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纨绔(9)
春景仿若眨眼便過,炎炎夏日很快降臨到了盛京中。
盛京裏的郎君們不再四處鬥蛐蛐玩蹴鞠,還是有了新的玩法,在那段家大朗建立的戲水園中玩鬧。
說是園子,實際上那原本是郊外的一大片荒地,因為種不出糧食來,這也就等于與一片廢地,當初段青恩看上了它,去跟苗氏要錢想要買下來,還十分正經的說要讓苗氏參股,等掙了錢與她對半分。
那時苗氏已經快要被他大手大腳花錢折騰瘋了,臉面什麽的都快不要了,拒絕的十分幹脆利落,直接将段青恩的行為定為了胡鬧。
之前他要買首飾給訂了婚的席玉真,就算是花錢甚多,那也是有理由的,買荒地這種完全是為了玩鬧的事,苗氏可拒絕的理由也十分正當,拉着段青恩唠叨家中全靠段父支撐,并不是什麽大富大貴的人家,也不能揮霍無度,想買什麽就買什麽就是。
可算是将之前想出又不敢出的氣全部唠叨了個幹淨。
段青恩也耐心聽着她說,等到苗氏将心底的一腔郁氣吐幹淨了,他轉頭就跑去找了段父。
一番撒嬌歪纏,段父就給了對牌,允許他從府中拿錢買下了這片荒地不算,還多給了許多銀子供他建立戲水園。
苗氏差點沒一口血噴出來。
她問段父為什麽要這樣做,段父還回答的十分理直氣壯,“恩哥兒向來是個乖巧的孩子,長這麽大從來沒有跟我讨要過東西,就連得賞也就那麽幾次,如今他難得開口,我這個做父親的又怎麽好直接駁了他。”
苗氏氣的捂着心髒半天沒緩過神來。
是,他段青恩是從沒有跟父親讨要過東西,那是因為他想要什麽只管跟她這個母親要了!!
只怪她,之前一心想着偷偷把人養廢,害怕段父察覺到兒子花錢奢靡搶救回來,給對牌,給錢,供着這個小畜生在外潇灑的時候從不對着段父多說一句,還幫着在面前說好話。
原本她計劃的很好,段青恩這樣鬧下去,壓根不用她對着段父上什麽眼藥,滿盛京都知曉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又是個什麽樣的名聲,日子久了,段青恩自己也能爛到根子裏。
萬萬沒想到,她是想養了他讓段父意識到這是個坑爹的兒子,可也許是她的慈母形象做的太成功,讓段青恩下意識的坑起了她這個母親。
這次将苗氏氣的不輕,她受不了這個氣,就在外面交集的時候含着憂慮說了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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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老爺也是個溺愛孩子的,這恩哥兒一說想要買下一片荒地,他就立刻給了銀子,恩哥兒一個小孩子,恐怕這銀兩是要砸到水裏去了。”
“之前恩哥兒還來找我,說要給我算分子,賺了錢跟我對半分我都沒答應,結果他去跟老爺這麽一說,老爺扭臉就答應了,诶,這對父子,真是……”
她這麽幹本來一是憋在心裏太久了想抱怨一下,二就是想要散播一下段青恩是個花錢簍子,能幹的出拿錢買荒地這種事。
結果,段青恩的戲水園火了!
