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結束密談,鐵杉領使者返回客房休息,荊棘領使者又遇見帶路的女仆,和她前往領主府二樓,去見蘇醒不久的露西娅夫人。

越是強大的魔紋,反噬帶來的後果越是致命。

在昏迷期間,露西娅一天比一天虛弱,濃密的卷發大把掉落,面色蒼白,四肢枯瘦,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往昔的豔麗豐腴消失無蹤。

在她醒來後,無法接受如今的模樣,打碎房間裏所有的鏡子,不允許任何能映出人像的物品存在。

“不可能,我怎麽會是這個樣子,這不可能!”

嚴重的打擊進一步損害她的健康,即使有荊棘領送來的藥水也無濟于事。更糟糕的是,露西娅身上的魔力在飛速流失。

魔紋碎裂導致契約摧毀,在被魔紋反噬的那一刻,冰魔将不再受她召喚。這比失去容貌更令她難以接受。

“桑德裏斯,我詛咒你!”

荊棘領使者走到門前,恰好聽到露西娅夫人怨恨的詛咒。他站定腳步,禮貌地敲了敲門。

少頃,女仆長親自打開房間,将他請入室內。擦身而過時,使者看到女仆長的手腕,一截黑色荊棘盤繞其上。

“閣下,夫人在等您。”女仆長拉下衣袖,神态自若。

“失禮了。”使者向女仆長颔首,邁步走入室內。

露西娅夫人比預想中冷靜,披着外套坐在床上。她面容憔悴,身體虛弱,眼底深處燃燒憎恨的暗火。

“奧爾加,好久不見。”

“露西娅夫人,請原諒我的失禮。”

露西娅苦笑着搖搖頭,示意女仆搬來一把椅子,就放在自己床邊。

“不,失禮的是我。如今這幅樣子,我幾乎無法走動,只能在這裏見你。”說話間,露西娅擡起一條胳膊,簡單的動作就讓她氣喘籲籲。

蕾絲袖口十分寬松,使她的手腕更顯細瘦,只有一層皮包裹骨頭。膚色蒼白,青色血管凸出手背,竟隐隐發黑。

“我失去了契約,無法再召喚冰魔。反噬的痛苦時時刻刻都在折磨我,我能清晰感受到生命在流逝,我活不長了。”

身體急速衰敗,生命進入倒計時,露西娅的恨意如野草瘋長,她恨不能親口咬斷刺槐領主的脖子。

“露西娅夫人,會有辦法。”使者安慰道。

“不會了。”露西娅搖搖頭,她接受自己的死亡,但不會放下怨恨,“我請你過來,是為親口告訴你一件事,希望你轉告我的弟弟,撕毀和刺槐領的盟約,不要找雪松領的麻煩。如果可以地話,歸還屬于雪松領的一切。”

使者大吃一驚,沒有任何準備,近乎無法控制臉上的表情。

“露西娅夫人……”

“不要着急否定,先聽我說。”露西娅夫人突然呼吸急促,女仆長立刻遞上一瓶藥水,幫助她緩解症狀。

等到氣喘勻了些,露西娅夫人才繼續道:“荊棘領和雪松領不接壤,沒有利益糾葛,根本不該參與瓜分雪松領的土地和財富。然而父親獨斷專行,根本不聽勸說。貪婪蒙蔽了他的眼睛。”

這番話是事實,使者無力反駁。

露西娅夫人曾經是荊棘領的第一繼承人,卻因理念和老領主相悖,被兄弟取而代之。

“雪松領的領主沒有騎士團,他能夠戰勝冰魔,切斷魔紋契約,魔力強大超出想象,這是我用半條命換來的真相。所以,不要輕視他,更不要惹怒他。”

說完這番話,露西娅夫人開始劇烈咳嗽,胸腔裏像藏着一只風箱,喉嚨裏發出嗬嗬聲。她咳得停不住,突然向後仰倒,口鼻流出鮮紅的血,蜿蜒過脖頸,衣領都被染紅。

“露西娅夫人!”

