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夜色籠罩下,貢莫爾河谷一片寂靜。

赤紅色的河道貫穿東西,巨大的地裂橫亘南北,将寬闊的河道從中截斷。

遭遇烈焰炙烤,河水幹涸百年,河床袒露,交錯大片龜裂。晶瑩的砂礫散落遍地,夾雜白色雪子,覆蓋整條河道。

河道兩岸曾經土地肥沃,開墾出大片農田,盛産王國最優質的大麥。

現如今,田地盡數荒蕪,烈焰焚燒後的土地寸草不生。別說大麥,連最頑強的野茅草都無法在這裏生長。

河東岸曾建起城池,以城池為中心環繞三座繁華的小鎮,小鎮四周分布數個村落,人口數量在領地中數一數二。

一百年前,貢莫爾河谷水陸交通發達,船只穿梭河上,馬車絡繹不絕,還有直通雪松領主城的大路,往來極未便利。

正因如此,炎魔才會以貢莫爾河谷為切入口,大規模入侵雪松領。

橫亘河道的地裂出自炎魔之手。地裂邊緣遍布巨大的爪印,是炎魔從地底爬出留下的痕跡。

炎魔軍團出現在貢莫爾河谷,烈焰沖天而起。烈火熊熊燃燒,熱浪侵襲,河水被烤幹,高溫融化砂石,整條河道蜿蜒赤紅。

炎魔離開後,貢莫爾河谷變成一片廢墟。

城池被推倒,小鎮和村莊只餘殘基,河道布滿重新凝固的石子顆粒,晶瑩剔透,在太陽下反射微光。

百年時間,貢莫爾河谷人跡罕至,成為傳說中的恐怖之地。

臨近傍晚,冷風平地而起,呼嘯着卷過河道。透明的砂石随風翻滾,碰撞着滾到河谷口,停在馬蹄前。

戰馬打着響鼻,馬蹄聲打破河谷寂靜。

刺槐領大軍長途跋涉,頂着凜冽的寒風踏入河谷,準備在遠離地裂的河岸旁紮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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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腳下!”

透明的石子閃爍微光,看似晶瑩剔透,實則殘留炎魔的黑暗力量。不小心被劃出傷口,馬上會血流不止。沒有巫師的藥水,傷口難以愈合,傷者會失血而死,整個過程漫長且極端痛苦。

刺槐領主的帳篷最先撐起,随後是貴族和騎士,再之後是半獸人雇傭兵。樹人不需要帳篷,環繞營地紮下樹根,既能休息也能負責夜間防衛。

大軍中有為數衆多的侍從和農夫,前者是貴族和騎士的仆人,後者多是被強行征召,跟着大軍從主城出發,每天疲于趕路還要受到各種驅使,身體和精神都疲憊不堪,得到的只有一塊硬面包和結着冰碴的水。

農夫起初還會抱怨,埋怨自己的壞運氣。等他們看到被屠戮的村莊,目睹村民被絞死,立刻噤若寒蟬,全都閉緊嘴巴。唯恐被騎士聽到,下一個吊上絞刑架的就是自己。

隊伍中還有大量奴隸。他們主要是罪犯和抓獲的盜匪,還有領地交戰抓獲的農夫。這些農夫沒有贖金,也不可能被陌生的村莊接受,最終只能淪為奴隸。

大軍行進過程中,奴隸承擔最重的工作。遇到牛馬數量不夠,他們必須扛起缰繩拉車。

奴隸中有部分是體魄強健的半獸人,他們身上套着鎖鏈,沒有辦法逃跑,稍有反抗就會遭到鞭打。看管他們的同樣是半獸人,不因種族施以仁慈,反而更加殘暴,鞭子連連在空氣中炸響。

鞭打奴隸是這些半獸人的愛好,他們甚至會将奴隸活活打死,不用受到任何懲罰。

“起來幹活,懶鬼們,不想挨鞭子就快點!”

面對虎虎生風的鞭子,農夫和奴隸不敢抱怨,只能放棄休息,從地上爬起來,抓緊時間搭建帳篷。

“這裏沒有樹樁,去那邊看看。”

貢莫爾河谷遍地荒蕪,城池村鎮都被付之一炬。百年時間過去,殘垣斷壁逐漸風化,看不到任何植被。農夫找不到木樁,只能以石塊代替,壓住牽引帳篷的繩子。

帳篷陸續立起,侍從點燃火堆,将火把插在地上,照亮整座營地。

“吃點東西。”

侍從比農夫自由,半獸人也不敢鞭打他們。在堆起篝火的間隙,一名侍從取出藏在身上的布袋,裏面裝着烤熟的大麥,麥殼帶着焦灰。

“哪來的?”一同幹活的侍從抓過麥粒,也不搓掉麥殼,直接送進嘴裏。嚼了兩下就囫囵咽下去,根本不在乎劃傷嗓子。

“村子裏。”私藏大麥的侍從左右看看,确定沒被發現,迅速抓起一把麥粒塞進嘴裏,咬得咯吱做響。

村子裏?