他在園子裏引入了活水,建立了許多木房子,周圍用活水包裹着,又挖了水池,說是水池,實際上深度頂多只到了人的肩膀處,而這個水池太大,足夠一個成年人游許久才到了頭。
上面有皮做的小船,小船上放着水果糕點,這可以保證在這水池中玩鬧的郎君們餓了渴了能夠得到足夠供給。
而在另一邊荒地上,他又讓人建造起了球場,以及拉起了各種玩樂用的東西,這些東西并不是後世才有的,而是當下大家玩習慣的。
總體來說,除了那個水池,其他的所有東西都是段青恩照搬的春日宴。
可那又怎麽樣呢,皇家只有春天才會辦春日宴,而段青恩的戲水園,卻是一年四季都開放。
一開始,他拉着與自己玩的好的郎君們一起建立了這個戲水園,以段青恩為主,其他郎君為輔,他們花了在平民看起來十分浩大的錢財,建立起了一個游樂天堂。
所有人都按了契約,那些一式多份的契約可是證明這個戲水園是他們一起所有,當然了,作為主要負責的人,段青恩占得分子比較多。
事實上剛開始大家誰也沒有想着用戲水園來盈利,他們早就習慣了伸手跟家裏拿錢的日子,錢財這種銅臭之物都知道重要性,但誰也不願意沾手。
他們将戲水園當做自己與小夥伴的秘密基地,但架不住與段青恩玩在一塊的這群郎君們身份太高,總有些想要巴結他們,或者是向往他們的人想要湧進來。
以前這群郎君們滿盛京跑,這些人好歹還能知道他們在做什麽,但現在他們都躲在了戲水園,出園子時又一臉的盡興神色,第二日又歡歡喜喜的繼續進園子,難免讓人好奇這園子裏有什麽。
第一個提出想要花費銀兩換取進園子機會的人出現了,段青恩拒絕的十分痛快,道這個園子是兄弟們的心血,他們只打算自己玩。
而這位先驅者十分的耐心,每次在一群小郎君露面時都祈求能不能帶他一起,他是真的很想看一看盛京最頂尖二代玩樂的地方。
就這麽癡纏了差不多半個月,也許是小郎君們不耐煩了,也許是他們也想找點新的樂子,這個提出想要進去看一看的年輕人終于将手中的銀兩送了出去,換得了戲水園短期進出權的機會。
他只是一個游商的孩子,那游商別的沒有只有錢,于是他也是手上只有錢,如今都十七八了,父親派他來京城送貨只是買家出了變故,貨物送不出去,眼看着只能原路返回,也許是這位游商子覺得自己不能白跑一趟,就花費了千金,換取了進園子和這群權二代們一道玩的機會。
盛京其他人原本只覺得這個游商子不久後就會被郎君們厭棄,沒想到他還真的與他們玩到了一起,而之後,他們甚至跨越階級成了朋友。
接下來發生的事便是順理成章的了,哪裏有眼見着朋友遭難的道理,其中一名家中親戚也有商人的郎君幫着簽了線,那名游商子手中壓着的貨物就賣了出去,甚至比他父親之前定下的價格還要高了一成。
這件事完全可以說是震撼了許多商人家的郎君,他們費勁巴拉的巴結着這群權二代們是為了什麽,不就是為了能打好關系,自己落難的時候這些家中長輩在朝當官的二代們能拉扯一把嗎?
只是大家階級在那放着,官可以有鋪子,也能靠着鋪子莊子賺錢,但他們永遠不會瞧得上真正的商人。
二代也是如此,無論他們怎麽巴結,這些二代們不搭理就是不搭理。
就算是他們願意奉出大把大把的銀錢,這些二代郎君也不會稀罕的,這年頭,官位做的越高越有錢可不是說說而已,即使他們不貪腐,灰色收入也是有的,包括段青恩的父親,他可以算得上是一個一心為了國家的好官,但在沒有入朝為官之前,他可只是一個窮書生,再看看如今的家産,便知曉這年代權利多麽重要。
還有那游商子,照他所說,他家中父親不光只有他一個孩子,若是這次他來京城将事情辦砸了,在家中地位定然會下降,日後還能不能出來行商都是問題。
他還未曾獲取準許進戲水園之前,可是每天愁眉苦臉的到處求人買下手上貨物的,再看如今,他不光賣出了,還多賣了一成價格,又認識了盛京的郎君們,恐怕回家之後,地位都要大大上升了。
拉回正題,對于這些商二代來說,能夠與權二代們有個良好關系是十分重要的,而他們之前做不到的事,如今怎麽就讓一個游商子給做到了?
