頭,伸手将女娃抱起,突然變高的視線,讓女娃笑出聲立日。
男人點了一下女娃的小鼻子。「你媽媽還要睡覺,我們不要吵她好嗎?」
「嚎!」小孩總是容易跟話尾,就算她根本不懂大人的意思。
就在傅遠耀準備開門時,房間門突然被打開了,原來傅媽媽來找寶貝孫女了。
「媽……」傅遠耀叫道。
傅媽媽看着小兒子,又想起剛去世的大兒子,一陣悲從中來,伸手拍打兒子的臂膀洩憤,打得不用力,只是宣洩一下難受的情緒。
「壞小子!這麽久才回來!你看你哥哥……」傅遠耀也任由媽媽發洩,他攬過媽媽的肩,給幾句安慰的話。
母子倆相擁着,中間隔着一個小娃,他們互相打氣,說好要一起挺過傅家最難熬的時間。
「知道了,不說了,事情都發生了,咱們總是要活過去的,來,娴娴給我抱,我買了早餐,你去叫你大嫂來吃,她已經很久沒吃東西了!」
「好!對了,展維他們呢?」
「他們說先回去梳洗一下,換過衣服會再來。」
「嗯,知道了。」傅媽媽抱過孫女,童聲童氣地哄着孩子一起吃早餐。
傅遠耀關上門,正要回頭就聽見床上人兒發出的聲音,他背脊僵硬了一下。
「遠修……是遠修嗎?」阮婷看着面前背對她的人,這背影,這體型,不就是自己的丈夫傅遠修嗎?
難道這一切都是她在作夢?
傅遠耀嘆氣,他轉過身,走過去,坐在床邊,讓女人好好看清楚他是誰。
「阮阮,我是小耀,傅遠耀。」這時阮婷才看清楚這個男人不是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真的已經走了。
「小耀?你回來了……」傅遠耀笑着點頭,好在她意志還算清楚,沒有陷入虛幻之間。
「累嗎?吃點東西再睡好嗎?」阮婷搖頭,她回想起昨天以前發生的所有事,突然抓過傅遠耀的手,以異常冷靜的話語說:「小耀,放過那個人吧!」
「你說誰?」傅遠耀疑惑地問。
阮婷對上傅遠耀的眼睛。「那個公車司機……不要告他,放過他吧!」
傅遠耀錯愕不解。「為什麽?」
「你不知道,因為是我害的……都是我沒有提醒遠修,讓他這樣出去,他才會出車禍……」說着說着,阮婷眼眶又溢滿淚水。
傅遠耀臉色一沉。「不是的,怎麽會是你?是那個人逼哥的車,才讓哥摔倒在地,跟你有什麽關系?」他攬過她的身體,不由得放了重話。
阮婷坐起身,靠着男人的肩膀。「小耀,遠修他的眼睛……你知道的,他其實慢慢看不見了,他沒有跟我明說,可是我感覺得出來,有時候他會看不到,他不說,我也不敢問……」
阮婷抓着他的上衣,話說得颠三倒四,不過傅遠耀還是聽得出意思,是指哥哥在騎車的過程,眼睛可能有了短暫的失明,所以才導致了車禍……依傅遠修的眼疾,這不無可能,只是誰能證明當時真的發生了暫時性失明呢?
「阮阮放心,我會去查清楚,你別這樣,這不關你的事,不要給自己壓力。」
「就是我!就是我害的!如果我不要他出門,遠修就不會有事!是我!是我!」阮婷情緒激動,她的喊叫引來兩對父母的注意。
「阮阮,好了!我們別讓老人家擔心,事情我保證會處理好的,不過就算事情真的是那樣,也不是你的問題,你能不能不要這麽想?」
傅遠耀的話讓阮婷安靜下來,但身體還是因啜泣一聳一聳的。
傅遠耀順順她的背,安撫她。「想想娴娴,你這樣子她會害怕……她現在最需要你了,對不對?」
阮婷點點頭,對!她還有女兒,她跟丈夫之間唯一的牽連,她要好好照顧她,她的寶貝……
「阮阮,你想先吃東西,還是先清洗讓自己舒服一下?」傅遠耀沒有多想,純粹是給阮婷做選擇的問話,誰知道這句話竟挑起女人最敏感的神經。
阮婷推開身邊的男人,東聞西嗅着自己身上的味道,還真的很難聞。
「你……你快出去!我要洗澡!」傅遠耀還沒消耗她的意思,就被她半拖半拉地推出房門。
他站在門口思考了一下,終于想通道理,他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暗罵自己真是沒腦筋。
一群人坐在餐桌上,将阮婷和傅遠耀兩個人的舉動看得一清二楚。
「一大早的,在演哪一出?」何亦非一邊嚼着饅頭,先發出聲。
「你少管,快點吃一吃趕快去聯絡蕭檢察官。」鐘展維斜睨何亦非的方向。
傅遠耀不在意地笑了笑,沒有想要解釋的打算,他的阮阮愛乾淨的小潔癖,不需要給外人知道。
韓輕喂着一旁的女娃喝豆槳,接着說:「肯定某人做了什麽才被趕出來……」
何亦非聞言睜大雙眼。「什麽?阿耀你動作未免太快了,她老公才剛死……」
何亦非的頭偏向一邊,吼!是哪只手打他?他沒看清楚,好像不只一只!