女仆們大驚失色,全部沖到床邊,将使者擠到一旁。

查看過露西娅夫人的情況,女仆長果斷解開衣袖,用匕首割開手腕,女仆們緊随其後。

“以鮮血交換,減輕露西娅夫人的痛苦。”

血湧出傷口,沿着手腕滴落,連成一條條血線。中途停滞半空,血線斷成血珠,血珠彙合交融,流淌成一個詭異的圖案,彌漫開大片血霧。

血霧中,黑色荊棘憑空出現,吞噬掉女仆們的血,尖銳的刺染上暗紅。

露西娅夫人的呼吸逐漸微弱,飲飽血的荊棘纏繞上她的手腕和脖子,尖刺穿透皮膚,将血和生命力一同注入她的體內。

血液持續流淌,女仆們全神貫注投入儀式,手腕上的荊棘顏色加深,邊緣浮現暗紅,仿佛一道猙獰的傷痕。

露西娅的胸膛微弱起伏,呼吸逐漸平穩,終于從死亡的邊緣挽救回來。

女仆長長出一口氣,握住流血的傷口,轉身看向震驚的使者,開口道:“奧爾加閣下,夫人不能繼續留在刺槐領,必須馬上返回荊棘領。”

“你們在使用禁術,這是被禁止的。”使者沉聲道。

“但能救夫人的命。”女仆長挺直脊背,昂起下巴,雙手交疊在腹部,任憑傷口的血染紅裙子。

“我們是露西娅夫人的女仆,我們的生命屬于主人。”女仆們同時擡起頭,目光森冷,瞳孔的顏色擴張至整個眼球。

使者下意識後退半步,只感到毛骨悚然。

黑荊棘女仆。

可敬又可怕,她們是忠誠的化身,也是殺戮的利刃。

“奧爾加閣下,我知道您此行的目的。露西娅夫人勢必要離開刺槐領,早走幾天又會有什麽問題?”女仆長說道。

使者恢複冷靜,認真思考女仆長的建議。

“露西娅夫人不僅遭到魔紋反噬,還不小心中了毒。這種毒源于和刺槐領主的婚姻契約,必須切斷他們的聯系。”

“是那個半水妖?”使者表情嚴肅。

“是的。”女仆長點頭。

“你該殺了她。”使者說道。

“不。”露西娅的聲音忽然響起,她躺在床上,半身被血染紅,目光充滿憎恨,“她必須活着。”

這個女人存活一天,桑德裏斯就會更加瘋狂。

瘋狂的盡頭将是毀滅。

刺槐領主,她的丈夫,她期待捧起他頭顱的那一天。

使者猜不透露西娅夫人的用意,但他接受女仆長的建議,決定馬上動身離開刺槐領。

“夜間城門關閉,離開主城需要領主同意。”女仆長扶着露西娅夫人坐起身,對使者說道。

“我來辦。”使者沒有推脫,向露西娅夫人告辭,轉身離開房間。

房門關閉,腳步聲逐漸遠去。

卧室內,女仆們忙碌起來,許多東西需要帶走,倉促間無法收拾妥當,只能帶走最重要的幾箱。

“夫人,您可以起身嗎?”女仆長擔心道。

“可以。”露西娅夫人咬牙移動雙腿,雙腳落地時,痛麻感從腳尖蔓延。她對女仆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使者求見刺槐領主,費盡口舌才征得對方同意,允許他和露西娅夫人在今日出城。

“感謝您的寬容,領主大人。”

這番話看似誠懇,實則充滿諷刺。

露西娅夫人要依靠禁術活命,這個發現令使者憤怒。再次面對刺槐領主,他不禁湧起殺意。但他什麽都不能做。只能強壓下憤怒,離開刺槐領再做計較。

刺槐領主難得清醒,可以冷靜思考。

露西娅病入膏肓,繼續留在刺槐領,随時都可能咽氣。回到荊棘領也未必能活多久。查明病情源頭,荊棘領不會善罷甘休。

既然如此……

看向關閉的房門,刺槐領主表情猙獰,頓時殺機湧現。

女仆們準備好一切,馬車等候在領主府外。

使者帶着刺槐領主的命令前來,露西娅夫人已經坐在車上,身下鋪着厚實的毯子,身上包裹長毛鬥篷,整個人陷入鬥篷裏,兜帽遮住雙眼,只露出一個尖削的下巴。

“出發。”

使者登上另一輛馬車,隊伍離開東城,穿過河上的石橋,在夜色中進入西城。

噠噠的馬蹄聲驚醒城民,臨街的房屋陸續亮起燈光。

一間二層木屋內,滿臉困意的裁縫推開木窗,看到街上的隊伍,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馬車旁的騎士擡起頭,冰冷的目光直射過來,裁縫打了個哆嗦,砰地一聲合攏窗扇,不敢再多看一眼。

途經一座緊鎖的庭院,一名騎士感覺到異樣,環顧四周,什麽都沒有發現,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怎麽了?”