兩旁的侍從動作微頓,很快又變得若無其事。村口的絞刑架會讓他們做惡夢,但也僅此而已。他們沒時間憐憫別人,更不會對偷走村人的糧食産生負罪感。

長期生活在主城,籠罩在恐怖的高壓下,他們大多心理扭曲,憐憫和同情不複存在,反而樂于看到別人命運凄慘。

“快幹活!”

半獸人的聲音傳來,侍從們迅速散開,掌心用力擦在身上,抹去所有吃過東西的痕跡。

最大的帳篷裏,刺槐領主脫下鬥篷,斜靠在卷起的毯子上。

僅着紗裙的半水妖在舞動飛旋,柔軟的腰肢不盈一握,雪白的赤足踏在地上,手腕和腳踝纏繞數圈銀鈴,是精美裝飾品,也像是困住她的鎖鏈。

妩媚的雙眼滿含柔情,輕紗飛揚,脖頸上的寶石浮現彩光。

紅唇似血,掀起飽滿誘人的弧度,足以令人瘋狂。

鈴音清脆悅耳,随着女人的旋轉,聲音逐漸急促,頻率變得詭異。刺槐領主毫無覺察。他着迷地盯着半水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目光中充滿迷戀。

巫師住在隔壁的帳篷裏。

帳篷裏沒火把,也沒有點燃油燈。

帳簾落下,高瘦的男人坐在黑暗中,一只又一只灰色的蛾子從他袖中飛出。

灰蛾在帳中盤旋,翅膀拍打出輕音,一如半水妖在鈴音中飛舞。

每只灰蛾背部都長有獨特花紋,細看會發現,那是一張張扭曲的人臉,猙獰恐怖,充滿怨恨。

月上中天,騎士和半獸人在帳篷裏休息。侍從有單獨的營地,可以住進帳篷,還有一張粗糙的毯子。農夫和奴隸只能睡在馬棚,互相擁擠取暖,還要小心戰馬的牙齒和蹄子。

刺槐樹人守在營地外圍,灰綠色的藤蔓游弋在四周,任何來自地面的攻擊都無所遁形。

短暫的喧鬧之後,貢莫爾河谷重歸寂靜。

夜越來越深,冷風刮過河谷,地上的火把被撕扯搖曳,火光陸續熄滅。

天空聚集烏雲,雪花飄落,紛紛揚揚,很快連成一片。

風中傳來沉悶的聲響,類似腳步聲,引起刺槐樹人警覺。側耳靜停,聲音很快消失,再沒有出現。

警報解除,樹人不再緊張,重新陷入沉睡。

幾乎就在同時,龐大的黑影掠過天空,厄運的暗影正在逼近。

随着魔龍持續加速,冰魔身上的長毛蓬亂炸開。又無法出聲抱怨,張口就會灌入冷風,既狼狽又憋屈。

樹人跟随魔龍前行,腳步聲太過明顯,已經引起刺槐樹人警覺。為避免暴露行蹤,必須馬上停住,無法更接近河谷。

雲婓站在魔龍背上,俯瞰貢莫爾河谷。

從營地的規模可以推斷出,刺槐領的精銳傾巢而出,數量比他預期中更多。

根據納德羅所言,巨熊騎士獸化後力大無窮,在雪松領騎士團消失後,成為王國最頂尖的力量。遇到同等數量的對手,近乎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幾千名騎士,大概五百名樹人,還有半獸人雇傭兵。情況不太妙。”雲婓按住肩上的藤球,抓到手裏捏了捏,“侍從和農夫,那些是奴隸?”