于是,大把大把的人開始去拜訪這個游商子。
游商子回答的也很痛快:“園子裏每天都有新的玩樂,郎君們分為兩組或者三組,比賽争奪彩頭,周郎君與我總是分到一組,我們一起玩的多了,關系也就漸漸好了起來。”
這些想要巴結頂尖郎君們的人恍然大悟。
誰都知道若是站在同一陣營關系會好,只是之前他們壓根沒有機會和這群郎君一起玩。
皇家辦春日宴,百官舉辦宴會,都只會下帖子邀請同樣為官的人家,是一個商人都不會叫進去的。
平常這些郎君們又極其排外,自然是不會給他們站在一個陣營的機會。
但現在不一樣了,戲水園可不是皇家辦得,只要他們像是這個游商子一樣,散了銀兩求着進去,說不定便能得了哪位官家子青眼,不說在家裏得臉的事,至少在自己的圈子裏就十分有面子。
之前誰也沒見到好處,便也沒人敢像是那個游商子一樣歪纏,如今既然現成的好處就擺在眼前了,他們還要臉面做什麽。
登時,許許多多的人都捧着金銀上了門,求着花錢能進去。
段青恩狠狠晾了他們幾天,只說這園子是他們自己辦給自己玩的,不接納外人。
這個時候游商子就要被拉出來遛一遛了,雖然這些人不敢說你們只帶他玩不帶我們玩不公平,但姿态放的極低,求的也十分給力。
只不知道是他們背後勢力讓他們來還是他們自己要來,總之來的都是一些年輕郎君,最大的也只不過是二十出頭,恐怕就是擔心段青恩以年齡推拒。
而之後,如他們所願的,段青恩“十分不情願”“勉強”同意開放院子。
只是這些人想要交點錢就一輩子可以在戲水園裏玩是不可能的,他們只願意一個月一個月的讓人進來,這樣的話,萬一有一天小夥伴們不想讓這些人進來吵鬧了,他們随時可以閉院子。
本來就是自己求着想要進去,這些人哪裏又敢提條件呢,于是在段青恩“帶着點後悔”“遲疑”的去跟小夥伴商量完後回來,表示千金一個月,下個月想要再進就必須再給千金,并且還只能一個月一個月的買,不能一次性買幾個月的規定後,在場的人十分懷疑他是在故意趕客。
想想也是,這群官宦子弟們又不缺錢,誰願意和人分享自己的地盤,若不是他們人數衆多又癡纏不放,還有人去求最講義氣的段青恩,不停給他開展洗腦工作,恐怕他們連應下讓人進去都不願意。
許是因為在場有外地的商人子在不停地說着以上揣測,又表示反正他們在盛京也待不了太長時間,千金買下權貴子弟所在的戲水園一個月進出也夠了。
之後,這些外地的商人子就急吼吼的去交錢了。
段青恩沒走,他是收錢記下名單的那個。
一看到這些商人子一窩蜂的來了,大致數數差不多都有十幾個人,俊俏的臉上後悔神色更重,又連忙補充了一條:“每個月園子只會允許前三百人進出,超過三百人,就是給萬金我們也不答應。”
很明顯,這是在擔憂人太多擾了清淨了。
在場的人肯定是沒有三百人的,畢竟他們也總不可能都在一塊來鬧,但所有人都可以肯定,想要進這院子裏的人絕對不止三百人,尤其是那些外地的商人子。
外放的官他們都要讨好,更何況是京官子弟了。
沒看着這話一出,又一夥眼生的人一窩蜂的就上去了嗎?
人都是賤的,一個東西好好地放在那等你去買,你就是不着急。
但若是這個東西許多人都在搶,很可能你慢了一步它就沒份了,那就算是之前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買的人心裏也會立刻加重想買的想法。
這在後世稱之為,饑餓營銷。
總之,當天那三百名額就全部賣了出去,當這些人拿到了一個月一換的牌子,看着收到消息慢一步趕來的人捧着比千金多出許多的金銀哀求能不能額外放自己進去,卻被斷然拒絕時,這一刻,心中的滿足感絕對是滿滿當當的。
而滿臉冷漠謝客,眉宇間還有點悔意,看上去是在後悔自己為什麽要松口答應将這些人放進來的段青恩直接轉身進了園子。
牌子明日起才會生效,因此這些人也就只能滿足又有點擔心的看着段青恩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自己視線中。
滿足當然是經過他們的努力終于有了進園子的資格,擔憂便是擔憂段青恩會不會後悔,收回牌子。
段青恩的确在後悔。
只不過後悔的事和這些人想的不太一樣罷了。
“我就應該設下四百人,真是可惜,少賺了這麽多。”
他進了屋子裏這麽一說,賀立盛立刻就開始嘲笑他,“想賺錢直接開口說就是了,何必弄這些彎彎繞繞,還特地找了一些沒露在人前過的親信扮做外地商人,何等麻煩。”
段青恩對他的嘲笑不在意,上前舒舒服服躺在了軟塌上,喝下一杯賀立盛遞過來的酒,舒舒服服的眯着眼睛道:“我們到底是官宦子弟,大舉掠財,萬一被參上一把,我們自然是無事的,家中長輩可該要受牽連的。”
另一側的軟塌上,正在吃着葡萄的,穿着雲織軟衣的郎君開口:“青恩說的是,如今朝中亂作一團,盛京外又到處都是災荒,還有叛軍造反,朝中是想赈災也無錢,出兵也無錢,若是瞧見我們這些人只是建造了個園子就大把大把賺錢,恐怕矛頭便要對準我們了。”
“嗤,你說朝廷想要出兵鎮壓叛軍我信,說要赈災我是不信的,眼見着那災民一批批的到盛京來求活路,除了盛京中一些富裕人家開倉施粥,可見朝廷有一點動靜?”