“沒事。”騎士搖搖頭,将古怪的感覺抛之腦後。

隊伍繼續前行,距離城門越來越近。

無人留意的大門後,藤蔓正瘋狂生長,堆滿整座庭院。

嗅到獵物的氣息,藤蔓沿着牆壁攀爬,陸續越過牆頭,深入厚厚的積雪,跟上出城的隊伍。

藤蔓之後,兩名樹人走出黑暗,樹人身後是三十名騎士。奉刺槐領主的命令,絕不能讓這支隊伍走出邊境。

荊棘領衆人忙着趕路,對危機到來毫無覺察。

離開刺槐領主城,使者下令加速前進,騎士們揚起馬鞭,馬車夫揮動缰繩,車廂外懸挂的油燈在風中搖晃,火光忽明忽滅,某一刻徹底陷入黑暗。

越向前走,雪變得越大。

雪花紛紛揚揚,遮擋住衆人視線。

突然,戰馬受到驚吓,人立而起發出嘶鳴。騎士們抓緊缰繩,兩人措手不及,當場被甩下馬背。

轟!

轟鳴聲自雪下傳來,粗壯的藤蔓破土而出,掀起大片雪浪。

“敵襲!”

一片驚呼聲中,蔓枝卷住落地的騎士,巨蟒般收緊。騎士發出慘叫,拼命撕扯身上的蔓枝,卻使得藤蔓越纏越緊。

鮮紅飛濺,血霧膨開,慘叫聲戛然而止。

兩名樹人在雪中現身。看到被藤蔓困住的馬車,兩人對視一眼,向身後的騎士發出訊號。

望見沖鋒的刺槐領騎士,荊棘領使者臉色鐵青,推開車門跳到地上,雙手舉起佩劍,黑色的荊棘爬上手背,劍身泛起森冷氣息。

“保護露西娅夫人!”

女仆長替代馬車夫,女仆們守衛在車廂四周,各自手持一柄彎刀,刀柄反握,刀身服帖在前臂,刀刃向外,能輕松劃開敵人的喉嚨。

“保護夫人快走!”

使者拉過一匹戰馬,縱身跳上馬背,帶領剩餘的騎士調轉馬頭,和刺槐領騎士正面交鋒。

戰馬口鼻噴出白霧,沉悶的撞擊聲接連不斷,夾雜着武器的摩擦聲,在雪夜中奏響死亡的樂章。

樹人指揮藤蔓追襲馬車,馬上就要纏住車輪。

兩名女仆跳下車廂,裙擺在風中飛揚,落下的彎刀帶起銀光。

刀鋒切斷藤蔓,飛濺起大片粘稠的液體。

馬車繼續飛馳,兩名女仆背靠背阻擊藤蔓,荊棘紋從手腕蔓延,迅速爬滿全身。她們同時沖出藤蔓的包圍,飛身撲向指揮的樹人。

一名樹人閃躲不及,被女仆當場困住。黑色的荊棘從女仆腳下生長,以驚人的速度飛卷而起,将女仆和樹人一起纏繞其中。

樹人發出怒吼,馬上就要掙脫束縛。

耀眼的光忽然炸開,荊棘碎裂,光束漫射,女仆爆發全身能量,和樹人同歸于盡。

一名樹人死亡,另一人怒不可遏,繼續窮追不舍。

又是兩名女仆,相同的一幕再次重演。樹人有所提防,還是被炸碎半邊身軀,倒在雪地上,傷口流出粘稠的液體。

“你們跑不掉的!”刺槐樹人惡狠狠道。

前往荊棘領的道路全部封死,露西娅夫人休想逃出刺槐領。

路越走越艱難,很快又有追兵出現。

女仆長發現不對,正猶豫不定時,露西娅夫人的聲音從車廂裏傳來:“轉道,不去荊棘領,去雪松領。”

“夫人,真要去雪松領?”

“對。”冷風讓傷痛難熬,也讓露西娅的頭腦愈發清醒,“去雪松領,納德羅就在那裏,而且活得很好。對雪松領主來說,我會比他更加有用,至少能換取更多贖金。”

女仆長不再多言,駕駛馬車飛速向前,直奔刺槐領和雪松領交界。她知道那裏有一座小鎮,據稱被雪松領奪回封閉。小鎮十分危險,卻能幫她們擺脫追兵。

雪松領,領主府

雲婓站在牢房門口,看向裏面的冰魔,不确定他是否聽錯。

“你認真的?”