“飛遠一點。”雲婓指揮魔龍遠離河谷,飛向來時經過的一座森林。

冰魔終于能腳踏實地,剛準備咆哮,遇到雲婓警告的目光,立刻閉緊嘴巴,一聲也不敢出。

“主人,河谷內有五百名樹人,我們的數量太少。”老盧克走到近前,身後矗立百名樹人。一株藤蔓纏繞在樹幹上,大概是剛從河谷中出來,葉片上還挂着泥土和幾顆透明的石子。

“我明白。”雲婓點點頭。數量的劣勢太明顯,他需要喚醒更多樹人。過程不能受到幹擾,必須給河谷內的敵人找點事情做。

“死靈。”雲婓握住手腕,激發死靈契約。

黑風呼嘯而起,盤旋沖向天空。

數不清的面孔聚集在風中,嚎叫着在風中凸起,異常猙獰可怖。

“安靜一點。”雲婓皺眉提醒。

黑風登時凝固,嚎叫聲戛然而止。

死靈從風中走出,全身包裹在黑色鬥篷裏,臉上罩着面具,黑壓壓聚集在頭頂。面對這一場景,絕大多數人都會雙腿發軟遍體生寒。

“将這些灑進河谷。”

雲婓提起帶來的飛絮,認為數量不夠多,取出大把種子抛灑而出。魔力滋養下,魔鬼草飛快生長。數息時間花穗成熟,硬殼崩裂聲接連不斷。

站在魔鬼草中央,雲婓周身浮現紅光,朝空中的死靈招手。

“來不及收集,一人扛兩棵。”

死靈們不太情願,但也沒有辦法,只能按照雲婓所言飛向地面,拔起魔鬼草扛在肩上。中途還要格外小心,避免飛絮提前飄出。

“小聲點,盡量別被發現。”

死靈認為這很難。

他們存在的意義就是散播恐懼,隐匿蹤跡比殺戮更加困難。

“契約者,我們無法保證。”

認真考慮之後,雲婓承認有些難為死靈。索性改變要求,只要将魔鬼草送進營地,随便死靈怎麽做。

死靈滿意了。

黑色的身影重新聚集,黑風呼嘯而出,中途盤旋而起,形成一個巨大的龍卷,向貢莫爾河谷席卷而去。

雲婓抓緊時間,從懷中取出一冊羊皮卷,翻到需要的兩頁,能量聚集在指尖,大量注入魔紋。

不多時,魔紋開始發亮,文字鏈脫離羊皮卷,一條接一條飛上天空。紅色的魔紋在天空成型,文字鏈咬合轉動,在黑夜中異常醒目。

随着魔力不斷注入,魔紋體積迅速增大,紅光覆蓋整座森林。

魔紋聚集的能量達到頂峰,林中傳來一聲巨吼,震耳欲聾,如同雷鳴。

大地在顫動,森林在複蘇。一個又一個樹人在暗夜中蘇醒,邁開大步走出森林,向雲婓聚集而來。

與此同時,死靈飛抵貢莫爾河谷,黑風席卷營地,嚎叫聲尖銳刺耳。

騎士和半獸人被吵醒,接連沖出帳篷。遇到黑風呼嘯而過,瞳孔驟然緊縮,以致于忽略飛雪中夾雜着不同尋常的東西。

“死靈?!”

“樹人怎麽沒有發現?!”

因為死靈突然出現,營地中聲音嘈雜,陷入一片混亂。

刺槐樹人遭受質疑卻無法争辯。他們不是疏忽大意,而是遭到飛絮包圍,身體突然變得虛弱,連移動樹根都變得十分困難。

“去找巫師!”

面對死靈的威脅,巨熊騎士反應迅速,幾十人集合起來,瞬間爆發的能量竟然能震退死靈。

黑風短暫碎裂,重又聚合到一起。

死靈怒不可遏,發出刺耳的尖嘯,在風中撕扯出扭曲的面孔。

巨熊騎士面不改色,策馬向前奔馳,揮舞重劍砍向風團。恐怖的能量向外震蕩,破碎呼嘯的黑風,截斷死靈聚集的能量。

死靈不死不滅,能量卻會消耗。

黑風陡然變薄,尖嘯聲也随之減弱。

巨熊騎士一擊奏效,正準備乘勝追擊,突然眼前一花,陸續跌落馬背。帶爪的飛絮鑽進铠甲,爪子轉化為根須,鑽入他們體內,引發劇烈的疼痛。

死靈抓住機會,黑風化為利矛,刺穿對面的騎士。

冷意凍結血液,生命被剝奪,數名騎士仰面栽倒,雙眼圓睜,似不相信自己竟然會這樣死去。

巫師走出帳篷,蒼白的手探出,輕松捏住一縷飛絮。

“魔鬼草。”