又一穿着軟甲,喜好刀槍的郎君冷笑一聲,“我父親上折子,求皇上多少也要救一救這些百姓,可皇上寧願為貴妃修建行宮,卻不願意出一粒米救濟,還覺得我父親多管閑事,打了他十板子,如今人還在榻上修養,恐怕外面那些百姓于皇上眼裏,都只不過是蝼蟻罷了。”
賀國公早就在發現苗頭不對的時候退出朝堂,因此賀立盛倒是沒察覺到朝堂到底出了什麽事,見好友如此激烈言語,連忙提醒道:“公然慎言!”
“這裏只有你我四人,都是可托命的交情,何須壓抑着自己。”周公然正是那父親被打的郎君,他父親一铮铮鐵骨,當初替朝廷打仗,刀山火海都沒流一滴淚的,可被皇帝打了十板子,當晚便高燒不退,夢魇痛哭。
他是戰場上下來的人,他能是為了這十板子的痛楚而哭嗎?還不是為了天下百姓,攤上這麽一個昏君。
周公然越想越神情憤憤,可以說在段青恩培養造反四人組裏面,他是最容易被說服的那一個。
賀立盛則是最不容易的一個,不過也無大礙,既然與周公然做了好友,想必不久他就能明白現下局勢了。
段青恩拍拍手,“好了,都別說了,我們還是來分銀兩吧,一人千金,三百人便是三十萬金,扣除那些托,還有二十七萬金,按照商量好的,我們拿出五萬金來救助百姓,兩萬金當做戲水園的流動賬面,剩下的大家一人五萬金。”
賀立盛怔怔的,“這樣日子久了,說不定我能比爺爺還有家底了。”
周公然依舊是那副恨天恨地恨朝廷的模樣:“如今這世道,就算是有再多金子又有何用。”
他起了身,對着段青恩道:“青恩,以後我的那份不必給我,你收着就是,想做什麽便做吧。”
段青恩也不推辭,依舊一臉受寵郎君獨有的張揚純粹笑意,“那我便接下了,多謝公然。”
“該是我謝你才是。”
周公然說完了,對着屋內三位好友抱拳,“家父重病,我便先行離去了。”
他走了,穿着雲織軟衣的徐護明也懶洋洋起了身,“我與公然是一般的想法,這些金子日後不必給我,青恩你只管拿去用便是,若是有不夠的,我家中雖給不起銀錢支持,卻可幫着出些賺銀兩的計策。”
他是四人中唯一的正經讀書人,平常在外也十分有聲譽的,雖然是與他們一道長大,但之前可從來沒有一起玩過,段青恩将人帶來時,可是讓一群小郎君吓得不輕。
這就相當于是一個學霸突然來到了學渣中間,還跟學渣頭頭稱兄道弟,實在是讓人驚駭。
但此人可以說是與段青恩一拍即合,這次的【我們來賺大錢】計劃,全程都是兩人策劃,周公然與賀立盛負責吃瓜圍觀。
他說完了,就拱拱手,“兄弟們還在外面,我去叫些好酒好菜來,既然将園子給托出去了,總要安撫一下他們。”
不過這些小郎君最是好哄,倒也不用擔心他們會因為商人子進院子而惱火。
畢竟能出現在這裏的都是學渣,自己平時就是人家看不起的,當然也不會看不起別人。
賀立盛十分不解的看着徐護明出去了,一臉的不明白,“為什麽公然與護明都要将這些金子交給你,發生什麽事了嗎?為何我不知曉?”