「盒子,你話太多了!」連一向好脾氣的鐘展維也看不過去,賞他一個響頭算是有禮貌了。
「妹妹,盒子叔叔要吃蘿蔔絲,你的給他吃,好不好?」韓輕也翻了一個白眼,故意誘導女娃将「死」化作「蘿蔔絲」。
何亦非終于意識到自己真的說了不該說的話,摸摸鼻子,安靜喝粥。
傅遠耀也開始動手吃早餐。「我爸媽跟親家呢?」
「說是家裏悶,到庭陳那播走走。」傅品娴看到和她爸爸很像的人出現,親昵地就要往他身上靠去。
傅遠耀接過她,讓女娃坐在自己腿上。
「馬麻。」希望她的意思叔叔聽得懂,她想要找媽媽了。
「媽媽準備好就出來了,娴娴再等一下好嗎?」他順順女娃的妹妹頭劉海,一臉慈愛。
「嚎!」女娃認真地用力點頭,看着一群男人會心一笑。
阮婷換上乾淨潔白的上衣,俐落筆直的黑褲子,她在鏡子前束起馬尾,臉上不用任何有色彩的顏料,為自己慘白的面容鋪上适合的素妝。
她看到房間某處的角落散落着傅遠修的遺物和相框,她明白昨晚傅遠耀就是窩在那個角落睡着的。
她先将相框放回原位,将傅遠修的東西一一放回它們原本的位置,又将傅遠修身前穿的衣服仔細包好,放置在紙箱內不讓味道散出。
再将房間略微整理一下,這裏是她和傅遠修共處好幾年的地方,有太多回憶在這裏,雖然如今待在這裏會痛、會寂寞,她還是要好好守着這一切。
傅遠耀一進門,看到的就是一身整潔但卻沒有活力的阮婷,她看着哥哥的遺物發愣着,她留戀不舍的神情刺痛他的眼,她努力想維持哥哥還在世的假象,他明白,所以他必須有所打算……
「阮阮,好了就出來吃早餐吧!」他出聲喚醒沉思的人兒。
阮婷回過神擡起頭,緩緩地說:「小叔,謝謝你請朋友來幫忙,要不是你們,我昨天真不知道要怎麽辦……」
一聲「小叔」,讓男人僵直了身軀。
她要用這個方式跟自己畫清界線嗎?不可能!他不準!
傅遠耀忍下将要湧出的怒氣,盡量以平緩的語氣說:「你不需要這麽客氣,阮阮。」
他可以再給她一次機會,裝作沒聽到她那句「小叔」。
顯然阮婷沒有接受機會,再次強調。「小叔,我知道自從我和遠修結婚後,我們就沒有見過面,這麽久的時間,要你叫我大嫂可能有些不習慣,不過我還是希望小叔能這麽叫我……不是要占你便宜,只是要認清我們的身分,免得遭人誤解就不好了。」
「說夠了嗎?你怕這段時間被人說話,那我就配合你的意思,可以嗎?大嫂。」傅遠耀的音階雖然拉高,但仍是選擇退讓一步。
她想說不只這段時間,而是以後都要……不過傅遠耀的眼神是她從沒看過的厲色,她吓住了,不敢再多做要求。
「現在,可以出來吃飯了嗎?娴娴在喊你了,大嫂。」沒關系,他現在可以暫時放過她,不過……只是暫時的。
接下來的氣氛一直籠罩在低氣壓之下,阮婷和女兒在廚房用餐,四個男人在客廳裏讨論昨晚阮婷和傅遠耀說的失明疑點。
一大家子的人聚在一起,讨論着阮婷所認為的觀點,經過反覆的争辯與妥協,最後在阮婷的堅持和公婆的支持下,男人們無奈地對外宣布撤銷告訴。
他們對外說明一切站在人道立場考量,由于車禍前的逼車情事并非明顯故意,又因得知公車司機的家庭并不富裕,上有久病的父母親,下有稚嫩的孩子要撫養,而全家只靠司機微薄的一份薪水,生活已經苦不堪言,所以不打算讓這樣的家庭增加更多的負擔。
他們甚至利用媒體傳播的效率,讓世人對公車司機的家人産生同情,進而還有小筆捐款透過管道送至司機家庭。
一夕之間,阮婷選擇的原諒,成了紛亂社會裏的救贖者,她引起大衆對事件的憐憫心,她的胸襟、氣度使人們千裏贊頌,她讓所有媒體争相搶着要她的獨家專訪,探究她這段時間的心路歷程,還有匿名人士捐肋大筆款項給她,說是要給她的孩子作為未來的教育基金。
而這一切的幕後推手,就是阮婷的小叔……傅遠耀。
他一手打造這雙贏的漂亮局面,不需要上法庭戰場,就為自己在臺灣法律界掀起一陣話題,加上大學時代的亮眼表現和國外傑出的職涯經歷,立刻成了全臺灣最搶手的黃金律師。
為什麽是黃金?因為他也是最搶手的黃金單身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