碾碎飛絮,巫師舉起法杖,灰色的氣息盤旋而上,在營地上空鋪開一張巨網。網中聚集能量,吸引飄散的飛絮,使它們逆風倒飛,大面積爆裂,變得支離破碎。

死靈也被這張網困住,逐漸變得狂躁,猛撲向騎士,尖叫着将他們撕碎。

“恩裏克。”刺槐領主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巫師動作一頓,不再壓迫死靈,而是設法驅逐他們。

死靈迅速退出營地,化成黑風呼嘯而去。

騎士們得以喘息,無力地坐倒在地。虛弱的樹人向營地內靠攏,希望巫師能幫助他們,讓他們擺脫被寄生的痛苦。

“不用擔心,很快。”

巫師揮舞法杖,強行将寄生的魔鬼草拔除,過程異常痛苦。樹人尚能忍耐,巨熊騎士堅持不住,雙眼赤紅,全身爆出血線,失去大半戰鬥力。

半獸人雇傭兵和普通騎士的情況更加糟糕。他們居住的帳篷較遠,來不及向巫師求助,身體迅速幹癟,眨眼變成枯骨,骨頭上長出大片魔鬼草。

農夫和奴隸因懼怕躲在帳篷裏,陰差陽錯逃過一劫。

清理魔鬼草太過麻煩,巫師讓所有人後退,清空部分營地,直接放火焚燒。

“快看,那是什麽!”

火光中,有人發出驚呼,手指向遠處天空。

一枚巨大的魔紋懸挂天際,邊緣處不斷擴大,紅光蔓延至河谷邊緣。

巫師面色凝重,擡頭凝視天空,雙眼一眨不眨。他感到恐怖的能量正在接近。

大地震顫,轟鳴聲震蕩河谷。

魔龍出現在天空,盤旋在衆人頭頂,張口噴出龍息,引發衆人尖叫,連巨熊騎士都在四散奔逃。

三百名樹人沖入河谷,抱起巨石,猛然砸向前方。

巨石碾壓河床,撞碎帳篷,來不及跑遠的騎士和半獸人被掀飛出去。

刺槐領樹人怒吼着沖上去,同襲擊者兇狠對撞。他們數量更多,但因魔鬼草變得虛弱,正面交鋒失去優勢,反而落入下風,接連被砸斷樹幹,碾碎樹人之心。

冰魔登上高處,仰頭發出咆哮。

寒冷的冰川在它腳下蔓延,暴雪從天而降,覆蓋貢莫爾河谷。

龍息席卷營地,黑火蔓延蹿升,火中走出一個又一個死靈。死靈尖嘯着沖入戰團,殺戮的天性驅使他們破壞一切,将昔日的同袍撕成碎片。

“恩裏克,想想辦法!”刺槐領主大聲咆哮,被雲婓鎖定位置。

魔龍朝地面俯沖,滿口利齒森然可怖。

一陣風卷過,巫師擋在刺槐領主身前,法杖上的寶石驟然發光,數不清的飛蟲扇動翅膀,旋風般沖向雲婓,在龍息中化為灰燼,很快又在灰燼中重生。

蟲群分出半數,撲向纏鬥的樹人。

它們如同病菌附着到樹幹上,醜陋的瘢痕大面積出現,腐蝕樹人的身軀,比魔鬼草更加恐怖。

“年輕的領主,偷襲可不好。”巫師再次揮舞法杖,蟲群成倍增加。

魔龍不再噴出龍息,雲婓拔出雪松之劍,劍身浮現紅光,雙臂橫掃,能量化為光刃,将蟲群攔腰斬斷。

這一次,蟲群沒有複活。

巫師的臉上終于出現不同表情,正要再次舉起法杖,大地突然劇烈顫動。

紅色的河床向內塌陷,砂石順着裂口滾落,煙塵滾滾,彌漫在空氣中,猶如滾水沸騰。

“那是什麽?!”

“難道是炎魔?!”

絕望的驚呼聲中,地裂越來越大,河谷如海浪颠簸。

樹人們紮下樹根,凝視地裂處,恐怖的能量讓他們顫抖。

震動忽然停止,一棵龐然大物緩慢站起。高大的身軀超過百米,樹幹需五人合抱,通體黑褐色,樹冠十分龐大,卻沒有一片樹葉。

雲婓不認識他的種類,只能認出他是一名樹人。

巫師面現驚訝,握住法杖的手指驟然攥緊,目光晦暗不明。

“烏木樹人。”

沒有任何人知道,貢莫爾河谷中竟然沉睡着一棵巨大的烏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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