“當然。”冰魔昂起頭,嗓門太大就像吼叫,被布魯瞪了一眼,自覺放低聲音,“召喚我的契約已經消失,我是自由的。”

雲婓單臂環在身前,另一只手托着下巴,上下打量着冰魔,認真考慮和它契約是否劃算。

“我能引來暴雪,幫助你戰勝敵人。”

雲婓不說話,貌似不感興趣。

冰魔咬牙,豁出去道;“我可以成為坐騎!”

雲婓的态度出現松動,認真看它兩眼,又打消了興趣:“背上有刺,沒法坐。”

冰魔想哭。

使魔都能離開這裏,為什麽它就不行!

“我可以和你定下契約。”就在冰魔陷入絕望時,突然間峰回路轉,雲婓上前兩步,示意冰魔低下頭,同它視線平齊。

“真的?”

“領主府的噴泉缺一尊雕塑,你來吧。”雲婓說道,“我從書上看到,你在冰山中休眠。我這裏沒有冰山,那座噴泉暫時歸你。”

雕塑?

完全沒問題!

惡魔的社會體系十分複雜,卻也相當簡單,弱者服從強者,強者的話就是命令。除非能打贏翻身,否則必須聽話。

冰魔很快接受自己的新身份,高高興興跟着雲婓走出地牢,登上空曠的露臺。

冬夜酷寒,冷風呼嘯,冰封千裏。

這樣的天氣對使魔是一種折磨,冰魔卻相當喜歡,就差在雪中打個滾,在許久的囚禁生活後痛快撒歡。

“這裏。”

雲婓走到噴泉旁,讓布魯移開斷裂的雕塑。

老樹人伸長手臂,輕松扛起上千斤的石塊,留下一個石砌圓臺。

繞着噴泉走過一圈,雲婓選定位置,指尖在空氣中虛劃。一枚接一枚文字出現在石臺上,刻印的條痕浮動微光,魔紋在噴泉底部成形。

能量瞬間爆發,光柱沖天而起。光中飛起數十條文字鏈,盤旋纏繞,首尾相接,倒影出地面的魔紋。

光亮到極致,空中的魔紋開始轉動。

雲婓朝冰魔招手,又指了指噴泉中的石臺:“站上去,擺個威武的姿勢。”

冰魔不敢反抗,縱身跳入噴泉,站到石臺上,做仰天怒吼狀。

“很好。”雲婓點點頭,又淩空畫出一枚魔紋。這枚魔紋體積較小,成型後發出綠光,覆到冰魔身上,象征雙方簽訂契約。

契約達成後,雲婓越過石圍,走到冰魔身旁,單手握住冰魔背上的刺,紅光瞬間大盛。數不清的糖塊從天而降,覆蓋在噴泉池中,似透明的寶石,鋪了厚厚一層。

“這些都歸你。”雲婓拍拍冰魔,指向池中的冰糖。

別人的噴泉出水,雪松古堡的噴泉落糖。

冰魔低頭看看池底,又轉頭看向雲婓,對這樣的交換十分滿意。昂頭挺胸,精神抖擻,保證做好獨一無二的噴泉雕塑。

雲婓和冰魔說話時,一株藤蔓游到布魯腳下,盤旋纏繞到他身上,葉片抖動,沙沙作響。

布魯表情變得嚴肅,上前兩步對雲婓道:“主人,巡視邊境的藤蔓傳來消息,有一輛陌生的馬車出現在平原鎮。”

“馬車?”

“從刺槐領逃來,身後跟着追兵。”

馬車,刺槐領,追兵。

雲婓沉吟片刻,轉身離開露臺,一邊走一邊說道:“通知納德羅和我一起去邊境。”

“遵命,主人。”

主仆倆腳步匆匆,很快消失在門後。

冰魔轉頭看一眼,發現雲婓已經走遠,立即由站改為趴,前爪撈起一塊冰糖送進嘴裏,咯吱咯吱咬得歡快。

池子裏的冰糖少去三分之一,冰魔滿足地打了個飽嗝。

活了上萬年,第一次吃糖吃到飽。雪松領主固然兇殘,但也足夠大方。它果然夠聰明,做出了最明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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