段青恩笑着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我們四人成日裏形影不離,哪裏有瞞着你的事。”
“那為什麽他們都不要這金子?”
賀立盛回頭看看空無一人的門外,又看看如往常一般神色含笑喝酒的段青恩,猶豫了一下,道:“那我的五萬金也不要了,你拿去用吧。”
段青恩:“你連我要做什麽都不知道,就這麽将金子給我了?”
在錢財這種事上,賀立盛一向灑脫,更何況這還是他的好兄弟,于是他擺擺手,言道:“這金子本就是你們出力才來的,我什麽都未做,從你這裏拿了金子再給你,也是理所應當。”
“更何況。”他摸摸下巴:“公然與護明都是聰明人,既然他們都給你了,那我給你應當是無錯處的。”
段青恩笑,倒也不是怎麽意外,在某些方面,賀立盛是真的有這小動物一般的直覺。
他拿了周公然與徐護明留下的酒杯,又奪了賀立盛手上的。
先推了周公然的酒杯過去:“公然代表武将。”
又推了徐護明的:“護明代表文官。”
接着,便是賀立盛的,“立盛你,則是侯爵之家。”
這三個杯子推過去了,他眼中帶着點醉意的,将自己的杯子,放在了三個杯子中間,揚眉看向賀立盛:
“那我,又是什麽?”
賀立盛呆呆的看着桌上的四個杯子,一個念頭在大腦中一閃而過,驚得他兔子一般的後跳起身。
“你、你……”
被他顫抖的食指指着,段青恩依舊帶着纨绔的風流肆意笑意,斜斜靠在軟塌上,慢悠悠的往嘴中放了個葡萄。
“放心,這二十萬金,會到它該到的地方去。”
“你怎麽敢,這可是殺頭的大罪!”這話因為震驚過于高聲了,賀立盛連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滿臉倉皇的探出門看看左右,見四下無人,才小心的關上了門,轉身用低的不能再低,又充斥滿了急切的聲音悄聲繼續:“要抄家株連九族的!!!”
段青恩依舊不急不慌,見賀立盛仿佛油鍋上的螞蟻,一邊在屋裏四處走動,一邊團團轉着念叨:“你進行到哪一步了?我跟你說青恩,這可不是戲本子上寫的那麽簡單,不是你有錢就可以的,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
段青恩直接将一顆葡萄丢進了自己的酒杯裏,施施然坐起了身,“汝城軍剛造反不到三個月就失了首領,又全都是一些沒錢沒糧的民戶,你以為他們為什麽能一直抵抗朝廷的攻擊?”
賀立盛已然是被震撼傻了,“是你……”
“立盛可知曉,為何朝中幾十萬大軍,便能震懾何止千萬的百姓?”
他慢悠悠将沾了酒的葡萄拎出來,丢盡了自己嘴裏,“因為百姓皆愚昧。”
“愚昧的百姓是成了不事的,就算他們被逼的沒了活路,就算他們不前進就是死,就算他們願意豁出命去,光靠普通百姓,斷然成不了事,你可知為何?”
賀立盛實在是不知道為什麽如今這情況一眨眼就變成了如同夫子授課一般,但他還是答了,“因為百姓們沒有學識,就算起兵,就算人多勢衆,他們也還是一盤散沙。”
“所以啊,朝廷都逼天下人逼到這個份上了,百姓們還是反抗不了,就算有起兵的,下場也只不過是在三個月內被絞殺,連帶着家人一塊處死,長此以往,就算他們被逼死,也不敢再起兵反抗朝廷。”
段青恩對着賀立盛笑,“這些百姓早就被這樣的世道逼得不會自己思考了,他們只需要一個引導的人,告訴他們該怎麽做,下一步要做什麽,再讓他們吃飽穿暖,這樣,原本脆弱不堪的起義軍,便能固若金湯。”
賀立盛還是不明白,“可我們沒必要這麽做,你覺得現在的日子不好嗎?我們每日過的不開心嗎?你可知道,若是敗了,你,你的家人,還有你的席大娘子,都會被牽連的!!”
