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胸
一早上發生了太多的事,葉霖沒有什麽胃口,煮的水餃一大半全都盛給了淩霄。他吃完自己碗裏為數不多的幾個水餃、擡起頭來的時候,對面的小姑娘也正把最後一個水餃夾進嘴裏。
她認認真真地吃完了水餃,從寬大的衣袖裏取出了一條精致的手帕、秀氣斯文地擦幹了嘴,然後也擡起了頭。
大概是因為終于填飽了肚子,她蒼白的臉上終于也有了幾分血色;一雙鳳眼微微眯起、眼角微微上挑,看起來像是只終于餍足了的小狐貍。
葉霖對她微微點了點下巴、示意她吃飽了就把話繼續說下去。
吃飽了的淩霄看起來心情不錯,也不在意他冷淡的态度,點了點頭、撐着下巴道:
“我生于大唐天寶年間,師從青岩萬花谷。”
說到“萬花谷”三個字的時候,她特意又多看了葉霖一眼,卻見他眼底微微有疑惑和茫然之色,顯然是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淩霄神色微黯,卻并沒有追問些什麽,只是仍舊低聲敘述着:
“天寶十四年,安祿山起兵造反。至德二年,其子安慶緒揮師南下。雎陽乃江淮屏障、萬不可失,然天下承平日久、守軍寥寥,故而谷中師長率所有成年弟子奔赴襄助。守城五月,無人來援、糧草盡絕,十月終于城破。師長、同門、将士們……都死了。”她說這些的時候語氣和神色都帶着一種超乎尋常的平靜、沒有半點波動,葉霖卻仿佛要被那雙鳳眼生出的複雜情緒壓得喘不過氣來。她卻恍若未覺、仍然還在平靜地陳述着,“我也本應早已死在最後一戰中,卻不知為何還會醒來、一睜眼便到了這裏。”
她身負重傷、狼牙軍最後當胸刺來的那一槍更是頃刻間就要了她的性命。可她今早醒來後查看自己的傷勢,卻發現當胸致命的那一槍竟根本沒有了半點痕跡。而其餘的傷勢雖重,對于萬花弟子來說卻也并不算什麽——江湖傳言,萬花醫術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并非全然誇大。
她沒想過自己竟還能有再睜眼的那一刻,一時間居然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無措。
“安史之亂我知道,但從來沒聽說過萬花谷、史書裏也沒有提到過。”葉霖沉默了一會兒,似是半點都不顧忌小姑娘的心情、直言不諱。而後在她仰頭看來的時候站了起來、轉身進了書房。
淩霄微微猶豫了片刻,起身跟了進去。
葉霖這時候已經打開了電腦、搜到了安史之亂的相關史料,對着小姑娘招了招手:“這是史料記載,你可以自己看。”
淩霄應了一聲,一時間也顧不得探究這是什麽新奇的物件、只湊到他跟前有些迫不及待地去看屏幕。
然後葉霖就聽見小姑娘低低地咳嗽了一聲。
他低頭看她,一下子就對上了少女微微發紅的臉。
“這些字……我不認識。”飽讀詩書十多年、卻發現一夕之間自己就變成了文盲了的淩霄有些羞愧、又好像有些惱怒。
難得見她吃癟,葉霖愣了愣,随即眼底也忍不住有了幾分笑意,點了網頁的設置、把文字改成了繁體。
這一回,終于沒有別的障礙了。淩霄不再說話,盯着屏幕幾乎是一字一字地認真看着。
葉霖的歷史向來學得一般,對安史之亂也只知道個大概、細節卻不清楚,這時候也饒有興致地一起看着。等到看到雎陽之戰的時候,卻是猛然間擡了頭去看淩霄。
少女的唇抿得死緊,臉色再一次回到了蒼白。
兩人就這麽沉默了良久,她這才低聲開口:
“我們那時……沒有吃過人。沒有糧草、連樹皮都吃完了,很多将士們、還有師兄師姐……還是都餓死了。但是……再餓,我們也沒有想過。”
史書記載的安史之亂與淩霄所知完全吻合,卻點都沒有出現過關于萬花的記錄——不止萬花,整個江湖都沒有任何痕跡、像是從來都不曾存在過一樣。不止如此,在這裏的記載中,因為被困城中、糧草斷絕,兩三個月後城中連樹皮草根都已吃光,雎陽将士不止無力作戰、餓死的更是不知凡幾。最後——只能以有計劃地将城中無力守城的老弱婦孺殺死、吃人肉來活命守城。
如果是平時,淩霄一定早已拍案而起、怒斥這樣的行為喪盡天良。然而她是親眼看過狼牙軍的殘暴、親身經歷過戰争的慘烈的,一旦雎陽失守,不知還要有多少江南百姓立時命喪叛軍之手。一時間竟也不知道該說這樣的做法究竟是對是錯,只是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低聲喃喃:
“人命……關天。”
葉霖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看着第一次露出疲色的小姑娘,微微猶豫了一會兒,到底還是伸出了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淩霄睜了眼,有些意外地看他。