“我知曉,所以我才好端端的當着我的大哥兒,而不是在那戰場上。”
“即使死了許多人,朝廷還能撐下去,沒了這些被逼死的百姓,還有新的百姓,子大生子,連綿不絕,但它終究還是會滅亡的,不是死在荒淫之君身上,便是死在外敵,不超過五十年,家不将家,國不将國。”
段青恩端起酒杯,遞向賀立盛,“你家中權勢本就大,就算如今這形勢,國公爺早早避開了,對你家也無什麽影響,即使你不幫我,日後我若成事了,也絕對不會怪你。”
賀立盛呆呆的看着面前這杯酒,也不知道呆了多久,突然擡起頭,問道:“你能擔保若是事敗,不會牽連到我們的家人嗎?”
“自然。”
他咬牙,一把接過了酒,揚脖喝的幹淨。
喝完了,賀立盛一把摔了杯子。
“真是瘋了!”
他只覺得自己在做夢,他一個未及弱冠的郎君,竟然跟着另外三個同樣沒到弱冠的郎君造反。
但想着不出五十年後,國家覆滅,他的家,他的妹妹,母親,父親可能已在這之前離去,甚至他自己,但他的妻兒子孫,包括族人都會随之一起消亡,賀立盛便無法拒絕那杯酒。
段青恩是對的,他早就看清了這天下到底是何種模樣,只是因為自己是受益者,能夠肆意妄為,這才裝作不知罷了。
外面的流民。
死去的百姓。
都在他眼前。
——
一個被皇權把控,普通人家連字都不認得的世道是個什麽樣子的呢?
很簡單,只要是一個心有知識的人,便可以輕易地掌控百姓乃至兵丁。
盛京的人只知曉四人總是躲在戲水園玩鬧,卻看不到他們正在不停地交流信息,以及部署作戰計劃。
權貴子弟所能接觸到的信息,是一百個下人都比不上的,尤其他們還是家中最受寵的郎君,又正是讀書的時候,他們想要去父輩的書房,沒人會拒絕。
盛京的人不知道,一點點壯大的汝城軍背後,正有四個類似小型朝廷的郎君出謀劃策。
他們盡量避免真刀實槍,一點點的壯大自己,而由戲水園得來的白銀黃金,則源源不斷的朝着那邊流去。
誰會防備幾個還未娶妻的小郎君呢,他們甚至還是盛京出了名會玩的纨绔。
只是就算是纨绔,那也是在各種家人的熏陶下長起來的,嫡系所受到的教育,遠遠超過了普通人家的想象。
段青恩控制起義軍的方法很簡單,他只要有一兩個親信就夠了,他們會代替他,掌控整個軍隊。
這個世道是畸形的,畸形的同時也保留着許多後世早已沒了的真誠,真誠到了哪怕那些代替段青恩的人付出一些代價,就能真的坐上皇位,但他們依舊不會這麽做。
救命之恩,活子之幸,甚至一些言語,都足以讓一些本可以靠着自己的學識在朝堂上謀出一條出路的人願意為了段青恩去死。
當然了,人總是要有兩手準備的,若是這些判了,段青恩也依舊有法子能對付他們。
總之,現下,他們幾個小郎君在遠程操控着起義軍與朝廷作對。
一開始,皇帝沒有将這些叛軍放在眼中,畢竟之前也發生過這種事,但都被強勢鎮壓了。
可後來,當起義軍漸漸勢大,甚至占據了一些城池後,朝廷開始着急了。
他們吵來吵去,先是糾結勸降對方還是直接暴打過去,吵這些時,同時也在吵如果打仗物資怎麽辦,國庫早就在建立行宮的時候空的不能再空了,現在打仗,将士們吃什麽喝什麽穿什麽?
這一吵,就是三個月。
周公然的父親眼睜睜看着汝城軍在這三個月中越來越壯大,而朝廷卻還在争論到底是勸降還是直接打的問題,氣的直接稱了病。
周公然對此是松了一口氣的,因為在這之前,他的父親一直在請旨出兵,如果不是朝廷中有人想要借此機會中飽私囊,一力阻攔,說不定他的父親已經在去打汝城軍的路上了。
自己人打自己人,就算是他們四人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兩全其美。
徐護明的父親則是要理智的多,根據徐護明說,他的父親看樣子已經在為家人鋪後路了,這也沒有讓段青恩意外,畢竟徐護明的父親一向聰明,他看出了汝城軍遲早打上來,而此刻皇帝已然惱羞成怒,誰敢提一句“陛下他們太厲害了我們還是趕緊扼殺在搖籃裏,不然等到以後就是汝城軍來殺我們了”,他就能先殺了提出這個觀點的人。
救不了,那就只能想後路了。
至于段父……
他一向是個純臣,正在朝堂中激烈争辯着到底該勸降還是直接打,壓根沒想到自己效忠的王朝會被打下來這一說。
而汝城軍,在朝堂争辯時,還在明目張膽的壯大着。
汝城軍收留百姓,嬰孩,哪怕是得了重病的人,他們都會派自己的大夫來救命,對于那些下一秒就要死的百姓來說,投靠汝城軍,等到未來以造反罪名處死,總比現在就全家一起餓死來的強。
想想看吧,死都不怕了,他們還怕什麽。
一方是在逼着人去死,一方又給了人活路,選擇哪一方,一目了然。
段青恩滿十七歲的這一年,汝城軍已然壯大到了誰都不能忽視的程度。
朝廷依舊在争吵,只是這次,卻是在吵着到底是遷都避難,還是直接打了。
皇帝的态度十分堅決,不管什麽形勢,都要先保住他自己的命。
一些盡忠職守的老大人被皇帝的态度冷了心,還有一些試圖渾水摸魚的得了好,整個盛京看似如往常一般,實則內下,早已混亂不堪。
唯一讓那些老大人欣慰的,大概就是自家子弟漸漸穩重了下來,而讓他們穩重的源頭,他們這些郎君小團體的領頭人物,正在聽着自己親爹碎碎念。
“如今你與真姐兒也十七了,婚事也該辦了,我讓你母親去問了,說是侯府那邊嫁妝還沒備好,也無礙的,如今世道亂,咱們家也不是那等貪圖銀錢的,嫁妝少些就少些。”
“等到你大婚了,我便讓人将你母親弟弟,還有你們夫妻送到鄉下莊子上,誰也不知道汝城軍什麽時候打進來,陛下……”
段父頓了頓,到底不願意說自己效忠的皇帝壞話,只嘆了口氣,“陛下如今不讓臣子稱病,我也沒辦法送你們,恩哥兒,你是大人了,我知曉你懂事,在鄉下莊子上,千萬要将家人護好了,若是汝城軍真的打入了盛京,你也千萬別想着來尋我,莊子你的院子榻下埋着三箱黃金,不到了緊要關頭你千萬別拿出來,也別讓外人知道了,聽聞汝城軍不殺百姓,你們先裝作平民百姓,等到局勢穩下來了,再做打算。”
實際上,如果不是現在皇帝敏感的不得了,朝中少一個臣子他就能懷疑對方通敵叛國殺他全家,段父只恨不得與家人一道跑。
苗氏性子柔弱,恩哥兒雖然大了,到底是個孩子,松哥兒就更別說了,眼看着讀書都讀傻了。
他怎麽放心啊。
可再怎麽不放心,他也只能對着仿佛被自己一番話吓傻了的大兒子接着交代:“你也別擔心為父,汝城軍也不是那等見人就殺的,先在莊子上藏着,若是為父保下了一條命,自然會去尋你們,若是等不到為父,你就帶着一家人躲藏起來……”
說着說着,他只覺得鼻子發酸,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恩哥兒還這般年幼,哪裏承擔的起全家的責任來。
段父轉身,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幹咳一聲,對着一句話不說,仿佛被他的話吓到的段青恩道:“好了,你先出去吧,先大婚再說。”
被吓到的段青恩行禮轉身出去,一臉沉思。
得定下攻城的日子了,再不攻城,他就要被送到莊子上了。
離那麽遠,怎麽指揮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