葉霖卻已經立時就轉過頭去,搜索着打開了其他的網頁。
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淩霄終于大致看完了自安史之亂至如今二十一世紀的歷史。
沒有任何關于萬花谷的記載——整個江湖都從未被提及過。
出乎意料地,淩霄始終都平靜和理智極了。直到現在全部看完了,也不過是因為乍然間接收的信息量太大、有些疲憊地坐在椅子上,長長地嘆了口氣,低聲嘆息着:“二十一世紀……”
她實在平靜得有些超乎想象,葉霖低頭看着她、心裏不知道為什麽陡然間就生出了幾分莫名的不快,再開口時幾乎是帶着一種露骨的惡意:
“你死在了戰場上,到頭來,還是免不了改朝換代。”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他從來都不是這麽刻薄的人,但話出了口,這裏的惡意幾乎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或許……是因為次次交鋒都居于劣勢,讓他心底着實惱火。
“我……”葉霖立時就想要解釋,淩霄卻已經是仰頭看了過來。
然後她揚了揚眉,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居然已經握了一止筆——他說不上那究竟是什麽材質、看起來非金非鐵,卻完全是一支毛筆的模樣,葉霖猜測她先前大概是一直都攏在寬大的衣袖裏才始終沒讓他看到過。
淩霄随手轉着筆——帶着金屬光澤的筆在她白皙修長的指間上下翻飛着,看起來幾乎讓人有些眼花缭亂。
“朝代更替、興亡更疊,本就是天道至理,有誰能做萬世皇帝、續萬代皇朝?我戰場拼殺、丢了性命,是為護我無辜百姓、守我錦繡河山。若非狼牙軍殘暴不仁、所過之處民不聊生,那皇位之上坐的是誰,與我何幹?”
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這時候只是一邊坐着一邊随手玩着筆,卻好像在她微揚的眉眼間帶出了一種幾乎驚心動魄的美來:“而今山河猶在、國泰民安,我自心安歡喜,管他誰做皇帝、有沒有皇帝?”
葉霖呆了呆,生平第一次居然有了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他一個大男人,心胸居然還遠遠不及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兒來得開闊大氣。
“抱歉。”葉霖沉默了一會兒,真心實意地道歉。
淩霄不甚在意地揚了揚眉,而後眼巴巴地盯着他:“什麽時候……再吃飯?動腦子——也極易餓的。”
剛才的高大形象一瞬間盡數崩塌。
葉霖有些無力地伸手按了按額角,轉身就走:“等一會兒就吃晚飯。”
……
周六總算是就這麽過去了,勉強還算相安無事。大概是前一個晚上睡得不好有些着涼,這天半夜裏葉霖驚醒時只覺得渾身都不舒服。估摸着自己多半是感冒了,男人下了床找了兩片感冒藥吃,回房的時候經過客房,就看見那門正虛掩着。
客房的門前陣子就已經壞了、總是關不上。他前陣子又恰巧正是最忙的時候、也沒時間找人來修,這門鎖就一直壞到了現在。
男人腳下的步子微微頓了頓,鬼使神差地上前幾步、走到了客房門口。
這幾天白天氣好,晚上的月色也很不錯,讓他清晰地看見了那個趴在窗口身形。
到了晚上,他才忽然間覺得……那身形纖細得幾乎有些無法想象。
無法想象——這麽小的一個女孩子,是怎麽上了戰場、又是怎麽在戰場上生死拼殺的。
她今天下午說,她今年才十六歲。十六歲是什麽概念?他一個發小家的妹妹今年也是十六歲——還只是剛剛上高中,每天的任務就只是用功學習、周末的時候和同學一起逛街出去玩,最大的煩惱和憂愁,大概也就是考試沒考好、或者自己喜歡的那個男孩子究竟是不是也喜歡着自己。
但是這個人……
葉霖默不作聲地看了一會兒,輕手輕腳地把門又帶上了一些,轉身回了自己的卧室。
感冒藥裏的安眠成分很快就開始發揮了效果,讓他昏昏沉沉地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客房裏的淩霄回過頭,有些意外地看了眼房門的方向,然後仰起頭看了看月亮,慢慢地靠着牆坐到了地上,屈起雙腿、低了頭把自己蜷成一團,低聲喃喃:
“師父,師兄師姐,你們……也會和我一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